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白煙從青銅香爐的縫隙裡鑽出來,直直地向上蠕動。
柳晏斜躺在臥榻上,氣息平穩,似乎已經睡熟。
突然,香爐的白煙抖動了一下。
柳晏的眼睛也隨之睜開,一直放在刀柄上的手慢慢握緊。然後,他嗅了嗅鼻子,嘴角一勾,又慢慢將手鬆開。
老闆娘不知何時出現在臥榻之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着!”老闆娘一屁股坐到臥榻上。臥榻發出吱呀的聲音,彷彿不能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重壓。
柳晏身子一縮,翻了個身,也避開了老闆娘那隻肥厚的手掌。
老闆娘怨怒地瞟了他一眼,笑道:“瞧你嚇得那個樣子,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柳晏盤腿做好,笑道:“你現在這個樣子,不知生吞活剝了多少人。”
“你見過我以前的樣子?”老闆娘狐疑地看着他。
柳晏道:“七娘貴人多忘事,多年前我來過這裡。”
老闆娘一擺手,笑道:“我是開店的,往來的人多了,我哪能都記得住?不過,問句不該問的,你纔是大名鼎鼎的王飛燕吧?那個小丫頭纔是你的跟班!”
“七娘看人的眼光還像以前一樣犀利!”柳晏讚道。
老闆娘謙虛道:“見的人多了,自然看得出來。不過,我聽說你隱退多年,爲何又重新出山?難道和他們一樣,也是爲了尋找仙草花精?”
柳晏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忙問:“你是說這些人都是爲了這個目的纔出來的?”
老闆娘笑道:“你連這都不知道?我現在相信你確實隱退了。聽說當今女主建造了一個仙園,裡面都是仙草花精。無論是官府還是江湖都聞風而動,指望能找到一株仙草花精進獻給皇帝,藉以飛黃騰達。”
柳晏面帶憂色,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此一來,那些本來自由自在的花精可就遭殃了。於是問道:“這些人都聚到此處,莫非是去芳州?”
老闆娘道:“正是,聽說芳州錦繡山莊發現了一株薔薇花精。這幫蠢貨便一股腦地往芳州聚集,指望能撿個漏。如此一來,我這裡就人滿爲患了。也該輪到老孃發點小財。”
柳晏沉思片刻,突然拿起刀起身。
“你幹什麼?”肥胖的老闆娘竟然輕飄飄地退後丈餘,保持着警惕。
柳晏忙道:“七娘別緊張,我突然想起來一件急事。”
老闆娘笑道:“莫非你也要摻和一把?”
柳晏並不回答,眼睛看向廂房,說道:“我有事先走一步,勞煩七娘替我照顧一下那個姑娘。她現在頂着我的名號,我擔心有人來找麻煩。”
老闆娘搖了搖頭,笑道:“按說我不該拒絕你,但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柳晏一笑,從腰間抽出一片金葉子拋給她,道:“七娘何時怕惹麻煩了?”
金葉子反射着燭光,照亮了老闆娘的小眼睛。可是,她居然伸出手指一彈,將金葉子彈了回去,笑道:“若是江湖中的麻煩,七娘我從來都不怕。可是,她分明是官府中人。”
柳晏不得不由衷佩服她的眼力,又抽出一張金葉子,連帶原來的那片一同扔了過去,問道:“你從哪看出來的?”
老闆娘瞥了兩張金葉子一眼,揮袖掃了回去,道:“她身上散發着官府的氣味,搞不好還是宮中女官。所以,我就想,能讓宮中女官做隨從的人又會是什麼人呢?”
柳晏伸手接下金葉子,嘆道:“還是讓你看出來了。”
老闆娘得意地笑道:“你急於表露王飛燕的身份,就是怕我看穿你的官身。但我這個地方乃是消息流通之地,我恰巧知道王飛燕之所以隱退了江湖,乃是因爲披上了官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閣下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護花使大人吧!”
“那你還讓我入住!”柳晏問道。
老闆娘道:“我也是剛剛想明白的。”
“既然如此,柳某就不打擾了!”柳晏抱拳說道。
“不,我不是來趕你走的!”老闆娘忙道:“我是有事要求柳大人!”
“哦?”柳晏很意外,江湖之人要麼跟官府有仇,要麼是官府通緝的對象,很少有人主動跟官府來往的。
老闆娘的眼神中透出讓人揪心的傷感,“我可以幫你照顧那個姑娘,也可以給你提供江湖消息,免得這些不知死活的傢伙給你惹麻煩。但我只有一個請求,請你幫我找到那個負心人,無論生死!”
柳晏知道一些江湖傳聞,老闆娘曾經是江湖十大美女之一,被人拋棄後自暴自棄,沒幾年變成了一個肥婆。於是,他問道:“不知此人姓甚名誰,是官府之人還是江湖中人?”
老闆娘道:“都不是,他是個殺手,人稱‘一刀斷魂’。”
江湖中人雖然也殺人,但職業殺手從來不算是江湖中人。
柳晏的瞳孔突然放大了些,他一直懷疑那個兩次差點致他於死地的殺手就是赫赫有名的“一刀斷魂”。
老闆娘敏銳地捕捉到他的眼神,忙問:“你見過他?”
柳晏猶豫了片刻,苦笑道:“我兩次差點死在他手上。”
老闆娘先是大喜,然後又是大驚。她怔怔地看着柳晏,口中嘖嘖道:“你能從他手上逃脫兩次,足可見王飛燕名不虛傳!老天開眼,我終於找對人了。”
“我就當你在誇我!”柳晏笑道:“我答應幫你找到他,你務必要保證留住那個姑娘,至少拖住她一天。”
老闆娘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問道:“多問一句,你不是始亂終棄吧?如果那樣的話,我寧肯不求你幫忙。”
柳晏忙道:“你想多了,她是奉命監視我的人。”
老闆娘若有所悟,微微點了點頭。
“再會!”柳晏抱拳,然後迅速離開了房間。
……
月上柳梢頭,柳樹下一座破廟,破廟中篝火中噼裡啪啦地響着。張萎靠在一根柱子旁打着盹,不知做了什麼夢,手腳不時抽搐一下。
篝火旁圍坐着一些殺手。當初奉命逃走後,他們又被自己的首領找到。首領不但沒有死,身上的傷也盡數痊癒。首領告訴他們,他又接到一個報酬豐厚的任務,並預付了一大筆錢。殺手們求的就是錢,欣然接受。
“噼啪”一聲,火堆裡的木頭炸裂,火星四濺。火星散去之後,風神飄然而至。張萎立即醒了過來,瞟了一眼仍在打瞌睡的殺手們,起身迎接風神。
風神一揮衣袖,殺手們像是被催眠了一樣,慢慢倒在地上。張萎這纔開口說話:“夫人,您讓我去芳州到底要做什麼?”
風神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然後對着虛空說道:“出來吧!”
破廟中突然出現了一個拄着柺杖的老婦,佝僂的身子似乎永遠直不起來。
“你乃神都風神,爲何來我這兒?”老婦有些不高興地問道。
風神一揮手,虛空之中出現了一個貌似卷軸的東西,發着金色的光芒。“本神現在是帝君御封的巡風使,行至各處,你等要提供方便!”
老婦趕忙對着金卷跪倒行禮,“小神遵旨!”
風神又道:“你去吧,有事我自會召喚你。”
“是!”老婦恭敬地應了一聲,又慢慢消失不見。
風神這纔對張萎說道:“她是本地風神。”
“她……”張萎欲言又止。
“很狼狽是吧?”風神冷笑道:“還有比她更慘的神。三界盟約簽訂之後,神靈的地位每況愈下,有些底層的小神連個乞丐都不如。女皇信佛,她登基之後,衆神的日子更不好過了。所以,天帝才下定決心,改變這種局面。”
張萎恍然大悟,根據三界盟約,天界雖然不能直接干預世俗事務,卻可以通過信衆的祭祀獲得貢品。可是,信仰衆神的百姓越來越少,神靈的日子便無以爲繼。
“我若能成功問鼎,一定盡心供奉衆神!”他趕忙表態。
風神笑了笑,道:“這事以後再說,我先跟你說說此行的任務!”
“請夫人示下!”張萎忙道。
風神道:“你現在根本沒有力量跟女皇直接抗衡,所以只能另闢蹊徑。芳州有個讓女皇放心不下的人……”
張萎插話道:“廬陵王?”
風神點點頭,“沒錯,如果利用好他,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張萎不屑地說道:“這人就是個廢物,能有什麼用?”
風神道:“他雖然是個懦弱無能之輩,但朝中忠於他的人不在少數。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挑起爭鬥,以便從中漁利。”
“夫人妙計!”張萎讚道:“只是不知具體該怎麼做?”
風神正要回答,突然又閉上了嘴巴,立刻消失。
一個頭戴斗笠的人匆匆跑了過來,正是那個在客棧出現過的人。
“老六?”張萎問道:“不是讓你去買酒了嗎,怎麼空着手回來了?”
老六忙道:“,我看見了柳晏。”
“柳晏?”張萎眉頭一皺,問道:“他在哪兒?”
老六道:“就在五里外的客棧。”
張萎沉思片刻,嘆道:“此次他是奉命出巡,隨身帶了好幾百人,我們動不了他。”
老六忙道:“不,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女的。”
“兩個人?”張萎的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情況還沒摸清楚,不可擅動!而且這廝狡詐的很,搞不好又是個陷阱。”
“確實只有兩個人!”老六忙道:“而且那是個江湖野店,附近並沒有禁衛軍出沒。”
“你確定?”張萎忙問。
老六覺得這位帶頭自從受了傷之後似乎失憶了,忙道:“若是有官家的人,那些江湖中人早就一鬨而散了。”
“怎麼會這樣呢?”經歷了幾次失敗,張萎變得謹慎起來。
老六道:“不管他爲什麼會脫離禁衛軍,總之這是個機會,兄弟們不能白死了。”
那些殺手也都慢慢醒了過來,有人聽見他們的談話,站起來說道:“老大,這個仇必須報。”還有的說道:“老大,你怎麼變得婆婆媽媽的?既然老六說他身邊只有一個人,那絕對不會有假。”
張萎比他們更想報仇,但仍下意識地讓自己保持冷靜。“你們別急,容我再考慮一下。”說着,他便走到一個偏僻之處,默默呼喚着風神。
風神的聲音鑽進他的耳朵裡:“我剛纔去客棧探查了一下,但那個客棧有古怪,我根本進不去。不過,附近確實沒有禁衛軍的蹤影。”
“您的意思是?”張萎聽出了她的意思,只是想確認一下。萬一再出現什麼意外,責任也不在自己。
“柳晏這廝始終是個麻煩,趁此機會除掉他。”風神下定了決心,“你只管帶人去,我暗中協助你。”
“會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來個管閒事的?”張萎抑制住內心的興奮,不無憂慮地問道。
風神道:“放心吧,我已經探查過了,附近沒有其他神靈和散仙。”
張萎終於放下心來,慢慢攥緊了拳頭。這具新的身體有着不亞於柳晏的高深武功,手下的殺手也都是些不要命的狠角色,這一次一定能殺掉柳晏。
“等等!”風神突然現身,“謹慎起見,我再借你點神力。”
說着,風神捧着張萎的腦袋,向張萎的口鼻出噴出一道白氣。張萎用力一吸,將這道白氣盡數吸了進去,頓時感到神清氣爽。
“去吧!”風神拍了拍他的臉。這張臉雖然顯老,但可以可得出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美男子。張萎心神一蕩,下意識地抓手風神冰冷的手,又立即鬆開。他曾和牡丹花精瘋狂過,也因此耗盡了生命。這種錯誤,他不願再重複。
風神神情複雜地看了看他,身影消失。
老六等殺手們圍了過來,道:“老大,你還在猶豫什麼?你要是怕了,我們就自己去。”
“放屁!”張萎怒道:“老子什麼時候怕過,我只是不忍心兄弟們白白送命。”
老六道:“兄弟們乾的就是刀都舔血的生活,頭掉了碗大疤。”
“說得好!”張萎讚道:“你帶路,幹他孃的。我就不信他每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