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感轉身騎上了黑雲,走到牆邊,把長槊向地上一插,人卻站在了馬鞍上,正好身子露出牆外半截,外面的一切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朱雀門的方向出現了一大片火光,宛如一條長龍,粗略一看至少有三四千人,伴隨着“咔咔咔咔”的沉重的軍靴踏地聲,正由遠方的宮門處向這裡過來,楊玄感仔細一聽,除了軍靴聲外,更是有不少馬嘶的聲音和甲葉相撞的叮噹聲。
楊玄感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沉聲道:“有騎兵,隊伍裡也都是甲士,不可能是江湖劍客和普通的匪類,一定是朝廷的大軍!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應該是長孫將軍的右屯衛兵馬來接應我們了。”
柴紹也爬上了牆頭,脫下了頭盔仔細地聆聽了一番,點了點頭道:“楊將軍所言極是,不過在下認爲還是不能掉以輕心,長孫晟拖到現在纔派兵過來,不可不防。”
楊玄感點了點頭,對着柴紹說道:“那由我來跟他們說話,萬一有什麼突發情況,你要作好防守的準備。”
柴紹應了聲是,爬下了牆頭,所有弓箭手們也都蹲了下來,仍然是弓箭上弦,火把也熄掉了。
只有楊玄感一人一手扶着長槊,一手舉着火把,冷冷地看着遠方越來越近的部隊。
一條長長的火龍出現在了宮道的盡頭,大隊人馬在宮道外停下,而十餘名騎士打着火把奔了過來。
楊玄感遠遠地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李密,另一人四十歲則是上下,黑瘦有力,兩條腿不成比例地粗壯,赫然正是楊素的老部下麥鐵杖。
上次反擊突厥的時候,麥鐵杖又幹起了拿手的偵察工作,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也因功升爲上開府。
麥鐵杖並不屬於驍果編制,所以這次京城戒嚴時是跟了長孫晟。駐守在右屯衛的軍營之中,早晨的時候長孫晟把楊玄感和李密單獨召見時,麥鐵杖並沒有見到楊玄感。
楊玄感看到了麥鐵杖,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深知此人必不是來害自己的。加上李密也在身邊,更是不用擔心了。
於是楊玄感高聲叫道:“密弟,麥將軍。此時前來,有何指教?”
麥鐵杖哈哈一笑:“俺是得了宇文將軍的將令。過來護送李公子來宣旨的。楊將軍,大帥一切安好,你就放心吧。”
李密也笑了笑,對着楊玄感道:“大哥,半個時辰前宇文將軍帶了一隊人馬到了大營,出示了皇上的詔書,要長孫將軍馬上去仁壽宮見駕,還要他把大營的虎符轉交給宇文將軍。”
楊玄感笑道:“長孫將軍就這麼去了仁壽宮?”
李密點了點頭:“是的,他權衡利弊後決定去仁壽宮面駕。只帶了一小隊人馬走,那虎符也交給了宇文將軍,他派我等來這裡傳達旨意。”
楊玄感心裡能猜個八九分,當下再不遲疑,轉過頭來對着柴紹說道:“沒有問題了,確實是自己人,現在還有勞柴將軍把宮門打開。”
柴紹聽出了李密的聲音。當下再無疑慮,忙張羅着手下們先打起火把,然後再把那幾輛大車移開,楊玄感剛一扭頭,卻只看到李密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一眼,搖了搖頭。
楊玄感心中暗暗一驚。從李密的眼神中隱隱約約地覺得馬上要有大事發生,並非好事,但又說不明白是什麼。
楊玄感跳下了馬,把玄鐵重劍掛上了腰間,走出門去,而李密和麥鐵杖等幾個傳信的人也都跳下了馬,昂首闊步地走進了東宮。楊玄感發現李密此時手上正捧着一個黃色的卷軸,和自己早晨所帶的那道聖旨幾乎一模一樣。
李密目不斜視地走到了東宮前院的中間,突然高高地舉起了那面聖旨,朗聲道:“聖旨到,柱國楊玄感接旨!”
楊玄感沒有料到這道聖旨是直接衝着自己來的,先是微微一怔,直到李密又說了一遍:“楊將軍,請你接旨!”他才反應過來,雙膝跪地,前額與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心裡卻思考着這道聖旨究竟會說些什麼。
李密的聲音透出一股殺機:“前太子楊勇,驕奢淫逸,結黨營私,目無君父,朕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將之廢爲庶人,期其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怎料此子心如虎狼,欲趁朕身在仁壽宮時圖謀不軌,鐵證如山,不容辯駁,特頒此旨,由柱國楊玄感將庶人楊勇處死,不得有誤!欽此!”
楊玄感腦袋“嗡”地一聲,他萬萬沒有料到居然由他來親手處死楊勇,一下子呆在了地上,喃喃地說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李密捲起了聖旨,上前兩步,把聖旨交到了楊玄感的手裡,朗聲道:“楊將軍,請你領旨謝恩!”
楊玄感正要說話,一擡頭卻看到李密的表情如同罩了一層寒霜,嚴肅異常,對着自己使了個眼色。
楊玄感知道李密是要自己先接了旨,再從長計議,於是只能一萬個不情願地接過了聖旨,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個頭,他希望這一切是在做夢,腦門在着地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痛,這下心裡僅存的一點幻想也破滅了。
李密的聲音低低地鑽進了他的耳朵裡:“大哥且隨我來!”
楊玄感擡起了頭,吃驚地看着李密,而李密則朗聲道:“皇上還有一道密旨吩咐我轉交給楊將軍,閒雜人等暫且退下。”
於是圍在兩人身邊的人羣忽啦啦地一下子全部散開、退下,百步之內只剩下了李密與楊玄感二人。
李密看了一眼遠遠地走開的人羣,從懷裡掏出一位遞給了楊玄感,在十步之外燒得噼哩啪啦作響的火盆中跳動着的火光照耀下,楊玄感定睛一看,乃是一支沉甸甸的玉簪,正是楊素在值守房裡戴在頭上的那一支。
楊玄感一邊抓過了這支玉簪,急問道:“密弟,這東西怎麼來的?”
李密面沉如水:“是宇文述交給我的,他說這是越國公特意給他的信物,要你見物如見越國公,按這聖旨中的命令行事。”
楊玄感一下子滿腹狐疑起來:“家父用不着多此一舉啊。只要是從仁壽宮傳來的聖旨,我就很清楚是太子的命令,肯定也會執行的啊。”
李密搖了搖頭:“這事沒這麼簡單,依我看來,這既是信物,更是警告!既然連宇文述也過來了,這說明仁壽宮那裡肯定有大事發生過。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
李密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小心地看了看百步之外的衆人,發現他們一個個都在竊竊私語,應該是完全聽不到自己所說的話。
於是李密上前一步,聲音壓得低得不能再低:“很可能皇上已經歸天了!”
楊玄感聞言渾身一震,他說不出話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密。
李密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光芒一閃一閃:“沒有別的解釋,不然宇文述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候離開仁壽宮?又怎麼可能逼長孫晟馬上作出選擇?越國公在此事中起了什麼作用現在還不好說,但我料以越國公的爲人,不太可能親自下手。”
楊玄感心裡亂成了一堆麻。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根本來不及細想。
李密繼續道:“如果皇上真的是歸天了,那下手的人不是宇文述就是張衡,只有這兩個狠毒的傢伙會做這種事。越國公知道了這件事的始終,如果手上不沾點血,那根本不可能過這一關,很可能要落到跟楊勇一樣的下場。”
楊玄感一下子明白了過來。緊緊地抓住李密的手,聲音發着抖:“密弟,你的意思是,家父有危險?”
李密很肯定地點了點頭:“現在必須作最壞的打算,來傳信的人不是越國公,而是宇文述。而越國公的玉簪又在這裡,這本身就說明了現在只有兩種情況,一是越國公已經被控制了起來,指望着你殺了楊勇來表明你們家的立場,從而救他。”
“第二種情況,則是越國公沒有被控制,但現在也急需在立新皇或者是殺楊勇這件事上作出貢獻。向新皇表明自己的忠心。大哥,無論是哪種情況,你的選擇都只有一個,那就是現在殺了楊勇,這是保越國公,保你們楊家的唯一辦法了。”
楊玄感恨恨地一拍大腿,身上的甲冑一陣叮噹作響:“見了鬼了,這回又輸給王世充啦!”
李密微微一怔,馬上反應了過來:“大哥是說那些圍堵城門的壯漢嗎,也確實只有他纔會有這樣的手筆,不過大哥,你跟他又打什麼賭了?”
楊玄感無奈地搖了搖頭,道:“跟他喝了一下午的酒,他說柳述指望不上了,皇上敗局已定,他也不想冒險劫持楊勇賭一把天下大亂。但他和我打了個賭,說今天過後,皇上和太子只能活一個,我一時興起,就應了這個賭約。”
李密緊接着問道:“你跟他賭了什麼?”
楊玄感嘆了一口氣:“這回我們賭的是,誰要是輸了,誰以後就必須率先起事。”
李密一下子說不出話,隔了一會才幽幽地說道:“好聰明的傢伙,不過這對大哥是個好消息。”
楊玄感奇道:“好消息?”
他剛纔一直懊悔着這次打賭又輸給了王世充,又要被他耍得團團轉,聽李密這說一說,看錶情倒不象是在開玩笑。
李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王世充錯過了這次機會,只能等下次,這一等恐怕要到十年以後纔可能有天下大亂了。”
“即使新皇是個暴君,憑先皇留下的這麼厚底子,不折騰個十年八年的也不可能搞得天怒人怨的,所以他賭你那時候率先起事,就說明了接下來他會用自己的力量保你們家過這一關。”李密已經認定了楊堅已死,連稱呼也變成先皇了。
楊玄感沒料到此中還有如此玄機,但聽李密這一分析,確實如此,便點了點頭。
李密繼續道:“我基本上可以確定越國公沒有動手弒君,因爲如果是越國公親自送先皇上路的話,現在殺楊勇這種事宇文述肯定會搶着做了,而不是傳命由大哥你來做。”
“但即使大哥殺了楊勇,你們家在新皇眼裡心裡也不是可靠的自己人,再加上你們父子又知道了他這麼多見不得光的事情,估計很快會對你們家下手了。”
楊玄感想起王世充也一再提醒過自己此事。自己當時全當是王世充吃了癟後嘲諷、恐嚇自己,企圖多少挽回些面子的行爲,沒想到居然一語成讖。
楊玄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這麼說來,我除了親手殺掉楊勇,沒有任何其他選擇了,對麼?”
李密沉重地點了點頭:“非如此不可。這算是你們楊家向新皇效忠的投名狀,如果想要做得漂亮點。最好是把楊勇的兒子全殺了。”
“可是小弟知道大哥宅心仁厚,勸你做這事也恐怕下不了手,所以只能把這利害關係跟大哥分析清楚,至於究竟如何做,全由大哥定奪。”
楊玄感“嗯”了一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密弟,真的謝謝你了。”
李密搖了搖頭:“大哥你這麼說就太見外了,人生總會做出一些艱難的抉擇的,換了我在大哥的位置。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唉!”
楊玄感咬了咬牙,摸了摸自己腰上繫着的玄鐵重劍,一邊向前走一邊高聲說道:“柴將軍,這裡就先交給你了。”
楊玄感騎上黑雲,回到了那間福順酒館,只見王世充已經穿上了一身驍果軍士的制服。在這裡獨自喝酒,看到楊玄感的到來,他微微一笑:“讓你殺楊勇的命令來了?”
楊玄感點了點頭:“跟我來。”
王世充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戴上面當,只露出兩隻碧光閃閃的眼睛。也騎上一匹馬,和楊玄感回到了大興宮城,二人穿過了人聲鼎沸的廣場,繞過了東宮的前殿,楊玄感向着後院的那兩進院子走去,守在門外的衛士們舉着的火把就是最好的方向指引。
王世充跟着楊玄感走進了一個小院落,他知道楊勇一定被關在這裡。果不其然,雄闊海正帶着幾個戴着鬼面具的衛士守在門前,其中一人身形嬌小,秀目顧盼流轉,正是紅拂。
楊玄感微微一楞,沒有想到紅拂居然在剛纔自己接旨時偷偷地溜到了這裡,但轉念一想,現在還是先解決了楊勇纔是王道,於是對着雄闊海問道:“楊勇被關押在哪裡?”
雄闊海是這個小院裡除了楊玄感外唯一沒有戴面具的人,拱手沉聲道:“楊勇一個人被關押在我們身後的這間屋子裡,而楊勇的妻兒們則被關在右首的那間房中。”
楊玄感對着雄闊海道:“辛苦了,你們先到院外守着吧,我跟楊勇有些話要說。”
雄闊海似乎已經知道了楊玄感是來做什麼的,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一揮手,幾名鬼面衛士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紅拂美麗的大眼睛在這黑夜中一閃一閃,她從懷裡變戲法似地摸出一長段白綾,塞到了楊玄感的手中,踮起腳來在楊玄感的耳邊呢喃道:“少主,手上不要沾血,不吉利的,還有,還有……”
楊玄感心裡很亂,不希望看到紅拂這樣吞吞吐吐的,不耐煩地問道:“還有什麼?紅拂,你能不能一次說完?”
紅拂看了一眼旁邊的房間,輕輕地嘆了口氣:“少主,楊勇的老婆孩子真可憐,你能不能,能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楊玄感面沉如水,一時間沒有說話。
紅拂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悲傷:“紅拂一見到李密帶了聖旨來就知道會是這結果,他一掏出主公的玉簪我就知道少主只能做這件事,只是,只是小孩子是無辜的,楊勇的孩子們最大的只有十三歲,小的都只有六七歲,還有個嬰兒。”
“少主,我真的害怕,要是殺了這麼多孩子和女人,上天會降下報應的,還請您千萬網開一面,留她們一條生路,就當是紅拂求你了。”紅拂說着說着,眼中已經是淚光閃閃,一撩前擺,就要下跪。
楊玄感搖了搖頭,一把托住了紅拂,柔聲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你就放心吧。聖旨上也只說了殺楊勇一人,沒說殺他全家。”
紅拂的眼神中透出了一絲欣喜,向着楊玄感行了個禮後也走出了院子,經過王世充時,她突然一愣,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失聲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王世充冷冷地說道:“你的楊世子下不了手的事情,我這個惡人來做,不可以嗎?”
楊玄感不回頭,冷冷地說道:“紅拂,出去吧,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紅拂咬了咬牙,搖搖頭,還是走了出去。
楊玄感把那條白綾塞進了懷裡,順手摸出懷中的一個火摺子,點了起來,一手捧着聖旨,一手點着火折,右腳一踢那房門,只聽“吱呀”一聲,門一下子被踢了開來,火光映處,楊勇正披頭散髮地坐在最裡面的牆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