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淡淡,絲毫不亂,似乎反映凌絕此刻以劍詰問的“夢中人”情緒也毫無波動。
“我不是妖魔,但也不算人。此時的‘夢中人’只能活在人的夢中。”
這是她的回答。
“笑話,就算我信了你前面那句,‘夢中人’不活在夢中又該活在哪裡?”
“人該活在哪裡?”夢中人輕嘆口氣,反問時語氣又帶諷刺笑意。她繼續說:“你把這話拿去說服人,纔是笑話。你是江湖人,江湖有多少人不想在該在的地方生活?”
凌絕稍一思索,不把劍再指向“夢中人”,他嘆口氣繼續道:“你非要跟我講道理那我沒什麼辦法和你談了,不講道理纔是我能和別人交流的領域。”
“……那你的人生還真是任性。”“夢中人”也好像拿捏不好用什麼態度對付遇事不決立即擺爛的凌絕,只是感慨一句。
“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很愛聽別人講道理,現在告訴我秘境洞穴發生了什麼事,是你把我帶到這裡的吧?其他人呢?”
“‘幻真宮’深藏每個人夢的深處,準確說,帶你來到這裡的主要是你自己。”
“夢中人”的這句話又讓凌絕以劍指着她。
凌絕道:“別把我當白癡,我今年三十五歲,不光每天都做夢,連白日夢兩天都發一次,爲什麼今日才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夢中人”道:“那是因爲你們衰弱了‘水虎’妖怪,我吸收了它的秘境元才勉強能將你帶來一晤。”
凌絕皺起眉頭,這解釋了“夢中人”身上有人首怪虎的怪光,卻帶來更多疑問。
如果秘境是妖魔所起,妖魔死後形體俱滅,會只剩下些許痕跡和彷彿是妖魔本體的珠子一樣的東西,所以人們管那叫做“秘境元”。這還在凌絕的認知範圍。
不過按照凌絕的所知,“秘境元”不同於秘境改變環境所出的材質,需要設法找出其能夠利用的辦法才能爲人所用。
好在通明山莊做了四五十年鑄號生意,凌絕也對其中幾種處理辦法有所耳聞:有些“秘境元”能夠在水中緩慢融化,利用此法將鑄材浸入直到完全融化可以使得鑄材吸收其特異性質,此法稱“水析法”;有些則會“火析”,更爲簡單,直接一併丟進爐子就好,無非比一般材質處理起來更費時。
可直接說自己以自身就吸收了“秘境元”還因而得到力量,這還是凌絕第一次聽說。
“你到底……?”
“夢中人”打斷了問話:“妖魔低等,我得到的力量用來談話的時間不多,讓我直接進入主題:你看到那邊桌案上那本書了嗎?”
“書?”凌絕依言看去,青玉案上確實有本青封的薄冊子。
“翻開它,我將內容用‘幻真宮’的性質展示給你。”
凌絕點點頭,對方時間有限時最好的辦法往往不是思索原因,而是看看對方還要有什麼花招。
湊近案前,凌絕看到原來書名大大篆字寫了三個字:“異日緯”。
他暗自慶幸自己接觸刀劍多,刀劍銘文多用篆字陰陽文來刻,不然真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
翻開《異日緯》,四周除了青玉案和白玉柱和“夢中人”,其餘景色倏然如鐵水熔融消褪變化,成了另一幅模樣。
這是天湖的湖心亭“風波亭”!凌絕驚覺。
另有一人提劍緩緩向湖心亭走來,此人虛發亮黑神采奕奕,面相悍勇透出不凡氣勢。
更讓凌絕驚訝的他手中的劍,
劍長三尺一寸,澄黃泛着微光,劍刃上滿纏清聖氣息。
“六刀七劍,十三名鋒”裡的聖劍“滿身”!
這人是誰?凌絕沒見過,只是看他的氣勢就能想到是個了不起的劍者。
凌絕因爲興奮而顫抖,正欲舉劍相對,景色再次倏然消褪。
《異日緯》上只留下一些字,四字一行:“幹聖六年,天覽競鋒,刀鳴赫赫,劍聲錚錚,十三聚世,絕了此生。”
凌絕身後,“夢中人”也以溫柔中性聲音再次開口:“‘道貌紫裳,心懷冷腸;血色茫茫,邪鋒現光;鋒藝無雙,殺局無常;深藏過往,誅心而亡;屍由天葬,匣斂邪芒;問道於盲,賞銀三兩;閉口思量,行向雀房’……”
凌絕聽到一半,知道這是先前發生之事,慌忙轉身問道:“這是什麼書?”
夢中人答道:“異寶《異日緯》,只向不同的每個人展示一次他們未來可能會經歷的事,如果你期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就可以依照四字判語的判語行動。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會永遠封在這‘幻真宮’裡,翻開此書看到的四字判語沒有一句落在我自己身上,於是知道想要離開這裡,事情着落在你們身上。
你們三人都是可能的人選,將會幹系我和《異日緯》脫離此處。我只能選擇其中最特殊的兩人,因爲你們兩人比那個姓秦的小子顯得特別。”
“你是說,你要離開此處……”
話未問完,四周已墮黑暗寂靜,凌絕意識也隨着遠去。
“夢中人”感到自己身形也起了變化,再看到凌絕從“幻真宮”中突然消失,準備去見下一位客人。
“夢中人”先到如今已經是空桌案的青玉案前確認了一下自己現在的模樣:“她”仍是女身,面目清秀,杏眼又大又圓眼神深邃不可捉摸。
“夢中人”再次戴上半副面具,沿着白玉柱走了一陣。
眼似乎閉着的少年已經在另一張青玉案前,他低頭思索,沒有注意身後來“人”。
“夢中人”驚異發現另一張青玉案上,《異日緯》已給這少年翻開。
這少年對滿載自己過往景象的夢境毫無興趣,徑直到了這裡嗎?這就是和凌絕的會話突然不得不中斷的原因?
“夢中人”走近陳至,陳至未轉其身,先合上《異日緯》。
“夢中人”面具下眉頭不禁一皺。
這樣一來,世上沒人能知道這個小子從《異日緯》上看到了些什麼了。
“你看過《異日緯》了?那上面……”
“安靜!”陳至打斷了“夢中人”的說明。
“夢中人”突然被喝令,居然真沉默了一陣,隨後她始終按耐不住性子,想要再次開口和對方交流。
“你想和我談?”陳至反而在這時開口先問了起來。
“我想和你談,你可以叫我做‘夢中人’。”夢中人摸不清這小子的性子,只好先自我介紹。
“講重點。”
什麼是重點?這句問話讓“夢中人”呆住了,是她帶人來的,此刻這個小子卻表現得更像此間主人。
“你講不出重點?那還是我來說吧:這是所謂‘讖緯’一路的書,書上所載四字判語皆是讖言,我看到的內容雖然荒唐,卻可以想象有關的未來只關乎我自己。”
陳至轉過身來,他對“夢中人”本身似乎毫無興趣。
“先前所經歷是我曾經經歷,加上我身上的痛楚全部消失,身體狀態也和之前毫不相同,所以這裡是夢境,而且不是一般的夢境。”
“你說的不錯,此外你還看出什麼了?”“夢中人”覺得這小子頗聰明特殊,但是待人態度全然不可理喻。
“從剛纔開始我句句無理再壓抑也不成,所以在這夢裡我無法隱藏任何情緒,說話也可能做不得虛假。所以在這裡如果我想要隱瞞事情,最好的辦法是不談那件事情。
我不喜歡這裡,也對你的目的毫無興趣。放我回去,我更想確認那個主謀者此刻的狀況。”
“…………”“夢中人”思量該怎麼回話,少許後問道:“你不想知道爲什麼你會在這?”
“我說過了,不管你有什麼目的,我都毫無興趣。你說這個是想說什麼?天垂嶺南邊驛站的盲眼乞丐是你安排,還是許天生大哥受你操弄?”
“夢中人”大開其口,這是半副面具遮不住的表情變化。
“盲眼乞丐未碰銀子便知三兩,最大的可能是受人告訴。你這裡有這本讖緯,只要這上面所說的事能夠真正發生你就是符合這個條件的人。許天生大哥在雀房山山腰沒有相助我們的理由,行徑也只能是得到別人啓示。
你只通過這種方式加以引導別人,最大的可能則是這種方法以外的方法你辦不到。
只要想到你有很多辦不到的事,再加上這本叫做《異日緯》的神奇‘讖緯’,想必讖言告訴你想達到你的目的只能通過他人,所以我纔會在這,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你不覺得我是妖魔?你那位凌大哥先前可曾這麼猜測,還是你連他想到的這一層也想不到?”“夢中人”想到和凌絕的對話,找到一個方向“出招”。
“你會這麼說已經證明你不是妖魔,如果你想說這方面,不如換我提出另一個問題。”
“哦?”“夢中人”確實沒想細說這方面,這是她爲數不多的籌碼之一。
可她想,這小子對欲界最深邃的真相不明所以,橫豎深究不到什麼。
問題也聽聽無妨。
陳至問道:“你不是妖魔,那麼爲什麼妖魔不是你?”
“夢中人”不想更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僅憑隨後一句,這小子加上猜測後的反問就直指核心。
如果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夢中人”害怕這小子將觸及到自己的本質。
這小子的態度實在可惡,“夢中人”自然有滿腹的話想說,這時給憋得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確實如陳至猜測,這“幻真宮”裡誰也隱瞞不了誰態度和實話,陳至的真實待人態度惡劣實話刺耳讓“夢中人”覺得難以交流。
“你也不是事事都能猜到,我的事情着落在三個人身上,我只選了凌絕和你——你有猜到凌絕也曾和我在此談話嗎?還是你覺得只有自己特殊?”
“夢中人”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話還擊,訝異於自己此時堪稱擡槓。
“幻真宮”裡誰也沒法隱瞞真實態度,“夢中人”自己也不能,此刻的“夢中人”實實在在只想槓上陳至一槓。
“你的事情着落在三個人身上,那最有可能是經歷過天垂嶺一事的凌大哥、秦雋和我,畢竟盲眼乞丐的安排也隻影響到我們三人。你只挑選了我和凌大哥,這我確實沒想到……”
陳至老實回答,氣焰似乎沒有方纔那麼囂張。
“夢中人”爲自己讓這小子承認沒想到而得意,她在這之前從來不理解觀看別人夢境時候那些人爲什麼會有這種叫做得意的感覺,此刻也突然明白。
“那些四字判語如此隱晦模糊,你能確定事情着落在我們三個人身上,卻不確定是着落在三人其中一人還是兩人身上,索性讓盲眼乞丐讓我們三人同時前來,所以引導許天生大哥也是我們三人同救。
到了這裡你的計劃可以說還有智慧可言,但是之後摒除秦雋是出於什麼判斷?這中間幾乎沒有可以讓你下定論的事情發生。
因爲凌大哥鋒藝非凡,因爲我‘孽胎’身份特殊?可這兩項特殊絕對比不上你所在的這個地方或者持有的這本‘讖緯’書更加特殊,甚至我可以認爲遠遠及不上你自身的特殊。
所以摒除秦雋是你盲目的判斷,如果這樣考慮你確實盲目地讓人驚訝,你還有什麼更加讓我震驚的事情要說嗎?”
“夢中人”險些理智斷線,強壓心中怒火,尋找起能用來說嘴的話。
思索了好一陣子,她說道:“我知道這個欲界最隱晦的真相, 我知道別人夢裡的秘密,我知道秘境爲何而生!我……”
“你很特殊,一眼即明,不用多說。不如再隨意說些更多愚蠢的想法,也許我會驚訝到對你好奇而和你繼續談下去。”
“你……”“夢中人”上氣不接下氣,沒詞找詞繼續話題:“……你別以爲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有很多事情你這輩子別說……別說別想明白,就連觸碰都可能觸碰不到!”
“你仍是說了‘可能’,說明你要說的事情不止在這怪夢之中。
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才見手腕,風急雨狂時立得住方顯腳跟,只要事情真實存在夢幻之外,我想知道時總有機會明白。
我姑且認爲你知道很多世上秘辛,可你打算用這些作爲籌碼讓別人幫你做事,這調子起得也太過荒腔走板。”
“你……你……”“夢中人”給陳至不停數落,體態上已失分寸手腳如不控制簡直是在胡亂比劃。
明明捏着更多秘密,坐擁無數真相的是她。
“有幾分力氣才耕得幾畝田地,憑藉一些讖言,哪怕是可能性極高的讖言就要行動,還想要讓別人配合你的行動。你這份理所當然早就在會面之初便打消我對你想法的興趣了。”
“你個混……”“夢中人”話未罵完,陳至已從面前消失。
“夢中人”知道自己一時沒控制住情緒,使得得自“水虎”妖魔的力量胡亂泄露浪費,已經沒有留陳至繼續談話的餘地。
一陣高聲的咒罵和怒吼在“幻真宮”這座不存在於世間的宮殿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