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銅鎖鑰匙的輕微碰撞聲後,內懲院的牢門被打開了。
詠臨在牢房裡早就等得心如火燎,看見牢門打開,忙問:“是太醫來了?”朝着房門趕去,不料一眼瞅去,頓時停下腳,沉下臉問跟在太醫身後步入牢房的孟奇,“孟奇!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宮是天下等級最繁瑣細密的地方,太醫院的太醫也分三六九等。像詠善、詠臨這種母親身分高貴的皇子,從小看病派的都是太醫院中醫術高湛的老資格,最低也是個七品冠帶的御醫。
今日詠善傷得厲害,來的這個中年太醫竟然只穿着九品冠帶,恐怕連太醫院的吏目都算不上,也許只是個醫士,比御醫足足低了三個檔次。
詠臨怎麼能不氣?
“我哥哥金枝玉葉,診治出了差錯你賠得起嗎?”詠臨瞪眼喝道:“滾!把王老太醫給我叫來!”沉臉,樣子兇得可怕。
大概三十來歲的太醫和旁邊幫忙提小藥箱的小內侍嚇得往邊上一縮。
孟奇走過來道:“江中王,這裡犯人有傷病,一律請宋太醫看診。”
“不行,我哥哥慣了讓王太醫看診。區區一個醫士,憑什麼給太子診病?”詠臨下肯讓步。
沒想到,孟奇也是個軟硬不吃的,既不動怒,也不怯懼,冷冷道:“小的再說一遍,請江中王聽清楚了,內懲院有內懲院的規矩,凡犯人傷病,只有宋太醫看診。江中王要是不肯讓宋太醫給太子看診,小的就請宋太醫走,但絕沒有別的太醫過來。看,還是不看,江中王給句話吧。”
“你……”詠臨氣得一噎。
孟奇不管他要殺人的目光,兩手垂下,等着詠臨決定。
“過來吧。”一個輕輕的透着虛弱的聲音,從牢房的另一邊傳來。
“啊!”詠臨驚叫,“哥哥,你醒了?”趕緊跑過去。
詠善臉色白中透青,微睜開眼,靠着詠臨攙扶,略坐起半身,脣角逸出一絲苦笑,“蠢材,這關口,和人家太醫計較什麼?”
詠臨氣憤道:“哥哥,沒見過這麼作踐人的,哥哥好歹也還是皇子,傷成這樣,他們隨便從太醫院裡拿個不成氣候的醫士敷衍!”
“你怎麼知道醫士就不成氣候了?”詠善笑着低聲數落弟弟一句,猛地一頓,俊臉掠過一絲痛楚,瞬間恢復淡然,聲音提高了一點,“宋太醫是嗎?請到這邊來。”
宋太醫領着提箱小內侍,到了牀前,給斜挨在詠臨身上的詠善行禮,小心翼翼問:“殿下,下官先給殿下請脈,再查看傷口,如何?”
詠善含笑頷首,伸出右手。
詠臨半邊身子撐持着詠善,一邊輕手輕腳幫詠善挽起右袖,一邊還是忍不住朝太醫瞪眼,森然道:“你請脈仔細點,聽準了才下評斷,這可不是尋常病人,我哥哥金枝玉葉,朝廷儲君,出了一點差錯,九族的命賠上都不管用。”
“詠臨。”詠善低喝他一句,擡起頭,對宋太醫淡淡道:“別理會江中王,他就這脾氣。醫者父母心,太醫憑本心看診就好,過多猶豫,反而不足。”
“是,是。”宋太醫連連點頭。
他因爲身分不夠高,雖然進了太醫院,卻很少給皇子貴妃們看診,曾聽人說過新太子詠善尖銳刻薄,是個極嚴峻可怕的人。不料今日親眼見了,着實很有太子氣度,鹹淡從容。
於是收攝心神,跪在牀邊請了脈。
又請詠善褪衣,審看行刑傷口。
詠臨掀開詠善裡面的白衣,雖然早有準備,心裡還是猛地一跳,詠善背腰處一片青紫瘀傷,不少地方打裂了,血污凝成一塊,慘不忍睹。
詠臨心酸,眼淚大滴大滴淌下來。
詠善察覺,勉強扳着脖子,往上看他,輕笑道:“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你這算什麼?”
詠臨知道哥哥不想自己傷心,咬咬牙,舉起袖子把眼淚抹了,哽咽道:“哥哥,我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了。”
詠善不知想起何人,神色黯然,怔了一會兒,強笑道:“你可要說到做到才行。”
宋太醫小心看過詠善傷勢,幫詠善暫時把衣裳蓋上。
詠臨問:“開什麼方子?這傷磨快點敷藥才行。”
宋太醫問:“太子最近夜裡有口乾、心肺焦躁的症狀嗎?”
詠臨急道:“這傷今天打的,關最近什麼事?”
詠善目光微微掃過去,阻止詠臨發脾氣,對宋太醫道:“最近是有點口乾焦躁,怎麼?”
“太子的杖傷,只是皮肉傷,太子向來習武,身體強壯,些許外傷,敷點藥就好,並無妨礙。只是……”宋太醫斟酌一番,戰戰兢兢道:“只是據下官看,太子除杖傷外,還有勞神過度之虞:心裡事情太多,忍熬得過分了,萬一埋下病根,倒是個大患。”
詠善驚疑地打量他一眼,心忖道,此人有大才,怎麼在太醫院混成這樣?
一邊思忖,一邊緩緩點頭,“太醫說的是,人大了,憂慮就多。”
詠臨聽見什麼“埋下病根”,又什麼“大患”,也緊張起來,“既然哥哥說是,那就是了。那怎麼辦?”擔心地追問道:“太醫快點開個方子,把這病根給堵莊。”
宋太醫道:一太子思慮周密,心太細了,xing情隱忍,都積着,鬱氣自然會壓在肺腑中。現在年輕強壯,還不要緊,就怕日後鬱氣積聚太甚,傷到根本。”
詠臨大急,“那怎麼辦?你直說嘛。”
“醫道上,常服靈芝清湯,可以起一些消散作用。”宋太醫道:“不過根本上來說,總要殿下自己想開一點,別太難爲自己纔好。”
詠善心底咀嚼他的話,臉上淡淡道:“多謝指教。請開方子吧。”
宋太醫寫了方子。
詠臨在旁邊等着,一等他寫完,就托起來看了一遍,皺眉道:“這是開的去瘀止血的方?”
“是。兩個方子,一個內服,去熱毒,一個外敷在傷口上.都是應對杖傷而下的方。”
詠臨辦事從來都是粗枝大葉的,但自從進了內懲院,長進迅速,拿着藥方又來回看了看,皺眉問:“不是說哥哥要常服靈芝嗎?怎麼不見靈芝?”
“殿下,”宋太醫恭恭敬敬道:“靈芝名貴,下官只是區區醫士,不能擅開,再說,下官這是給內懲院看診,就算開了,內懲院的院吏拿着方子去太醫院取藥,恐怕也取不着……”
“內懲院又怎樣了?”詠臨一聽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不給我哥哥派老太醫看病,還不許人用藥,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嗎?你只管開方子,我看太醫院哪個老混蛋敢不給!”
“詠臨!”詠善低喝,“這是小事,不許胡鬧。”
“哥哥……”詠臨還要再說,被詠善瞪了一眼,只好忍下這口氣,把那方子塞回給宋太醫,“不給靈芝就算。不過,外敷那個藥,你再給加一道,上次我騎馬跌下來傷到胳膊,父皇曾經賜過我一劑九月國貢來的九月珍珠茯苓霜,塗在傷口上很舒服,立即就能止疼。你叫太醫院弄點那霜來,給哥哥傷口止疼用。”
宋太醫面有難色。
詠臨豎起濃眉,“怎麼?這也不行?”
詠善看宋太醫的神色,已經大概猜出來,叫了一聲,“詠臨,你給我坐到這邊來。”把詠臨叫到自己身邊,纔對宋太醫道:“無妨,就按太醫的方子辦。勞煩了。”
宋太醫感激的一躬身,趕緊和小內侍出去了。
“喂!我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詠臨叫也叫不住,又被詠善拉着,追不上去,眼看牢門匡當一下鎖起來,滿心氣惱,轉頭對詠善道:“哥哥你護着這些人幹什麼?一個個黑心黑肺,落井下石,沒一個好東西!等我日後出去了,看他們怎麼個下場!”咬起牙,拳頭捏得骨骼咯咯作響。
“你錯了,各司其職,他們按規矩來,有什麼錯?內懲院就是牢獄,你聽說過牢獄裡的犯人還張口要靈芝要貢品的嗎?是你自己不識趣,不能怪別人不給你面子。”
“可……”
“可你好歹也是皇子,對嗎?”詠善冷冷道:“龍困淺灘,是龍自己無用,被小蝦戲弄,也是咎由自取。何況人家並沒有戲弄你,確實國家有制度,內懲院關的都是功勳宗親,人人都像你一樣,豈不亂七八糟了?”詠臨被教訓一頓,耷拉着腦袋,半天沒吭聲。
詠善看弟弟這個樣子,想起他也是爲了自己,心腸不由一軟,聲音溫柔了一點,“被罵得不服氣?”
詠臨坐在牀邊,垂着頭,良久,才嘆了一口氣,“哥哥,我真不明白,父皇怎麼這麼狠心,他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他忽然問出這麼一句,詠善覺得心頭像被人狠狠錘了一下似的,一股說不出的孤清苦痛,凝思多時,才揚起嘴角,透出一絲苦澀,幽幽問:“詠臨,你也讀過老莊,知道什麼是聖人不仁嗎?”
詠臨一愣,“哥哥,你說什麼聖人不仁?”
“物競天擇。”詠善感慨。
四個字,沉甸甸。
如天下四方,最沉,而又最令人不知該哭該笑的冥冥。
詠臨問:“什麼是物競天擇?”
“你問我,我問誰呢?就算太傅,也未必能說得清楚。”詠善仰頭,淡淡一笑,“沉住氣,我們哥倆慢慢瞧這場好戲。”
大雪過後,每年最重要的節慶即將到來。
一年之計在於春,每朝每代,君王們都格外重視春節。這個節日代表了新春的開始,萬物輪迴,再次離開蒼茫冬天,跨入新的一年。
但是這一年,眼看大節將王,皇城上下卻始終被yin霾疑慮籠罩。
朝局,不穩。
沒人敢把這四個字說出口,但大臣們的臉上,都透着不安的神情。
誰有心思準備過年?
這兩年,爲了太子位,栽了多少人。
前年,大皇子詠棋栽了,麗妃外戚一族,通通連枝帶葉地倒了大楣。
今年,剛立起來的新太子詠善,登上太子寶座才幾天,皇上一個不喜歡,二話不說就把太子下了內懲院。
炎帝諸子中,若論能力,實以詠善爲最佳。
誰想到這個二皇子心思周密,辦事厲害,竟然也和頭一個一樣,不足六月就栽了個大跟頭?
雖然還沒有正式廢黜,但皇上要剷除太子勢力的手段已經露出端倪,淑妃被軟禁,連帶江中王詠臨也被栽個罪名,關進了內懲院。
五皇子詠升藉着代閱奏摺的便利,趁機大肆提拔自己人,打壓淑妃孃家人,做得又快又狠,不是找茬就是不留情的申斥,幾乎每天淑妃孃家都有人遭殃。
不但如此,即使和淑妃沒有關係,但曾經上奏爲太子詠善求情的大臣,一律都招惹了五皇子嫉恨,沒一天能舒坦。
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難道要立五皇子當新太子?
可是又有消息,說皇上對曾經廢黜的舊太子,也就是大皇子詠棋非常關心,三番兩次派人探視重病的詠棋,還常常賜藥。
皇帝自己已經病了幾年了,太子的事卻一直令人放心不下,立了,廢,再立一個,轉眼又關進內懲院。
看似平靜的薄冰下,潛伏洶涌急險水流,一旦冰破而沒有找對落腳點,隨時會吞噬人命。
萬一炎帝忽然撒手,江山社稷,到底何去何從?
這個問題,橫亙在每個臣子心上,卻絕沒有人敢問出口。
體仁宮裡,地龍燃到最暖,外加宮殿四邊角上明火爐子燒着炭,卻彷彿還是無法溫暖到牀上的炎帝似的。
蠟黃的臉,透着重病人才有的青紫。
說話的聲色,也疲累虛弱。
“大臣們都在擔心朕什麼時候忽然撒手去了,是嗎?”
王景橋倏然一驚,從賜坐的繡墩上站起來,躬身道:“皇上病中應該靜養,病好了臣子們自然安心,何必說這種不祥之一言?”
炎帝哂笑,“都這時候了,少說吉利話,我們君臣,還是多說兩句實在話吧。別站着,坐,朕看你要仰着脖子,太辛苦了。”
王景橋這才緩緩坐回去。
炎帝問:“詠臨最近如何?”
王景橋欠欠身,答道:“詠臨殿下本色不改,精神旺盛如往日,聽說常常罵差役們伺候不周,內懲院衆人個個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都怕到他那牢房裡去。前兩日,詠升殿下再次提審,詠臨殿下脾氣上來,差點把詠升殿下撞下臺階,幸虧被衆人按住了。”
“詠善還是一字不答?”
“是。”
“沒有供出任何人?”
“是,殿下一字不供,不願牽連任何人。”
“詠升這個主審欠缺火候,看來要加緊嚴審才行了……”
殿內驀然沉默。
老太傅像什麼東西在心上沉沉地撞了一下,濃稠的血彷彿涌上喉嚨,卻又強逼着要咽回去。
空氣凝成一朵朵無聲烏雲,壓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默默掙扎片刻,王景橋咬咬牙,哆嗦着老腿站起來。
“皇上,”顫巍巍跪在地上,雖有地龍,寒意還是直滲膝蓋關節。王景橋的聲音陡然高得有點淒厲,瞬間停頓下來,喘息幾口氣後,才沉抑地道:“太子,不能再被提審。”
“怎麼說?”
“五皇子下手不知輕重,大刑加身,牢獄中無醫無藥,想起太子處境之險惡,老臣無一刻不如坐鍼氈,心如刀絞。”王景橋字字深沉,膝行向前直到牀邊,抖着花白鬍子道:“太子乃國之根本,萬一真的耽誤在內懲院,天下怎麼辦?皇上、皇上,您天縱英明,燭照萬里,心裡明鏡一般,您就大發慈悲吧!老臣……老臣實在擔心……”
炎帝蠟黃的臉拉下來,不怒自威,冷笑道:“你擔心什麼?朕立他爲太子,雷霆雨露,均賜予他。究竟爲什麼栽這個跟頭,他太子殿下心裡也跟明鏡一般,不但不悔悟自責,反而桀騖不馴,對欽差主審來個一字不答,簡直可惡!要朕大發慈悲?他給過朕半級臺階下嗎,怎麼大發慈悲?”
王景橋當詠善太傅多年,早把這學生視爲江山未來之主,今日既然炎帝把話說開,知道再不掏心窩地說話,恐怕事情就難辦了。
王景橋連連磕頭,老淚縱橫道:“皇上說的這些老臣都有風聞。恕臣直言,國家重器,社稷大事,區區宮閨內情與之相比,算得上什麼?漢宮囧亂,帝王嗜癖斷袖歷來史書有載,卻無損漢武帝揮軍逐匈奴,振奮國綱之英名。天下豈有完人?太子才十六,沉着穩重,聰穎勇毅,知人善用,衆皇子中無有可媲美者,偶有不佳處,皇上略施懲罰,自然也是應該。可若有個閃失,璞玉毀於牢獄之中,到時候錯恨難返,情何以堪啊?”說罷,抱着炎帝裹着綢被垂在牀邊的腿,放聲大哭,傷痛動人。
炎帝默然,讓王景橋抱着自己的腿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呆板着臉道:“太傅起來吧,國家大臣這副模樣,有失體統。”
“皇上……”
“朕累了。這事也不必再說,你先退下吧。”
“皇上!”
“退下、退下。”炎帝嘆了一聲,召來侍從,“把老太傅好生扶下去,外面風大,他出了一身汗,不宜吹風。取朕的錦袍來給他穿上,再送他回府。”
內侍們趕緊應是,左右上前把跪在地上的老臣子小心翼翼扶起來。
王景橋看這陣勢,知道說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淚,只好向炎帝行禮告辭,在內侍攙扶下顫着背影離去了。
炎帝看着王景橋出去,殿門重新關上,四下無人,幽幽長嘆一聲,才道:“出來吧。”聲音充滿倦意。
後邊簾子掀開,緩緩走出一個人來,居然是頭髮花白,極受炎帝信任的陳太醫。
炎帝叫他把椅子挪過來,靠着自己近點坐了好細談,叫着他的字道:“炎翔,王景橋的話,你都聽到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是怎麼想的?”
“這是皇上家事,臣……哪有資格妄言。”
炎帝苦笑道:“提策在你,決斷在朕。這事朕心裡約莫有底,你儘管說吧,朕想聽聽。”
陳太醫聽皇帝這樣說了,坐直身子,開口之前,着實深思了一番,才道:“皇上既然要臣說,臣就照實說了。王太傅的話,字字都是謀國忠臣之言。”
“嗯,說下去。”
“太子詠善,不但是皇上,也是衆臣心中看好的人選。臣從前只覺得他有勇有謀,果斷利落,沒想到還有三處了不得的xing情,令人折服驚歎。”
“哦?”
君臣相處幾十年,推心置腹,陳太醫的爲人低調內斂,從不輕易夸人,今日忽然對詠善如此推崇,讚譽之高,連炎帝也有些驚訝,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不但有了不得的xing情,而且竟有三處之多?你說來給朕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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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沉。”陳太醫侃侃道:“太子耐xing過人,處驚不亂,有君子之風。以太子之尊,忽然被關入內懲院,面對謀殺重罪,拷問嚴刑,舉止進退一步不錯,沒有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沒給人落下一個把柄,甚至沒企圖往外送過一封書信,聯絡親友舊屬,暗中謀劃其他,一心靜等皇上的動靜。如此沉得住氣,實在難能可貴。老臣斗膽,說句不好聽的,這事要落到同樣年紀的皇上身上,也未必能夠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
能當面拿皇帝來做對比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老臣了。
炎帝不以爲忤,反淡淡一笑,“第二呢?”
“第二,是抑。”
“何解?”
“皇上,這位太子,能吃苦啊。”陳太醫深深看了炎帝一眼,感嘆道:“這些年,臣受皇上囑託,時時留意皇子們。詠善殿下外面冷峻刻薄,內裡烈如火焰,辛酸苦辣吞入腹中,受盡詬病而毅然處之,吃多少苦頭,也是一聲不吭的。這一點不容易,多少大人也做不到。社稷交給會享樂的人,天下遭殃,社稷交給能吃苦的人,天下之福。皇上若不是看中詠善殿下這些秉xing,怎會僅僅爲了給他立太子少一點話柄,就捨得狠下心,把無辜的大皇子硬捧起來,又咬牙打下去呢?”
提及舊事,炎帝平板的臉上總算有了一點表情。
像爲了不在臣子面前失去矜持,炎帝把頭側了側,朝着裡面靜默了一會兒,才轉過臉,“朕雖不是個好父親,這些孩子的xing情多少也知道。詠善既懂事,又不懂事,哪知道朕這老父爲了他日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偏偏要撞到這上面來,還硬撐着不低頭。他在內懲院裡,哪怕有一點回心轉意,斷了妄念,朕立即放他出來,把詠棋打發回封地。他們兩個都好好的,豈不圓滿?一字不答,死心塌地護着詠棋,這不是朕要他受罪,分明是他自己要受罪。”悵然長嘆一聲。
陳太醫順着炎帝的話道:“太子殿下這一字不答,雖是最惹皇上不快之處,卻也恰是令老臣極爲贊服的第三處了不得的xing情。”
“倔強?還是不知死活?”
“善。”
“什麼?”
“善!”陳太醫聲音略提高一點,隱有金石之音,昂然道:“一字不答,默守乾坤,是保全詠棋殿下,又何嘗不是保全別人?否則,太子一開口把詠升殿下拉下水,事態更加惡化,父母兄弟,天家手足,立即就起風波。太子用心良苦,善心善行,不負皇上爲他取的這個“善”字。此爲聖人不仁,不以一己爲私念,胸懷廣闊,庇護天下萬物之大道。”
炎帝失笑,擺手道:“天下的好話,都讓你用到他身上了。朕問你,王景橋是不是和你私下碰過面?”
陳太醫當即站起身來,跪下答道:“確實見過,王太傅對太子呵護,是盡他太傅的本分。皇上身不出體仁宮,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明,臣子們的事,絲毫瞞下過皇上。”
“哼,外面給詠善求情的奏摺堆得如山高,全被詠升擋下了,他只道朕胡塗,什麼都不知道。連你們這樣的老臣也對朕耍花樣,一個動之以情,一個曉之以理,也不知詠善給了你們什麼好處,教你們這樣死心塌地。”
炎帝瞭解陳太醫,陳太醫又怎會不瞭解炎帝。
聽炎帝語氣微帶怒意,也不着慌,只低着頭道:“臣只是擔心……”
“太子羽翼豐滿,至少朕身邊就一堆人幫他喊冤,有什麼可擔心?你下去吧。”
陳太醫欲言又止,想了想,磕頭道:“老臣告退。”行禮後徑自退了出去。
炎帝坐在牀上,良久沒動彈。
最後,眼角抽了抽,擡起眼簾,沉聲道:“吳才。”
在殿門外伺候的吳才趕緊進來,小步到牀邊,俯下腰屏息問:“皇上,有什麼吩咐?”
“詠棋最近怎樣了?”
吳才皺了皺眉,小心地答道:“小的奉旨去探望過幾次,詠棋殿下病得越發沉了,麗妃娘娘衣不解帶守在牀邊,人也瘦了一圈。”
“詠棋沒說什麼嗎?”
“沒有。”
“是無話可說?還是說不出來?”
“這……”吳才猶豫片刻,才低聲道:“依小的看,殿下是有話想說,只是病得太厲害了,連說話的勁也沒有。每次小的過去探望,他躺在牀上,直淌眼淚,還有一次拉住小的袖子,嘴脣顫了半日,終究沒說成。娘娘說,殿下是積弱之症,開口說話易損元氣,所以小的也沒敢太耽擱。”
炎帝眸子微沉。
“皇上?”
“吳才。”炎帝忽道。
“小的在。”
“去庫房,把振北將軍新獻上來的長白山老蓼挑兩株好的,賞給詠棋。”
“是。”
“你親自拿了東西去,再看看詠棋。明白嗎?”
“小的明白。”
炎帝吩咐完,吐出一口氣,睏乏地揮揮手。
吳才領旨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