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絕噌地睜開雙眼,發覺四周景色都已經大不相同。
天色正值黃昏,斜陽灑下餘暉,石道蜿蜿蜒蜒繞山向上,木亭紅漆已舊色褪得只勉強能夠看出最初顏色。
自己怎麼不在洞穴之中了?
凌絕心中疑惑萬千,倏然起身,發現自己功力已復。
這說明時間至少過去了三到四個時辰?
凌絕轉而看向自己身上,衣衫齊全並無殘破,利爪撕出的傷口也早不藥而癒。
按下心中不解,他要尋人問問日期和地方,會是誰救了自己,其他人又如何了?
到了這個時候,凌絕才覺得木亭眼熟。
這個木亭他曾見過,那時已是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時候的自己,還只和陳至、秦雋一般歲數。
永命一十四年,他想起來了具體的年份。
那時候的自己雖然已開始習練家傳歸真劍法,鋒藝在山莊內卻算不上出類拔萃的一個,父親着他在山道旁木亭等着,再後來他還沒等到父親卻先等到個別人。
那人改變了他對劍法鋒藝的看法。
轉眼看時,凌絕發現木亭中石凳上正坐着個小子,衣衫整潔氣質斯文,恰如十三歲時候的自己。
他覺得命運很妙,現在正好五月份,氣候和當時相差也不大,又有這麼個小子……
然後他就怔住了。
那好像自己小時的小子,手裡也抱着和那一年等待父親時一樣抱着的木匣。
那是當年的自己?那自己現在是在做夢還是死了在看走馬燈?
“你手裡那匣子,裡面裝的是劍嗎?”
一個人走來,越過凌絕,話只問向木亭下的那小子。
木亭下的小子支支吾吾弄不清該不該作答。
凌絕嘴角抽搐,他頭一次明白以在旁的眼光看到過去的自己,會是這麼個尷尬人。
轉念一想和秦雋走了一路後的自己從旁看來甚至可能是個滑稽人,凌絕居然有些釋懷了。
那男的身材矮壯膚色黝黑,身披大氅,看起來像是不怕熱一樣。
凌絕突然有種衝動,拔出背上之劍,一劍向無視自己的這男人刺去。
當然地,他沒碰到這人。
看來自己只能做個看客,可他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毫無繼續觀看的想法。
凌絕默默走開,怎麼走都像在原地踏步。
走也走不了,如果是戲臺,真正霸道得可以。
凌絕沒辦法,只好席地而坐。
男人又道:“我沒想吃了你,你怕什麼?”
木亭下的“那小子”依然不敢搭話。
男人只是繼續問:“算了,既然手上有劍,又在這嵩陽山道上,你總算是哪門哪派的弟子門生吧?眼下山腳有一場架,你不用殺人,只要幫我們打退或者嚇退對手,我可以給你報酬。你怎麼說?”
只是走開一會兒的話,剛上山的父親怎麼也要時間,應該不會錯過。
“那小子”猶猶豫豫,半天才問:“你能給什麼樣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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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上下打量“那小子”,小子算得上錦衣玉食,男人也沒把握用錢釣得到釣不到這個小子,用試探的口氣沒甚底氣地說:“你開口,我們儘量辦到,錢以外的也行。”
“那,”“那小子”猶猶豫豫繼續開口道:“那你們能給我……”
不對,你什麼也不要,就這麼別跟這混球走!凌絕在心底喝止。
他知道接下來的發展,不想再看下去。
“……春宮圖嗎?”
男人一愣,
本能反問道:“什麼圖?!”
“春宮圖啦!”“那小子”語氣篤定,大聲確認。
不是,你這麼大聲幹嘛?凌絕趕緊四處看看,他不記得當時這木亭附近有沒有別人在了。
好在沒有別人。
男人面色疑惑,思索了半天,覺得江湖上是不是有什麼名字也叫春宮圖的什麼神奇物件。
然後男人再次確認:“你說的那春宮圖……就是指畫裸着娘們兒的那種春宮……”
“難不成還有別種的春宮圖嗎?!”“那小子”驚訝反問。
男人也覺得這陣對話還是儘快說定不再提較好,嘆口氣說:“好吧,你幫我們,我們給你賣春宮圖來。”
“我同你走!”“那小子”規矩地起身,把劍匣改背背上隨着男人而去,舉止斯文有禮。
凌絕扶着額頭,捏了捏自己的太陽穴,試着走了兩步發現能再走到別的地方了,不再跟着兩人。
後面的事情凌絕都清楚,男人是山下村裡爭里正的一家惡霸,他們和另一家惡霸相爭最後約了一架,年少的凌絕被請去做幫手。
那一架凌絕大勝,只是打傷另一邊的惡霸人手,事後唯一的感想是痛快。
可畢竟當時太嫩,用作報酬的春宮圖那惡霸說話算話給了他,他發現時間不短了慌忙直接藏進劍匣裡去。
從嵩陽山下來,凌絕之父又帶他去了另一戶劍法名人的府上,那劍匣裡的好劍本來是該人特地請通明山莊打造。
凌絕一路上都沒找到機會找父親索回匣子,取出那圖來。
到了那人府上,那人請了親朋好友同來賞劍,當衆打開匣子先看見春宮圖,鬧出好一陣子尷尬。
凌絕在嵩陽山下相助惡霸爭鬥這事當然暴露個底兒掉,他給父親罰禁足了三個月。
三個月裡,他卻忘不掉那場參與的惡鬥帶給自己的感覺,從此走上追求鋒藝巔峰之路。
他那時的感想只有:欺負比自己弱的人好爽。
年少時,凌絕本來在家裡給父親往文雅劍客的形象培養,要的是他將來有些江湖名聲然後做鑄號的活招牌就好。
一場因爲沒看過所以想看看的春宮圖打的架,宣告這個安排徹底白費。
一次“欺負人好爽”的感受,造就了日後江湖上一個“論沒事找事天下第一”的“試劍怪物”。
凌絕鋒藝有所成就,家裡大哥二哥想打響他名號以助山莊生意的時候,給他編造了好幾個開始磨鍊鋒藝的起源故事。
凌絕自己改名單字“絕”後,自己遊歷江湖闖下凌家老三亦正亦邪名聲時,自己也給自己編造了兩三個磨鍊鋒藝之初的原因。
時過境遷,凌絕名聲大噪,帶着通明山莊凌家興起除了鑄號外江湖上武林世家的名聲。
而真正的起源,只有方纔凌絕才又回顧過的那個故事。
真正讓他走上鋒藝之路的,只有一幅沒能看到的春宮圖和一次“欺負人好爽”的感觸。
問題在自己從過去其實就有做滑稽人的潛質了,還是在凌絕父親的教育方針使得他當時太過壓抑?凌絕此時沒心情追究這些。
凌絕剛從客觀角度重看這個故事,只羞愧地想找個無人角落去待着。
想起來秦雋小子,他只希望那小子這輩子也別知道這個真正的故事。
走了不知道多遠,他才意識到景色又大不相同,自己已經在某處松林之中。
這裡還是有人。
凌絕心裡暗歎一口氣,心想又要怎樣?
這次場景凌絕倒是馬上認出來了,也明白接下來將發生什麼。
那是永命二十五年的秋天,對凌絕來說算是重要日子沒錯。
凌絕表情一僵,向松林中開闊地走去,他知道那事情發生在那裡。
那裡果然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正逮着當時二十四歲的凌絕破口大罵。
“你殺了他又怎麼樣?!你這算救了我嗎?!你們這些俠客,除了什麼悍匪惡霸就覺得自己救苦救難,給他帶上山來我的名聲就已經毀了。”
凌絕遠遠看着過去的自己給罵得沒脾氣,心想現在自己給妻子平卉罵,也是一樣沒法還嘴。
遇上秦雋後,他明白只要不怕旁人看起來諧,自己吵嘴和厚臉皮的功夫將可以大漲,本來還想回去跟妻子平卉試試。
那姑娘名叫毛平卉,相貌尋常,正是後來凌絕的夫人凌毛氏,當年僅是因爲年輕給個風流成性的登徒劍客擄走。
因爲她嘴上胡攪蠻纏的本事實在可以——凌絕想想平生所見大概也就秦雋小子有一戰之力——那登徒子“踐花公子”鄭寄靈擄了她時時沒心情去碰,一拖就是三天。
當時的凌絕只是因爲鄭寄靈鋒藝頗有名聲,尋來挑他,找到人時,鄭寄靈已經給毛平卉纏得就要答應娶她。
兩人相鬥片刻,凌絕技高一籌,僅用草創的“千回劍法”就取下“踐花公子”性命。
“踐花公子”鄭寄靈臨死明白自己到底是個劍客,帶着甘心的表情閉上雙眼。
隨後就接到了凌絕此時重新看着的一幕。
毛平卉大指江湖俠客行俠仗義救人不管後續,自己名聲已壞,回鎮上也是風言風語,同給“踐花公子”糟蹋了沒有兩樣。
凌絕當時大感震撼,毛平卉雖然見識市儈卻總能總結出一套當時的江湖人從沒給他說過的道理,駁得凌絕啞口無言。
凌絕那次安置了毛平卉回家後,即刻返回了山莊,在家裡和家裡人鬧了半個月。
半個月後,通明山莊派人再訪那鎮子,爲的是三少爺凌絕明媒正娶毛平卉過門。
新婚當晚,凌絕面對新娘子想不出說什麼好,只說了句“我既然救你,就不只救你一時。”
這句出口凌絕自己只覺得難堪的不行,趁着毛平卉沒做什麼迴應趕緊張羅着讓她熄了燭火睡了。
那之後凌絕和他夫人凌毛氏,女主內外男主浪,日子總也算過得愉快安穩。
當時凌絕到底是因爲給毛平卉“俠客救人,就只圖自己名聲救人一時”的說法震撼了,還是想隨便結個親省得家裡再爲這事麻煩,到現在他也還是說不清。
凌絕相信是前者,那套話讓他之後做事能夠多想一步從此爲自己行爲對山莊的影響考慮一層。
那一套話當時給凌絕的震撼,不遜於後來聽到陳至小子說“江湖,就是人的想法。”。
怎麼胡思亂想地好像自己也要娶陳至小子一樣?凌絕不覺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收心之時,眼前景色已經再變。
這個場景他可確實沒有見過。
這是處宮殿,白玉雕成的柱子有半丈之粗,每十五步一柱,雖然也不見火光但是整個通明不知道是怎麼照明的。
如果這是閻王殿,可距凌絕聽說的形象太遠了。
凌絕走到盡頭,是張青玉案,案子約到凌絕腰高。
聽到身後傳來輕盈腳步聲,凌絕趕緊轉頭,看到一個人物。
來人一身素白,長髮飄然,面帶半副面具遮住鼻子以上,無論是紅脣還是青春曼妙的窈窕身姿都堪稱璧人。
如果這是閻王,無疑和凌絕聽說的差得更遠了。
他倒是沒失去警覺,先抽通明山莊長劍在手,直述胸中疑問:“原來閻王是個女的?”
“女的?”那人聲音溫柔而中性,倒是聽不出男女。
“你不是女的?”凌絕奇怪反問道。
“如果你看到我是,那我就是。我出現在人面前,總會是人最喜愛的模樣。”那人繼續說道“你該歡喜,哪怕江湖上有人說你喜歡男人,今後可以理直氣壯駁回去了。”
凌絕皺眉,確實這個身材自己……
他摒除雜七雜八念頭,道:“我不信,你把面具摘下來給我看看。”
來人摘下面具,這人面目頗有點像毛平卉的模樣,只是更爲年輕。她眉眼雖然因爲更加俏麗不怎像毛平卉,卻有些凌絕九歲女兒凌幼珊的影子。
凌絕一時想駁這女的胸大腰細,或者如果是他喜愛的模樣怎麼會大部分像毛平卉而不是個更美的美女,想了一下真駁出口怕最後還是給自己找沒趣,硬忍耐下了。
凌絕於是隻問:“你是什麼人?閻王嗎?”
女子輕輕答道:“你可以稱我爲‘夢中人’。”
凌絕皺緊眉頭,這“夢中人”走來後就彷彿這宮殿裡有哪處景象不對勁。
餘光看到“夢中人”不遠的柱子和鋪石地板,他明白那點不對勁來自何處了。
“你也是妖魔?!”凌絕以“夢中人”出現在面前之後最嚴肅的態度問道。
“夢中人”微笑不答。
凌絕看到的是淡淡的水波光映在“夢中人”身周的一小片地面和白玉柱上,距離“夢中人”越遠這反映之光也就越不明顯。
這光恰如秘境之中那人首怪虎身上發出又映照在石壁上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