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何意?”鄭夕顏盯着她悲愴的臉,心裡竟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悲涼。天涯孤身人,她又何嘗不是呢?遙遠的國度早已沒有了她的親人,如今在這裡,她倒多了兩個血肉相連的父兄。
到底幸或不幸,只有天知道。
月娘美麗的臉上,流連着隔世的哀傷,“我本書香門第,如花年華,遭逢滅門之禍。九族皆滅,獨我僥倖逃出。”
“爲什麼?九族皆滅,是因爲皇帝下旨?”鄭夕顏不是傻子,何人能做到九族皆滅,那只有皇帝。只是書香門第,爲何會遭此滅頂之災?絕然有重大的原因,而且……跟月娘今夜的行動絕對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月娘嗤冷,“爲什麼?你問我爲什麼?”冷哼兩聲,月娘臉上的表情變換得極爲恐怖,帶着憤恨的猙獰和扭曲,仿若恨不得將周邊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鄭夕顏盯着她微顫的身子,看着她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掌心鮮血淋漓。
可見,恨意之深。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月娘低狠的吐着冰冷的字眼,“因爲趨之若鶩的財富,不惜荼毒生靈,不惜覆滅我滿門上下一百八十二口。老弱婦孺,無一放過。”
羽睫微顫,鄭夕顏陡然盯着月娘咬牙切齒的容臉,由衷的感受到來自一個女子的切膚之痛。滿門誅滅,獨剩一人,該是怎樣的撕心裂肺,怎樣的痛不欲生。
鄭夕顏不能感受這樣的痛,卻能感覺到舉目無親的悲涼。
“偏是人命如草芥,殊不知富貴也不過浮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何以死這麼多的人,值得嗎?百年黃土,誰人不是粉身碎骨歸故里,又有什麼意義。”鄭夕顏輕嘆一聲。可偏偏就是有這麼多的人,願意爲了一己之私,不惜屠戮萬千。
金黃銀白,當真如此重要嗎?
此生,有人爲財,有人爲名,那自己,又是爲了什麼?
鄭夕顏羽睫揚起,有種清淺的茫然。
月娘怔怔的望着鄭夕顏,這樣年紀的女子,竟然出口不凡,卻道視富貴如浮雲,可見心胸寬曠,絕非尋常女子。
不由的眼底生出幾分敬佩,月娘點了頭,“試問世間,又有幾人能看着富國之財而無動於衷呢?”
“富國之財?”鄭夕顏微微一怔,“何來這麼多?”
月娘的眸色如月清冷,“傳聞世間有一筆寶藏,只要得到藏寶圖便能富可敵國。藏寶圖便藏於我家,家破之前,父親將藏寶圖分別藏於幾樣物什之內。如今,我便要去尋回這幾樣東西,而後……”
“而後取出寶藏?”鄭夕顏一頓。
“不!”月娘的眸色驟然變得可怕,“我要讓這些人這輩子都休想得到一分一毫。”
鄭夕顏略帶不敢置信的望着月娘,“你要毀了藏寶圖?”語罷,脣角露出幾分讚許的笑意,“此事倒是興致,讓人迷夢破碎,卻也能幡然醒悟,自此不再沉迷虛妄之中。倒是件不錯的大好事!”
月娘看着她,言行舉止竟絲毫不受束縛,便是任意卻不妄爲,本性善良卻不羈手段。那一刻,月娘的脣角溢出淺淺的笑靨,“你也不問我,藏寶圖在哪?你可知多少人想要知道,卻無從得知。”
“何必問,既非我意,我又何必淌這趟混水。你們且去爭什麼寶藏,我倒樂的逍遙自在。”鄭夕顏躺回牀榻,“好生歇着吧,橫豎你是出不去,也不消留一晚。待風聲稍懈,你再尋個機會。”
沒
奈何的點頭,月娘側身躺在鄭夕顏身邊,“你到底是誰?”
她扭頭看了月娘一眼,清淺一笑,“夕顏。”
月娘莞爾,“謝謝。”
也不消多問,世間無名無姓的人多了去,世間各自揹負秘密的人,也不計其數。相識相交便算一種緣分,也不需計較。誰能知道,來日是敵是友?
直到清晨將至,左相府的搜查行動纔算徹底結束,找不到人,自然只好作罷。奇怪的是,竟也無人找上鄭夕顏的麻煩。按楊傲的性子,必得挨個房間的搜查,竟然放過了她的房間。鄭夕顏深覺怪異,卻也慶幸躲開一劫。
一大早,外閣便忙碌開來,婢女們一波接一波的進來,鄭夕顏坐在牀沿,直到外頭的人全部撤離,這才起身漫步走到外閣。
錦衣玉服,精緻糕點,珠釵步搖……
楊傲是恨不能讓她包金包銀?
鄭夕顏微微凝眉,卻見月娘從內閣掀開簾子一瘸一拐的走出來,“看樣子,他對你很上心。我從未見他如此用心待一個女子。”
說這話的時候,她看見月娘眼底的光有一閃即逝的黯淡。
心裡愣了一下,鄭夕顏眉睫微揚,“君非良人,何以棲枝?”
“那他呢?”月娘悠然請問。
“誰?”鄭夕顏心知肚明,卻又不肯承認。
月娘笑了笑,“自然是你家公子。你們郎才女貌,世間再無如此般配的璧人了。”
眸中月華微斂,鄭夕顏笑得慘淡,“好了,不說這些。楊傲送這些過來必有用意,你且自尋出路,而我……”她不說話,沉默良久才繼續道,“只能如他所願。”
秦沐風的命,如今還捏在楊傲手中,她豈敢大意。
月娘不知道秦沐風之事,自然不明所以,但也不好多問鄭夕顏留下的原因。左不過大家都是有目的爲之,各爲各的命,各行各的路。
微微頷首,月娘的指尖拂過桌案上千金一匹的流雲浮光錦緞,“這些東西若然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語罷,她也不再開口,顧自走回內閣去。
鄭夕顏看着月娘的背影,微微一怔。
嫩黃色繡淡粉色薔薇花紋的廣袖流仙裙,真絲綴琉璃石腰束盈盈一握,倍顯婀娜多姿。彎眉懶畫,眸色流光婉轉,眉睫鳳羽輕揚,絳脣不點而朱。髮絲輕挽,步搖搖曳生姿,眉心花鈿如薔薇綻放。
她如他所願,做他掌心棋子。
只爲那個身陷牢獄的男子,給他一條活下去的生機。
拉開門,鄭夕顏走到陽光下,隨手合上房門。卻在關門的瞬間,深吸一口氣。三天?他的命只有三天!
昂起頭,她華麗轉身,擡頭望着外頭明媚的陽光。
金色的光落在她微微揚起的面頰上,泛着剔透的晶瑩光澤。美眸微合,羽睫微垂,紅脣微抿,道是蒹葭卻爲誰璀璨了流年?
楊傲站在不遠處的迴廊盡處看她,毫無表情的臉上,有着與世隔絕的清麗脫俗。無悲無喜,無喜無嗔。
多少女子,爲這一身富貴,甘願飛蛾撲火,但在她眼中卻棄如敝屣,仿若絲毫不曾入過她的眼。正是這份氣度與傲氣,讓楊傲忽然有一種極力征服的慾念。
看見不遠處的楊傲,鄭夕顏斂了眉走過去,面色平靜從容。她一步一頓的走到他面前,羽睫微微垂下,遮去眼底的精芒,“說吧,要我做什麼?”
她便是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
離開?想要帶秦沐風走?
楊傲的眸子驟然凝起,眸色陰冷至絕,“你不後悔?”
“你覺得我有機會後悔?”她反脣相譏。
深吸一口氣,楊傲避開她的眼神,桀驁的昂起頭,“跟我走。”
“去哪?”鄭夕顏看着他快步離開的背影,不肯挪動腳步。
他轉身,脣角冷蔑,“抱月居。”
心頭咯噔一下,鄭夕顏陡然揚眉,“去抱月居做什麼?你要我……”
“放心,用聚賢莊換來的美人,豈能白白便宜那幫肉犢子。”楊傲突然拽起她的手,大步流星朝外頭走去。
他不怕她逃走,因爲秦沐風還在他手中。就算聚賢莊敢上門挑釁,也是投鼠忌器,沒有秦沐風確切的關押位置,任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然鄭夕顏所想卻不是楊傲這般,她想着的是抱月居的花魁如今就在自己的房中,而且受了傷。楊傲若然去了抱月居,勢必會發現其中疑點,到那時……月娘便是死路一條。她不信楊傲長情,就算月娘與楊傲有那麼一層關係,不見得楊傲就能網開一面。
她確定,他並非心慈手軟之輩。
“我不去抱月居。”鄭夕顏狠狠甩開他的手,“便是那樣的鶯鶯燕燕,有何樂趣。你若想利用我便只管直言,不需拐彎抹角。”
他不讓她接客,那麼去抱月居又是爲何?
然楊傲豈容她不去,直接制住她的穴道,二話不說扛在肩頭便往府門外走去。
“楊傲你放開我……”奈何穴道被制,鄭夕顏除了嘴上放刁,卻也無計可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他丟上馬車,而後直接帶去抱月居。
他低眉看着懷中的女子,馬車顛簸的時候,她頭上的步搖便會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格外的悅耳。美人嬌嗔,眼中帶着些許慍色,爲這張白淨如瓷的面頰增添幾分生機。他淺笑,卻不知爲何要笑。
該死!該死!月娘還在相府,若然能逃離更好,若然不能必然暴露身份。
若是終究難免一死,豈非浪費她救人的一番心思?
她想掙扎,奈何身上的穴道被制,她就像一個瓷娃娃般躺臥在楊傲的懷中而不能自己。
如今就算想給月娘通風報信,只怕也是不能的。
手心濡溼,現下又該如何是好?
還不待她想出對策,馬車驟停,鄭夕顏的心陡然下沉,只道一聲該死,道一句完了。楊傲已經解開了她的穴道,直接將她拽下了馬車。
擡頭望着抱月居三個字,鄭夕顏躊躇着始終不願邁開步子。
“已然到了門口,不想見見故友麼?”楊傲話語冷然,目光蕭瑟的望着內堂略顯寂寥的情形。白日的抱月居自然要冷清一些,卻少了閒雜人等,別有一番閒情雅緻。
“故人?何來的故人?”鄭夕顏明知故問,只爲拖延。
楊傲挑眉,“你說呢?”他突然捏起她的下顎,卻讓鄭夕顏陡然吃痛的凝眉相對,“你道我不知道嗎?上次就是在這裡,月娘故意放你們走,偏偏你還劫走了本少主。如此大事,你這女人便一點都不上心?”
鄭夕顏冷笑兩聲,“少主的陳年往事,也不怕人笑話?”
“你!”楊傲二話不說,直接拽着她走進抱月居。
手一揮,身後的軍士瞬時衝進抱月居,將裡頭的人一個不留的“請”出去。而後呈現列陣包圍之勢,將抱月居圍了個水泄不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