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地面飄起了農歌,許多的田野的稻穗都沉甸甸的。西域這地方,如果天氣適合,灌溉充足,種出來的大米也是很好吃的,不過產量就讓張邁有些糾結了,農夫們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年,一畝地的產量還不夠兩石,差不多隻夠一個人在和平時期一個月的口糧,張邁想想上一輩子所見所聞,動不動畝產千斤以上,自然覺得一畝不足兩石太少了,但楊定國等卻已經對這個畝產喜出望外了。
“唉,自己當初口袋裡怎麼就不帶上一把雜交稻種呢?”張邁想。
疏勒地區的稻田的種植面積約二十五萬畝,預計可以收成四十餘萬石,莎車地區由於沒有誤了農時,大半的好農田已經種植了小麥並已收成,共收得了三十八萬石,另有三萬畝的稻田,預計也可收成五六萬石的稻子。
黍稷大麥以及雜糧的播種面積是水稻小麥的五倍,但產量肯定不如稻麥來得高,高產草料的種植面積又是雜糧播種面積的十倍,其產量則尚難估計。此外尚有大片未曾開發的天然草地,那些則是粗放型牧地的所在了。
鄭渭敲打的算盤告訴張邁,今年秋收如果順利的話,疏勒、莎車兩地可統計的糧食數量大概爲兩百萬石左右,如果只算糧食產量,哪怕只是和平時期本地區的人口消耗,那也可以說是緊巴巴的,打仗就打不起來了——因打仗時士兵對糧食的消耗一般都在平居生活消耗的三倍以上,如果出征地區較遠,這個數字還會不斷地翻倍。
但幸好,疏勒地區的畜牧業並非農業的補充,而是可以與農業媲美的支柱,疏勒境內究竟有多少大牲畜(不計算豬)鄭渭也沒法確切統計,只能估摸,他告訴張邁大概有一百萬頭——不過實際上的數量可能遠遠超過這個估計。
從大宛地區和新碎葉城遷徙來的新民,善養家畜,主要是馬和羊,疏勒地方的唐裔農夫則善養豬與家禽,三大族羣混居以後,互相傳授經驗,在疏勒地面上慢慢形成了一種複合式的農牧方式。他們將糧田與草田區隔着種,上等草料餵馬,中等草料餵羊,草料末就丟在田裡任其腐爛,養了家畜家禽,分辨全部下田還肥,這些族羣聚居的地方是疏勒地區單位糧食產量最高的地方,不過這類的精耕細作尚待推廣。
作爲特使,張邁大力提倡食用奶類製品與蛋類製品,將肉食與蛋奶混合米麪雜糧,除了大大改善民衆與士兵的飲食結構之外,那些適宜運輸的糧食也可以節省下來以備軍需。民部的一些婦女正在張邁的啓發下研究如何製造速食麪,大宛地區搬來的新民則貢獻出了製作肉脯的技術,這些看起來很微小的技術張邁卻很重視,因爲會對往後的戰爭產生相當大的助力。
“這個年關,能過去了。”鄭渭說,“到了明年,我們的日子就會好過多了。”
因爲楊定國已經在疏勒界出了大概五十萬畝的備用耕地,在莎車則界出了十五萬畝。
疏勒地方很大,其可待開發的耕地數目其實還是蠻可觀的。
“那就是有七十五萬畝了!”張邁叫道:“如果全部用來種植稻麥,那我們的稻子和小麥的收成,豈不是可以一下子增加將近兩倍?”
“沒那麼多!”楊定國道:“這七十五萬畝田地,能用來種植稻麥的不過三分之一,此外今年的稻田麥田,有三分之一要空出來荒置保養地力。還有這些新田就算開發出來,也需要人手來種植,這人力也就成問題了啊。”
張邁笑道:“我們不是有許多奴隸麼?”
“那些人,大部分種田不大行的,而且又喜歡偷懶。”楊定國說:“通常得是由我們的老練農夫在旁邊手把手地教,人盯人地監督他們做,通常就算是奴隸中的壯漢,一個也還抵不上半個,而叫他們獨立去耕田,暫時來說是不行的。尤其是在老田畝上,在很多地方乃是精耕,這些人就更不行了。”
張邁點了點頭,知道如何調動這些奴隸的積極性也將成爲一個問題。
“副大都護不要老說消極的話,”鄭渭笑道:“就算七折八扣的,我估計明年咱們疏勒的糧食產量,也可以比今年增加四成。不過這裡頭有個前提,就是副大都護界出來的七十五萬畝新田能夠開出來。”
四成,算算也有八十萬石糧食啊,那可也是一個不得了的數字。
張邁叫道:“那還等什麼!現在就去幹。”
說幹就幹,當天便召集全軍,將葛羅嶺以東、溫宿以西的八成士兵解甲屯田開荒,只剩下兩成防守各處要害,又投入了大量的奴隸,就連婦女兒童,也都發動了幫忙。
這次是農忙與開荒重疊在一起的行動,所以其任務之艱鉅可想而知。
所謂的七十五萬畝農田,並非連成一片,而是東邊一塊,西邊一塊,這時或長着青草,或長着灌木,或者就是一片溼地,一眼望去啥也不是。將人手分配下去,仍然用主將負責制,一個府的士兵將配備若干老農作督導,同時安插一千五百個奴隸,兩千匹劣馬或者牛、駱駝,負責開荒兩萬畝左右。
石拔聽到命令之後甚是不樂,叫道:“還要種田啊?我可是都尉了,手下管着上千兵馬,衝鋒陷陣所向無敵,西域各國對我都聞風喪膽——還叫我去種田?難道叫我用獠牙棒去犁地嗎?咦,那邊扛鋤頭的是誰?”
“好像是特使啊!”
“啊!特使,真的是特使!”
石拔飛步跑了過去,叫道:“特使,你扛着鋤頭幹什麼?”他發現張邁鞋子都不穿,還卷着褲腿呢。
張邁笑道:“種地啊!我負責三萬畝荒地呢。”
石拔怔了怔:“你……你也去種田?”
“當然啊。”張邁道:“現在不去開荒,入冬之後農夫們就來不及播麥,那來年我們吃什麼?我不和你說了,疏勒雪下得早,法信大師說從現在到第一場雪到來,大概不到四十天時間,這還得祈禱老天爺今年不要太早下雪。四十天內要開出三萬畝荒地,我想想就頭皮發麻。小石頭,你負責多少?”
石拔訥訥道:“一萬八千畝。”
張邁拍拍他的肩頭,道:“好極了,咱們來比賽吧,看看一個月後,誰開的快,誰開得好。”
馬小春在旁邊嘿的一聲冷笑:“他?他行麼?種田不但是個力氣活,也是個巧活兒,不像殺人那麼簡單。”
石拔大怒,指着馬小春叫道:“你敢看扁我?哼!我告訴你,區區一萬八千畝,我也不用四十天,二十天就弄完他!”
張邁笑道:“小石頭,你要是能二十天就做完,我就表你爲開荒大元帥!讓你騎馬戴花,從疏勒出風頭出到莎車去。”
石拔叫道:“一言爲定!”跑回營寨,大叫:“快動手,開荒去!從現在起二十天之內,我要將這一萬八千畝地整理完,開不完從第二十一天開始誰也別想睡覺!咱們打仗從來不落人後,種田也不能被人看扁了。”
有部屬道:“都尉啊,咱們可是百戰精兵啊,衝鋒陷陣所向無敵,西域各國對我們都聞風喪膽——還叫我們去種田?”
石拔大怒,指着張邁的背影:“你們看看,那是誰?那是特使啊!他都扛着鋤頭下田了,我們有什麼資格說個不字?”
衆兵將便都沒話,均想張邁都下田了,自己還能怎麼推託?
“趕快乾活趕快乾活!就把營地安扎在荒地上!活兒不幹完,大家都別回城了!這不是種田,這是打仗!這次我們的敵人就是這片大敵!我們要打敗她,然後俘虜她!直娘賊的!明年她長不長毛,就看今年我們刨不刨得動她了!”
一場風風火火的開荒行動,衆將兵在石拔的帶領下人人踊躍,但一天下來,進度卻大不如意,負責輔佐石拔的老農算了一下,覺得按照第一日的進度,要開完那一萬八千畝荒地非得四十五天不可。
“四十五天?”石拔叫道:“那就超期限了!不行,一定要在十九天之內開完!今晚不睡覺,連夜開工!”
衆將兵都暗暗叫苦,紛紛道:“都尉,我們不是鐵打的啊,一個晚上不睡覺可以,但總不能十九天都不睡覺吧?”副都尉也說:“都尉,這麼下去,只會欲速而不達。”
石拔煩躁地揮手叫道:“好了好了,睡覺去吧!”這天晚上他自己卻翻來覆去睡不着,想了整整一天,就是不知道怎麼辦,半夜裡跳起來和副都尉商量,副都尉說:“除非增加人手,要不不可能十九天之內整完這片土地的,不如我們去借兵吧。”
“哪裡有兵可借!”石拔道:“現在到處人手都緊得很。嗯,只有這樣了,明日派人回城,把有家室的,老婆也都拉來幫忙。”算算也能拉來三百多個婦女,但恐怕作用也不大。
“要是那些奴隸能積極點就好了。”副都尉嘟噥了一句。
“積極點?什麼意思?”
“那些人都很懶啊。”副都尉說:“踢一踢,才動一動,還得看着他們別讓逃跑,看着他們都要費很多功夫,如果他們也能像我們這樣有勁就好了。”
石拔忽然跳了起來,道:“對,得讓他們也有勁起來。這些人沒什麼勁頭,所以幹出來的活兒不多,一個人幹不到我們半個人的活兒,但如果我們讓他們也和我們一樣賣力,那不就相當於我們的人手多了起來嗎?”
“都尉說的是,可是,我們怎麼讓他們有勁起來呢?”
石拔蹲在荒地上,想了一整晚,第二天起來,召集了所有奴隸,問道:“你們是不是想一輩子做奴隸?”
衆奴隸紛紛搖頭,石拔叫道:“現在我給你們指出一條明路!”
他負責的一萬八千畝荒地,被劃成了十八塊,每塊又被劃成了兩百片左右,共約三千六百片,每一片大概五畝左右。他對那一千五百個奴隸說:“從今天開始,我們不集體幹活了,我每人給你們一片地,一匹馬或者駱駝或者牛,你們怎麼幹我不理。如果不懂就找督導農伯問。我只給你們下命令:你們得在十九天之內,按照督導農伯的要求,把活兒給我幹出來,十九天之內幹不完的,我就貶了你們去開礦山!如果你們妄想逃跑,被我抓住當場就殺了!”
安西境內的奴隸,按照職業配屬有工奴、牧奴、農奴、軍奴、礦奴等等,工奴是在各個工坊幫忙,給工匠打下手,農奴是跟着農夫幹活,給農民打下手,馬奴就是沒有人身權的馬伕牧民,軍奴是隨軍做後勤工作,至於礦奴則是被貶去入山開礦,都是犯有重罪或者曾經逃跑的人,開礦奴的工作極其繁重而危險,到了那裡那真的就如做了畜生一般。衆奴隸一聽都害怕起來,石拔又說道:“不過如果你們完成了,那幹完之後我會去請示特使,讓他去做牧奴,或者來我軍中做軍奴。”
這些奴隸多是牧民與士兵出身,做牧奴對他們來說是幹老本行,相對來說最爲輕鬆,至於做軍奴則有可能通過訓練與立功進入軍隊,擺脫奴隸的身份,是許多比較悍勇的奴隸最樂意的種類。
“但如果你們能夠提前幹完,提前一天,我就獎勵你們一石穀子,提前兩天就兩擔,提前十天的話,我不但賞你們十石糧食,還幫你們脫奴籍!”
衆奴隸聽說無不聳動,十石糧食可是一個不小的數字,若再脫了奴籍成了平民,往後就能過日子了。按照安西大都護府的規定,平民都能從租到田地或者羊羣,至不濟也可以到工坊打工,這可是個很大的誘惑——何況如果沒能幹完被貶去做礦奴,那就如同下了地獄。
石拔下令將馬和駱駝都分配下去,這些奴隸本來懶懶散散在旁幫忙時,馬駝是有餘的,這一分配下去光是衆奴隸就分了一千五百頭,剩下的五百頭軍士們就不夠用了。
石拔便派人另外去借,借兵不易,借牲畜卻不難。同時選出五十名士兵來作爲巡邏隊伍,但見有要逃跑的就殺無赦,將自己這次西征所得的犒賞,全部換了麪食、羊肉,給全部人加菜,又讓媳婦們在荒地上做飯,不管軍士還是奴隸,不管他們吃多少,每天兩餐管飽。
石拔給的這個設定,一頭是天堂,一頭是地獄,從這一天開始,衆奴隸便都玩命般地幹活了,軍士們雖然熱情高漲,不過畢竟不如他們有動力。也有個奴隸跑來問可不可以幾個人合作開荒,石拔道:“你們要怎麼幹隨你們便!總之十九天後我來驗收。”
幾天之後便見成果,那些奴隸也不管是溼地還是旱地,是草地還是灌木,是平坦還是崎嶇,都不要性命了一般。這不止要拼命,而且還得琢磨:怎麼將活兒幹得快而且好。
到第七天就有五個既強壯又聰明奴隸將分到的五畝地開完了,石拔跑來一看不由得大喜,按照督導農伯的評估,這二十五畝地已經可以播種了,而且從其他奴隸的進度看,只怕十天之內完成開荒任務的將會達到一千人以上!
副都尉原來認爲這些奴隸能夠在十九天之內幹完就算不錯了,哪裡想到會這麼快!嚇了一跳,低聲道:“都尉,你好像沒權真的放了他們吧。還有,一千多人的話,那可是要賞賜上萬石的糧食——我們哪裡找來這麼多糧食賞給他們?”
石拔瞪了他一眼:“你管我!”
卻叫來那五個奴隸,問他們怎麼能開得這麼快,其中四個奴隸都望着最矮的那個,用結結巴巴的唐言說:“是阿齊術兒帶領我們乾的。”
石拔看那個阿齊術兒,黃皮膚,黑頭髮,褐眼睛,卻是個羌人,就問他如何能幹得這麼快,那個阿齊術兒說道:“天下的道理,無論做什麼都是一樣的,先是選好人,然後讓大家有熱情做事,然後按照最正確的步驟,讓他們去幹合適的事情,我選的這幾個兄弟,他們都相信我,也相信都尉會兌現自己的承諾,所以都願意幹苦活,其中三個是身體最強壯的,一個手腳靈巧,我讓三個最強壯的乾重活,手腳靈巧的在旁收拾守衛,我自己全程幫忙,活兒自然就幹得快了。”跟着說了一些幹農活時體會到的細節,他的唐言可比其他幾人流利多了。
石拔大喜,道:“你是個人才,做奴隸太可惜了,等這事完了後我就幫你脫了奴籍,你敢不敢上戰場?敢的話,我就讓你到我麾下聽命。”
阿齊術兒叫道:“敢!不過能否請讓我這幾個兄弟也一起從軍?”
石拔點頭道:“行,行,沒問題,不過你得改個唐名,就叫齊術吧。”
齊術跪下,雙手高舉道:“從今天開始,我就叫齊術,我的姓名和我的性命一樣,都是石都尉的了!”
石拔哈哈笑道:“好!”又讓他幫自己調度人手、督導衆奴,凡是已經理完所屬土地的奴隸便都投入到新的田畝之中,石拔承諾,每多幹多一分的活兒,都能領到賞賜,花了十七天,就將所屬的荒地都整理完了,算算共有九百名奴隸得脫籍,此外石拔還欠下了一萬二千石糧食的賞金。
副都尉愁眉苦臉,不知道這事該怎麼了,石拔道:“你怕什麼呢!我告訴你這事不會有問題的。”
“不會有事?莫非……”副都尉低聲說:“莫非都尉你想賴賬?”
“誰賴賬了!”小石頭有些狡黠地笑了起來:“張特使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啊,只要我做的是對大局有利的事情,他一定會撐我的。有他撐我,什麼事情擺不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