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上遠遠眼看着老婆被打,劉廣武也急了,掙扎着大叫:“混賬!你們造反了!”
按說劉廣武的爺爺也是沙瓜地區聞名遐邇的英雄人物,否則如何能打下劉家的基業?傳到劉廣武之父手裡也還剩下幾分,但到了劉廣武這裡,年輕時還練過,但中年以後漸漸沉浸於酒色之中,統治百帳部主要是靠權謀,卻哪裡還能記得上姜山?被姜山一隻鐵鑄似的手臂捉住,竟是分也掙脫不開。
六族族長被盯緊了,沒法過來只能聲援,張邁忽然冷冷一喝,道:“這裡還是大唐的天下,你們都還是大唐的官民,剋扣賑災錢糧乃是死罪!說到造反,到底是誰造反!”
臺下劉廣武的心腹有些按耐不住了,張邁喝道:“拔刀!”
楊易便拔出橫刀來,三千將士見到信號,齊聲喝道:“欽差辦案!作亂者殺無赦!”三千人一起出聲,那是何等震懾人心的聲音!
那幾百人登時便被震懾住了。
楊易見他們全部僵住,便將橫刀歸鞘,數千人又一起道:“欽差查案,與百姓無關。衆父老兄弟無需驚慌。”
原本害怕的百姓聽了這話才稍稍安穩。
張邁指着六族族長道:“你們若與劉廣武同流合污,回頭查出證據那便罪加一等,如果現在出來指證,本帥還可從寬處理。”
六個族長之中有三個不肯相信他這句話,卻有三個當場就撲了出來,他們是眼看大勢不妙,爲求脫身便自願做污點證人,指着劉廣武大罵,姜山扯住了劉廣武時所說的話還只是按照情理推斷,這三個族長所說的卻件件都有真憑實據。
臺下百帳部百姓聽了三個族長的指證,聽得劉廣武真的將“本該”發給自己的錢糧都獨吞了,人人目眥欲裂,尤其是受過其塗毒的窮苦人家,幾乎個個都要衝上去將他生吞活剝!
老的只是想想而已,卻有一些年輕的忍不住衝了上來,對着劉廣武就是一陣痛打,到了這個地步,張邁反而只是旁觀,而那一千百帳部騎兵以及六族族長都已不敢妄動。
臺下劉廣武的家人要走,被人叫道:“劉家的人要逃!”
衆牧民聞風而動,紛紛圍了上來,一下子劉廣武的老婆家人便被淹沒在人羣當中。臺上劉廣武更是可憐,幾十個年輕人圍住了踩踏,只能見到偶爾從數十隻腳中露出一隻手來,那手不斷得伸縮、抖動,在混亂之中卻連慘呼都發不出來。至於他的家人,其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次張邁出徵,李臏、嘉陵都留在了沙州,反而帶了張毅的兒子張中謀在身邊做文書,張中謀讀的是儒經,誦的是佛典,心中有着仁義與慈悲,眼看劉廣武家如此可憐,向張邁道:“大都護,劉廣武雖然可惡,畢竟做了多年的百帳部盟長,就算要懲處,也該先審訊完再說,讓牧民們如此暴打,那不是濫用私刑麼?”
張邁點頭道:“你若可憐劉廣武,可去試試勸開他們。”
張中謀便上前道:“大夥兒別打了,先聽聽……”
還沒說完,幾個打紅了眼睛的小夥子轉頭逼視過來,目光中透着對張中謀的懷疑,懷疑他與劉廣武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張中謀心中一驚,嚇得退了回來,再不敢言語。
暴亂的氣氛越來越濃,眼看上萬人就要一起失控,楊易附耳道:“邁哥,是否控制一下了?”
張邁道:“這把火已經燒起來了,此刻這成千上萬人怕都變得不可理喻了,現在咱們去撲的話,這火便會燎到我們身上。他們會懷疑我們官官相護,馬上會不信任我們。”
楊易道:“那就讓這火繼續燒?”
張邁道:“等火燒得差不多了再說,讓邱子騫、田浩去控制四周高地,嚴陣以待。”頓了頓又對馬小春道:“將薛雲飛找來。”
這時剩下的那三個族長都已經撲在張邁腳下求饒,卻被百帳部的青年拖了出去,馬小春已經找了薛雲飛來,張邁低聲道:“你找到姜山,告訴他——‘冤有頭、債有主’!卻不可濫傷無辜。你自己帶人去將老弱婦孺帶到一邊去,不要被波及。”
薛雲飛答應着去了,這時劉廣武已經被踩成了肉泥,但衆後生還不肯罷休,過了一會便聽人羣中姜山叫道:“兄弟們!劉廣武已經伏誅,咱們卻不能放過從犯!”
數百人齊聲響應,便向劉廣武的心腹圍去,他們的背後又跟着二三千人,若論起來,姜山所帶領的這數百人雖然兇悍,加上背後跟來的幾千人在人數上也佔上風,但陡然發動的人羣沒有組織,原本不是劉廣武心腹的對手,但劉廣武的心腹眼看形勢不妙,已經逃掉了一部分,倒戈了一部分,剩下六七百人惶惶不安。
姜山帶着族人從東面圍來,石拔則帶領安西唐軍將士佈列於西面,喝道:“大都護有令,身披鎧甲者不得殺害百姓,違抗者死!”
那六七百人心中無不憤懣,心想:“我們是身披鎧甲,那東面衝來的就都是百姓,他們要來殺我們,我們卻不能動手,這是什麼道理!”
可這就是張邁的道理!
姜山帶人圍了過來,看看就要撞上,一招手止住後面涌來的人,喝道:“解甲接受審訊的,站出來,要不然就都是劉廣武的幫兇!”
六七百人面面相覷,姜山指着其中一個青年百夫長叫道:“曹昆!難道你現在還要給劉廣武陪葬麼?”
那是和姜山較爲交好的青年,雖然他和劉廣武有親,但到此地步也知道無能爲力了,嘆了一聲,放下兵器,解開了皮甲,退在了一邊,他一退,他手下的人馬上也跟着照辦,同時受到影響的還有三百多人。
剩下的兩百多人眼看無幸,爲首的是劉廣武的女婿薛雲山,他指着姜山怒道:“姜山,你要篡奪劉家的江山,也不能這麼個篡奪法,引來外人變百帳部的天!將來百帳部被人吞了個乾淨,我看你死後怎麼去見百帳部六氏先祖!”
姜山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什麼!現在是辦劉廣武貪墨一案,這事你有沒有牽涉,如果沒牽涉就站一邊去。”
薛雲山知道這時如果動手,安西唐軍必定幫忙,那時候混戰起來自己仍然非死不可,咬着牙道:“姜山,看在我們一場相交份上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更不要禍及無辜!”
姜山冷冷道:“你當我是什麼人!”
薛雲山這纔將兵器一丟,剩下的兩百多人這纔跟着棄了兵刃,姜山大喜,急命衆後生將兵器皮甲全部搜繳起來。
自始至終,唐軍騎兵只是監視,並未直接介入。
姜山控制了住了這支武力以後趕來求見張邁,獻上劉廣武的戒指道:“大都護,苦主們憤恨過度,不小心已經將劉廣武踏殺了!”
張邁皺眉道:“怎麼這般不小心!首犯既死,接下來貪墨的事情可怎麼查?”
姜山道:“這個容易。當年八大姓齊聚百帳部,其中兩姓沒了,剩下的六姓,一開始家家戶戶都是一窮二白,劉廣武家也一樣。所以他家若是搜出了財物,只要超過穀物十石、牛羊十頭以上者,就肯定都是贓物!”
張邁問張中謀道:“贓物該怎麼辦?”
張中謀沒想到張邁這時竟會問自己,他本已經被這從未見過的場面嚇得有些呆,但他只是欠缺這等鐵血力量,畢竟是智商頗高的人,慢慢接受過來後儘量保持冷靜下來,說道:“按照咱們大唐的律法,贓物自然應該充公!”
“好!”張邁對姜山道:“你先安撫衆人,都在高臺下坐好,然後你帶人去搜繳劉廣武家的財產,留下十石穀物、十頭牛羊,其它的全部搬到這高臺之下來,平分給百帳部所有部民。”
姜山還未應話,幾十個後生已經齊聲歡呼。
卻聽郭漳來報:“有數十騎趁亂脫逃,往北面去了。”
姜山道:“那一定是劉廣武的妻舅張建,剛纔我就一直沒找到他。”
張邁笑道:“區區幾十條漏網之魚,不足爲慮,你們且去辦事吧。”
姜山行動迅疾,卻又不是細細清點,只是將劉廣武的所有財物往這邊拖,拖了有半個時辰張邁就已經嚇了一跳,且不說畜羣,光是金銀財寶絲綢綾羅就堆得如小山一般,至於那難以計數的牛羊到後來更是讓高臺之旁堆放不下!
張邁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都說越窮的地方,官就越富,今天才算見識到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劉廣武以一個小小的百帳部是如何囤積如許多的資財的,但轉念一想,便又明白了百帳部底層的牧民爲什麼會對他痛恨到食肉寢皮的地步!知道劉廣武不但是對上邀賑濟,而且對下也必定窮盡壓榨之能事,百帳部大部分牧民都掙扎於生死線上,而所壓榨出來的財富則盡歸他與衆爪牙之手。
衆後生抄完了劉廣武,跟着又去抄六族族長,最先投靠的三族長紛紛來張邁跟前求饒,張邁道:“朝廷律令是一定要嚴格執行的,不過你們放心吧,念在你們指證有功,回頭若查抄出了贓物,我也會從寬處理,保你們性命就是。”
三族長登時面如灰土,心想這就叫從寬處置?
衆後生抄完了六族族長,跟着抄起心腹、親戚,這是百帳部內部的人抄內部的人,不斷地有家奴“叛主”加入抄家的行列,因此一針一線也難隱藏。
在這段時間楊易已經將搜繳出來的皮甲發給第一批投靠過來的百帳部後生並將他們組織了起來,張中謀和郭漳則到父老之中傳命,要他們推舉出六個父老來,代表百帳部行內部之權。
那六姓父老戰戰兢兢來到張邁跟前跪下時,天色已經發白,高臺前面堆着三堆財貨,圈了無數牛羊,其實大部分的畜羣都還沒發趕來,只是報上了一個數字。
鬧騰了一夜,所有人身體都極疲倦,偏偏精神卻極清醒,都來聽張邁看他要如何處置這些財物。
張邁走到人前,朗聲道:“劉廣武竟然搜刮了這麼多的民脂民膏,真是萬死不能贖其罪!百帳部被他把持了這麼些年,烏煙瘴氣可想而知!從今天開始,我代表朝廷廢掉百帳部,而改爲百帳軍!百帳軍的後生,若願從軍者便隨我去建功立業!百帳軍的內部事務,便交給六老主持。你們必須公正行事,不得效尤舊的六族長的行徑!”
劉老連忙點頭稱是,張邁又指着那些財物道:“這些財物本來就是朝廷賞賜給百帳部部民的,現在就由六老公開分配,全部分給部民。”
千萬百帳軍百姓聽了齊聲歡呼:“大唐萬歲!張大都護萬歲!”
眼看財物如此之多,就算分到各家頭上,每家每戶應該也能分到不少。就算分不到,能看見扳倒作威作福數十年的劉氏一家也足以出一出胸中這股氣了。
分配的事情張邁只讓張中謀去監督,自己就不再管,卻將姜山與薛雲飛叫上前來,吩咐他組織起族內剽悍勇猛、能聽號令的後生入伍。姜山、薛雲飛兩人在百帳部原有萬餘男丁中去蕪存菁,共得六千六百多人,這些人本來就粗有組織,楊易有拉帶七千牧騎的經驗,對如何治理這樣的部落軍自有一套經驗,他將六千六百多人又分成兩批——其中最強悍的一千人,賜予剛剛搜繳到的皮甲與橫刀,稱百帳軍內營,又一個千人隊,賜予剛剛搜繳到的兵器,稱百帳軍輔營,剩下四千六百人則爲外圍部隊,稱爲百帳軍外營。
姜山又向推薦曹昆和薛雲山兩人爲將,稱他們二人乃是百帳軍一等一的好漢,張邁即點了曹坤爲輔營校尉,薛雲山卻留在身邊。
部署略定,而六老也將財物都分配了下去,因是公開分配,無法貪墨,家家戶戶都有所得,人人收到財物後都感謝張大都護,只有數百戶被剝奪了財產的對張邁恨之入骨,然而早被張邁安排人監視住,便是敢怒不敢言。
田浩道:“如今不知常樂怎麼樣了。”
張邁笑道:“我既得百帳部,瓜州大澤以北任我縱橫,狄銀就算要截斷我往西南的後路,我也可北上伊州取得給養,更何況常樂城狹牆薄,還未必擋得住我呢!”
他此時是公開談論,也容新歸諸將在旁聽着。薛雲山是劉廣武的女婿,但爲人正派,見張邁抄得大量財物後果然將所有東西都平分給百帳部民,自己分毫不取,心中也對他改了觀,有心投靠,壯着膽子出言道:“大都護,你這次來是要來解晉昌之圍的麼?”
張邁點頭道:“不錯。”
薛雲山道:“瓜州大澤南北短、東西長,從西到東橫跨一百五十里,大澤之東南角便是瓜、肅兩州之邊緣,如今狄銀屯大兵於晉昌之外,若我們從大澤東南角繞過去,再跨過長城舊址,到了那裡,向西南則可威脅狄銀的後方,向東南則可直搗肅州!狄銀只要聽到這個消息,不退兵也得退兵了,那時候別說晉昌,就算敦煌被圍他也得馬上趕回來。”
他是百帳部舊核心團體裡的人物,能接觸到的軍情比姜山薛雲飛要多得多。張邁一喜,張中謀作爲文書坐在張邁旁邊,這時附耳過來道:“大都護,這人是劉廣武的女婿,小心他引我們入陷阱。”
薛雲山一看他眼神對自己不利,就指着他道:“這位先生,有什麼話何不攤開來說!爲什麼要竊竊私語?”
張中謀頗爲尷尬,張邁道:“他說的對,而且你的質疑是可以直接說的。”張中謀猶豫了一下,總算有幾分急才,尋到了能夠公開講的言語,才道:“你既然說瓜州大澤的東南角如此重要,狄銀怎麼可能不在那裡有所防範!”
“他確實有防範的。”薛雲山道:“他在那裡佈置了五千大軍呢。而且還頻頻向……向我岳父示好,但由於他不肯答應我岳父開出的條件,所以我岳父也就沒答應他。但我岳父也不願意輕走那條道路,因爲狄銀佈置在那裡的五千大軍裡頭至少有兩千甲士,我們百帳部到了那裡也未必能夠突破。但安西唐軍有這樣的數千精銳,再加上百帳軍的助力,突破那道防線應該不難。就算沒法突破,只要彼處告急,狄銀也無法專心攻打晉昌了。”
張邁沉吟着,問諸將:“你們看薛雲山的提議如何?”
石拔叫道:“我覺得不錯,打吧!”
楊易也點了點頭,說:“打仗打精銳,劉廣武治下的百帳軍精銳不足,我們卻不一樣。兩千甲士麼?哼,就算是五千甲士,這一仗也有得打!”
張中謀道:“但萬一還不止呢?”
楊易一笑道:“狄銀所統治的不過甘肅二州,人力物力終究有限,他的精兵不會超過萬人的。若是將主力佈置在瓜州大澤東南角,那晉昌那邊也就沒法圍城了。所以薛雲山說的兩千甲士的估計應該不會差很多。”
張邁點頭道:“好,那就這麼辦!”命張中謀:“即刻替我草擬一份給曹元忠的文書,告訴他一旦見到狄銀兵勢稍弱,即挺進至晉昌城下。”又命楊易:“這次你來做先鋒吧。”
楊易還沒應命,姜山挺身而出道:“大都護,瓜州大澤周邊的地理,誰有我百帳軍熟悉?末將願爲此戰先鋒,懇請大都護准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