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雋再次被寒風吹醒之時,玄衣衛臨時營寨之中已只剩下他和江南城兩個活人還在。
秦雋看不清這點,他甚至沒法翻身起來,手中“銀鱗陷陳”嗡嗡作鳴,秦雋只覺得自己身上骨肉每處都和別處接得古怪一般。
他也是艱難地翻了個身,才擡起來頭,看着江南城頹喪的背影。
這老鬼是死了,還是活着?
秦雋不敢出聲,陳至、言笑酬等人都不在這裡,他們又去了哪處?
秦雋希望那兩人是及時逃了,如果是,他此刻簡直能笑出聲了。
他想得太美,此刻的他既沒法確認陳至、言笑酬兩人是否平安,也沒法笑出聲來。
秦雋唯一能夠看見的江南城背對着他,用一種好像是盤坐在地的姿勢動也不動,整個人好像是泥雕木塑一般。
秦雋不想驚動這個人,他仍爬伏在地上,勉力稍微撐高點自己的視線,儘可能掃視着周圍一切值得注意的變化。
四周不光不見陳至、言笑酬,也不見了那“切利支丹”三個傢伙和孟舞風,秦雋記得起碼其中的兩個也趁着江南城出手自後襲擊來着,此刻難道都已逃了嗎?
玄衣衛營寨之中,頗多營帳被撕破成破布和木架竹竿的廢堆,情況可說是一目瞭然,差不多三十具屍身其中半數死不瞑目,渾濁的一雙雙眼睛卻無法述說他們的遭遇。
天色似亮非亮,東方漸白,西方仍掛着相當圓的未沉月亮,秋風不含任何殘暑溫度,吹在秦雋傷口上卻顯得暖。
暖,是因爲秦雋失血也不少,如果他不是已經可以進入煉體途“出離凡物”高境不穩定狀態,在威能加持之下有着驚人的生命力和適應力,光憑這些並不兇猛的晨風就可以帶走他剩餘的性命。
秦雋最掛心搜索的反而是“劍毒梅香”孟舞風,秦雋只依稀記得當時孟舞風橫插進來,卻好像沒有被威力餘勁暴風影響太多,秦雋不相信他會死了。
如果孟舞風死了,陳至縱然逃走,也百口莫辯,只有被這“天下第一劍”老鬼追殺到身亡爲止。
秦雋做出這個判斷,是因爲江南城的身形雖一動不動,秦雋看向他的方向卻仍能感到那股讓人心驚膽戰的壓迫感。
這裡太靜,秦雋甚至聽到最清晰的聲音就是自己的心跳。
此刻的秦雋感受十分奇妙,他渾身動彈不得,卻連痛楚都感覺不到,只是各處都用不上力,雙眼所見一時模糊一時清晰,風吹過的時候眼中景色就好像交替一次一樣。
而他身周之血的溫度顯然比他身子還高,他的心跳有難以置信的節奏和力量,幫他和陣陣寒風對抗,每每把力量一激發便也帶着他更有活着的感覺。
對了,爲何也沒見到“替桃行道”業無極遺下的“秘境元”?是誰帶走了,還是……
秦雋想不清,他的思緒也是一陣一陣,想到一件事就只能專注這一件,隨後就感到疲勞而放棄。
唯一比較連續的思想活動,是他從醒轉開始就有的後悔之情。
秦雋開始後悔將“劍毒梅香”孟舞風帶回來了,雖然不知道這裡發生變故的原因,但是顯然這一切都和直接殺死江麟兒的孟舞風脫不開關係。
如果自己早聽了藏真心的說法,早聽了陳至說起“雀房山戰神”事事出人意料的判斷,會不會就能不發生這種意外,整個局勢至少還在陳至的掌握之中?
秦雋想到這裡自嘲地笑了一聲。
這笑聲一出,
不遠處的江南城轉身站了起來,秦雋清楚看到他懷中江麟兒的屍身。
江麟兒的面上雙眼闔着,好似只是睡着,面色泛青發白,沾染的黃土顏色反而比他面色更加鮮豔。
江麟兒的手中死死不放一口斷刃短劍,想來也是他慣用之劍。
江南城的神情複雜得很,秦雋沒法馬上判斷出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要說這個老者失魂落魄,他眼底彷彿又有股熾熱得太過猖狂的火。
秦雋不明白這種神情,因爲他還未能發自心底憎恨過一個人。
當年在涼州的天垂嶺上,對着期騙自己等人的“屠世先生”晁顥,秦雋雖然生出惱怒反感,當時他畢竟也是想圖那口寶劍,只覺得死了也有自己幾分活該;“燃指善女”何語晶殺死韋德,秦雋本來有痛恨她的機會,卻在看過了她的瘋狂之態後又生出一股相抵的憐憫,澆熄了還未生出明焰的狠火。
對那“孤光一點熒”應伯明,秦雋也只是把對方擾亂自己在通明山莊的歲月的怒火發泄在其身而已。
秦雋對“紀四爺”更多的是不屑和反感,對殺死嶺天龍的“替桃行道”業無極雖然憤怒,他眼中卻始終沒有過業無極這隻妖魔,只把誅殺它當做是對嶺天龍的懷念。
所以秦雋不能理解什麼是發自內心的痛恨,更沒法理解此刻江南城眼底詭異的神采。
只是看着江南城此刻的眼神,秦雋卻有了股莫名其妙的感想:如果有朝一日陳至睜開雙眼,一見之下也是同樣的眼神,自己說不定會崩潰。
秦雋不想再多見一次這種眼神,哪怕是在風波不斷的江湖之中也不願意。
江南城抱着江麟兒屍身,只看了他一眼,就從他旁邊走了過去。
江南城再放下江麟兒屍身後,人已經在玄衣衛臨時營寨的中央,尋了一口死去玄衣衛身上所佩的短劍,一劍向地,就讓土翻石涌,闢出個六尺多深一人大小的坑來。
這是屬於江麟兒的墓穴,江南城要把江麟兒葬在他短暫人生中最後發揮一次自己才智的地方。
做完這件事,江南城提着那口並不怎麼特別的短劍,如喪魂的行屍一樣搖擺着往玄衣衛營寨之外走去。
秦雋已經回覆了不少體力,雖然一身之傷仍毫無辦法,起碼可以自己爬動起來,他對着江南城的身影大叫:“你去哪裡?!你不許去殺陳至,我不許你去!!”
這種沒頭沒尾的話要放在平時,秦雋定要自己說了後笑自己一句莫名其妙,只是身子和意識此時都不那麼自如,秦雋也沒法在意自己說些真心的蠢話來。
江南城一點沒停下,他倒不是沒聽見,只是他的心神也渾噩得很,居然想不到陳至這名字代表什麼。
佔據了江南城所有心海的,就只有“閉眼太歲”四個字,他甚至沒足夠的心力把名字和名號聯繫在一起。
江南城喚不停,秦雋也不顧自己傷勢,拼着已回覆的部分體力拖着自己身體爬行。
這一老一少兩人一個在前晃着走一個在後爬着追,一個身形顛頹得好像喪魂屍,一個半身拖泥帶血爬得好像催命鬼。
從旁看來,這是大白天也足夠嚇死人的景象。
走在前面的江南城雖然失魂落魄,走向的方向卻無比明確,從未偏離自己初十晚上所見《異日緯》讖言所指示的方向。
“一身向東,仇劍無雙。”
向東。
陳至和言笑酬也是在向東,這兩人中主導去向的是陳至。
若論失魂落魄,陳至稱不上,不過他也頗六神無主,每步走起來都好像腳步輕飄飄,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踏得對不對。
陳至和言笑酬各自帶傷,這兩人都不是煉體者,陳至能比言笑酬走得更快是因爲他的“孽胎”異能將周身傷勢轉移至不那麼麻煩之處後恢復得也更快點。
陳至也沒有確實要去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走向的方向也曾現在那他不知道完整內容的江南城所見《異日緯》讖言之中。
這兩人是否會被追上,端看陳至和言笑酬什麼時候對前進方向起疑,然後慢下了腳步。
陳至此刻只想在偏離玄衣衛營寨的方向上儘可能多走幾步,多走幾步就可能他碰到任何一個能說上話的江湖人,到時候或許就有了設法確認秦雋安危的可能。
哪怕這個人是“切利支丹”、南宮妙霖的手下、潘籍的人、還是縷臂會。
向東。
殊勝宗潘籍此刻也帶着陳佔魁和六名殊勝宗居士,走向自己確信的方向。
智劍“分說”提示了一次失常的確切說辭後,不多久就已經做出了此“正常”的梵唱指示,讓潘籍安心不少。
這個指示的內容是:“鳥音向鄉,薩埵無量”。
薩埵?
潘籍自然對其中這個梵字並不陌生,他也是比殊勝宗無我堂首座法卻形更爲實際之人,不會輕易將這東西理解爲菩薩、大士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
薩埵的另一層涵義就是“存在”“實在”,無量則可做更虛無的解釋,潘籍相信這一句梵唱禪機之中,前面的鳥音纔是重點。
於是這一行人就在潘籍的指示之下,一路注意天上的飛鳥。
最後的結果也沒讓潘籍失望,馬上一隻特殊的鳥兒就在往廬陵城的官道方向被發現,潘籍、陳佔魁和六名殊勝宗居士一路運足腳力緊跟不放,發現其去向居然是近葦原不遠一處隱秘的林子裡。
甚至這幾人觀察這座林子半日,還發現了一名明顯是江湖人的人物頻頻出入,更加確信此地就是智劍“分說”所指示的所在。
潘籍自然並不知道那灰翎的烏鴉也曾出現在雲江之上,爲其主人監視一艘屬於萍水連環寨的大船行駛方向,而其主人正是被擒走後轉爲向南宮妙霖獻策的玄衣衛試百戶裘非常;也並不知道幾人發現的漢子正是爲南宮妙霖的錢辦事的“兗州劍神”李用刀。
他仍定下計劃,要在正午時候便集體深入此林,這樣最晚在林中之人用起踊食,造飯的煙和火味傳出之時就必然能找出這些人。
正午,殊勝宗衆人一路深入此林。
向西。
南宮妙霖尚不知道他們自以爲隱秘的藏身處被能見一切俗諦的智劍“分說”揭給了心思極爲險惡的殊勝宗寂靜堂首座潘籍,他們只想儘快找出他們尚且不知生死的“奪眼西風”葉西風手下,或者“切利支丹”、縷臂會。
而縷臂會化明爲暗的首腦,其行蹤此時卻是被修羅道的探子曝給了南宮妙霖絕對不想其佔得先機的一行人。
這一行人人數極少,卻各個不好惹,保持這種人數行動,卻很符合這一行人中各人的心思。
南宮尋常避開玄衣衛營寨之事,一身輕鬆,只把跟着王巨斧和“紅白雙煞”這一路的搜索當做一趟旅行。
反而是同行的南宮勝寒微詞頗多,他只希望這處儘快有所收穫,然後可以回去找其他同伴一起行動,或許會更安全些。
南宮尋常幾次聽着他抱怨,都是笑着應付了事,南宮尋常早和潘籍暗通,這一趟就算走空了,也好歹避開了潘籍暗示的“臨時營寨近期必然出事”不會有任何損失。
王巨斧幾次告歉,說得都是他們找的線人畏首畏尾,帶路帶得頗耽誤時辰,南宮尋常也是大方一笑,表達自己並不在意。
王巨斧每次都是同樣一笑,誇讚一番南宮尋常氣度非凡,哪裡“尋常”?
然而回轉前隊之時,王巨斧在幾次之中尋得一次機會,對又披上喪服嫁衣的“紅白雙煞”邱公邱婆中邱婆小聲警示:“南宮家的少主有點古怪,稍後就算髮現敵人也不要主動請纓搦戰力拼,小心點背後。”
南宮尋常如果真心想要馬上配合修羅道這邊人找出玄牝門和縷臂會的線索,他就該在意的,他的不在意讓心細的王巨斧心生懷疑。
然而王巨斧毫無辦法,只好讓多少心思也算活絡的邱婆一同警戒。
除了警戒,他毫無辦法。
“護花雲身”南宮尋常的身法奇詭,如果此人真有問題,就算他親弟南宮勝寒肯倒戈到這邊,合力之下勝機也不會太大。
王巨斧開始懷疑南宮尋常同意把大多數刀手留在附近鎮子之前,這人就有了點別的問題。
他只能警戒,只好懷疑。
可如果再使線人帶着五人繞來繞去,拖慢往線報指示的可疑之處腳步,接下來就難免換南宮尋常懷疑王巨斧自己。
所以王巨斧幾番試探之後,終於還是咬牙用手勢暗示線人直接往發現古怪人馬的地方而去。
修羅道三當家的其他暗樁,在那一處所在發現有長袍大袖的青年出沒,頗合傳聞中的玄牝門人打扮。
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