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很陰。

京城郊外,枯草黃蘆,都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時值隆冬,密密麻麻下得不大的雨絲被北風吹得打斜,刺在人的肉上,好像冰陣一樣的凍人。皇宮深處的內懲院,和郊外一樣冰冷。

這裡是皇宮真正最冰冷,最嚇人的地方。

民間流傳的冷宮,還只是住被廢的妃子,多少也算是宮殿,一應飲食,日常用物,也會供給。

內懲院,卻是專門關押皇室宗親裡犯了大罪的人的地方,根本就是牢房,而且是各色刑具俱備的牢房。

王族內外,談之色變。

就在這個北風陣陣的日子,一輛被厚簾子擋得密密實實的四輪馬車,在一隊精兵的護送下,從皇宮小西門無聲無息地進去,停在了內懲院的門口。

到了目的地,一路上負責看守和護衛的隊長翻身下馬,走到了馬車前面,停下腳步。

也許是因爲坐在裡面的人的身分——這輛垂着厚厚簾子,簡簡單單,瞧不出什麼的馬車,此刻卻給人一種巨大的壓迫。

一股沉甸甸的悲傷像空氣一樣瀰漫在四周,令隊長簡直無法開口說出一個字。

很久之後,他才用壓低的,沉重的聲調開口,“殿下,地方到了。”

簾子被人掀了開來。

一個頎長削瘦的人影,從車裡彎着腰出來,彷彿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連此刻不太亮的陽光都受不了,瞇起眼睛,緩緩站直了身子。

“到了?”他自言自語地吐了兩個字,擡頭看了看眼前高高懸掛的“內懲院”牌子,門裡面深深的看不見的陰森讓他有點心驚,年輕俊美的臉上掠過一絲畏懼,但很快,又帶着天生的尊貴矜持,從容下來,問了一句,“這就是內懲院了?”清淡如水的聲音,和他給人的安靜從容的印象,如出一轍。

“是。”

隊長低聲回答着,不忍去看這位風華正茂,卻已經被動盪不安的朝局拖入地獄的廢。

炎帝的長子,今年只有十六的詠棋,就在去年被冊立爲後,不足六月而廢。

這是一位非常俊美的少年。

明眸皓齒,眉清目秀。

顧盼生輝,瀟灑飄逸。

烏黑的瞳仁不管什麼時候都亮亮的,晶瑩如星,目光柔和,總帶着善意。

記得一年前在冊立的大殿上,曾經遠遠的看過他,那時候遠沒有現在這樣憔悴,瘦了一圈後,頓時就纖細得可憐了。

“殿下,請移步吧。內懲院的人已經在等了。”

“誰審我?”

“小的不知道。”

“我……想見一見父皇。”

“我要面君,你幫我代奏吧。”輕輕的,不像是命令,也不像是請求。

“……殿下,凡是交給內懲院的事,從來不許代奏的。不過,殿下可以要內懲院代奏皇上。”

接下來的沉默,彷彿石頭一樣壓在人的心上。

良久,詠棋清秀的眉蹙了一下,苦笑着,喃喃道:“看來,我只能盼自己能死得痛快點了。”他嘆息着,提起腳步,邁進了內懲院的臺階。

一羣並不慈眉善目的人手裡提着枷鎖鐵鏈,站在門坎內,正等着詠棋。

見詠棋到了面前,領頭的一個官兒冷着臉,乾巴巴道:“小的是內懲院院官張誠。殿下,恕小的無禮,您進了這個門坎,小的就不向您行禮了。”指着門坎邊上那條明晃晃的黃線,“不是小的膽子大沒規矩,這道門坎的黃線是太祖烈皇帝御筆親劃的,太祖皇帝聖命,這是專門懲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關進來的,不管什麼身分,就是金枝玉葉、龍子鳳孫,來了這裡就是犯人。殿下明白了嗎?”

“有什麼不明白的?”詠棋咬着下脣,驕傲地仰起頭,冷冷道:“既然進來了,隨你們糟蹋吧。”

“不敢隨便糟蹋殿下,小的只是奉旨問案。”張誠五代都是內懲院的人,從小看着不少倒了楣的龍子鳳孫們落難,但廢來還是第一次,看着詠棋雖然形容憔悴,畢竟還散發着幾分威嚴,口頭上也不敢太無禮,用手一讓,道:“按規矩,請殿下用枷鎖。”

身後兩名院吏,一個捧着木枷、一個捧着鎖鏈,跨了出來。

詠棋一生金尊玉貴,就算最近一年事故迭起、際遇不堪,身邊最少也有兩三名太監宮女伺候着,從來沒有見過什麼枷鎖。

他看着面前冷冰冰的刑具,心裡往下一沉,咬緊了雪白的貝齒,把手緩緩伸了出去。

喀,喀。

兩聲清脆的金屬響聲,纖細而白皙的兩隻手腕上,卡上了沉重的鐵釦。

一種讓人幾乎暈死的屈辱感,衝上詠棋的眼眶,差點滴墜下來。

張誠這才滿意地笑了笑,轉身,伸手往裡面一讓,“殿下,請吧。”

炎帝的規矩,對待皇族內的人和對待外面的大臣們不同。

外面的大臣們犯案,爲示公平,通常是三司會審。

皇族內的罪行,常常涉及皇族隱私,爲避免家醜外揚,反而經常只用一個主審。

也許這一次事關重大,要審的又是前,炎帝打破常例,任命了兩人審理此案,張誠當然是其中之一。

而另一個,卻是詠棋怎麼猜也猜不到的。

當他戴着木枷鐵鏈,以無比沉重絕望的心情,走過長長的點着黃豆大燈火的漆黑通道,邁進審訊廳時,一張猛然跳進眼簾的臉,讓他當場僵硬了。

劍眉、星目,比一般人還要突出的直挺的鼻樑,驕傲而俊美,華貴沉穩之中英氣逼人。

這脣、眼、口、鼻,都如此熟悉。

熟悉到可以把壓在心底的百種滋味,全部翻出來,在腦海裡沸騰,情不自禁地失聲叫了出來,“詠臨?”

坐在那的人卻全沒有詠棋的激動,揚脣笑了笑,“錯了,不是詠臨,是我。”

聽了聲音,詠棋臉上驟現的驚訝興奮,都倏然消失了。

“哦,詠善,是你。”

他怎麼了?竟把他們兩兄弟給搞混了。

雖然是雙胞胎,但身爲長子的詠棋從不會把這兩個由淑妃所生,只比自己少兩個時辰的弟弟給弄混。

詠臨,他是個多好的弟弟啊。

聰明、好學、善良,有點兒頑皮,他——和詠善不同。

對,詠臨他,沒有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不像自己的雙胞胎哥哥詠善,身上總有一種讓詠棋不自在的氣息,眼睛偶爾閃過一道犀利的光芒,彷彿要把人從前到後刺穿一樣。

“難得,你還記掛着詠臨。”詠善穿着四團龍褂,腳上蹬着一雙紫色錦鞋,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表情平靜。

坐在高臺後面,他的目光甚至可以說是無害的,從容安然地打量着詠棋。但不知爲什麼,詠棋卻打心底裡對他的打量有點畏懼。

詠棋稍稍別過臉,“詠臨……他現在如何?”

“詠臨嘛……呵,我今天,可不是來聊天的。”說了三個字,詠善可恨地吊住了不再往下說,居高臨下地似乎把詠棋打量得滿意了,轉頭去看張誠:“父皇派我來監審,張誠,該問什麼,你就問什麼吧。”

無情的語氣讓詠棋一怔。

兄弟們一起在宮裡出生,一塊讀書、一塊玩耍,他雖然暗地裡對詠臨特別溺愛了幾分,但對於詠善也從來沒有冷落的地方。

到了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就算不是一個母親出來的,畢竟也該有一點情義在,怎麼說話這樣冷漠,連一句場面上的好話也不肯說?

自己哪裡得罪了詠善?詠棋百思不得其解。

審訊廳的爐火在詠善等背後熊熊燒着,熱着他們的脊樑,驅走寒意,站在另一邊的階下囚,從身體到心靈都感覺到一股驚心動魄的寒意。

張誠打開卷宗,咳嗽一聲,開始問案。

“慶宗二十年三月,你是否曾擅自聯絡宮外大臣,意圖結黨?”

“沒有。”

“怎會沒有?三月的時候,你和陳敬等大臣會面,長談了半個時辰,可有此事?而且還私收大臣的禮物?”

“有。”詠棋俊美的臉很蒼白,凝視着前方,彷彿在出神,說話卻有條不紊,徐徐道:“我是慶宗二十年被父皇冊封爲的,大臣們備禮恭賀一下,也是按照禮儀來的,並沒有失禮的地方。”

“你是否教唆太監吳小三,到內事廷取各位皇子的生辰八字?”

“沒有。”詠棋簡單地回答,瞥了詠善一眼。

詠善一直都很沉默。

坐在遠處,背影的火光讓他看起來像一座雕像似的。詠棋可以察覺他的目光直盯着自己,犀利、深沉、帶着讓人看不懂的探索和觀察,還有一些別的,令人心悸的東西……

“還敢狡辯?”張誠哼了一聲,提高了聲調,“太監吳小三正是在你身邊伺候的人,事後已經招認,是受指使。你如何解釋?”

“當時我是,伺候我的人多着呢。”雖然竭力不想惹事,但皇子的傲氣還是忍不住流露了一些出來。詠棋平緩地掃了張誠一眼,“你說他招供是我指使的,但重刑之下,何供不可求?我又爲什麼要取兄弟們的生辰八字?”

“取生辰八字,自然是魔魘皇子們,要用邪術了。”

“我沒有這麼幹。”詠棋冷冷應道,一雙烏黑的眼睛看着張誠,“這件案子當時已經查過,證明是誣陷,連父皇也是知道的。你爲什麼又要翻出來問?”

說到這裡,眼角往詠善處一掃,心裡微微一動。

他記起來了。

當日這個案子,後來在母親麗妃和舅舅宋楠的有心指示下,矛頭轉向了詠善、詠臨和他們的母親淑妃。

那一次,詠善、詠臨和淑妃雖然逃過了大劫,最後澄清了冤枉。

但從小照顧詠善長大的穆嬤嬤卻被刑訊致死了。

“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張誠道:“皇上給我的聖旨,是徹查和你有關的一切案子,這件案子……”

一直默坐着的詠善,忽然輕咳了一聲:“從前的案子,暫且放下,先問別的。”

張誠愣了一下,不過見了詠善開口,當然不會駁回,恭敬地應道:“是。”

放下手裡的卷宗,又重新開了一卷,清清嗓門問:“那我問你。慶宗二十年十二月,你已經被廢黜,皇上施恩,封你爲南林王,讓你在南林好生修養讀書,爲什麼你還要聯絡京城裡的大臣們,私下來往,意圖不軌?”

慶宗二十年十二月,其實也就是一個月前的事。

詠棋六月被廢黜,七月去了南林,因爲不想惹禍,連王府大門都不出一步,就這樣小心,沒想到還是遭了毒手,被誣告到皇帝面前,立即押送回京受審。

聽着張誠咄咄逼人的問話,他沉吟了一會,反問道:“我聯絡了什麼大臣?”

“蔡薪、雷淘武、宋楠,難道你沒有寫信給他們?”

“我寫了。”詠棋點頭承認,“蔡薪、雷淘武,是父皇給我指定的太傅;宋楠,是我的親舅舅。我不能寫信給他們?”

“寫信可以,但是寫意圖不軌、結黨營私的信,那就是大罪。”

普通的問候信件,寥寥幾字,竟然平白扣上這麼大一個罪名,詠棋再平和的性子也生了怒氣。

“誰說我意圖不軌,結黨營私?那些信你們都親眼看到了?”

“沒有!”張誠陰險地盯着他,獰笑着道:“所以纔要審你,問清楚那些信裡都寫了些什麼?裡面是怎麼圖謀的?還有哪些幫兇?你去了南林,麗妃私下也給你送過幾次信,裡面又寫了什麼?你聯絡大臣是自己的主意,還是麗妃的主意?”

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詠棋心裡猛地冷了下去。

這哪裡是審案,分明就是要藉着機會整死他們一族,不但宋家,連同情宋家的大臣們也不肯放過。

母親麗妃自從自己的位被廢黜後已經被關進冷宮。雖然確實是曾經塞銀子,私下求往日相熟的宮女太監們傳遞過信件,但不過是母子連心,實在想念了,問候一下身體而已。

現在才知道,那些信可以傳到自己手上,根本不是僥倖,而是故意放縱的,就爲了今日的誣陷。

人心歹毒,都已經落魄到這個地步了,爲什麼還偏偏要趕盡殺絕呢?

“快點說吧。殿下,小的耐心不好,你也知道,審案子,狡辯是要吃苦頭的。”

不行,絕對不能鬆口。

任他們誹謗,但沒有他的供詞,就難以再度興起大獄。

詠棋想定了,擡起了頭,淡淡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信都是我寫的,上面都是問候平安的家常話,給太傅和舅舅寫信,我沒有做錯什麼。”

“呵呵,瞧殿下的意思是要和我耗時間了?”張誠審犯人的經驗豐富,詠棋又是沒有進過牢房的嬌貴皇子,一看詠棋的神態改變,就已經猜到三分了。

他接這差事之前,早就打探好朝廷現在的局面,坐在他身後的二皇子詠善,最多再過幾天就會被正式冊封爲。

天下大局已定,正是爲將來的皇帝立功的時候。

淑妃娘娘昨天特意召他過去,還不是因爲不放心麗妃宋氏一門死灰復燃嗎?

說到底,就是要快一點把原和麗妃他們都給除掉,拔了眼中釘。

要弄死詠棋,最快的方法就是用刑。木棍、鐵杖,哪一樣都好,下手時用點陰力,包管這尊貴得一折就斷的皇子立即沒命。

所以詠棋的態度反而如了張誠的意。他瞅着詠棋纖柔的身子,難聽地笑起來,“殿下,您請看。”

側開身子,對着牆上指指,“這上面的東西,都是歷代皇帝親賜的,專用在犯了法,不怕死的王公貴族、龍子鳳孫身上。御賜的刑具拿在我們手裡,等於是替皇上教訓家裡人,就算折騰死了,也是不加罪的。前年武親王密謀興兵,就是死在這個地方的。這麼多好東西……殿下,您要先選哪一樣?”

詠棋往牆上一看,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掛在牆上,陰森詭異、烏黑烏黑的,籠罩着厚厚的血腥,也不知道染過了多少人的血。

他畢竟只有十六歲,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身體上的凌辱,全憑一股與生俱來的驕傲支撐着。

憤怒、悲傷、害怕,都在他兩窪清泉似的閃亮眸子裡翻騰。

籠罩而來的恐懼不斷加重,詠棋情不自禁地,將複雜的目光掃向了坐在一邊,儼然高高在上的詠善。

只比他小了兩個時辰的弟弟遇上他的目光,也怔了一下。

但很快,詠善冷漠的把視線轉向了他處。

詠棋的心,彷彿被攻城捶狠狠捶了一下。

要是……是詠臨被派來監審的話,那或許……

“殿下,考慮好了沒有?”

“你不就是要動刑嗎?”悲憤交加地回頭,詠棋輕蔑地看了張誠一眼,“動手吧。”

張誠正等着這一句,好在將來寫卷宗的時候加上一句“詠棋蠻橫狡辯,逞強熬刑”,聽了詠棋的話,格格笑道:“好,爺,你有骨氣。”

手擡起,不用回頭,已經準確的指到身後牆上血跡斑斑的鐵杖。

那東西,只要使的人練得夠功夫,打下去可以不破皮流血,暗地裡卻傷筋動骨、震碎臟腑,打個二、三十下,當時看着沒什麼大礙,過兩天就一命嗚呼,毫無把柄可抓,牢裡草營人命最管用的。

還沒開口,身後不輕不重地傳了一聲:“慢。”

張誠一愣,連忙換了一副表情,轉身過去看着詠善。

“殿下?”

“張誠,我有點話。”詠善站起來,適意地動了動手腕,“咱們找個地方談。”不等張誠反應,轉身踱出廳門。

張誠摸不着這位目前聖眷正隆的皇子唱的是哪出,只好摸摸鼻子跟了出去。

詠善在拐角處的無人處,負着手等他。

“昨天,你去見過母親了?”

“是。”

“和你說了什麼吧?”

“是,淑妃娘娘她……”

“她說什麼我猜得到。”詠善冷冷地截住了。

北風穿堂而過,吹在人身上好像割刀子似的,張誠身上穿着兩件皮裘,一樣冷得直哆嗦。

這個古怪皇子怎麼偏偏選了個這樣的地方私聊?他心下埋怨,但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作聲,只是眼睜睜看着詠善,盼他快點說完。

恰恰相反,詠善對凜冽的北風一點也不懼。迎着風,好像讓他更精神了,挺直身子,臉上浮出一絲讓人看不出深淺的微笑,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問張誠,“你說,沒有兒子,妃子能不能當上太后?”

張誠一愣。這個問題,真是有點沒頭沒腦了。見詠善發亮的瞳仁瞅着他,才知道在等他回答,連忙答道:“這個……恐怕是不能的。”

“聰明。”詠善滿意地掃了他一眼,回過頭,目光穿過高高的牆頭,射向幽遠昏黃的天際,彷彿隨口感慨,又彷彿意有所指,“兒子,就是孃的根本。沒有我,淑妃娘娘就當不上太后。這一點,你明白嗎?”

“小的明白。”

“誰的話比較有分量,你明白嗎?”

“小的明白。”不知爲何,站在這狂風肆虐的地方,張誠的脊背上卻已經滲出了一層細汗。

眼前這個冷漠沉靜的少年雖然只有十六歲,但他凝視遠方的挺直背影,語調平緩卻異常清晰的片言隻語,直讓大人也生出一股顫慄來。

“張誠,有句話你給我聽好了。”

一種無形的恐懼,隨着詠善低沉的聲音,朝張誠籠罩過來。他情不自禁的躬低了身體,豎起耳朵聽着。

詠善雙手負在身後,一字一頓。

“要是,詠棋在內懲院裡出了一絲差錯,我,會要你的命的。”

接下來的審訊,就不過變成冠冕堂皇地走過場了。

張誠所問之下,詠棋能攬的,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但凡有牽扯到別人的,詠棋就變成鋸了嘴的葫蘆,一字不答。

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牆上讓人簌簌發抖的刑具都在,張誠面目猙獰,口出恫嚇,百般不耐煩,卻硬是沒有再往後面牆壁一指,再提起用刑的事。

其實詠善和張誠出去密商的時候,他在廳裡,帶着枷鎖的身子一直在暗中發抖。

怕,真的,誰不怕呢?

那些往日只是被身邊的人不經意地稍提起一兩句、就被中途打住的慘事,現在就在眼前,就正降臨到自己頭上。

困灘的游龍遭蝦戲,眼前這些粗鄙的男人虎視眈眈、心狠手辣,往昔百般尊榮,到了這裡,只怕招來的折磨更毒辣。

“殿下,說了半天,你就是不肯認了?”張誠重重合上卷宗,瞇起眼睛瞅着他。

“你問的話,我一一據實回答,沒有什麼不肯認的。”詠棋沒有再抿脣,這個動作太顯出他的緊張了。

和張誠對答了一個時辰,口乾舌燥,枷鎖壓得他肩膀生疼。詠棋盯着另一頭的熊熊火光,目光似凝非凝,有點出神。

似乎漸漸適應這裡的陰暗和火光,不再覺得原先那樣心驚膽顫了。

就算怕又有什麼用呢?

“你的這些話,我可是都要呈給皇上的。”

“儘管呈。”

詠棋的眉過於秀氣,就算冷笑着,也一點不顯刻薄。那雙眸子就算有着怒氣,也是溫和的。

這一點,他無論如何比不上詠善。

詠善就算微笑着欣賞一樣東西,眸子裡一閃而過的光,也會讓人生出怯意。

審問的過程中,他雖然一直沉默不語,但安靜的視線卻讓詠棋如芒刺在背。

他在看什麼?

不僅是臉、不僅是手、不僅是腳或者身子、衣裳、神態,詠善的目光好像一張用冰劍編成的網,拋過來能把詠棋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剖成幾千幾萬份。

下意識,詠棋別過臉,再次躲開詠善的視線。

耳邊,彷彿聽見了詠善的一聲冷笑。

“殿下,今天的已經大致審完了。這些是記錄好的卷宗,請殿下過目指點。”張誠收拾了卷宗,小心翼翼地呈到詠善面前。

“拿開吧。”詠善瞅也沒有往上瞅一下,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過來看人的,卷宗和我有什麼關係?”邊說邊站起來,整整身上一絲不苟的衣裳。

見他往廳門走,張誠領着兩個院吏跟過去,“殿下今日辛苦了,天冷,不如給殿下備一頂小暖轎……”

“誰說我要走了?”詠善頭也沒回,“審訊的地方見識過了,牢房呢?領我去看看。”

張誠昨日見了淑妃,想着詠棋遲早要死,預備的不過是個破爛小屋。但剛纔看詠善的意思,詠棋卻是不能虐待的。

他是聰明人,一路陪着詠善走去牢房,早就有了主意,也不住預備好的小牢房走,直接領着詠善去了內懲院裡最大最好的單人牢房,笑着道:“就是這裡。殿下看着,覺得怎樣?”

“嗯,地方還夠大。”詠善道:“只是有點冷。”

“不會冷。這裡連火爐都預備好了,只是犯人還沒到所以沒點。哦!小的這會就點上……”

詠善不置可否,圍着牢房踱了一圈方步,才道:“我說幾點,你記下來。第一,不許用火爐,挖一條地龍出來,在下面生火取暖。”

“是。”張誠應了一聲,不過有點疑問地擡頭,“其實……用火爐也未嘗……”

“火爐不行。那是明火,裡頭還有燒紅的炭。”詠善臉上不露一點表情,“你手底下這麼多人,給你三天,難道還開不出一條通熱氣的小地道?要是那樣,你也太不會辦事了。”

“殿下說哪去了?這……這不用三天,一天半就夠了。”聽見詠善的語氣不對,張誠趕緊轉了口風,順着他的意思道:“您放心,萬萬不會讓詠棋殿下冷着。別看小的面上對詠棋殿下惡狠狠的,那是遵旨審案,沒辦法的事。其實誰想難爲他呢?連我們下面的都這麼想,殿下這樣心腸仁慈的就更不用說了。到底是同個父親的兄弟,怎麼也不會看着詠棋殿下遭罪?皇上也疼您這片仁心呢。小的明白了。”

“你沒明白。”詠善冷冷地給了他一句,陰暗的牢房內,深邃的瞳仁偶爾閃過一道銳利的精光,像閃電猛地在天上撕開一道口子,但轉眼就隱去了,輕抿着薄脣,慢條斯理,字正腔圓地道:“我這個哥哥,外柔內剛,遇了事很容易轉不過彎的。你要……好好看着。”

這句話語氣極淡,最後四個字,輕到了極點,不豎耳朵仔細聽,簡直就聽不見。

反而無端多了一種凝重危險。

張誠愕了片刻,猛一個激靈,明白過來。

這位城府深沉的皇子,竟是在擔心詠棋尋死!

偷偷地,他挑起眼睛打量了面前的俊朗少年一眼。

這個在皇宮中排行老二的詠善殿下,雖然沒怎麼打過交道,但聽宮裡伺候過的人傳出來,都說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刻薄無情、性情難測。

今日相處了不到三個時辰,果然不好伺候。

就拿對詠棋這個哥哥的態度來說吧,若說對詠棋心存善念,在整個審問過程中,他可一句好話也沒爲詠棋說過,不但如此,連個笑臉都沒給詠棋;可是,若說對詠棋不好,他不但怕詠棋在內懲院被人害了,甚至還怕詠棋自盡。

到底怎麼回事?

張誠腦子裡一個勁的轉着,一邊不忘躬身低頭,斂眉道:“殿下,小的這下是……真的明白了。不但火爐,其他地方都會小心收拾,一根針也不會留下。”

詠善這才微微一笑,又吩咐道:“第二,你在牆上,叫人多弄幾個環子。”

“環子?”

“要兩三個人拉不動的那種。嗯?發什麼呆?”詠善見張誠不解的神色,淡淡掃了他一眼,“虧你動不動就用大刑恫嚇犯人,犯人不聽話,扭打掙扎,你平常是怎麼限制他們的?竟然還給我裝。”

張誠這才明白了,哦了一聲,輕笑着解釋道:“殿下一開始說火爐,小的以爲接下去會說鋪被等東西呢,一下子腦子轉不過彎,就沒往刑具上想。呵,殿下放心,環子我們這裡多的是,立即就可以釘上五、六個,保管牢靠,人只要一被綁在上面,就算金剛也掙不鬆,要是鬆動了一點,您儘管把小的腦袋擰了去。不只環子,連環子用的各式粗細鐵鏈,小的也立即給你預備齊全了。”

“不用鐵鏈。找一點別的軟東西,束縛手腳的,要好用又不容易斷。”

“嗯?”

“怎麼,沒有?”詠善瞥他一眼,臉上似笑非笑。

“不、不,殿下開口,怎麼會沒有呢?”張誠回答着,心卻不禁有點寒了。怪不得不許用刑,又要防着尋死,原來是要……

麗妃和淑妃兩個打進宮就鬥個不停,今日一個栽了下馬,被人欺辱,也是正常事。

但親生兄弟,連旁人的手都不肯借,硬要自己親自下手,這份歹毒心腸,就真讓人心驚了。

而且環子和綁手腳的軟縛帶,都是耐性人慢條斯理用的,可見是準備着慢慢羞辱蹂躪。

不過十六歲,纔是個半大的孩子,兩人還是一個宮裡出生長大的,就恨成了這樣?毒成了這樣?

連張誠這樣狠透了心的,也忍不住打個寒顫,一時間,面前這位玉樹臨風的皇子頓時可怕得如地獄裡來的魔王,讓人連多看一眼也覺得心悸。

難怪那個素來以仁著稱的敦厚會爭不過他,落得這樣悽慘的下場。

張誠低下頭,吞嚥了一下喉頭,擠出笑容,語氣倍加小心地諂諛道:“小的有一套軟縛,是朋友從遠地裡捎帶回來的,作工極精緻不說,更難得的是質地柔韌,不知道是什麼做的,連刀子也割不開,用那個綁人,又軟又實用。殿下不嫌棄,讓小人孝敬上來,如何?”

“你是個中老手,既然說好,一定是好的。”詠善冷峻的臉上逸出一絲淺淡若無的笑意,“賞你五百兩銀子,明天去我宮裡找管錢的取。”

“不不!這是小的一點孝敬,怎麼敢要賞銀?不不不!”

“賞你就收下。”詠善一笑即斂,不輕不重道:“我不喜歡別人逆我的意,賞、罰、升、降、生、死,都要順着我的意思,這是我的秉性。懂嗎?”

“懂,小的謝賞。”

詠善滿意地掃了他一眼,又放眼看了房內一圈,似乎終於滿意了,朝房門走去。一邊踱步,一邊頭也不回,對身後的張誠道:“剛剛只說了兩點,本來還有第三的,不過看你這樣聰明,我就不說了。”

“是,”張誠在詠善身後亦步亦趨,答道:“這大牢房旁邊還有一間小牢房,住着一個犯人,小的即刻就下令要他換到別的地方去,免得殿下親審詠棋,有人在旁邊哭叫打擾,日後也防他胡說八道。內懲院的人管着皇族裡面的犯人,都知道規矩,沒有一個是大嘴巴,不用殿下吩咐,這裡的事,一個字也不會泄出去的。還有……各種需要的器具,思,還有上好的傷藥,小的都會給殿下預備好。”聲音越說越低。

“什麼各種需要的器具?什麼傷藥?”詠善聽到後面,轉過身來瞅瞅張誠,忍不住揚起脣角,“你以爲我要親自刑訊詠棋?笑話。”

搖搖頭,又轉過了身。

這次他沒有再說什麼,由張誠陪着出了內懲院大門,徑自坐上暖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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