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帷秀從來沒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站在同僚面前,忍不住想要爲職位比自己還低的玄衣衛校尉用上刑求手段。
把顏帷秀逼到這個份上的那名玄衣衛校尉名叫雷子辰,年紀和顏帷秀彷彿,平時這人雖然不修邊幅鬍子拉碴又愛喝酒,卻很少誤事,見機也快。
顏帷秀本來很欣賞雷子辰,只是這一次,雷子辰作爲目擊到一些“切利支丹”賊人消失前的事實其中之一,面對彼此關係還算不錯的顏帷秀問話態度也是抗拒到稱得上強硬,一日多的訊問之下就算和善如顏帷秀也快要失去耐性。
此刻顏帷秀站在席地而坐的雷子辰面前,只覺得自己如同和雷子辰兩人都在山頂上,而他自己卻怎麼也忍不住給他一腳送他下山崖的想法。
“我再問一次,你到底看到了什麼?爲何你和那處哨上的兄弟,到頭來什麼也不說出來?”
“我……我不能說……”雷子辰支支吾吾,好像心裡也在天人交戰。
帳子當門在用的布簾在這時被拉開,顏帷秀不自覺鬆了口氣。
進來的人是“閉眼太歲”陳至,陳至進來得及時,顏帷秀心知自己可以不用對玄衣衛中的兄弟用上刑求手段了。
就算還是必須用,至少顏帷秀也不必自己動手了。
顏帷秀可不願意在雷子辰面前讓人看出自己已經對他起了刑求之心,先一步說明現狀:“至今爲止,雷子辰仍沒說明任何一件事。”
“嗯,”陳至“緊閉雙眼”,從表情來看這情況對他好像並不意外:“那他和別人的情況完全一致。顏總旗請先稍作休息,換在下來吧。”
顏帷秀雖然等的就是這句話,到這時候卻要爲雷子辰在陳至面前說上兩句:“雷校尉……是個難得的人才,還請陳少俠手下留情。”
陳至點點頭,他自然知道顏帷秀想到什麼:“在下從其他人那裡能有所得,也不是靠着刑求手段,還請顏總旗放心。
……畢竟這些人已經一日多沒睡,精神緊張,和用了刑求無異。”
顏帷秀心中一震,這一天多被訊問的人耗着不讓水,同時也耗着訊問者自己,他完全沒想到這種方式本身也已經算是刑求中很有效的一種手段。
陳至沒有那個時間去管顏帷秀心境變化,馬上對雷子辰開口道:“聽其他人說,那怪物是和你進行了一輪問答,是也不是?”
“不許叫他怪物!!”
雷子辰此話一出,自己冷汗直流,這是明顯的頂撞,之前顏帷秀再問什麼他也沒表現出這種情緒,而他自己也不明白這股突然冒上來的情緒是怎麼回事。
顏帷秀也是訊問至此第一次看問出問題後雷子辰不是犯難而是直接頂撞,同時覺得“閉眼太歲”這話看來是從其他情況相同的人口中真問出了什麼。
顏帷秀雖然自己也被耗得頗爲疲憊,此刻卻不願意退下休息,他想看“閉眼太歲”到底是用什麼手段撬開一張這種嘴。
顏帷秀沒有出去的意思,陳至也並不在意,而是語氣一轉:“嗯,是在下失言。
那麼在下收回這個稱呼,可我仍要問你更多的問題,如果你明白這一點,我現在要對你發出第一個問題,請你想清楚再回答。
你此刻緊張疲勞已到一定程度,你是否需要先休息,再來讓在下繼續發問?”
讓人疲勞和神智混亂向來是刑求手段中必不可少的一環,甚至在面對心志堅定的刑求對象時是在其他手段失效之後仍可能有所作用的做法。
陳至此刻說雷子辰可以選擇先休息,顏帷秀真的開始相信他所用的手段並不會是刑求。
雷子辰又復支支吾吾態度,想了一會兒後才道:“我、我不需要休息……
事情越快完越好,我希望陳少俠能夠儘快在我這裡有所得。”
“嗯,”陳至答應道:“那麼我接下的問題,如果你不能回答,就說不能回答。
如果是不想回答,便說不想回答。
雷校尉明白此兩種答案之間的區別了嗎?”
雷子辰點點頭,表示明白。
陳至於是繼續發問:“雷校尉,根據其他人的口供,前天風起之後,你馬上下令將那處哨崗的人手聚在一處,並暗中遣出三人——兩名地魁門弟子和一名玄衣衛力士——着他們埋伏暗處,以便如果這處哨崗出現意外而失守後能有人安全前去報信。
是或者不是?”
雷子辰對這個問題想了半天,艱難地擠出一個“是”字。
陳至的第二個問題接着便來:“然後你們看到了‘他’從天而降,好像對你們並無惡意,最終落在了你們中間,還很平和地向你交談。是嗎?”
這個問題雷子辰沉默得更加久,仍是答了個“是”字。
陳至的第三個問題簡短:“‘他’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我不能回答。”這一次雷子辰答得直接乾脆,絲毫沒有猶豫。
顏帷秀皺起眉頭。
陳至再問:“‘他’背後生着翅膀,頭上長角,背後還有一大蓬尾巴,渾不似人樣。是嗎?
“是,可是那……”雷子辰停在一個“那”字,然後沒能繼續答下去。
顏帷秀的眉頭唯有皺得更緊。
陳至反而好像聽慣了這種奇怪的應對,繼續問道:“好,那麼接下來。
‘他’向你問過話了,他問了什麼?”
“……我不想回答。”雷子辰這次回答得沒那麼直接,神情看起來也是多少經過了“天人交戰”。
顏帷秀因而判斷出“天人交戰”的原因在於雷子辰想要分辨自己“不想回答”和“不能回答”其中的差別,開始明白陳至爲什麼要提前說明這點。
“嗯,在下明白了。”陳至點點頭,好像頗因爲雷子辰能分清這一點而感到滿足:“那麼接下來,我下兩個問題間不會問起‘他’的事,你回答時候還是一樣要分清那兩種回答的區別。”
“……好。”
接着,陳至用最平淡的語氣問出足以讓一旁顏帷秀血氣翻涌的問題來:“這之後,雷校尉主導之下,你們所有人經過商量後,分襲了附近的三處崗哨,造成了混亂。
這件事,發生在那股古怪黑風起風之前不久。是也不是?”
雷子辰臉上露出明顯的愧疚之色,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我、我可以喝些酒嗎?”
陳至先是點點頭,然後轉頭向顏帷秀道:“顏大人……”
不等陳至說完,顏帷秀已經明白意思,馬上掀開營帳簾子,對外喊道:“取些酒來。”
雷子辰不等酒取來,聽到顏帷秀讓人取酒就已經答了陳至之前的問題:“……是。”
陳至點點頭,沒有在問,他要等酒被取來送到雷子辰手上才繼續。
一碗雜糧酒很快就被送來,這酒上浮着些未濾淨的綠渣,顯然是出自農家作坊的酒。
因爲“切利支丹”之亂玄衣衛會聚羣豪在這附近,百姓早已能避就避,如今能找到這種酒也不算容易。
顏帷秀素知雷子辰好酒之名,雷子辰家境不錯,要在平時這種酒他是不會主動去找來安慰自己腹中酒蟲的。
這種酒還有個叫法叫做“綠蟻酒”,實在是酒中下品,唯有文人墨客潦倒或者顛簸流離時只能飲這種酒才肯起個這種雅名聊以自|慰。
這碗粗酒在現在的雷子辰眼裡卻如玉露一般,他接過酒碗馬上仰脖飲盡,連酒渣都飲完之後才吐出來不多一點。
陳至馬上便繼續問了下去:“雷校尉如今仍想繼續參與討伐‘切利支丹’之事嗎?”
“我……”雷子辰答得勉強,但仍是答得肯定:“……我職責所在,一定要繼續討伐‘切利支丹’,直到這夥兒賊人被壓服。”
光這一句話,顏帷秀聽出雷子辰出自誠懇,多少感到些欣慰。
陳至“嗯”了一聲,跟着卻說出了句頗爲潑冷水的話:“雷校尉今後不可再參與了,至少不能參與此事的關要之處。”
“憑什麼?!”雷子辰再次激動起來,他甚至直接站了起來。
陳至的語氣也轉嚴厲,馬上道:“憑雷校尉你製造混亂,相助‘切利支丹’賊人脫困!
在下最後的問題就要再問起雷校尉,此事是‘他’有求於你,還是你主動想起相助?”
“我……”雷子辰“我”了半天,一直“我”到坐下,才終於答完:“……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很好。”陳至平淡道。
看來陳至再無別的問題,甚至起身想走,顏帷秀已經聽出蹊蹺,也跟了出去。
走出營帳,顏帷秀還沒來得及問陳至什麼,便見陳至外一雙冷眼盯着這個方向,直教人不寒而慄。
“天下第一劍”天衡府平安司之首玄衣衛指揮使江南成的一雙冷眼。
顏帷秀顯然不是江南城盯着的對象,卻也被壓迫感壓得渾如墜入冰獄,體內寒意不止自脊爬起,甚至從腦壓下,整個人好像被凍住一般。
顏帷秀艱難地移動了眼睛,看到“閉眼太歲”陳至“雙眼緊閉”,好像已經習慣這種壓迫感。
他哪裡還顧得上問什麼?一旦自己稍微能夠動作,馬上向江南城行了個端正的玄衣衛裡那種特殊的反掌握拳禮,然後轉頭就走。
陳至也走,不過是步履如常,走向江麟兒所在的主營。
陳至一走,江南城便跟,一路上經過之處看到這副光景的人都好像大白天見了死神,誰也不敢近前。
就連南宮尋常,本來他在轉角處看到陳至轉過來,換上笑臉就想去搭話,見了陳至身後江南城後也是馬上收斂笑容縮回自己營帳裡去。
可並不是哪個人都沒膽子靠近這奇妙的二人組合,已經回營的秦雋看到陳至和他身後那位後只是愣了一小會兒,然後就好像沒事發生一樣湊近了過來。
陳至一笑,任自己這位結義兄弟陪自己走一路。
秦雋湊近之後,也是用尋常閒談語氣和陳至聊了起來:“看來你問完了,那以你的頭腦應該有結論了吧?”
“嗯,等到主營裡再說吧,相信那裡不止江問事,還有很多人等着這個結論。”
“那個江……”秦雋剛想說“小鬼”兩字,轉念一想人家父親如今就在自己身後,慌忙改口:“……問事,今天可也忙得很。
老弟你如今要提他分擔,這擔子也重。
修羅道那位四當家‘萬世不禪’弗望修和殊勝宗替代法卻形收拾爛攤子的什麼潘首座也來了,你要當着這麼多人理起這樁怪事來,倒是壓力也頗不小。”
最後一句裡,秦雋稍微轉頭向後還把句中“壓力”兩字學那玄牝門林霹靂的語氣說得怪腔怪調,顯然認爲這後面跟着的“煞星”就是陳至如今所面對最主要的壓力。
陳至倒是不以爲然,說道:“事情確實有了新的變化,結合這個新的結論,只怕羣豪相聚再無意義。
反而是這些人都屬精銳,倒是人人有用,少一個都不得。
藏姑娘生氣這事,好像你倒是更該趁早處理。”
秦雋白了自己老弟一眼,道:“有大鼻子陪着她,哪裡用得到我?”
陳至一笑,他已經聽了秦雋私下說言笑酬和“屠世先生”的過往,加上言笑酬路上表現,心裡倒是不認爲這位言笑酬是真心想和秦雋爭藏真心的好意。
秦雋等人回來之時,小安幫已經按照陳至的吩咐出發前往官軍。
陳至已經聽秦雋說了官軍方面的進展大略,心知小安幫那位室幫主一到之後必然馬上看清形勢,知道想要掃滅知道他身份的縷臂會中人還要倚靠陳至謀劃,倒是件能讓小安幫這些不安定分子倒向自己,任勞任怨和這邊裡應外合的好事。
秦雋等人到達之後,“三不治郎中”張鄲氣秦雋讓藏真心熬夜巡山,怕傷神之下快要痊癒的傷神症頭再重,一副殺人樣子秦雋都唯恐避之不及。
好在張鄲仍是沒多說什麼就連“懸命一字簡”的醫治也接手了,藏真心一路上仍在負氣也不肯見秦雋,言笑酬和張鄲、藏真心兩人混到一起,秦雋心中多少焦急卻不肯主動抹下面子去湊這三個人。
“劍毒梅香”孟舞風身份特殊,先給玄衣衛派人監視起來,再加上金山派掌門人嶺天龍終於聽到法卻形的死訊,陷入傷悲之中,秦雋如今實在是哪裡都不好湊,纔不怕打擾到如今正忙的陳至來湊自己這位義兄弟。
想到嶺天龍,秦雋又有了話題:“金山派嶺掌門只怕後面會多聽那位什麼殊勝宗寂靜堂首座潘籍的話吧,說起來好像你好像很討厭這潘籍。”
陳至對此自然不會瞞秦雋什麼,也沒瞞的必要:“法卻形是個自私的小人,能逼得如此小人用這種極端方法自覺,我當然不會小看這種人。”
“陰險小人的眼裡把別人想得也陰險無比,實在是正常至極!”
這句話是江南城接的,秦雋這才明白這人原來一直聽着他們兩個說話,回頭白了江南城一眼道:“裝嫩老鬼,關你什麼事?莫名其妙!!”
天下間敢這麼跟“天下第一劍”江南城說話的,只怕秦雋也是獨一份。
可“口舌至尊”秦雋這人雖然好像渾得可以,江南城對他的性子卻好像欣賞有加, 居然並不在意,被說成是“裝嫩老鬼”也只是“哼”了一聲。
轉眼三人已經走到主帳之前,江麟兒所在主帳本就是村中最大一間屋子改成,倒是不嫌多少人擠進去。
陳至這時對秦雋道:“你可不可以在帳外等我,稍後我可要你帶着去見見那位言兄以及簡大俠。”
秦雋雖然本來就是因爲無聊纔來湊陳至,卻知道陳至自有打算,馬上應下:“好。”
秦雋雖然留在外面,江南城倒是不客氣,這次不像之前在監視雷子辰那帳子一樣等在帳外,直接也跟着進了主營。
別人進得,秦雋進不得,爲此秦雋和江南城一老一少在錯身而過時互瞪一眼。
光憑這一眼給主營外的羣豪看在眼裡,日後“口舌至尊”的名聲大噪也是不在話下了。
陳至支開秦雋確實有其用意,江南城這麼盯着自己始終是束手束腳,他想試着單獨搬出《易日緯》的事實來看有沒有機會暫時獲得江南城父子在另一方面的信任。
進了主營之後,陳至才發現,除了他設想中的人員還多了兩人——一個長眉老者好像乞丐,另一個好像長工。
這兩人顯然是不久前才秘密到了,其中只有壯年好像長工那個陳至見過。
陳至馬上想到之前南宮尋常想要搭話一事,他也是見過這人的。
原來南宮尋常之前就是看到了這位滅度宗“第五條老狗”——或者“第五尊者”的到來,知道滅度宗也已正式進場想要告訴陳至一聲,卻在看見江南城後給嚇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