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裡走,林木越是茂密,遊騎不得不下馬步行。他們本就是擅長追蹤的斥候部隊,很快就跟着腳印找到了那個陷阱。看到陷阱裡嚎啕大哭的沈彧,遊騎們笑了起來,到底是個沒長大的娃娃兵,掉陷阱裡了,居然哭得這麼傷心。
直到這時,沈彧纔看清,他們穿着唐軍的制式戰甲。然而叛軍之中也有這麼穿的,他不敢肯定對方究竟是不是唐軍。於是,他繼續哭,就當自己是個被嚇壞了的娃娃兵。
“別哭了!”一個遊騎喝了一聲,問道:“你是誰,從哪裡來?”
沈彧擦了擦眼淚,反問道:“你們是誰?”
遊騎自豪地說道:“也不怕告訴你,我等是郭帥麾下龍驤遊騎,小子,你是從清河城敗兵還是叛軍逃兵?”
“都不是,我是清河城李巡大人麾下參軍沈彧,奉李大人之命前往尋找唐軍主力求援的。”他拿出一塊令牌,舉起來晃了晃。
“把他拉上來,先帶回去再說。”遊騎說道。
……
當日傍晚,沈彧隨着遊騎趕到附近的循州城。這裡已經被唐軍收復,城頭上飄揚着黑底白馬旗和白底黑龍旗。其中,黑龍旗就是龍驤衛的旗幟。郭毅的名頭他還是聽過的,是李巡的同門師兄。當初舉薦李巡去清河任職的人就是他。
此時的郭毅已經得知清河的陷落,正對着滿堂的部將哀嘆傷心。李巡堅守清河數月,始終如一顆釘子插在叛軍的後方,前前後後牽制了不下十幾萬的叛軍,可謂是立下了不世之功。沒有人能想象得出,他是如何堅持下來的。與此同時,他也知道李巡堅持不了多久了,於是改變原先穩紮穩打的作戰計劃,突襲循州,準備營救李巡。可是,他還是來晚了一部。就在他剛剛打下循州的時候,就接到了清河陷落的消息。
“報!”遊騎進門,“大帥,我們抓到了一個逃兵,他自稱是從清河逃出來的,還帶着一封求援信。”
“唉!”郭毅搖了搖頭,這個時候送來一封求援信,對他而言簡直是莫大的諷刺。片刻後,他才說道:“帶進來吧,他應該是清河唯一的倖存者了……等等,先帶他下去吃飯,過會兒單獨帶來見我。”
“是!”遊騎告退。
“大帥不必太傷心了,李巡爲朝廷盡忠,死得其所。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聯名上書朝廷,請求封賞。他還有後人嗎?”一個尖聲尖氣的閹人說道,臉上掛着不合時宜的微笑。
郭毅很討厭這個閹人,但又不能得罪他,畢竟他是皇帝派到自己身邊的監軍。於是他像往常一樣恭恭敬敬地對這個太監行禮,感激涕零地說道:“公公仁德慈悲,李巡泉下有知,一定會含笑的。我這裡先代他和他的家人感謝公公的大恩大德。”
太監得意地笑了笑,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說道:“想當初,對李巡的任命,還是某去宣示的,某還記得李大人接到任命之後,二話不說就隻身離開了神都。崔氏門下,果然都是英雄豪傑。”
郭毅聽他話裡有話,只是一時看不出是好意還是歹意。但是,他現在沒有心情理會這些,客氣了幾句,傷心疲憊爲由離開了議事廳,回到自己的住處。
循州最好的住處有兩個,一個是衙門官署,一個是循河邊上孤帆園。郭毅把衙門官署讓給了太監,自己住進了孤帆園。相比官署,他還是喜歡這個更爲雅緻的園子,這會讓他一直緊繃的神經得到放鬆。
戰亂之前,他跟李巡一樣,一直得不到重用。這是因爲皇帝一直在打壓崔氏門徒,而自己恰恰又是賴無極的學生。戰亂暴發之後,皇帝倉惶逃跑,半路上太子夥同一幫太監發動了兵變,逼迫皇帝退位。太子登基之後,一方面開始重用人才濟濟的崔氏門徒,一方面又崇信和依賴太監,在每一個領兵將領身邊都按插了至少一個太監做監軍。李巡的身邊沒有,那是因爲當初他還不夠資格。
“大人,郭亮求見。”一個婢女在郭毅的書房外稟報。
郭亮就是遊騎的首領,也是郭毅的心腹之一。
“帶進來!”書房裡傳出郭毅的聲音。
片刻後,卸去了戰甲的郭亮帶着沈彧來到了書房。
“你到門口看着,不許任何人靠近。”郭毅吩咐道。
郭亮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知道這是爲了防備那個死太監,於是立刻告退,在書房在巡視。
書房裡,郭毅打量着面前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問道:“你是叫沈彧吧?李巡在信中提到過你,說是遇到了一個天資聰穎的後生……”他苦笑着,繼續說道:“從字裡行間,我能看得出來他很驕傲。”
一席話,說得沈彧鼻子有些發酸。雖然李巡在訣別信上說了掩護他逃走是因爲他年齡最小,指望他收屍之類的話,但沈彧很清楚,是李巡動了私心——他就是要保住自己的衣鉢傳人。
“求援信呢?”郭毅向他伸出了手。
沈彧猶豫起來,根本沒有什麼求援信,那封信是李巡給他的絕筆。但他還是把信交給了郭毅。
郭毅看過之後,仰天長嘆,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從你進來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根本沒有什麼求援信。”
沈彧再也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倒,哽咽起來。
郭毅也抹了抹眼淚,然後把沈彧扶了起來。他把信收了起來,說道:“這封信不能讓外人看到,我就不還給你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沈彧平復了一下心情,道:“我會遵循老師的遺命,首先去鄧州找到他的家人,保護好他們。至於其他的,沒想過。”
郭毅搖了搖頭,道:“鄧州你就不用去了,我之前就派人去過了,他的家人都不在了。”
“不在了?”沈彧瞪大了眼睛,“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郭毅道:“許是死了,許是逃亡了,反正沒有找到。鄧州也發生了叛亂,那裡的情況不比清河好多少。”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沈彧執拗地說道,“這是老師的遺願,我不能連這點事都辦不到。我要去找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
“好了,你別激動。”郭毅瞄了一眼書案上的信,說道:“本來,我是想把你留在身邊的。但李巡顯然希望你遠離戰場。也罷,這畢竟是他的遺命,你想走,就走吧。”
沈彧行禮:“謝大人成全。”
郭毅擺了擺手,道:“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儘管開口。”
沈彧也不客氣,來之前他就想好了,便向郭毅要了一匹腳力長的戰馬,一把上好的戰刀和一些易於攜帶的細軟。
這些東西對郭毅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也是遠行必需品。從他要的這些東西可以看出,他確實打定了主意要去尋找李巡失散的家人。郭毅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命郭亮去準備。
沈彧謝過之後,正準備離開的時候,郭毅又叫住他,將自己腰上的劍解下來贈予他,說道:“此劍乃是我的老師賴無極大人所贈,據說是當年的護花使大人柳晏的佩劍。我曾經有幸見過他一面,不知爲何,看到你讓我想起了他。”
“柳晏?”沈彧聽到郭毅這麼說,想起了當初跟令狐潮的對話,難不成自己真的是那個神棍的兒子?他頓時來了興趣,忙道:“我聽說過這位柳大人的坊間傳聞,當真是玄而又玄。敢問大人,那些都是真的嗎?”
郭毅笑了笑,說道:“其實不論真假,這些都不重要,在女皇當政的年代,本就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傳說。重要的是,這位千古古人的護花使大人絕對是一個心繫天下的英雄,許許多多的歷史事件背後都有他的身影。如今的太上皇不許人提他,卻讓他的經歷變得更具有傳奇色彩。”
“有後人嗎?”這纔是沈彧最關心的問題。
郭毅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我不知道,沒聽說有。不過,傳說中的護花使大人風流倜儻,有不少紅粉知己,應該會有後人吧。”
就在沈彧還想細問下去的時候,郭亮過來了。他已經按照郭毅的吩咐,準備好了馬匹和盤纏。他還帶來了一個消息:“李公公來了。”
郭毅立即沒有了八卦的心思,吩咐郭亮:“帶他從後門走,不要讓那個閹人看見。”
無論是郭亮還是沈彧都不明白郭毅的心思,但也只能從命。
兩人離開沒多久,監軍太監李進忠笑呵呵地出現了。
郭毅趕忙殷勤地迎接,笑問:“大人來此有何賜教?”
李進忠往書房裡瞄了一眼,道:“那個清河唯一的倖存者來了嗎?我聽說他是李巡的學生,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我就想着,這個孩子也算是能繼承李巡衣鉢的人,理應稟報朝廷給予嘉獎纔是。”
這正是郭毅最擔心的事情,這個李進忠人如其名,表面忠厚,實則奸詐。他一直利用皇帝的崇信和監軍的身份蒐羅和培植黨羽。戰爭總是要結束的,戰後重建秩序的時候,誰的黨羽多,誰就會掌握朝廷大權。對李進忠來說,倖存的沈彧無疑也是個好人選。作爲清河唯一的倖存者和李巡的學生,不出意外的話,李巡的所有功勞都會由沈彧繼承。
郭毅已經想好了對策,於是說道:“實在不巧,那個孩子剛剛走,說是要尋找李巡失散的家人。我怎麼留也沒有留住。”
“是嗎?”李進忠狐疑地盯着郭毅,口中卻說道:“這是個仁孝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留下來。”
說着,他客氣地拱了拱手,匆匆離開。
看着他的背影,郭毅冷笑一聲,回到了書房。雖然沈彧還沒有走遠,不過他相信郭亮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不會讓李進忠找到沈彧的。
事實也確實是這樣,李進忠還是晚了一步,等他發佈命令,全城搜尋沈彧的時候,郭亮已經帶着沈彧出城了。
……
四年後,神州的戰事逐漸平息下來。這場戰爭的始作俑者陸山被自己的部下所殺,這名部下拿着他的人頭前往神州領賞,但進城之後又被人刺殺。最後,朝廷還是確認了這個人頭,宣佈徹底平息了叛亂。
終於等到論功行賞的時候了,每一個參與這場戰爭並倖存下來的人都翹首以待。但是,這些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將士等來的卻是一個讓他們憤憤不平的封賞結果。以李進忠爲例,他被封爲滑國公,加神策將軍銜,大權在握。而戰功赫赫的郭毅僅僅被封爲汾陽郡公,加太子少傅,同時被剝奪了軍權。
好在對於戰死的人,朝廷並不吝惜封號和賞賜。李巡雖然只是個縣令,但功績卓著,被追封爲鄧國公。緊隨其後的是沈彧,以清河參軍的身份被追封爲新城侯。
無論是郭毅還是李進忠都知道沈彧並沒有死,但是找不到人,只能認定他已經死了。對此,郭毅有着深深的憂慮,他擔心沈彧得到消息之後,會趕回來領功。那樣的話,難免會落入李進忠的陷阱。當初議定封賞的時候,皇帝根本不知道沈彧是何許人,聽說只是李巡的學生,並不同意給予這麼重的封賞。但李進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居然讓皇帝改變了主意,以彰顯對烈士的厚待。設想,沈彧若知道這件事,能不對李進忠心懷感激嗎?
“馬上去找到他!”郭毅給郭亮下了死命令,“務必要趕在李進忠之前找到他。”
郭亮不解,他覺得郭毅有些小題大做了。即便沈彧被李進忠拉攏過去的,又能怎樣?他不過是個毫無根基的傻小子。
“你不懂!”郭毅不得不給這個毫無政治經驗的親信上上課,“沈彧無足輕重,但他代表着李巡。雖然李巡的功勞不是最大的,但他卻是忠臣的典型,皇帝也有意樹立這個典型,已經讓人重修凌煙閣,準備仿照聖皇繪製功臣圖,配享太廟。據我得到的消息,皇帝心中的第一人選就是李巡。與此同時,皇帝還準備下令去尋找沈彧以及李巡的家人,不論找到哪個,都會讓他繼承李巡的爵位。一個炙手可熱的新寵即將誕生,足以影響整個朝局。所以,你不僅要趕在李進忠的前面,還要趕在皇帝的前面。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皇帝既然有了這個想法,就已經開始行動了。而具體的執行人就是太子。”
“太子?太子不是南巡了嗎?”郭亮忙問。
郭毅冷笑道:“對呀,這不正好是順道的事嗎?鄧州就在太子南巡的必經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