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嘉上下左右的將鄭夕顏完完整整的打量了一番,如同市場裡的大媽挑揀白菜般,仔細得恨不能將鄭夕顏囫圇個的翻轉過來。那種眼神,讓鄭夕顏下意識的提高了警惕。雖說公子嘉是鄭克尚託付之人,但自己的那封書信終歸沒能在手。
口說無憑,拿不出憑據,她百口莫辯。
既然如此,還是靜觀其變,而後想個由頭靠近纔是。
斂了眉色,鄭夕顏上前一步,“兄臺這般看着在下,不知可有什麼不妥?”
公子嘉隨即搖頭,笑得教人打心底發毛,“在下趙嘉,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眸色微轉,鄭夕顏倒是落落大方,“在下鄭夕,客氣!”
素日裡也見慣了紈絝子弟的模樣,怎的今日公子嘉何以這般古怪,且不說這突如其來的殷勤,便是這雙遊離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教鄭夕顏渾身不自在。總覺得身上有什麼髒東西,竟讓公子嘉垂涎起來。
說話間,公子嘉竟鬆了那名女子,卻將注意悉數投注在鄭夕顏身上。
“我與公子一見如故,不若去在下府邸喝上幾杯如何?”公子嘉言辭懇切,倒流淌出幾分真情意來。
鄭夕顏本不願去,到底自己孤身一人,不知深淺。萬一着了道,委實不划算。但……自己的書信已丟,在這遷國境內着實沒有比公子嘉的府邸更安全的居所。若然不能證實自己的身份,有公子嘉做行動的擋箭牌,也是不錯的選擇。
然華韞尚在客棧酒醉,一旦失了聯絡,定是要出大事的。
思及此處,鄭夕顏推諉道,“相逢便是緣分,左不過在下有事在身不便於行,不如……”
還不待鄭夕顏說完,公子嘉的馬車已經停在了跟前。
這般盛意拳拳,鄭夕顏自然不好婉拒,橫豎都是要去公子府的,便也不做其他考量硬着頭皮去就是。但……鄭夕顏將懷中的一錠銀子交付一小童,只道前往有客來客棧,通知店家。待華韞醒來,便去成親王府尋她。
作罷,便上了公子嘉的馬車。
馬車在路上疾馳了一段時間,待停住,便見外頭撩了簾子,探入一個瘦瘦小小的小童,年約十三四歲,眼睛倒也伶俐。張口便恭敬道,“公子,到了。”
而後頗爲怪異的看一眼鄭夕顏,竟夾雜着幾分莫名的笑意。
下馬車的時候,鄭夕顏刻意環顧了四周,繼而擡頭望着王府門前的匾額。趙乃遷國的國姓,故而公子嘉的身份也是不低的。
公子嘉,本名趙嘉。母親原是皇帝欽封的平陽郡主,父親則是皇帝的胞弟成親王。當年成親王領兵對抗蠻夷,誰知不幸中箭身亡。消息傳來,平陽郡主剛烈,當夜便懸樑殉情。是而這麼多年,趙嘉在遷國可以橫行無忌,多半源於皇帝感念其父母的忠貞剛烈。
卻也是這樣,愈發養成趙嘉生性浪蕩,成日爲非作歹的性格。
成親王府四下古木蒼翠,門前坦途無波瀾。
兩尊白玉麒麟鎮守正門左右兩側,紅木漆門銅環輕叩,高聳巍峨的屋脊,無不昭示趙嘉異於常人的身份待遇。這樣的府邸,較之親王世子的身份,顯然突出甚多,以至於堪比宮闈太子的殿堂。
“請!”趙嘉瞧着鄭夕顏出神,便笑着做了手勢。
鄭夕顏回神頷首,“客隨主便,公子先請!”
那小童便一路領着趙嘉與鄭夕顏進了成親王府,繞過九曲迴廊,緩步而行。
成親王府果然名不虛傳,迴廊疊錯,九曲彎折,若是尋常人怕要走失其中。如今過了荷花並開的季節,滿池的荷葉蕭索而日漸枯萎。拱橋立
於荷池之上,越過拱橋便到了園子的正中心位置。
過橋的時候,波光瀲灩,涼風掠過,直教人心曠神怡,通體舒暢。
奇石嶙峋,一間亭子坐落山石之中,仿若可以將外界的喧囂都阻隔在山石之外。趙嘉領着鄭夕顏走進去,四下的席簾高卷着,內置一張四方小桌。婢女適時的奉上兩張柔軟無比的蒲團墊子,自然是用以跪坐之用。
“鄭兄請!”趙嘉道,顧自跪坐在墊子上。
鄭夕顏看一眼軟墊,不動聲色的跪坐下去。
自打進門,身後便跟着無數尾巴,婢女奴才一應俱全。端點心、奉酒水、持紈扇……果真是十足的架勢,倒有種皇帝出遊的儀仗。
自然,這權當是鄭夕顏自己的說笑。
皇帝的儀仗遠遠不止如此,趙嘉這點人數還是太少了。
這般走神,卻將婢女在自己跟前傾了一杯酒。鄭夕顏眉色微斂,不覺推諉道,“在下不會飲酒,怕是要叫公子失望了。”
趙嘉微微一怔,“不會喝酒?”繼而大笑兩聲,“無礙無礙,隨意便是。”說着便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好似告訴鄭夕顏,這酒水不會有問題,她大可放心飲用。
已然吃過韋素的虧,鄭夕顏打定主意不再輕易沾旁人的酒水。自然,華韞除外。
趙嘉揮袖,屏退了左右侍奉,偌大的亭子只剩下二人獨處。
見狀,鄭夕顏道,“公子好酒量,鄭夕是萬萬不及的。這黃湯雖好,但在下沾則睡,斷斷做不到公子這般痛快!”
原也是推辭的話,但說在鄭夕顏的嘴裡,趙嘉聽得格外悅耳。許是她略帶棉柔的聲音,有種蝕骨的柔軟,又或者聽習慣了那種方方正正的阿諛奉承,偶爾換一種方式倒也新鮮。
“你也試試,這酒還是在下的好友千里相贈。哪怕是遷國,也難尋第二份,若然錯過委實可惜!”趙嘉不緊不慢的說着,面色平靜而綻放笑意,似乎沒有刻意僞裝。
鄭夕顏頓了頓,望着盞中清酒,時下犯了疑心。
酒這東西,少則失味,多則傷身。也不知是爲何,她如今倒與這酒脫不開關係。左不過都是華韞之故,害得她好端端一個女兒家,竟成日與清酒爲伍,委實不成樣子。
猶豫了良久,鄭夕顏還是沒能飲下酒水,只是轉了眉頭道,“能得公子讚譽必定是好酒,想來也是有來歷的。公子交友廣泛,只是遷國難尋第二份,是否太過決斷?”
“你不信?”趙嘉忽然來了興致,雙眸瞪得斗大,須臾才壓低聲音道,“我原先也不信。誰知漸漸喝着便上了癮,如今越發覺得好喝。你若不信大可嚐嚐,淺酌總歸不會醉的。”
鄭夕顏看了看趙嘉,復又低眉看着杯中酒水,許久纔將酒杯湊到脣邊,鼻間輕嗅,果然是醇厚迷人。只是……倒有幾分熟悉。
輕抿一口杯中酒,鄭夕顏的眸子驟然挑起,幾乎不敢置信的望着杯中之物,“這是……千杯醉!”
“好!”趙嘉突然大笑兩聲,“鄭兄還說不會飲酒,卻是淺酌便知其中滋味。如此敏銳的口味,當真難得!鄭兄還要藏着掖着到何時,快些別拘謹着。你我相逢便是緣分,來來來,美酒當前豈可辜負!”
鄭夕顏卻委實不敢再喝了!千杯醉,她是一杯就暈,兩杯就倒。現下腦子還不好使,宛若被酒精麻痹,如果再喝下去,估計此生休想再醒過來,非要生生醉死在這裡不可!
“左不過在下曾遇見個醉酒的糊塗人,說是要尋遍天下美酒,誰知那一日得來這千杯醉,即喝即醉。在下不會飲酒,聽得此言更是小心謹慎,生怕哪日
不甚沾了,委實要喝死的。”鄭夕顏不緊不慢的開口。
言下之意當然清楚無比,不會飲酒之人若然強行飲酒,怕要有生命危險。
如此,趙嘉總不會再勸酒了吧?
鄭夕顏眸色微轉,現下該想想,喝完了酒如何才能留下來。
只是這千杯醉……讓她想起一個人,當日便是喝了這樣的酒,才丟了書信誤了她的事,現在想起來,依舊恨得咬牙切齒。
趙嘉聞得鄭夕顏如此堅持,便也不再勸酒,只是自己也不敢再喝,面龐泛着些許紅光。這便是酒勁即將升起的症狀!
鄭夕顏不說話,看着趙嘉開始恍惚的眸子,卻帶着醉後的癡笑,讓人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到底他是主,她是賓,沒有趙嘉的命令,怕也無人敢留她寄宿。
想到這裡,鄭夕顏面色稍霽,“公子可是喝醉了?”
趙嘉搖頭,跌跌撞撞的起身,“怎麼會!”
眸色微轉,鄭夕顏忽然道,“不知公子的酒,是從何而來?這位友人,不知是否姓韋?”她不過趁着趙嘉醉酒,可以一試。
誰知趙嘉委實回答起來,“有朋自遠方來,豈能不瘋狂!大雲着實……是個好地方。”語罷,竟顧自滑落在地,靠着廊柱坐着。
鄭夕顏想着,是不是每個人喝醉了,總要丟那麼幾次臉?橫豎自己也是這般酒後失態,定定想着,以後斷不可在陌生人面前喝酒,這副樣子委實連自己都看不下去,遑論旁人。何況她體內還有血魄珠,若是藉着酒勁發力,怕是連魑魅魍魎都被活活嚇死。
罷了罷了,以後還是少些喝酒吧!
大雲……
方纔趙嘉說什麼?鄭夕顏赫然站起身子,不覺凝眉冷問,“什麼大雲?公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趙嘉昏昏欲睡,雙眸無力的一張一合,口中卻是念念有詞,“大雲鄭家……”
鄭家?莫非說的就是鄭克尚?是永定侯府麼?莫非自己的身份業已暴露,可是趙嘉何以知道自己的身份?是有人泄密還是趙嘉看似紈絝,實則……
“公子?公子?”鄭夕顏推搡了幾下,發現趙嘉已然睡着。
不由的心下一沉,這酒勁她自然是知道的,左不過趙嘉這樣一睡,落得她手足無措。什麼都問不出來,真當急死人!
鄭夕顏起身,萬分無奈的看着開始打呼的趙嘉,卻還是試圖探到有用的東西,故而又推了推趙嘉的身子,“公子你醒醒,把話說清楚,什麼大雲鄭家?公子?公子你醒醒!”
“你自身尚且不省人事,何苦還要爲難他?”
一聲凌厲的音色,帶着熟悉的口吻與腔調,伴隨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鄭夕顏驟然轉身,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是你?”目光灼灼,盡顯寒意。鄭夕顏攥緊了衣袖,死死盯着那張熟悉而該死的容臉,齒縫裡蹦出兩個字,“韋素!”
卻是一字一頓,足見內心憤怒。
誠然,是韋素來了!
依舊是這樣陽光的笑容,依舊是溫暖的酒窩,依舊是絢爛不可遏制的荀日之光。灼灼其華,讓天際的陽光在此刻也黯然失色。
鄭夕顏想,當日就是被這樣無害的笑容騙過,以至於自己這般狼狽,現在遇見趙嘉也拿不出信物證實自己的身份。
着實可惡!可恨!可惱!可殺!
如今可好,自投羅網,也免得她四處尋他,失了方寸。
誰知還不待她開口,他卻用那種悠遠微涼的眸子對上她的容臉,清淺溫柔的低語道,“聽說你在尋我,所以我便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