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種程度上來說, 歐美使用的語言體系其實差不了太多。
日常生活中所能夠使用到的一些法語發音,從英語之中幾乎都能找得到類似的。
但是也有部分意外的情況,比如說鼻元音、比較“有趣”的U和從喉嚨之中不發出聲音的r。
爲了便於景玉理解、學習好法語, 克勞斯先生親自給景玉做了一份筆記, 總結了一些經常用到的口語, 以及單詞, 並言傳身教, 告訴她陽性詞和陰性詞彙的區別。
景玉的學習速度算不上慢,更何況還有克勞斯這樣一個優秀的“老師”,陽性、陰性、複數形式……她饒有興致地記憶着單詞, 連克勞斯走到她身邊都沒有察覺。
景玉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學習世界中了。
克勞斯坐在她旁邊,他拿的書脊很厚, 和胡桃木桌面相接觸的時候, 發出沉悶的一聲, 好像沉重的一聲嘆息。
景玉還在揹着一些日常生活中慣用的短句。
“Peux le voir,我可以看看這個嗎?”
克勞斯冷靜地叫她:“景玉。”
景玉轉過臉:“嗯?”
她還沉浸在背誦中, 反應沒有那麼靈敏,頓了一秒,纔回頭看他。
雖然這種機械、重讀的背誦方式經常被人詬病,但對於景玉來說,的確是個最佳的學習語言方式。
她必須要大聲地念了好幾遍, 才能加深自己對它們的理解。
爲了不影響閱讀, 書房中沒有陽光, 只有燈光, 開到最適合閱讀和學習的亮度。
現在如此安靜, 聽不到外面的聲音,當景玉合上書的時候, 紙張發出清脆而脆弱的響聲。
景玉捏着筆,在筆記上無意識地戳着。
椅子可以轉動,她往克勞斯的方向轉了轉,讓他完整地看到自己的臉。
景玉也在完整地看着克勞斯先生。
他的頭髮像第一次見到時候一樣漂亮。
好像神祇,古希臘神話描述中的神明,永久在雲端上,與人類的牽扯除了性、愛之外就只剩下掌控。
神明創造了人類。
但人類逃離了神明。
克勞斯很平靜,他手上戴着那枚被景玉拒絕掉的紅寶石戒指,裡面鐫刻着他的名字,埃森家的家徽,和她脖子上佩戴的那枚吊墜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他問:“你剛纔說的畢業計劃,是出自你的真心嗎?”
景玉回答:“至少在剛剛那一秒,是真心的。”
克勞斯沒有說話,他仍舊保持着這個坐姿,垂眼看着比他矮上許多的景玉。
她看起來如此弱小,黑頭髮黑眼睛的少女,剛成年不久就獨自來到異國求學。
在中餐廳時候被客人刁難,穿着廉價的短旗袍,劣質的布料將她胳膊和腿都磨出殷紅的痕跡。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中餐廳的生意並不好,店中沒有一個客人,空蕩蕩的。
但玻璃擦得乾乾淨淨,桌椅擺放整整齊齊。
店裡唯一的店員,將每一個角落都擦的閃閃發光。
陽光通過透明的玻璃灑下來,這個勤勞的員工,在餐桌上鋪開一張紙,趴在上面看借閱來的書,厚厚的一本,書的封面是燙金的。
克勞斯本該徑直經過,他不吃中餐,更不會注意到街邊這家快要倒閉的中餐廳。
但是,在他走過玻璃窗的瞬間,景玉攤開書——
封面上的燙金字折射陽光,燦爛的一道金色影子落在克勞斯的眼底,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這道金色的、隨着主人平放下書而消失的光好似一道線,牽住克勞斯的手腳。
他眯了眯眼,折射出的光芒從他臉上劃過,去了其他地方,但克勞斯卻停下來,轉身。
克勞斯看到一雙談不上嬌嫩的手正慢慢翻着書籍,指腹上有繭子,手掌並不大,瞧得出主人吃了不少苦頭,在水中泡久了,邊緣都在發白,指腹皺起來,手腕上還貼着一個創可貼。
克勞斯的視線順着這雙勞累的手往上看,看到了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少女。
她的確年齡不大,頭髮紮起來,是西方人對旗袍少女印象中的兩個丸子頭。旗袍的款式過於緊貼,不合身,領子也高,邊緣包着粗糙的布,針腳鬆鬆垮垮,甚至連線頭都沒有處理好,她的脖子被磨出紅色的痕跡。
令人能夠聯想到捆縛和約束的紅。
很襯她的肌膚。
克勞斯駐足,看着一矮小的亞裔男性進了店,旗袍少女合上書,拿了菜單和筆過去,正式接待客人。
門沒有關,克勞斯聽到裡面的對話。
少女的英語說的很流暢,不過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中國是個很重視英語教育的國家,克勞斯知道,她們大部分人從小學就開始學習英語。
也或許,她是華裔。
這樣的念頭剛剛存在兩秒,克勞斯就聽到少女收起菜單,啪地一巴掌打在對方臉上。
少女用流暢的中文,一字一頓地罵他:“——客你祖宗十八代的墳!!!”
克勞斯終於仔細看她的臉,一張年輕、傲氣的臉。
明明她如此貧窮,爲了微薄的薪酬在中餐廳中工作,邊打工邊學習,困到幾乎要在桌子上睡着。
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克勞斯就看出她的處境艱難。
她窮到在中餐廳中辛苦工作,喝從水龍頭中流出來、不確定有沒有經過過濾的生水,晚餐是中餐廳中打包出來、賣不掉的剩菜和麪包。
這個唯一能多多照料她的中餐廳,也面臨着客源稀少、即將倒閉的命運。
爲了書費和生活費而發愁的少女,住着簡陋混亂的廉價公寓,遭受着鄰居的種族歧視,還要躲避一些不懷好意男人的糾纏。
她生活的如此混亂,不安,會小心翼翼地收好每一個瓶子,去超市裡退錢。
克勞斯想,她是最佳的人選。
……
的確是最佳。
超出克勞斯的意料。
克勞斯取出自己撿到的那份資料,拿着。
上面有着她做的標記。
不出意外的,他從景玉臉上看到一瞬間的緊張,她強壓下去,保持鎮定,挺直脊背,端正坐着。
這資料是景玉故意放在那邊。
或者說,她刻意放在地上,刻意放到能讓他看到的位置。
克勞斯將這份景玉偷偷準備、裝訂好的申請材料放到桌子上,仔細地看着他教養了四年的人。
景玉很優秀,這點從始至終都不需要他的承認。
她不需要依靠別人的目光來確認自身優秀。
現在,她手上沒有那些做粗活留下來的繭子,頭髮打理的很漂亮,柔順有光澤;衣服很合身,不會有糟糕的線頭來弄傷她的肌膚;不用喝未過濾的生水,肌膚乾淨,有着健康的血色。
她不需要邊打工邊讀書,不用擔心沒有錢吃飯和買教授列出的書單,銀行賬戶中有一大筆能夠讓她輕鬆生活、好好享受學習時光的費用。
克勞斯確信景玉能夠成功申請到這所學校的研究生和獎學金。
他成功達成了目的。
但,此刻並沒有欣喜。
克勞斯問:“爲什麼是曼海姆?而不是慕尼黑?”
景玉回答:“曼海姆大學的商學院排名更高,先生。”
她手裡面的筆不小心掉下去,啪的一聲響,筆尖上滲出的墨水滴到紙張上。
落在克勞斯爲她做的簡單筆記、景玉剛剛背誦過的口語上。
「Cela ne me plait pas.」
「我不太喜歡。」
克勞斯看出景玉在儘量保持平靜,她很不安,右手放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揪緊衣襬上的布料。
在緊張不安地等待審判時,她喜歡做這個動作,這點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克勞斯問:“不考慮慕尼黑嗎?”
景玉回答:“或許離開對我的未來更有利。”
克勞斯沒有勉強,他將那份資料遞給她。
“龍寶貝,”克勞斯叫着爲她取的愛稱,很冷靜,“我尊重你的選擇。”
現在的他很冷靜。
只是後來,晚飯過後,並沒有這樣冷靜。
景玉被拽住兩隻手的手腕,被迫仰起上半身,克勞斯另一隻手壓在她脣上,感受着她斷斷續續的呼吸混亂地灑在他手上。
她在用中文說着什麼,聽不清楚,克勞斯剋制不住地吸口冷氣。微微皺眉,鬆開手,說不清是寬容地放她自由大口呼吸,還是他需要暫停,緩解衝動和破壞慾。
克勞斯壓低身體,貼到她脣邊問:“什麼?”
景玉在說膝蓋不舒服,克勞斯將她抱起來,低頭揉着她發紅的膝蓋,親吻她額頭。
景玉順勢重新摟住他脖頸,小聲在他耳側叫着先生。
她很喜歡這樣。
克勞斯溫柔地觸碰着她的臉頰,在她耳側輕柔蹭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一箇中國的成語。
耳鬢廝磨。
大概就是描述這一刻的場景。
最終,景玉在他懷抱中開心地哭出來,她用力摟住克勞斯的肩膀,好像花朵抱住採擷的蝴蝶。克勞斯與她緊緊十指相扣,輕輕拍着背安撫她。
克勞斯手指上仍舊戴着那枚紅寶石戒指。
在開始前,他將這枚戒指送去清洗的乾乾淨淨,全程都沒有摘掉,現在還沒有去洗掉。
已經乾涸了。
克勞斯將充斥着景玉味道的紅寶石戒指摘下來,握在掌心,捏着,有些無意識地用力,寶石在他掌心留下紅色的痕跡。
另一隻手,去捉了景玉左手過來。
克勞斯很平靜,他並不知道自己爲何這麼做。
只是單純地想做。
景玉:“嗯?”
這一枚鑲嵌着碩大紅寶石的戒指,被克勞斯戴在她的左手無名指上。
克勞斯看着她細細的手指,和與之並不匹配的碩大戒指,稱讚:“你戴這個很漂亮。”
景玉愣住了。
沉默兩秒後,她提出建議:“您不覺着這戒指太大太重,也太鬆了嗎?”
克勞斯手指這麼粗,這樣長,戒指是按照他的尺寸定製的。
他戴着合適,到了她手指上就空蕩蕩的,晃一晃就掉下來。
這戒指的戒圍太鬆了,款式也是如此,嚴肅莊重,完全不適合景玉這個年紀的人佩戴。
景玉想要把戒指晃下來,可惜被克勞斯牢牢地握住了手,嘗試失敗。
她不得不再度提醒他:“先生,而且,您不應該給我戴在無名指上。”
克勞斯垂眼,看着她的手:“我偏要戴。”
他問:“龍寶寶,你不想留在慕尼黑嗎?不想留在我身邊嗎?”
景玉只是茫然地看他。
克勞斯撫摸着她的無名指,捏着柔軟的指縫:“我想我們或許可以有更深的、合約之外的感情。”
“NO!”景玉驟然睜大眼睛,大驚失色,“先生,請您不要試圖用骯髒的感情來玷污我們純潔的金錢關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