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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試圖尋找與這個世間所能保持的一種穩定確鑿的關係。
這種關係,也許如同一個女人在分娩時遭遇的艱難痛楚,努力嘗試完成自身肉體的分裂,即使孩子一旦脫離母親的子宮,便各自趨向獨立。這種關係,是父親死去的時候,充溢在血管和皮膚裡面的孤獨,那種孤獨,隱藏在她的暗處,深不可測,似乎要粉碎掉她的身體。這種關係,是她在自己皮膚上確定下來的刺青,戴在手腕上的鐲子,她看待自己肉身的態度,可以隨時死在不爲人知曉的夜裡,不爲人親近的路途上。這種關係,是八月的某天,她在一個房間外面敲門,參加一個讀經會,看到迎面來開門的清祐,乾淨溫和的男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襯衣。
他一眼認定了她,願意給她婚姻,如果她需要他,他願意帶領着她,與她共度不知道期限的時間。
剛剛與清祐在一起生活的幾個月,重光什麼都沒有做,也不見任何其他人。只是守在家裡,與他一起燕子築巢般經營家庭的種種,與他形影不離。她陷入在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我停頓裡面,也從未對一個男子如此依賴,如此留戀,因此有時會十分脆弱,無端地流下眼淚。清祐工作繁忙,偶爾晚上十一點多還在外面應酬,她獨自在書房裡看書,一邊等他,一邊也會情不自禁地流淚不止。她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如此。他待她十分的好,但她總是掉眼淚。
也許來時路有過極爲漫長的時間,重光是後知後覺的人,在必須穿越這些路途時,咬緊牙關,堅韌靜默,似乎她對疼痛的觸覺十分麻木。回頭再想起,卻有着難以面對的損傷,一點一滴,原來始終積累在敏感的心裡。那些從少女時期就開始的,與男子之間情感糾葛的不良模式,互相折磨傷害,總是會因此而起的鄙薄。那些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長久的提防、退讓和獨自消釋。那些佇立天地間,無盡失望和落寞之感……她始終在等待一個可以把臉躲進他的手心裡的人。等待可以停靠,可以休息。哪怕以後還要繼續上路。
現在,一個男子給了她恩慈。給她承諾和穩當的家庭,那是她一直缺失的安全和情感。這巨大變化的心理過程需要一個逐漸調適的階段。
有時她在他入睡之後,看着他的臉,拉起他的手,輕輕親吻他的手背,也會掉下眼淚來。她實在是對這個男子有着巨大的感恩之心。
她依舊不相信世間有所謂的神話般的戀愛和婚姻,一對男女之間能夠甜蜜歡暢得永無盡頭。她和清祐各自作爲個體存在的那一部分,都格外的獨立、剛硬和獨斷,會有爭論,會有對峙。如果換了沒有經歷的年輕孩子,快速的結婚,只會導致快速的分崩離析。但他們是成年人,並且是各自經歷複雜的成年人,所以會把這一切消化,吸收,提煉。控制與佔有,都很脆弱。她知道,在最終的關係走向裡,只有恩慈、承擔和包容才能決定一切。
清祐在爭執之後,會迅速地向她道歉,反省。最初磨合的時期,使他們沒有充分了解的彼此內心,一點一點地逐漸呈現,一點一點地真實和深刻。她看到他內心裡的小小孩子,他亦看到了她的。她內心溫厚的母性,能夠包容他,理解他。而他在他們認識十五天的時候就願意娶她。他押了賭注給她。這賭注不能說不大。
他謹慎潔淨地等待了那麼久,最後娶了一個一意孤行的女子。不管你告訴她這該做還是不該做,她都會逆道而行,這是她的青春。她曾是這樣叛逆的女子,又時常顯得沉默,並不說出心中所想。現在的性格雖逐漸趨向平衡,但依舊敏感壓抑。有時與他生氣,也不說話,不告而別,他凌晨三四點找着她,她跑回自己的房子,酗酒喝醉,在沙發上沉默地入睡。她挑戰他的心理防線。
他們認同對方是世間珍貴稀少的人,所以爲彼此付出代價,這種代價是忍耐,犧牲,原諒,退讓,成全,以此讓婚姻完整,周全,綿延流展。重光十分清楚,她在這件事情上得到的磨練和啓發,超過她做過的許多事。這是最爲實際的生活本身。她懂得了如何去尊重和愛慕一個男子。
懷孕的頭三個月,重光十分不適。嘔吐,虛弱,有抑鬱加重的傾向。完全不由自主。清祐本來就不太想要孩子,作爲一個佛教徒,他覺得沒有孩子可以杜絕生死輪迴的苦楚。他說,重光,如果我們沒有孩子,等以後年老了,我就帶着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這樣多好。
但是她去做B超,在屏幕裡看到兩個月左右大的孩子,已經有了頭和四肢,住在一個黑色的小房子裡,小房子裡充滿的是羊水。孩子在羊水裡隱約地浮動着。它看起來這樣無辜,這樣安靜,小小的白色的人兒,在黑暗中兀自隱秘自在地生長。它會有一雙像她一樣的眼睛嗎,輪廓如同桃花花瓣,還是會有一雙跟清祐一樣的,眼尾修長的內向的眼睛。它寄生駐紮在她的血肉身體裡面,要讓她用盡全身的力氣來滋養孕育,重光因此明白和接受自己的艱難。
重光對自己說,她要在這些事裡,慢慢成爲一個新的人,逐漸置換內心的血液。過程緩慢,需要等待。人在一條道路或一段生活面前,總是會像一個無知的孩子,面對大人伸出來的握起的手心,盲目猜測,不敢伸手索要。那裡會不會放着糖果,是獎勵還是懲罰。但是承擔和完成一切看似新奇的舊事,就是他面對的道路。那原本就該是一個人的生活態度。
任何抱怨都是無用的。抵達了,才能得到解脫。
終止一條道路的最好方式,就是走完它。一切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