紅拂羞紅了臉,輕輕地啐了一口,小聲地嘟囔道:“誰答應將來嫁你了?”
楊玄感哈哈一笑,也不說話,紅拂也知道他心意已決,再勸也是沒用,便正色道:“明天千萬當心,不要勉強自己。”
二人說完後,便起身結了賬,向外走去,臨出門時,楊玄感不經意地向着王世充這裡掃了一眼,似乎察覺到了些什麼,可王世充一直背對着他,泰然自若地和單雄信吃着面片兒湯,楊玄感上前一步後,還是搖了搖頭,轉身大踏步地出門東行而去。
王世充迅速地扒完了面裡的最後幾根面片兒,站起身,對單雄信說道:“走吧,我得先見見這條金城猛虎,明天可有好戲看嘍。”
金城裡的薛家大院,是這城裡最大最顯眼的建築了,高大的院牆由磚徹成,外面刷上了一層灰漆,在周圍一片黃土築成的低矮房屋中顯得格外的突出,就連隔壁的郡守府與之相比也失色不少。
薛家大院的院牆正中間是兩扇朱漆大門,上面佈滿了一塊塊碗口大的銅製亮門釘,中間是兩枚獸面銅門扣,大門正上方藍色的牌匾上,寫着“薛府”兩個大字。
門口是兩隻張牙舞爪的石獅子,看起來也比別處的獅子要兇上不少,在門前站了四名土黃色勁裝打扮,黃巾包頭的七尺壯漢,都是滿臉鬍鬚,高鼻深目的胡人,正警惕地注視着前面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行人們的一舉一動。
雪已經停了,今天是一個豔陽天,路上的積雪經過了清掃,早已開闢出一條新路出來,行人們在郡守府前的這條主幹道上走來走去,但經過薛府時總是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似乎都不敢在這裡多作停留。
王世充換了一身行商的打扮,站在薛府內的最高建築,一座三層的樓臺之上,這座立於跑馬場前的高臺。乃是薛舉平時點兵聚將時登高望遠所用。別看薛府的門頭不是太顯眼,可這薛府的內部佔地極大,足有小半個金城,而府內的家兵部曲足有數千,隨時可以在這片大操場上整隊集合。
薛舉今天全副武裝,站在王世充的身邊,看着府外大道上正在走近的楊玄感與紅拂。不屑地說道:“我見過的世家子弟,多數是繡花枕頭。我就不信這楊玄感能比我薛舉的本事更強。那所謂的大戰突厥,只怕是吹出來的。”
王世充微微一笑:“所以今天才會讓薛兄親眼見識一下嘛。”
楊玄感今天換了一身藍色綢布棉袍,頭髮高高地梳在頭頂,堆成了一個髻,插了一支翠玉髮簪,腰間紮了條上好的犀牛皮玉帶,一身的貴氣。但那滿臉的黑色虯髯卻又顯出男人的粗獷與豪邁,他的腰間佩着一把玄鐵重劍,套在鯊皮劍鞘裡。一看就知非凡品。
紅拂也相應地換了一身天藍色的棉襖,男裝打扮,臉上的紫色胎記非常顯眼,但整個人在舉手投足間,仍然有一種高貴優雅的氣質。
兩人來到了薛府的門前,那幾名門口的守衛互相看了一眼,一個看起來象是領頭的人走了過來。沉聲問道:“來者何人?”
楊玄感看都沒看那人一眼,雙手負於背後,兩眼望向了大門,而一邊的紅拂則從懷中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拜貼,遞給了守衛,回道:“唐國公府上總管李莫愁、管事張出塵。奉我家主人之命,特來拜訪薛校尉。”
那守衛上下打量了一眼楊玄感,問道:“原來是唐國公府來人,請問來這裡有何貴幹?”
楊玄感鼻子裡“哼”了一下,冷冷地道:“見了你家主人,自然會說,還不在前面引路?”
守衛的聲調高了起來:“這位想必是李總管了吧。你不明白入鄉隨俗的道理嗎?金城雖小,但薛府有薛府的規矩,我家主人軍務繁忙,也不是說見就能見到的。”
楊玄感“哦”了一聲,說道:“那請問貴府是怎麼個規矩?如何才能見到你家主人?”
守衛“嘿嘿”一笑:“這個麼,要看來客是要來投奔的還是想談生意的!”
“這還有什麼區別嗎?”楊玄感笑着問道。
守衛正色道:“我們家主人早有規矩,這裡是私宅大院,如果是朝廷命官來訪,請移步旁邊的郡守府,公事公辦;若是非朝廷中人的平民百姓,想投奔老爺混口飯吃的,可以直接入內見面;若是想談這商路上生意的,需要過關挑戰。”
楊玄感的臉上閃過一絲冷笑,眼中神芒一閃:“我們這次來就是想和你家主人談談生意合作的,這麼說只有先挑戰才能見面?”
“正是如此!想來找我家主人談生意的人太多了,所以主人才定下這麼個規矩,只跟真正的英雄好漢談合作。”
楊玄感仰天大笑,笑聲中透出一股睥睨一切的霸氣:“李某走南闖北多年,這種規矩還是第一次見到!好,那就讓我見識一下這金城裡的英雄豪傑。”
守衛點了點頭,道了聲“稍等”,轉身向府中走去。
過了一柱香左右的時間,府門大開,那名守衛匆匆地奔了出來,對着楊玄感一拱手:“李總管請,一切已經安排好,如果過了三關,就能見到我家主人。”
楊玄感點了點頭,邁開大步向裡面走去,那守衛突然道:“等等。”
楊玄感停了下來,問道:“還有何事?”
“刀劍無眼,李總管最好想清楚了再進,別怪小的沒提醒您,有不少好漢都折在裡面了。”
楊玄感淡淡地說道:“貴府這規矩,我到了這金城後也有所耳聞,沒有關係,要是見不到薛校尉,只怪在下學藝不精,怨不得別人。”
守衛點了點頭,做了個向裡請的手勢。
楊玄感深吸一口氣,進了大門,紅拂緊緊地跟在他身後,走進第一進院子,只見院子裡有一個渾身虯肉。胸前紋着猛虎頭的黑皮壯漢,正在舞着一根步槊,見到楊玄感走到,暫時停了下來,嗡聲問道:“是你要來挑戰的?”
楊玄感點了點頭:“你是第一關?”
那黑皮壯漢嘿嘿一笑:“我乃是薛將軍身邊的親衛,名喚馬寧兒,過了我這關。才能向裡走,現在你回頭還來得及!”
楊玄感笑了笑。大步上前,那馬寧兒暴喝一聲,長槊揮舞,抖起一個槍花,直接向楊玄感當胸刺來,勢如雷霆。
楊玄感剛纔看他舞槊的幾下就知道此人的路數,這一下早在他的預料之中,腳下如生了根一樣,也不閃避。出手如風,一下子就抓住了那槊頭下兩寸處的杆子,手臂一用力,那槊彷彿生在了他手上,再也進不了半分。
馬寧兒微微一呆,也鼓起氣力,拼命地左搖右晃。想要抽回步槊,只見楊玄感大喝一聲,右手一使勁,“叭”地一聲,結實的硬木製成的步槊竟然被生生折斷,而那馬寧兒大叫一聲。仰天向後栽倒於地。
楊玄感把槊頭向地上一扔,衝着馬寧兒冷冷地拱了下手:“承讓了。”擡腿繼續向裡走去,紅拂在後面亦步亦趨,只剩下馬寧兒還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那支斷槊。
楊玄感又向裡走了一個院子,眼前豁然開闊,這裡竟然是一片射箭場,一個皮帽棉袍。身材中等,手臂明顯與身材不成比例的粗壯漢子,正扛了把一人高的大弓,候在這裡,看到楊玄感來,點了點頭:“閣下功夫不錯,這麼快就能打敗寧兒。”
楊玄感微微一笑:“那尊駕又是何人?”
那漢子拱了拱手,道:“在下常仲興,乃是金城校尉府的副將!閣下看上去應該也是久經沙場之人,當知這西北一帶,騎射爲本,這府雖不小,終比不得草原之上可以馳射,今天我們就在這靶場比個高下吧。”
楊玄感看了看常仲興手中的大弓,笑道:“常將軍應該是神箭絕技了,只是不知這張弓力如何?”
那常仲興拿手的絕活就是騎馬射箭,一聽楊玄感問此,洋洋自得地道:“此弓足有三石四鬥,尋常人根本拉不開,常某不才,自幼習此弓矢之道,用起來還算稱手。”
楊玄感笑了笑:“不知常將軍是否肯割愛讓我看看這弓?”
常仲興看了看楊玄感,心中暗想此人雖然威武強壯,但未必在弓箭上能勝過自己,須知開弓搭箭,一半是力氣,一半是技巧,自己多年苦練也才能拉開此弓,於是便大方地把那三石四鬥強弓遞給了楊玄感。
楊玄感接過了弓,撫了撫那根繃得緊緊的弦,那弦又粗又韌,乃是幾股強力獸筋絞合在一起所成,再看看弓身,乃是上好的白楊木所制,觸手之處感覺到一陣堅硬與厚實。
楊玄感笑了笑,力沉雙臂,腳下暗運潛勁,雙腿不丁不八地張開,腰部運起氣來,左手持弓,右手拉弦,使出七成力,吼一聲:“開!”
臉不紅,氣不喘,那三石四斗的強弓竟然一下子被楊玄感拉得如滿月一樣。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常仲興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嘴說不出話,而楊玄感手腕略一加力,再加了一成勁,只聽“咔啦”一聲,這張三石四鬥強弓,竟然被楊玄感生生扯成兩段。
楊玄感搖了搖頭,對着在一旁難以置信的常仲興道:“常將軍,你這張弓太軟了,以後最好換一張結實點的。”
楊玄感擲弓於地,扔下了獨自發呆的常仲興,繼續向內走去。
楊玄感又向裡走了一進院子,擡眼便是一片空曠開闊的練武場,一個全身披掛的赳赳武夫正在背對着入口,一下一下地舉着石鎖。
那石鎖足有二百斤,但在此人手上卻上下翻飛,舉重若輕,楊玄感看到,心中暗暗讚道此人真是好氣力,這功夫怕是跟雄闊海也有一拼。
那人聽到後面有腳步身,似是微微有些吃驚,放下石鎖,轉過了身。
只見此人三十上下,面如重棗,濃眉如刀,豹頭環眼,臉上到處起皮,頭戴分翅亮銀盔,身穿獸面連環甲。腰圍一塊虎皮,足蹬摩雲馬靴,看着楊玄感,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讚道:“閣下好本事,我的兩個兄弟都擋不住你。”
楊玄感微微一笑:“閣下又是哪位?”
紅臉大漢轉身拿過了一把一丈多高的精鋼大戟,看起來足有一百斤重。重重地在地上一頓,朗聲道:“我乃金城副校尉。車騎將軍宗羅睺,特來領教閣下高招!”
楊玄感一看此人的氣勢與起手,就知道這人比剛纔的那二人要強了許多,於是點了點頭,拔出玄鐵重劍,做了一個起手勢:“我乃唐國公府總管李莫愁,還請宗將軍賜教!”
宗羅睺突然收起大戟,擺了擺手:“我用這大戟,勢大力沉。你用的這重劍雖然遠遠重過一般的長劍,可跟這大戟還是沒法比,只要一接觸就會撞飛,宗某不佔人便宜,你還是換把兵器吧。”
楊玄感傲然道:“俗話說得好,男兒當提三尺青鋒,建不世之功業!劍本就是百兵之祖。戰陣之上也是近身格鬥的利器,今天我和將軍並非馬戰,你這大戟雖然力沉,但未必能勝得過我手中的重劍,到時候孰輕孰重,一試便知。”
宗羅睺見他這樣說。便不再出言相勸,又從一邊的兵器架上取了一隻銅鞭,交於左手,只以右手持戟,楊玄感心中暗贊此人果然是久經沙場,面對短兵也不完全依仗長兵器,近身仍以銅鞭相護。
只聽宗羅睺沉聲大喝“當心了!”。右手大戟攔腰掃來,帶起地上一片塵土,楊玄感認得此招厲害,若是自己後退,大戟就會順勢前刺,這樣自己很難再近身,
於是他咬了咬牙,也不閃避,氣貫雙臂,雙手持劍,上前跨出一步,硬生生地以重劍直蕩大戟。
“嘭”地一聲,火光四處飛濺,這一下硬碰硬的較量,帶起了滿天的塵土,只見塵土之中,楊玄感屹立原地不動,嘴角間掛着一絲自信的微笑,腳下卻陷入土中足有半寸,玄鐵重劍在他手上微微地抖動着,。
而那宗羅睺卻是退出兩個大步,大戟一下子給震得蕩上了天,一隻右手幾乎把握不住,連虎口也給震得象火燒一樣地疼。
宗羅睺好不容易棄了銅鞭,左手也抓住了戟身,才勉強控制住了大戟,整個人都被帶得好一陣搖晃,一張紅臉生生地變成了豬肝樣的紫色。
宗羅睺心中大驚:自己十四歲當賊,在這絲路之上縱橫也有二十年了,除了以前碰到薛舉時與之馬上兵刃相交時有過這種兵器幾乎脫手的情況,好多年都沒有如此了,更何況來人只是以一把不到四十斤的鐵劍就能硬碰硬地盪開自己這一百斤的大戟,這力量實在是匪夷所思。
宗羅睺自己也是百戰餘生的沙場悍將,這一出手就知道來人的力量遠在自己之上,即使和薛舉相遇只怕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己絕不是此人對手,再打下去只會自取其辱。於是收起了大戟,哈哈一笑:“閣下果然天生神力,羅睺心服口服,裡面請。”
楊玄感剛纔那一下也給震得胸口一陣氣血翻涌,他畢竟是以劍擊戟,兵器上吃虧太大,剛纔那一下也是用了九成力,從少年時力量勝過雄闊海後,他也是很多年沒有跟人一對一較量時用這麼大力量了,心中暗贊這宗羅睺也實在是一員勇將,與驍果將軍雄闊海相比也是毫不遜色呢。
楊玄感暗暗調整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笑,開口道:“宗將軍,承讓了。”
於是楊玄感還劍入鞘,一撩前襟,闊步向着宗羅睺身後的出口走去。紅拂笑了笑,衝着那宗羅睺微微點了點頭,也快步跟上。
這薛府建得如同軍營一般,並沒有什麼普通大戶人家和王公貴族府上的亭臺樓閣,舞榭歌臺,更不用說有什麼假山水池之類的景色了。
整個府內走來走去除了寬闊的練武場外,就是射箭場和馬圈,不時地看到一些精赤上身、肌肉發達、渾身上下雕龍紋獸的壯漢們在演練武藝。
楊玄感又穿過了兩個院落,走到了正廳,廳前一片開闊地,而那正廳修建得如同一座高高在上的宮殿一樣。
正廳前的臺階足有二十多級高,臺上兩邊各立着二十多名頂盔貫甲的持戟衛士,兩側放着插有十八般兵器的架子,遠遠看見正廳的大堂上,正襟危坐着一員鐵塔般的大將。
楊玄感知道薛舉就在堂上,於是昂首闊步地登上臺階,雙眼直視前方,向前走去。
只見那大將一揮手,兩側的甲士們紛紛上前,大戟斜舉,向上交叉,擺出一條殺氣騰騰的通道來。
楊玄感看史書見多了這種排場,面不改色,視端容寂,腳下卻是一點兒也沒有放慢,挺胸直入那戟陣,連頭也沒有低一下,走到第一道戟門前,那兩個衛士對視一眼,把戟撤回,向着楊玄感點頭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