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i眼眶裡的指示燈已經熄滅,似睡熟一般,也可能是很懂事地關掉自己的傳感系統,讓兩個人說一陣悄悄話。
唐方慢慢平復心頭煩躁,靜靜等待她接下來的講述。
艾琳娜說她的母親在照片上有着悽愴的微笑,現在的她何嘗不是。她很美,美的乾淨,美的透徹,只是現在的她,是一種讓人心疼的美,不是讓人驚豔或感動的美。
“我的母親是一名記者,生在查爾斯聯邦,長在查爾斯聯邦,如果沒有那些事,她或許一輩子不會與貴族有來往……”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察覺到這番話有些不妥,糾正道:“生活上的來往。”
勞拉帕西是一名記者,工作期間難免會與專zhi國家一些中小貴族有交集,因此,艾琳娜前面的話有些不嚴謹。
“直至16年前,那年她29歲,而我還沒有出生。”
“那一年,攝政王殿下意氣風發,那一年國王陛下隱忍負重,也是在那一年,克納爾公爵終於下定決心對腐朽的社會制度進行改革。”
“他的第一個實質性改革措施是開放媒體管控,允許國外媒體入駐‘艾蒂亞’。可想而知這樣的舉措在一個專zhi國家代表了什麼,如果是蒙亞帝國、蘇魯帝國、菲尼克斯帝國這樣的皇權至上國家,只怕第二天便會被皇帝陛下免去爵位與封地,以叛國罪論處。”
“圖蘭克斯聯合王國的形勢要好一些,因爲王權的力量不是那麼絕對,讚歌威爾登基未久,跟腳不穩,急需拉攏國內貴族對抗風頭正勁的攝政王,一番權衡利弊後,選擇對父親的改革舉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國王陛下很聰明,他不認爲父親的改革能夠推行下去,會有許多人。許多家族,許多既得利益集團跳出來阻撓改革,單憑父親自己的力量,根本無力改變國家大勢。反而會自掘墳墓。”
“他很有遠見,改革一開始便面臨重重阻力,無論是克納爾公爵領內部,還是外部。”
“多次勸諫沒有結果後,一些牴觸改革的老人與有貴族背景的企業選擇使用強硬手段。”
“他們策劃了一場針對父親的恐怖襲擊。想着能炸死他最好,就算不能,也可以給他提個醒,以後收斂些,最好能打消改革念頭。”
“父親沒有死,他的貼身保鏢死了幾個,還有許多平民。當巴菲爾帶着快速反應部隊趕到現場,控制住局面,把他從受困地點救出來的時候,第一批入駐‘艾蒂亞’的外國記者趕到了現場。其中便有勞拉帕西——我的母親。”
“父親沒有就此離去,同樣沒有阻攔記者們進入現場。在往救護車轉移的時候,他將自己的磁懸浮擔架讓給了一位平民,還用帶血的雙手從瓦礫堆挖出一條哀嚎不休的流浪狗。”
“有些人認爲他是在國外記者面前演戲,我的母親不這麼想,因爲父親問了那位平民的名字,而且,他記住了!”
“於是她鼓起勇氣走向救護車,無視軍警們的阻攔,大聲詢問能不能對他進行專訪。”
“一位外國記者。一位公爵,不僅地位相差懸殊,這樣的專訪勢必涉及敏感的政治形勢,在剛剛經受那樣的恐怖襲擊後。沒人認爲康格里夫公爵會接受勞拉的專訪請求,即便他要向外界傳達什麼聲音,也會深思熟慮,靜心策劃一番,用一些沒有營養的官話套話表述。”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他答應了。而且沒有另外安排時間,就在那輛救護車裡,就在他處理完肩膀的皮肉傷後。”
“他同樣沒用官話與套話回答那些尖銳的問題,更沒有遮掩這次恐怖襲擊背後的政治醜惡,他說他不會罷手,對改革,還有對阻撓改革的人。”
“於是……母親和父親在那片充滿血與火,還有政治罪惡的地方相識。然後,母親成了父親最親信的外國記者,很多有關改革方面的訪談,都有母親的身影。”
“我看過母親的日記,其實她一開始跟某些媒體人的想法一致,認爲父親只不過是在逢場作戲,利用媒體力量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但是隨着時間推移,她由不信任變得懷疑,又由懷疑變爲欽佩,然後是想多瞭解他一些,再然後,兩個人便走到了一起……是母親主動的。”
“因爲父親有一種很特別的人格魅力,就像母親在日記中寫到的一段文字:‘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當初恐怖襲擊發生後,他爲什麼義無反顧地接受採訪,因爲他不想走回頭路,正如在我耳畔說過的話——當外界充滿阻力時,我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逼入絕境,變沒有退路爲前行動力。認真想想,這樣的話從一位公爵嘴裡說出來,真的很可愛呢,就像他的那顆酒糟鼻,還有讓人不忍直視的酒後胡鬧。’”
“在母親看來,比起那些表面彬彬有禮,愛民如子,實則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貴族老爺,父親更像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還不回頭的老男孩兒,當然,這只是他的本質,事實上,政客那一套,他也會,只是很多時候不屑去做。”
唐方在這時候插了一句嘴,挑着眉毛說道:“我怎麼覺得你父親跟我好像。”
艾琳娜沒有深究這句話裡的不敬,粉嫩的臉蛋卻騰的一下燒了起來。她想起剛纔說的一句話——“是母親主動的”,換而言之,是他母親勾引康格里夫的。
而今,也是她向唐方求的婚,然後他說他的性格跟康格里夫很像。
唐艦長很快回過味兒來,趕緊把談話扳回正軌:“然後呢?”
艾琳娜繼續剛纔的講述:“然後母親懷孕了……她畢竟沒有名分,當然,母親也沒有想要名分,她只是固執地去追尋自己的愛,無視所有親朋的反對,決心要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
“因爲父親的改革事業已經真正觸及到領地內部貴族的實際利益,變得舉步維艱,考慮到自身安全,還有其他方面的影響。母親辭掉工作,回到了查爾斯聯邦。”
“回來不久,她跟我的外公外婆吵了一架,獨自一人搬到‘艾米亞’生活。靜靜等待孩子降生。當然……父親派了一位老管家與幾名保鏢照顧她,但這並不能撫平母親孤單而憂傷的心情。”
“幾個月後,父親在‘艾蒂亞’改革事業幾乎陷入停滯的情況下,只得選擇動用軍隊的力量,剝奪了十數名公然抵制改革的貴族的爵位。還有相關族人的官職,拒不服從者以不尊領主命令的罪名拿下,甚至擊斃。”
“這引發了一場騷亂,從民生、交通,到經濟領域都出現不同程度的動盪。幾大家族人人自危,擔心這樣的事情落在自己頭上,於是很多反對改革派的人將家搬去被蘇爾巴喬、裡維斯等人掌控的‘喬森納’。”
“母親很擔心父親的安危,身子瘦了很多,長時間的分離與擔驚受怕,親人的不理解。還有看不到未來的悲觀情緒,讓她承受着巨大壓力,所以……那段時期她臉上的笑容都是如此,帶着悽愴與憂傷。”
她停止了講述,vivi已經睡熟,兔子已經睡熟,板材夾縫那隻小貓也已眯起雙眼。
水珠拍打着綠葉,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鮮豔的果粒上蜿蜒出一道道水痕,有溼意蔓延在田埂瓜架。帶起一絲絲沁涼。
這是初秋入夜纔有的味道……他還記得曾經的生活。
就這麼結束了?艾琳娜一口氣說了那麼多,就這麼簡單地結束了?
不,下面還有。她是在講一個故事,父母和他的故事。而不是單純地解釋母親臉上的微笑爲什麼那麼讓人心疼。
“下面呢?”
艾琳娜看着那張昏黃光線下有些輪廓不清的臉,說道:“你真想聽?”
唐方說道:“我向來是一個很稱職的傾聽者,最討厭虎頭蛇尾的故事,如果它不夠精彩,我會詛咒說故事的人,如果它足夠精彩。我會請他喝一杯。”
艾琳娜問道:“那你會詛咒我嗎?”
“我會罰你抄一千遍大悲咒。”
姑娘想了想,說道:“我還是繼續往下說吧。”
“母親一方面擔心克納爾公爵領的緊張局勢,一方面又不想回到父親身邊,免得他分心。其實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她希望我能在查爾斯聯邦降生,做一個普通人,而不是去與我的那些兄長爭奪財產。”
“她是一名記者,見過許多貴族恩怨,聽過許多手足相殘,更從父親的經歷上,知道那些比聚光燈還耀眼的人物,實際上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與惡魔爲伴,與鬼怪共餐。”
“在她肚子裡的孩子即將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給她取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艾琳娜。”
“沒人想到,這是她送給自己女兒的最後一件禮物。”
“反對改革的人遷居‘喬森納’後,克納爾公爵領內亂升級,爲了對抗父親,他們組成了以裡維斯、蘇爾巴喬爲首的反改革聯盟,依託‘喬森納’的武裝力量,延續他們的特權,維護貴族階級的利益。”
“在這樣的緊張時刻,阿曼達所在的克里瓦特家族提出一個能夠給予父親強力打擊的方案,然後沒有任何阻力地通過,得到‘喬森納’體系內全部克納爾家族成員的一致贊同與支持。”
“是的,他們要對我的母親下手……在她即將臨產的時候,以給予父親致命一擊,絲毫不顧及她肚子裡的孩子也是克納爾家族的一員,絲毫不顧及母親局外人的身份……也可能他們不認爲母親是局外人,相反,正是她荼毒了父親的思想,讓他在改革的路上越走越遠。”
“不管出於何種念想,在花費大價錢買通當地幾名警察後,他們的暗殺行動成功了,父親安排的保鏢沒能保住母親的生命,她被一把手槍擊中心臟,救護艇趕到時已經沒有了呼吸。”
“幸運的是,孩子還活着……”
說到這裡,艾琳娜擡起頭來望着他的眼睛說道:“我還活着……”
黯淡的燈光下,那雙乾淨的眸子微微泛紅。
“醫生對老管家說,母親的體質偏弱。距離臨盆其實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雖然孩子還活着,並不能保證她可以健康的長大。”
“但……那個孩子活了下來。”
“我……活了下來。”
依舊是兩個意思相近的短句,但是卻蘊含着不同的東西。那是屬於艾琳娜的情緒。
“所以,我的生日,和母親的忌日,是同一天。”
唐方感覺自己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她沒有控訴。也沒有吶喊,只是平靜的道出一個事實,卻比任何控訴與吶喊都更有力度。
勞拉人生的結束,正是艾琳娜人生的開始,而做下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與她身體流着同樣血液的兄長。
“外公與外婆沒有接納我,他們只是抱走了母親的骨灰。”
“我不恨他們,真的不恨,因爲是我的存在,讓他們反目成仇。也因爲我的存在,母親走在他們前面。”
“母親去世後第三年,外公曾去‘艾米亞’找過我,因爲外婆在昏迷的時候喊過‘勞拉’,還有‘艾琳娜’,可惜他沒有找到,老管家已經帶着我離開那片傷心地。”
“又過去2年,外公也走了,據說病牀旁邊的櫃子上放着外婆的照片,母親的照片。還有老管家寄去的小艾琳娜穿着白裙,在陽光下歡笑的照片。”
“我不知道那幾年父親過着怎樣的生活,直到慢慢長大,翻看網絡媒體曾經的新聞報道。才知道‘阿拉黛爾’的改革進程在此後停滯了長達三年之久,那段時間他很少在媒體前露面,就算偶有出鏡,要麼面容憔悴,要麼醉意熏熏。”
“他……真的很不擅長調整自己的情緒,就像母親形容的那樣。表面是一位領主,骨子裡卻是一個長不大的老男孩兒。”
她頓了頓,用有些複雜的目光望了唐方一眼。
“不管怎樣,他又重新振作起來,只是在對待改革的問題上比以前更加激進,不再走溫和的道路。”
“父親一直對我很好,雖然長這麼大沒見過幾回面,卻還是從他眼睛裡看到許多許多愧疚,許多許多疼愛,許多許多悲傷。”
“他因爲不能陪伴小女兒一起成長而愧疚,因爲讓她失去母親而愧疚,因爲不能給她正常人的生活而愧疚。至於悲傷,我想……那或許是在我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吧……一定是這樣的。”
“後來,父親送來了vivi。後來,我懂了好多事,也知道了好多事。再後來,我聽到父親的死訊,對着母親與他的照片哭了好久。”
“不久以後,唐林找到我,然後,我做出自己的選擇,來到圖蘭克斯聯合王國,來到你面前,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其實不管是母親,還是父親,他們都不願我回到圖蘭克斯聯合王國,回到這個充滿悲傷的地方。父親曾說,我不屬於這裡,我的人生不應該在圖蘭克斯聯合王國綻放。他希望我能像一個普通的查爾斯女孩兒那樣生活下去。”
“可惜我沒有遵從他的教誨,沒有選擇查爾斯聯邦,而是選擇了父親長大的地方,也是母親遇到一生中最重要那個人的地方。”
“我不是爲繼承父親的事業而來,我是爲結束它而來!”
“母親的悲劇,父親的磨難,外公外婆的遺憾,還有我所經歷的痛苦……”
“我不想再看到這樣的事情上演,所以,我必須用自己的心與雙手,來改變整個公爵領,改變這種讓一幕幕悲劇無限輪迴的制度。”
“當這樣的命運來到面前,我選擇與原來的生活告別,跟隨唐林回到這裡,請求你的幫助,成爲我的一份力量。”
“作爲回報,我願意成爲你的妻子,全心全意照顧你,爲你養兒育女……雖然對現在的我而言,真的很難。”
“說心裡話,我真的不知該怎麼面對你……我還沒有愛上你……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纔算一個合格的妻子……我不能像玲瓏、瓔珞那樣單純的當你是大哥……我很迷茫,還有一些失落與酸楚,隱隱約約還有淡淡的溫暖與安全感……或許就像那個詞‘五味雜陳’。”
這一次她沒有露出害羞表情,只是語速很慢,帶着絲絲顫抖。
“我是不是很倔?就像母親形容父親那樣,‘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唐方伸手揉揉她的頭,輕輕“嗯”了一聲。
她……真的是一個好女孩兒。
還是那句話,她的堅強不同於周艾,她的溫柔不同於克蕾雅,她的單純更不同於芙蕾雅。
她堅強,她溫柔,她單純,她是艾琳娜。
她就是她,不像任何人。(~^~)
ps:我是不會承認在寫日常的,嗯,鋪墊……鋪墊……
我很喜歡艾琳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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