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好久好久, 都沒有等到克勞斯的聲音。
她已經習慣了德國這邊的酒吧文化,晚上過來開心地蹦迪,蹦噠到現在, 有些疲倦了。
腦袋裡面像是有一堆亂糟糟的蝴蝶在呼呼啦啦地飛, 暈頭轉向不知所蹤。
景玉拍了拍暈乎乎的腦袋, 又問一句:“克勞斯先生?”
過了兩秒, 才聽見克勞斯說:“我在。”
景玉問:“你剛剛想什麼?”
克勞斯沉靜地說:“我想開了。”
景玉:“……”
她真心實意地想要夸克勞斯先生一句, 他這樣的中文水平,說是一日千里也不爲過啊。
很顯眼,克勞斯先生現在並不想要接受這樣的誇獎。
他禮貌地告訴景玉:“你先好好玩, 晚一點時間,我們談一下。”
景玉總覺着他這句話, 和那個“哦, 你先忙, 我沒事”聽起來差不多。
於是她抓緊時間補救,說:“不忙, 我現在就可以聽你說話。”
“你想說什麼,直接說,別客氣,”景玉鼓勵他,“我在聽, 很認真地聽。”
手機那邊沉默了兩秒鐘。
克勞斯嘆口氣, 他的嘆氣聲聽起來這樣溫和。
就像老師費勁兒地教了四年學生, 一回頭, 學生還在泥坑裡打滾喔喔喔。
“算了, ”克勞斯說,“你好好玩, 別喝太多酒。”
景玉不是多麼主動的性格,她哦了一聲,良久,才遲疑着結束這個通話。
魔王並沒有憤怒。
他想,自己並不應該去因爲小龍身上的情感缺陷而去指責她。
這樣只會令兩個人離得更遠。
儘管情感令克勞斯很想現在就去酒吧、拽着龍尾巴拎回來,用鑲滿寶石的玉質棍棒一頓抽打屁股。
但理智提醒他要給龍一些時間。
多給她一點空間。
曾經在“愛”這個字眼上吃過虧的小龍,不會輕易地卸下防備。
魔王要給她足夠的時間。
魔王也嘗過苦頭。
-
景玉的確是喝的太嗨了。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從自己香噴噴的被褥裡醒來的時候,景玉才意識到自己昨天晚上似乎對克勞斯先生說了了不得的髒話。
而了不得的克勞斯先生也知道這那個髒話的意思。
景玉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牆壁,木製的,上面有着親愛的房東太太格雷琴女士自己手工繪製的圖案。
現在,圖案上的小人手拉着手跳下來,跑到景玉的眼睛裡,冒起了團團旋轉的花花。
糟糕糟糕糟糕……
景玉捂着腦袋。
她拿起手機,想要確認昨天的通話是否真實。
還是說,是自己喝太多酒的錯覺?
景玉坐在牀上,外面的陽光很好,從棉質的窗簾中落下來,一道金燦燦的影子,恰好落在手機屏幕上。
一道跳躍的金光,和克勞斯先生頭髮同樣的顏色,閃耀着動人的光輝,影響了她看手機屏幕。
景玉眯着眼睛,往旁邊挪了挪位置。
失去太陽照耀的威力,景玉終於看清楚屏幕上的內容。
安德烈剛剛給她發了兩條消息。
安德烈:「克勞斯好像生病了」
安德烈:「你要去看看他嗎?」
景玉愣了一下。
她還沒有見過克勞斯生病呢。
這個熱愛戶外運動的德國人,身體健康到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景玉完全無法想象,這樣的人會生病。
短信是一個小時前發送的。
景玉立刻給安德烈打過去電話,安德烈鼻音也有點重,聽起來像是感冒了。
“嗯……就是怎麼說呢,你知道的,人總會生病的,”他說着一些含糊的廢話,“克勞斯也是人啊,就這樣。”
這種語焉不詳的回答,安德烈真是去做營銷號的好苗子。
千萬年可能纔有這麼一個領悟力這麼強的。
景玉說:“現在,立刻告訴我,克勞斯先生得了什麼病?”
安德烈小小聲說:“輕微流感……阿門。”
景玉結束通話。
她立刻給克勞斯先生打過去電話。
很快接通了。
景玉說:“克勞斯先生。”
克勞斯簡短地說:“我在。”
“你現在在做什麼呀?”
“工作。”
“想我了嗎?”
“不想。”
景玉站起來,樓下的格雷琴女士跟着音樂跳舞,房子是老式結構,木頭的,地板也是,隔着一層,音樂聲傳遞到了樓上。
她隱約能夠聽清楚這些聲音。
景玉說:“我不是來氣你的。”
她聽到對面人深深吸了一口氣。
克勞斯先生說:“好,現在讓我們重新迴歸到上一個問題,你說什麼?”
景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你想我嗎?”
克勞斯聲線溫和:“非常想念你,我可愛的小龍。”
景玉猶豫兩秒,盯着地上的太陽光。
一顆光斑跳到另一邊的時候,她才問:“你生病了嗎?”
大概過去五秒鐘,景玉才聽到克勞斯咳了兩聲,聽起來很乾燥、不舒服的乾咳,好像嗓子很難受。
她體會到了。
“有一些,”克勞斯說,“怎麼了?”
景玉重新坐回牀上,她坐正身體。
下面的格雷琴太太還在放着音樂,如此動感、激烈。
她的心臟也一跳一跳的了。
景玉分不清心跳是因爲過於動感的音樂,還是克勞斯先生的聲音。
“你看過醫生了嗎?”
這句話剛出口,景玉就意識到完全沒有必要。
克勞斯先生擁有自己的家庭醫生,只要他輕輕咳一聲,醫生就會過去,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聰明人不該說這些廢話,他們不屑於聊這些無意義的東西。
但克勞斯先生卻很能接受,他回答:“看過了,謝謝你的關心。”
景玉乾巴巴地又補充一句:“那你現在還難受嗎?”
“坦白來說,比早晨好很多,頭也不痛了,”克勞斯聲音放低,“不過……如果那隻喜歡珠寶的小龍願意過來和我約會的話,或許會讓疾病好的更快一些。”
景玉認真地提醒他:“克勞斯先生,您聽說過嗎?在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病中不宜宣淫”。”
克勞斯同樣提醒回去:“我可愛的小龍,你剛剛說了,不氣我。”
“抱歉抱歉,”景玉連聲道歉,頓了頓,她才苦惱地問,“那我該怎麼去見你呢?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今天晚上,”克勞斯又咳了兩聲,告訴景玉,“雖然我很期待你能過來,但如果這讓你爲難的話,還是算了。”
他可真是體貼啊。
這話說的,讓人怎麼好意思拒絕呢?
景玉在心中默默感慨一句,忙說不爲難,終於結束這個通話。
她和克勞斯先生約定。
在晚上九點鐘,她會去慕尼黑,在路德維西的那棟房子探望他。
以及,喝雕先生精心燉出來的乳鴿湯。
事實上,景玉已經很久沒有過去。
不清楚當初她種的那些花朵還在不在。
景玉長長伸了個懶腰。
她下樓,木質樓梯發出細微的聲響,聽起來有種意外的安心。
陽光暖暖,格雷琴女士還在伸展胳膊,向景玉打招呼:“早上好。”
景玉說:“早上好。”
鮮牛奶就放在桌子上,她將切片面包放進吐司機中加熱,去洗了些水果,切切菜葉子,加在一起,撒了點簡單的調料汁,拌拌。
德國人的早餐不會很複雜,也有煮熟的雞蛋。
格雷琴女士說:“冰箱裡還有一碗麥片粥,你放到微波爐加熱一下。”
景玉說了聲好的。
她喝着牛奶,格雷琴女士也做完今天的基礎運動,打開電視機。
格雷琴女士已經吃過早餐了,但她還是用德語向景玉說:“Guten Appetit.”(好胃口)
景玉同樣迴應:“Guten Appetit.”
電視機上播放着一個紀錄片,講的是法國某個孤兒院的院長,表面光鮮背地裡骯髒的一生。
這個孤兒院還和某些臭名昭著的“富人島嶼”有着合作,定期選一批漂亮的孩子過去——那些被送去的孩子,都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偶爾有些活下來的,也被某些擔心泄露風聲的富人們進行了“秘密處理”。
沒有一個存活下來的。
景玉看這些東西只覺着心疼,她有點想吐,格雷琴女士搖搖頭,換掉了電視臺。
因此,她只聽到播報的幾句。
“……埃森集團的一位慈善家在第二次拜訪孤兒院時發現了異常……”
格雷琴女士皺着眉說:“一羣該下地獄的傢伙。”
景玉慢慢地喝着麥片粥。
景玉冷不丁地想起來。
當初,她在安德烈家中看到的那個相冊上,那個淡金色發、穿着印有中文T恤的男孩子……
後面的拍攝背景,好像就是紀錄片報道的那家孤兒院。
但這個小疑惑只在心裡面悄悄地又結上一個疙瘩。
下午還要忙着見一些客戶,談啤酒的合作。
等到景玉終於有了空閒的時候,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一個小時。
如果放在其他時候,景玉或許會選擇放棄,取消約會,改天再登門道歉,認真送禮物、解釋原因。
可是,不清楚爲什麼,她今天並不想這樣做。
景玉不想錯過這個約會。
她抓緊時間,直奔車站。
從慕尼黑到曼海姆。
2小時56分鐘。
等到了克勞斯家中的時候,她已經遲到了兩個多小時。
景玉不確定很注重時間觀念的克勞斯先生會不會因此生氣,她已經想好了,偷偷將鍋推給今天其實很準時的德國火車。
珍妮弗女士笑容可掬地請景玉上了樓,她的臉上完全看不到不悅,只是溫柔地告訴景玉,先生還在房間中等她。
順便,除了乳鴿湯外,還爲景玉準備了她最愛的中餐。
景玉鬆了口氣。
她禮貌地說:“謝謝你。”
景玉對這棟房子的構造很熟悉,這裡的陳設和格局,從她離開後就沒有變過。
景玉懷念地摸了摸樓梯上的一道劃痕。
這是當初她找人搬牀、搬沙發、搬桌子、搬椅子、揭地毯時不小心留下來的。
她懷着柔軟的心情,推開了餐廳的門。
然後。
景玉聞到了濃郁的、螺螄粉特有的氣息。
還有酸筍豬蹄湯。
酸筍的味道在整個房間內瀰漫,營造出一種狂熱的氣味狂潮。
她驚呆了,看着戴着口罩的克勞斯先生。
克勞斯微笑着開口:“過來,我準備了你最愛吃的東西。”
景玉上前兩步走,她沒有看那些美味的螺螄粉酸筍豬蹄湯炸豆腐等等等等。
那些不重要。
忍受不了這種食物味道卻還準備了這些東西的克勞斯先生更重要。
她擔憂地伸手,摸摸克勞斯的額頭。
這是自分手以來,離家的小龍,第一次對魔王展現出真心的問候。
景玉憂心忡忡:“克勞斯先生,您嗅覺失靈了嗎?”
克勞斯安靜兩秒。
他禮貌地說:“我發現了。”
“我似乎不應該對你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龍的嘴巴里面,的確吐不出來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