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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汗府,伊利克。
薩圖克的這個次子只有十歲,對當前的軍政局面顯得很無力。儘管有着監國的使命,但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孩子,當軍情緊急時,疏勒城中諸將甚至連在大事上請示的程序都沒有走,一切的軍政大事,都委託了胡沙加爾代辦。
“舅舅,”伊利克坐在那裡,問道,有些囁嚅,“疏勒,是否快守不住了?”
“是誰在胡說八道!”胡沙加爾本來坐在伊利克下手,這時猛地站了起來,臉上的怒色幾乎就如火焰隔着一層紙隨時要噴發出來一般。
伊利克沒有回答胡沙加爾的話,低着頭,過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不是誰在說,而是我們這陣子打了好幾個敗仗,圍攻大昭寺的部隊被打敗了,跟着唐寇又逼到了城外,嚇得城郊的牧民都躲進城裡來,後來我們在城外野戰,又被唐寇打敗,導致諸部陸續背叛……”
那場失利的野戰,大大削弱了胡沙加爾在疏勒的威望,這時被伊利克當面提起,他眼神中也溜過些許愧色,但很快就平復了下來。
“現在城裡城外又都在傳,說父汗已經被那幫唐寇打敗了,甚至……甚至說父汗已罹不測……舅舅……”
“少主!”胡沙加爾打斷了伊利克,道:“你不必聽這些謠言,城外那場野戰之所以失利,但那都是由於那些飯桶部族作戰不力,如果不是昭武九姓臨陣背叛,那場野戰我們也不至於會輸——即便如此,受損的也只是那些心志不堅的傢伙——我們的主力根本就沒受多少損傷。至於你的父汗,他不會有事的!這一點我堅信——也請少主堅信!”
他說話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多多少少給少年帶來了些許激勵,但伊利克還是沒有完全放心。
“舅舅,雖然我們的常備部隊還算完整,不過,好像疏勒城以西的莊稼,都讓唐寇給割了,還有東面的莊稼,聽說有一部分是被唐軍派人割走,還有一部分是被諸部趁亂搶打劫,也沒保住。這樣的話,我們的存糧還夠麼?”
“少主你放心!我們城內的軍糧,絕對足夠撐持到博格拉汗歸來。”胡沙加爾說。
“如果糧食沒有問題,那些工匠爲什麼還要鬧事?”
胡沙加爾的眉毛皺起了來,他仔細看了伊利克一眼,少年顯得有些緊張,但他剛纔問的那幾個問題,不但情報準確,而且一個接一個地推進,先是質問胡沙加爾野戰失敗,再則質疑他是否有維持疏勒穩定的能力,這幾個問題本身設計得十分凌厲,若是換了薩圖克聲色俱厲地來問這幾個問題,這時胡沙加爾只怕已嚇得匍匐在地汗流浹背了。但伊利克身上卻顯然不具備發揮這幾個問題爲例的氣質。
“有人在教他。”胡沙加爾心想。他並沒有限制下人封堵伊利克的耳目,沒有故意不讓伊利克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但要是有人連質問自己的問題都幫伊利克設計好了,那性質就不一樣了。
“伊利克!”胡沙加爾忽然叫了這個外甥的名字,那就表示他接下來要講的話,不是以臣屬的身份,而是以舅舅的身份來說了。“你剛纔問我的這幾個問題,是誰教你的?”
“這……沒有……”
“是阿卜杜,對嗎?”胡沙加爾不等少年反應過來,就加重了語氣。
彷彿被戳破了心中的秘密,少年顯得有些惶恐。
果然是他!胡沙加爾心中冒出了些許惱怒來。阿卜杜對他的掣肘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儘管胡沙加爾執掌了疏勒的軍政大權,但在名義上仍然是由他輔佐伊利克監臨全境,而阿卜杜又是伊利克的老師,所以能夠通過伊利克來制約胡沙加爾。
阿卜杜雖然不掌握疏勒具體的軍政要務,但天方教在疏勒城內的勢力卻已不可小覷,尤其疏勒的天方寺就剛好位於汗府與諸大將府邸之間,在地理上也顯得十分微妙,再加上阿卜杜做伊利克老師也是薩圖克安排的,以至於對薩圖克素來忠心耿耿的胡沙加爾有時候也忍不住想:博格拉汗這麼做,是不是故意的。
“伊利克,”胡沙加爾按住了十歲少年的肩膀,誠懇地說:“孩子,我的外甥,有些事情,你要懂得分清楚親疏——雖然阿卜杜是你的老師,但你別忘了,我是你的舅舅!雖然在天方教中,掌教的威嚴比親長還重,但你也別忘了,你作爲一個天方教徒的同時,更是一個回紇汗族!是大漠王者的子孫!這個身份,對你來說可比一個天方教徒更加重要!”胡沙加爾的每一個字都吐得重,每一句話語氣都拖得深長:“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請相信您的父汗!博格拉汗會將你還有疏勒交給我,不因爲別的,就因爲他對我有絕對的信任!”
少年顯得很不安,聽到最後兩句話站了起來,胡沙加爾說一句,他就道一句:“是。”眼前的胡沙加爾既是他的輔佐者,同時也是他的監護人,在父汗不在的時候,是他在負責保護着自己,甚至部分地代替父親的角色,這讓伊利克對他產生了依賴,同時也讓他產生了畏懼。
當然,薩圖克爲他安排的監護人不止胡沙加爾一個,還有一個,則是伊利克的老師,疏勒天方寺的掌教,阿卜杜。
“唐寇,是危險的,但天方教,在沒馴服之前同樣危險。”胡沙加爾道:“唐寇是我們的外敵,他們是要取代我們統治諸族。而天方教,則是你的父汗養在家裡的一頭還沒馴服的狼——他們的教統的歷史,我曾經瞭解過,很多時候,是掌教比國王還大,或者,掌教就是國王!天方教最崇高的哈里發,本身就是教職。但是到了這裡,到了我們回紇的土地上,他們必須先作出改變,然後我們纔可以接受他們。回紇的可汗,必須是至高無上的,如果回紇的可汗還得聽掌教的,那這個可汗就不是可汗,就成了天方寺掌教腳下的僕人了。伊利克!你是打算做人家的僕人嗎?”
胡沙加爾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用目光詢問着自己的這個外甥,以確定自己的話他聽進去了。
“我……我明白了!”伊利克挺了挺胸膛,說:“我們回紇汗族,可以接受天方教,但是,應該是讓他們來作我們的僕人,而不是我們成爲他們的僕人!”
胡沙加爾大喜,連連點頭,說道:“對!這就對了!只要有舅舅在一天,我一定會保你一直等到你父汗回來的,這是我對他立下的誓約。”
舅甥兩人經過這一番談話之後,關係重新拉近了許多,伊利克走到胡沙加爾身邊,擁抱着他,低聲說:“可是舅舅,我父汗真的沒有戰敗麼?我還聽說……有可靠的消息稱霍蘭叔叔已經戰死,還聽說我哥哥也落在唐寇手裡了,他們正派了使者跟你談交換人質的事情……”
胡沙加爾心中一凜,張邁派嘉陵知會他巴伊塔什在唐軍手裡,那是不到一個時辰之前的事,而伊利克居然就已經知道了,如果伊利克的消息源是來自於阿卜杜,那阿卜杜的耳目之廣也未免太讓人驚駭了!
“這個消息你是聽誰說的?阿卜杜?”
伊利克猶豫了一下,沒有否認。
胡沙加爾以責備的口氣道:“伊利克,你聽着,巴伊塔什也許真的在唐寇手裡,但那不代表你父汗也出事了。”
“但萬一父汗真的像傳言裡說的……”
“你儘管放心!”胡沙加爾道:“我已經派人聯繫高昌了。”
伊利克吃了一驚:“高……高昌?”
“對!”
“聯繫高昌幹什麼?高昌那邊跟我們,不是勢不兩立麼?”
“高昌是跟八剌沙袞勢不兩立,不是跟我們。”胡沙加爾道:“我已經派人通知毗伽,只要他能幫我們驅逐唐寇,我們就以疏勒併入嶺東回紇汗國,但他必須答應,立你做嶺東回紇的副汗!”
伊利克聽得睜大了眼睛,因爲胡沙加爾的這兩句話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胡沙加爾繼續道:“這夥唐寇確實厲害,民兵沒法出城野戰,單靠我們的八千常備軍也沒有勝算。但只要我們支撐到博格拉汗回來,兩面夾擊之下,一定可以將他們消滅。而萬一博格拉汗真如傳言所說,回不來了,那咱們就融入東汗國的體系,就算你做不了副汗,但至少也能自保。將來等你長大了,再繼續你父汗未成的霸業!伊利克,這就是我這段時間爲你所做的安排,舅舅的用心,你能明白麼?”
伊利克小小的腦袋出現了暫時的混亂,過了好一會,纔算接受了胡沙加爾佈置。
“可是舅舅,萬一父汗回來了,同時,那時我們可怎麼辦?”
“這個不用你擔心。”胡沙加爾淡淡一笑,說:“若博格拉汗已經回來了,事情自然有他來處置。我相信他也一定會有辦法的。眼前我們要做的,就是設法維繫各方面的力量別出亂子,守住這座疏勒城。我們不用着急,因爲只要穩住局面,勝利最後總會屬於我們!”
伊利克一想也是,放鬆地笑了笑,舅舅此刻所吐露的這個秘密,讓他感覺到未來有了依靠。
“好,”少年說:“一切都聽舅舅的。”
“嗯,這件事情,我雖與你說了,但你無論如何不能讓阿卜杜知道,明白麼?”
“我明白。”少年點了點頭,說:“因爲高昌那邊的回紇,不是信奉天方教的,對麼?”
“對了,你真是聰明。”胡沙加爾道:“現在形勢未明,咱們也不一定就要併入東汗國,對於城內各派勢力,咱們都籠絡,但也不用向任何一方傾斜。總之就是要讓他們保持平衡,這樣對我們是最有利的。”
————————————————疏勒周邊的高原地區還飄揚着雪花,葛羅嶺山口和前往于闐的道路仍然不通,平原、河谷、綠洲的雪卻已經停了。
然而天氣依然寒冷,據明教的長老溫宿海說,疏勒的低溫期很長,這樣的氣溫只怕要維持到開春以後。
楊定國卻不顧寒冷,帶着合舍裡、溫宿海與法信,冒着寒風繞下疏勒四處巡視,商量這片土地來春的種植與開發。如今安西唐軍事務漸繁,分工的傾向越來越明顯,張邁在前方主抓軍略,楊定國則代替了郭師道的地位,在後方主抓民政,同時兼顧後勤。如何進攻疏勒,張邁雖然也會詢問楊定國,但楊定國還是將大部分的精力集中在民政與後勤上。實際事務的處理有鄭渭,楊定國主要是決策、指導、監督,卻還是不肯閒下,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爲兒孫們多流幾滴汗水。
他的老妾憐惜他一把年紀了還這麼奔波,便用取笑的口吻對他說:“疏勒都還沒打下來呢,還沒到手的房子你就往裡頭添置傢俬,用不用這麼心急?那些後生年輕力壯,冒着嚴寒攻戰也就算了,你一把年紀了還不肯停一停,就不能等到來春麼?”
卻被楊定國喝道:“婦道人家,懂得什麼!疏勒遲早是我們的,有些事情,遲做不如早做!”
疏勒地方很大,整個大疏勒地區論面積相當於兩個關中平原、十個成都平原,但適宜耕種的土地卻集中在幾條河流經過的綠洲上,大量的半乾旱地帶以及山坡草地則只能放牧——那是疏勒諸胡的天下。因此疏勒地區的糧食結構是穀物與肉類參半。
已經開發的綠洲有將近六成種植了糧食,一成半種植了棉花等經濟作物,還有兩成半則作爲甘美的水草放牧。按照水草與土地的肥沃程度,第一等的土地都被回紇本族人佔據,尤其是靠近疏勒城的好牧場,全部都是回紇人的禁臠,唐軍逼近以後,這些綠洲牧場上的回紇人都已經撤入城中。剩下的土地等而下之,由各族墾殖、放牧。
在那六成已開發的適宜耕種的土地上,由漢族農民墾殖的佔了約三成半,雖然唐民所墾殖的土地所佔比例不大,也不是土質最好的,然而諸胡放牧則粗養、種田則粗耕,與進行精耕細作的唐民相比,單位生產量實不可同日而語,因此環繞着大昭寺的漢家農田,如今已成爲疏勒地區最大的餘糧來源。
大昭寺在疏勒城以西,此刻楊定國所勘察的下疏勒地區則在疏勒北部,這個地區北接天山,東臨大漠,綠洲的面積不大,而且土質較爲貧瘠,附郭百姓或牧或耕,生產能力又較低,所生產的糧食只差不多是自產自食,餘糧不多。
精通農務的法信望着白頭的山巔,對這場大雪憂心忡忡,說:“疏勒下這樣的大雪也不多見,只怕來春冰雪融化時,會造成融雪洪水,那可將是一場大災,若防範不力,有可能會造成一個荒年。”
楊定國對這個地方的地理不甚熟悉,問道:“現在離開春時間還長,既然有這樣的憂慮,應該還來得及未雨綢繆。”
“未雨綢繆,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就是重修壩渠引水、導水、防水,但這個很難啊!”法信說道:“我華夏自漢唐以降,數百年曾三次在這疏勒修有蓄水防洪之壩渠,遺基至今猶存,但近百年來戰亂頻仍,這些年壩渠反而荒廢了,薩圖克佔領了這裡後我們幾次上書懇請當政者重修渠務,但都沒有得到迴音。兩年前主持曾想過靠咱們自己的力量,發動農夫挖石,邀請友好的諸部扛土,把這些渠道修起來,但胡沙加爾非但不扶助,反而加以重重阻撓。”
楊定國一奇:“這是爲何?他自己不幹,可以說是因爲分身乏術,但你們要承擔此事,要是做成了,對他也是有利的啊。”
法信哼道:“還有爲何?他怕我們因此而團結起來啊。”
楊定國這才恍然大悟。
從來防範天災的大工程,本身就是對一個民族組織力的訓練,而工程進行的同時,也容易促進參與者的團結,增強其向心力,華夏民族早期之所以能夠團聚發展,與應對黃河氾濫的治水工程實有莫大的關係。
因此凡是“防民”之政府,從來不肯將可能形成社會號召力與組織力的事務拱手讓人,哪怕是公益事業,也是自己不幹,就不許別人來幹,爲的就是害怕別人在做成這公益事業的同時形成了的勢力難以鉗制。
楊定國想起李臏對薩圖克戰略的分析,說道:“回紇人的生性,掠奪多而建設少,更何況薩圖克這兩年最大的目的是攻略八剌沙袞,是向外拓展,而不是向內發展,一切以軍事優先,大量的人力物力都投入到軍事中去,自然沒法顧及這些渠務了。”
法信問道:“副大都護,若咱們奪取了疏勒,等局勢穩下來以後,能否可以先內而後外?”
楊定國沉吟不決,一時無法回答,只道:“咱們儘量爭取,畢竟這是爲百姓安居立命的大事。”
法信卻已在那裡屈指計算了起來,說:“渠務的事,我們已經想了好久,當初我們計算着,單靠我們大昭寺的力量,大概也只能動用一萬五千到兩萬農夫,且又有回紇人的阻撓,無法行事。如今卻不用顧忌這一點了,想必張特使必然會大力支持。光是這段時間我們抽調農閒、市閒、牧閒,就共得三萬五千人,到時候只需一聲令下,半個月內應該可以將那些舊渠修好,應付得一時之急,但真要建立起澤延後世的百年基業,那可得數萬人窮年累月之功了。”
楊定國嘆道:“那恐怕得有個和平的環境方纔成了。”
四人在馬上且談且走,從南門出發,以下疏勒爲圓心繞了一個圈,來到了東南面,眼看黃沙漸多,枯草漸少,溫宿海抱怨風沙帶來了貧苦,楊定國卻指着沙漠的方向,道:“莫如此說,老天爺最是公正,我那天正好聽見張特使和鄭參軍在談起疏勒的錢糧問題,鄭參軍就說疏勒雖然破落了多年,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根基還在,只要絲路能夠重開,那這片沙漠,帶來的可就都將是黃金!”
溫宿海嘆道:“由此出發,要到達長安,沿途諸族割據、馬賊橫行,要想重開絲路,那怕是比修建導水渠還要難上十倍的事情了。”
楊定國豪氣一發,呵呵笑道:“咱們老一輩的做不到的事情,小一輩的未必做不到!我相信那一天遲早會到來的!”
三大族老受他感染,都頷首稱是,其時天已漸黑,楊定國正提議說要回城時,兒子楊涿匆匆趕來,說張特使召開緊急軍帳會議,請他火速趕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