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她的細微顫抖,鬼麪人的脣線抿得越發生緊,視線陡然落在地下眼神閃爍的修羅身上。居高臨下,睥睨一切,他是墨門宗主,一言九鼎無人敢逆。
“修羅,你是真的不想活了?”鬼麪人冷冽的開口,聲音來自九幽地獄,帶着凌厲如刃的血口,幾乎要將她拆骨入腹。
修羅單膝跪地,垂着眉眼,“修羅不知宗主何意?”
“她已挑明身份,想不到你竟還要動手,豈非未曾將本尊放在眼裡?”鬼麪人語速低緩,但字字殺機。
“屬下以爲她信口雌黃,故而不信。”修羅回答,卻沒有擡頭。
“哼!”他嗤冷,“那本尊現下就告訴你,她是本尊的弟子,與你乃屬平輩,甚至於高你少許。你這般不敬,是否哪日連本尊都要殺之而後快?”
“修羅不敢!”她顯然驚了一下。
鬼麪人拂過鄭夕顏的面頰,抱着她緩緩落下樹去,一步一頓朝着馬車走去。將鄭夕顏小心翼翼的置於馬車上,迎上她璀璨的眸光,他只是揚了揚脣角,衝着華韞道,“你們走吧!”
華韞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只好撐着劇痛的身子進了馬車,那車伕顯然嚇得兩股戰戰。此刻是連滾帶爬的驅車而去,面頰都成了豬肝色。
鄭夕顏勉力撐起,透過車窗看他,卻將他依舊站在那裡,定定的望着他們的馬車離開。心,忽然有種不知名的觸動,好似……
長長吐出一口氣,掃一眼遍地的死屍,鬼麪人眸色驟冷,低低的喊出她的名字,“修羅!”話音剛落,他的掌風已經狠狠欺上她的胸口,眨眼間便將修羅震飛,狠狠摔在地上。
修羅一口鮮血噴在地上,眼底的殺氣漸漸潰散殆盡,繼而浮起的是刻骨的疼痛。
“爲了她,你還是對我動了手。”修羅勉力站起身子,緊捂着生疼的胸口,眼中晶瑩盪漾,卻是一種幽怨的眸光。
“本尊的話,你便悉數不曾放在心裡嗎?她是她,你是你,何以相提並論?”鬼麪人冷然轉身,盯着她黑紗蒙面的容顏。
黑紗染血,越發黝黑。
她顫顫巍巍的走到他面前,眸光淒涼,“在你心裡,我便如此不濟,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何以卻比我重要?”
“她有的,你此生都不會有。”他冷冽。
“她可以替你死,我也可以!何以你只看見她,卻看不見我?我隨你廝殺,難道還不夠嗎?若你想要天下,我便爲你打這天下,你要誰死我便可以奉上那人的首級。這些我都可以做到,但是她可以嗎?”修羅嘶喊着,“我陪你這麼多年,難道還比不上她短短數月?”
他忽然怒了,“住嘴!”
修羅冷冽的乾笑兩聲,“因爲她比我漂亮?還是因爲我雙手染血,所以你覺得我不配與你在一起?”面色驟冷,修羅的聲音宛若冰刃,“可是你別忘了,這些血同樣也沾在你身上。你有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都是踩着森森白骨,喝着萬人熱血而成就的。師傅座前的誓言,誰都不能違背,否則……”
“別逼本尊殺你!”他的手突然掐起她的脖頸,一身殺氣,“修羅,本尊最後說一遍,本尊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但是你也別做妄想。此生就算本尊得不到,旁人也休想。我命由我不由天,誰敢阻攔,本尊遇佛殺佛,遇魔殺魔。”
狠狠將修羅丟棄在地,銀色的面具綻放着冰冷的寒光,“她的命只屬於本尊一人,你最好謹守本分,否則……本尊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
縱身輕躍,他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空蕩蕩的世界,除了浸染土地的血液,便剩下了修羅一人的呼吸,還有低低的嗚咽。卻在最後心痛如絞的那一
刻,化作滿腔的嘶吼與憤怒。
鄭夕顏!我不會放過你!
馬車不斷的顛簸,鄭夕顏只覺得渾身都疼,因爲藥效過去,腳踝處又開始隱隱作痛。等到她再次睜開雙眼,卻是深處一間農舍內。
籬笆院,茅屋幾間,院裡少許青菜,周旁竹林森森。
勉力從竹牀上爬起來,環顧房內簡易的硬件設施。竹窗戶,竹子做的桌椅板凳,連帶着桌案上的茶几都是以竹子爲材料。房內散發着竹子特有的清香,鄭夕顏亦步亦趨的走到門口。環顧四周,卻不見化華韞,不覺抿了脣,低低喚一聲,“華韞?”
沒人作答,只有風過竹林的沙沙聲,伴隨着枯黃的竹葉紛紛落下。
四下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寂靜,倒有幾分詩情畫意。若不是想起自己還身處險境,鄭夕顏真想坐下來好好享受這難得的片刻寧靜。
“若是將來老了,有這樣一個地方許是不錯的。”說話間,華韞從屋後走來,眉目間帶着笑意,目光在她身上打轉。
瞅一眼他手中拎着的酒罈子,鄭夕顏便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覺莞爾,“你這是典型的未老先衰。這廂還風華正茂,便開始謀劃養老,豈非言之過早?”
華韞爽朗笑了兩聲,一如初見時那個恣意妄爲的酸腐書生,“我說不過你!來來來,爲了慶祝你我還活着,痛飲幾杯如何?”
鄭夕顏一怔,“你這小氣鬼何時變得這麼大方?”
聞言,華韞眸色一沉,“果然是狼心狗肺。”
“好了,言歸正傳,這是什麼地方?”鄭夕顏與華韞就着桌椅坐下,華韞便開始倒酒。酒杯倒是精緻,取竹子空心部分截斷,在外頭雕刻着精美的紋路。酒中帶着少許竹子清香,甚是罕有的創意。
“此處是小王爺刻意安排的,外頭布着陷阱,尋常人根本進不來。若非那車伕引路,想來你我都死在路上。”華韞抿一口,直道好酒。
鄭夕顏凝眉,“那你這酒……”
華韞乾笑兩聲,“後頭的屋舍裡藏着不少好酒,我這是撿了一罈圖個新鮮。也喂喂我這肚子裡的酒蟲,不去喝醉便罷!”
“說得倒是輕鬆,撿着好酒,你可知不問自取是謂偷麼?”鄭夕顏說着便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吧唧一口道,“好酒。”
這一下子,華韞倒是不悅,“你這廂說是偷,卻顧自喝的暢快,到底是何用意?”
鄭夕顏笑着,“偷的是你,我不過撿你的便宜罷了,橫豎不是我不問自取,與我何干?”
“你!”華韞一怔,卻將鄭夕顏忽然奪過他手中的酒,有自傾一杯,倒是愜意至極。
無奈的搖頭,華韞道,“你且慢些,這傷還未好,忌酒!”
“小氣!”鄭夕顏道。
誰知門外卻走進一個人來,“委實是爲你好,你又何必與自己過不去。”
鄭夕顏驟然挑眉,卻是韋素愜意的模樣,竟如同主人般在鄭夕顏的身側坐下。見華韞不做聲,只是將杯中之酒飲盡,而後緩緩爲韋素倒了一杯酒,鄭夕顏凝眉不解。
“你……”鄭夕顏不知怎麼開口,只是直勾勾的注視着韋素清淺的笑意,脣角勾勒起的弧度,有種迷人的流光,深深的酒窩泛着迷人的金光。
“好酒。”韋素笑了笑,“聽聞這裡藏着不少美酒,來日可要好好見識一番。”
“你來做什麼?”鄭夕顏終於冷道。
韋素低眉輕笑,“自然是來看看你……你們!”
“別假惺惺的,你到底意欲何爲?你自己做了什麼,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再這裡惺惺作態,有話不妨直說。”鄭夕顏素來不喜歡拐彎抹角,何況她與韋素之間,很
多話早已挑明。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繞彎子。”韋素深吸一口氣,而後幽然吐出,“我們合作,各取所需!”
“合作?什麼合作?”鄭夕顏微怔。
但聽得韋素一字一頓道,“你們要的遷國,而我只要遷國國君手中的一樣東西。”
鄭夕顏凝眸,“什麼東西?”
“千年冰魄。”韋素幽然。
視線驟然落在華韞身上,鄭夕顏緩了口吻,“什麼是千年冰魄?”
“千年冰魄乃是世間瑰寶,能讓死去的人永葆身前容顏,而不受絲毫損壞。故而遷國的開國君王口含冰魄,以致數百年來屍身不腐,敬受供奉。”華韞低低道。
鄭夕顏腦子裡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便是在楊傲的底下冰室裡看見一具屍體。那是個中年女子,卻被冰凍在冰層之中,靠着楊傲蓄養的黑色血蓮維持屍身不腐。
不由的怔了怔,“爲何你不去找黑色血蓮,反而舍易求難去找千年冰魄?”
此言一出,韋素竟以一種極爲詭異的目光注視着她的臉。仿若她的話語,觸及了某個不爲人知的秘密。她心頭微涼,這種目光太過冰冷,以至於身處數九寒天,四下儼然冰天雪地。漸漸的,眸中寒光稍稍淡去,終於徹底沉澱。
鄭夕顏這纔想起,當日韋國覆滅,大水淹了韋國的都城,造成無數百姓死亡。想必左相府也遭此不測,那這黑色血蓮定然也受到波及。鬼麪人說過,黑色血蓮的養殖極爲不易,故而這些東西定然隨着大水的涌入而覆滅殆盡。
不由輕嘆一聲,心忖着,委實可惜!
華韞不說話,只是看了鄭夕顏一眼,而後舉杯走到門口,幽然背對着他們,“說吧,如何合作?”
“既然你們已經讓遷國百姓相信國將有逆,那不妨就徹底坐實此事。王牧在遷國兵權在握,然其性子耿直,多少皇親國戚、朝廷重臣都對其視若眼中釘。是而只要挑撥文臣武將的間隙,便能成事。”韋素娓娓道來,竟將他們的計劃摸得一清二楚。
鄭夕顏挑眉看着徐徐轉回身的華韞,抿着脣不語。
長長吐出一口氣,華韞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今我等着這般境地,不就是最好的見證?王牧此人驍勇善戰,絕非有勇無謀之輩,要想除去甚是不易。”
“自古是忠臣是逆賊都不過君王一句話,尤其這些忠臣,自命忠孝節義之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樣淺顯的道理,還不夠清楚嗎?”韋素冷笑兩聲,卻有種權謀老手的錯覺。
鄭夕顏覺得他這一聲冷笑,像極了某個人。
“那又從何入手?”鄭夕顏冷眼盯着韋素未有半分波瀾的面頰,此刻他正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的臉,嘴角是一抹淺淺的笑意。
他看得仔細,似要將她的一顰一笑都刻入腦中,視線一刻都捨不得挪開。
只聽得華韞幽然低語,“你是說光祿大夫,於開?”
韋素頷首,“於開備沐皇恩,眼下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但此人圓滑至極,卻也是個十足的貪婪之人,只要能拿住於開,定可以撼動王牧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你既有把握,何不自己去做,帶上我們作甚?”鄭夕顏挑眉。
“我佔據了你的身份入住成親王府,自然不能輕易露面。橫豎你們都已經被發現,還不如就此一搏,說不定另有生機。”韋素眸色邪肆。
華韞冷哼兩聲,“你既出賣我們,現下又要與我們合作,你當我們還會相信嗎?”
鄭夕顏眸色颯冷,忽然拔下頭上的束冠髮簪,直抵韋素的喉間。速度之快,快如閃電。青絲瞬時垂落,他看見她眼中凌然殺氣,一如當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