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那名宮女是自殺?”李治看着站立在下面的白衣書生,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
這個答案簡直是匪夷所思,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無緣無故的自殺?
不過,但是如果是這個人說的話,可行性倒有八九分了。李治略一猶豫,然後就衝着他點了點頭,“說吧。”
這書生是來京城趕考的,年方二十七,幷州太原人,因考中明經後待授官,因此滯留京城。他是因爲朋友好奇晉陽公主的入道儀式,所以被一同拉去看熱鬧,哪裡知道誤落了香包。他的因香包裡有離家前老母親專門給他求的平安符,他又是個孝子,因此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急衝衝的跑去清妙觀尋找,於是在着隔着三條街的湖中,無意中遇到了衙役們發現了女屍的第一現場。
因爲天剛下過大雨,女屍又衣着平常,沒有佩戴任何可以看得出身份的首飾,於是衙役們便斷定她是昨日下雨時失足滑落入水的,打算就此結案。這書生髮覺不對,以看熱鬧的人偷偷潛到屍體旁邊,只是稍作檢查後便說女子是被人謀殺,絕不是失足落水。爲此他還絮叨了一堆證據,衙役們嫌他多事,又因爲他講的歷歷在目,彷彿女子被害時他就在身邊似得,於是將他當做兇手抓進了監牢。
若是沒有李治後來讓人去嚴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書生大概就會被關上幾日放出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那天劉問道親自去長安府尹那裡問清妙觀那幾天發生的異常事,於是女屍投湖案就被翻了出來,一併翻了出來的,還有沒被放出去的書生。
大唐立國以來,雖然已經科舉取士,但比例並不多,因此時人並不十分看重。況且這書生考得又是明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他這成績在他家鄉或許是難得的人才,但放在長安城真心不是什麼人物,所以那長安府尹纔敢一直扣押着他。
劉問道是奉了李治的命令來暗訪的,他雖則不懂斷案,卻知曉人情。聽着有書生斷定這女屍是被人謀害,並從她的衣着打扮跟手上的繭子確定她雖然衣料昂貴,但是卻常做粗活,便已經明白這書生說的是對的,這女屍有八成的可能就是從宮中來的,所以當下就稟明瞭李治,放了這書生出來。
李治對於這等人才,自然也是驚奇,索性見了他一面,將着自己假託爲大戶人家的主人,將後宮的爭鬥簡化爲普通宅院間的爭鬥,將皇后蕭淑妃等都改名換姓,這書生果然就爲他逆推出了整個案件的始末,並表示要確切證據的話,只要自己往他家裡走一遭,便能找到證據。
李治只需要知道真相,兇手到底如何處置卻是另外一件事了。既無廢后打算,皇后的舉動便不但不能曝光,還得處處隱瞞,於是對他表示了謝意之後,便就此作罷。
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將着這人放到地方上鍛鍊四年,然後在調入大理寺,從底層做起。相信國家有這種人纔在,冤案錯案會大量減少,於國於民都有大益。
但是李治沒想到,會這麼快出現了意外。長孫穎險些被人毒死,這事情固然可以利用,但是真相卻一定要查明,於是這次他無法隱藏身份,只能召着還是白身的書生入宮,來負責這件案件。
畢竟這書生說,他的每一個推斷都是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不讓他勘察現場,他也是無法查明誰是兇手的。
不過李治怎麼都沒想到,忙活了半天得出的結論,竟然不是他殺,而是自殺。
“既然是毒殺,那毒藥從哪裡來就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書生站在李治面前,雖然知道請自己查案的人是皇帝,有些小激動,但是並未失態,敘述案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充滿了熱情,“經過我的走訪和詢問,確定能有毒藥的人其實只有三個,皇后,蕭淑妃,以及昭儀自己本人。”
李治點了點頭,皇宮裡的一草一木都有定數,何況毒藥這種東西,當然都是嚴加看管的。藥房的每一次都記錄的清清楚楚,一般情況下普通的宮女太監連藥都拿不到,又怎麼可能拿到毒藥。所以李治知道這事之後第一反應就是皇后自己下毒栽贓給蕭淑妃的了,因爲按照蕭淑妃的心性,不會用這麼委婉的方法,而她在被抓時的狂怒也不是做戲能得來的,因此李治相信蕭淑妃的無辜。
至於王皇后,柳氏進宮太頻繁了,她又是誥命,哪個敢搜她的身,所以夾帶什麼的實在是正常不過。
因爲皇后最近宮鬥水平暴漲,李治潛意識的都覺得陰謀味兒比較重的事情都是她乾的。
“我所說的都屬於一般狀況,但世上總有特殊狀況。”書生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有些小激動,又有些小興奮,“我已查到了宮女纖雲換到毒藥的方法,而且在着她房間的妝匣裡也找到一張包過藥粉的紙,而那天的膳房,的確也提過她以擔憂昭儀沒胃口爲由,去膳房指點過一二……”
“所以我肯定,她有自己放毒藥的機會。”說道興奮處,書生重重的一捶手,“況且她用的普通毒藥,就算是加到甜湯裡,味覺上也有明顯的差異。若不是故意自盡,又怎麼無視這點喝完?”
“聽說宮女纖雲的手指細白無繭,包養的極好,可見並非雜役之流。那她平日的飲食應該十分精細,並非鄉下姑娘見什麼都吃,所以不可能因爲饞嘴而忽視了味覺上的變化。”書生說完對着李治一躬,“綜上所述,此人是自殺無疑。”
“那爲何?”李治並不懷疑他的推斷,只是想不通纖雲爲何會自盡。
這世上有誰不想活着。
“據臣推斷,她是因爲自己的主子。”因爲破案要了解始末,所以這一出大戲中個人的角色他都瞭解的差不多了,因此便毫不費勁兒的推斷道,“彼時昭儀正因巫蠱的罪名被皇后囚禁,此事可大可小,她令人去找長孫家求援,便顯然已經不信任陛下你了。所以當時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將誰攪渾,用她的死亡來證明昭儀的清白。”
書生見着皇帝一臉恍惚,便索性將着話說的更透徹一點,“她要做出有人冤枉昭儀,並企圖殺人滅口的樣子,這樣一來,大家都會覺得皇后等人前腳抓了人,後者就要毒死人肯定是心虛,昭儀一定是被無辜願望的。”
“這樣,即便是沒有證據,昭儀也會被無罪釋放。”書生說道這話的時候,不免有些唏噓。
像是這種以己之命證人清白者,不得不說這姑娘十分的忠義。此等忠義之輩,就算是女子也令人欽佩。
對於長孫穎無辜這種事情,他先前也推出來了,所以並不意外。
“只是,對朕不信任嗎?”李治坐在那裡,聽着書生的推論,陷入了沉思。
這女子如此聰慧,又如此多疑,死了,倒也是件好事。
李治默默的在心裡頭做了這個決定。有這種人在長孫穎身邊,總覺得會挑撥他們倆的關係,所以還是死了的乾淨。
既然是個忠僕,他就厚葬她一番,也算給了她賞賜。
李治打定主意後,看着眼前這書生,卻是有些捨不得他走了。
“懷英,朕欲令你去萬年縣任法曹,你可願意?”李治思考了一番,笑着開口問道。
那書生站在那裡聽着李治這話,先是一怔,然後浮現出了欣喜的表情,“多謝陛下,臣十分願意。”
他自知自己對於學問一事只是平平,從小都會刑偵破案有興趣。但是刑獄訴訟向來都是不良人的差事,他家雖然不是世族,但也是官宦人家,父親又怎麼可能讓他做小吏,所以他只能強忍着讀書,考中了明經,讓父親滿意。
但他自從考中之後,便一直挺擔心被分去抄書,後來知道那是進士們纔有的特權後雖然鬆了口氣,但是也卻也一直很擔心自己被分去做不喜歡的工作。
如今無意中得到了皇帝的青眼,與一般人的欣喜若狂不同,他也極其怕皇帝把他留在宮廷閒置,這種對於別人來說的獎賞對他來說根本就是苦役,所以現在聽到李治要他去京城擔任法曹,頓時歡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法曹職位地位,只是九品上,但是對於明經出身的他卻已經是高攀了,父親知道這個後一定會很高興。而對於他來說,法曹司法參軍事,掌鞫獄律法,督盜賊,知贓賄沒入,完全附和他的口味。況且萬年縣管着長安城一半的地界,是上州中的上州,人口衆多,案件也頻發,他相信自己在這個職位上,一定能夠發揮自己的特長,實現他的抱負的。
這麼一個滿足他所有需求職位,實在是太貼心了。
就衝着這份獎勵,他心中對於皇帝的認同度就已經飆到了近百分之百。
李治着幾年來,也提拔慣了士子,見着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寬厚的笑了笑,然後吩咐道,“但你此番查的幾樁案子,都需守住嘴,不與外人道。”
“臣知道。”書生行了個禮,禁中之事本就不可私傳,況且這事情涉及位份最高的幾位妃子,他只要有腦子就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字懷英??→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