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元年五月上旬,張邁從姑臧草原回到涼州城,東西各面都傳來重要訊息,東面是金城的邊稅入項繼續走高,而對西面,張邁的關注點則是農業收成。
農曆四五月間,正是冬小麥收成的季節,就算還未完全到可以割收的地步基本的收成狀態也十拿九穩了。安隴諸州陸續回報,情況卻與去年的預計出入不大:儘管去冬在毗伽撤退後已經做了種種補救措施,高昌果然還是迎來了十年不遇的大荒年,伊州則小荒年,在洛甫的努力下,龜茲、焉耆得保平年——爲這事張邁在功勞簿上給洛甫記了大大的一記功勞,疏勒、沙州與肅州、涼州、蘭州等也是平年,在十幾個州里頭,有一個地方卻出乎衆人的意料——甘州豐收了!鄯州、廓州、河州的情況比較特殊,天策軍只是控制了這些地方的中心城鎮,尚未全面掌控其庶務,所以這三個地方大部分地區仍然依靠自治,其收成天策政權沒法徵上來,只是任其自給自足了。
在安隴諸州中,高昌、龜茲與沙州在西域都是農業大州,這三個地方只要得保平年就有餘糧,高昌大荒而沙龜平年,就可以從沙州與龜茲調糧以救高昌,所以四月中旬各州將收成的預計一報上來,鄭渭就鬆了一口氣,知道天策政權在立邦之後遇到的第一次糧食危機基本過去了。
而甘州的意外豐收,使得河西地區的糧食預算大大舒緩。甘州地處河西中段,將餘糧東調或者西調都十分方便,甘州的豐收,將有可能讓河西的一些建設可以提前一年進行。
“往年沙州之糧,循例有一部分都要供給瓜州的,輸往瓜南晉昌城的是養守軍、屯軍糧,輸往瓜北的是以賞賜的形式,買得瓜北部落的忠心。”鄭渭向張邁彙報道:“但是現在我打算將這一部分的糧食都輸往高昌,有了這一批小麥,估計就足以支撐高昌兩個月。若在加上龜茲的接應,應該可以幫助高昌支撐到春小麥的收成。”
張邁問道:“那麼瓜北呢?如果沒有來自沙州的接濟,百帳部牧民是否能夠過活?”
鄭渭道:“百帳部二十餘年無大戰事,又得瓜州供給,丁口繁衍得甚快,相對於瓜北的水草,其實有些超負了,往年常需要沙州方面的賑濟。這次雖有部分強健者加入我軍雖行東進,但由於我們滅了豹文山部以後將之也編入百帳部,並將他們從北面的山林地區遷到瓜州大澤附近的草原,一減一增其實剛好抵消。如果只靠他們畜牧所產的話,到秋季還能支持,秋季以後只怕就很困難了。”
張邁道:“百帳部的事情要謹慎處理,雖然百帳部與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像他們之前與曹氏的關係那樣,他們對我們的服從度比對曹議金的服從度要高得多。但我們不能因爲他們肯服從就胡亂壓榨他們,百帳部是有功之人,總不能加入我們之後日子反而過得更苦,那樣會讓他們產生怨懟,會覺得被我們騙了,也會影響到軍中百帳部兵將的士氣。”
百帳部所貢獻的兵源乃是河西西部兵源的中堅,百帳部牧民對天策政權的忠誠度也是天策政權治下忠誠度最高的族羣之一,所以張邁向來十分愛護與百帳部的關係。
鄭渭道:“所以我有個兩全其美的主張,已經和諸司商議過了,就等着元帥來決定。”
“什麼主張?”
鄭渭道:“瓜北地方之廣不過北庭一二成,由於地近荒漠,水草之肥美更是遠遠比不上北庭,而今北庭部衆由於毗伽東奔、葛覽西投已經十停中去了六七停,越發顯得地廣人稀了,如果移瓜北牧民以實北庭,那麼不但可以增強我們對北庭的控制,而且同時也能減輕沙州的負擔。”
張邁大喜道:“好主意,好主意!就是不知道瓜北的民衆樂意不。”
鄭渭笑道:“這個我是做過探訪的,如果我們許他們北遷,對他們來說無異於以瘦換肥,以狹換廣,他們哪裡會不願意。且瓜北百帳部本來就是半定居、半遊牧,真要動身時帳篷拔起就可以走,將羊馬趕到北庭地面隨處就可以放牧,不用像農夫那樣,棄了舊土,到了新家園又得重新開墾。”
張邁道:“若真如此,那就行動吧。”
他馬上派了姜山、薛雲飛等人前往瓜北,告訴百帳部各姓長老,讓長老們通知部民,當初鄭渭作探訪時早有消息泄露出來,這些部民素聞天策軍剛剛在天山北麓打下一片廣袤千里的肥美草原,早就等得脖子都長了,在爲確定下來之前都怕被別的部族捷足先得,及聽說大元帥果真許諾,帳帳歡呼雀躍,不等官方令下便都開始收拾帳篷,準備北遷了。
除了百帳部以外,去年冬天避寒南遷的北庭回紇以及沙北、伊州的部分牧民也都在遷徙之列,牧民遷徙起來比農民遷徙起來容易得多,且這只是境內遷牧,由瓜北到北庭只需經過一個伊州,至於從伊州到北庭那更只是越過州境而已,預計在六月中旬到七月之間就能完成。整個遷徙的規模是三萬餘帳,若再加上已經遷回的北庭原牧民,天策軍控制下的北庭牧民將接近五萬帳。
慕容春華接到政令之後也着手將北庭地面切割分區以安置即將到來的部落,這些天策牧民新的分佈格局將圍繞北輪臺城一圈圈地向外擴展,有了這五萬帳牧民,其所產生的肉類供應將能夠解決相當一部分的駐軍供需,由於北輪臺城附近的水土情況其實也可以進行屯田,所以接下來的這一年如果天策唐軍能夠再安排屯田的話,那麼以北庭之土養北庭之兵也將變得完全有可能。
這些卻都是後話了,這日張邁下了這個決定之後回到他在涼州的家,郭汾帶了福安來到門口迎他,張邁看着福安身子漸粗,急忙從馬上跳了下來扶助了她,叫道:“你怎麼出來了!小心動了胎氣!”
福安笑道:“哪有那麼容易動胎氣的?我聽說姐姐有身孕的時候還騎馬跑進跑出的呢。”
張邁笑道:“你怎麼能和她比,她是練武的,你倒也是練舞的——不過是跳舞的舞。”
福安聽得笑了起來,旁邊服侍着的丫鬟、老媽子也都幫着笑,福安一邊由張邁扶着回屋,一邊走一邊打量丈夫,說道:“夫君,你可瘦了,也黑了。”
張邁笑道:“黑是黑了,卻沒瘦——是結實了。那些新兵蛋子操了一個月,我也就跟着他們操了一個月,之前的贅肉肥肉都變得石頭一般了——若是換了一個月前,剛纔在門口的那一跳我肯定沒能跳得那麼迅捷。”
福安笑道:“那敢情還是讓你到軍營裡頭呆着好。”說着又顯出幾分淡淡的幽怨來:“只是你在軍營中時,我又想得你心慌。唉——”這一聲輕嘆,真是將心裡頭的矛盾都嘆出來了。
兩人久別重逢,話好像說不盡似地,這時張邁的大女兒從屋裡跑出來,卻偎依在郭汾腳邊,看着張邁覺得生分,張邁才猛地想起見面後都還沒和郭汾說過一句話,不禁有些內歉,要說句什麼打破這尷尬,郭汾淡淡一笑,道:“你們且聊着,我去廚房看看。”
張邁忙拉住她道:“這種事情,讓郭魯哥家的去就行了,何必你去?”
郭汾道:“還是我自己去看着好,讓別人看着去,總會有些不順心處。”說着仍然去了。
福安讓下人都且到外面取,低聲道:“你剛纔怎麼盡和我說話,姐姐不開心了。”
張邁笑道:“沒事,汾兒心胸豁達得很。”
福安道:“那你也不該這樣。”
張邁笑道:“我剛纔也不是故意的,就是看你隆起來的肚子,不知怎麼的就把別的什麼事情都忘記了。”
福安低着頭,道:“你不是故意的,說不定姐姐反而更生氣。”停了停,又說:“今晚我身子粗重,沒法服侍你,你就到姐姐房裡去吧,好好說話,別讓姐姐生氣。你不在這一個月,多虧了姐姐照料得周到,我萬萬不想姐姐因今天的事情與我見外。”
張邁笑了起來,只是應好,道:“我都聽你的。”
屋內兩人絮絮,廚房裡頭卻砰砰砰的是剁砧板的響聲,幸虧隔得夠遠,彼此都沒聽到。馬小春卻兩邊都注意到了,嚇得連吐舌頭。
張邁和福安說了許多閒話,不覺有一些涉及到政務,福安道:“聽說你要調馬繼榮來涼州,是真的麼?”
原來隨着天策軍的日漸強勢,于闐對天策軍的依附關係也就越來越明顯,天策政權至今未曾干涉于闐的內政,但已經出現了一些于闐人到疏勒、涼州出仕的情況,于闐東爲沙洲,西爲疏勒,南面的吐蕃又四分五裂不足爲患,現階段可以說完全處於天策軍的保護治下,境內國泰民安沒有戰事,一些心懷雄心壯志的豪傑便更傾向於加入天策軍以求晉升,其中馬繼榮到涼州出仕影響猶大——他是以于闐大臣的身份,一下子變成了天策軍的重要臣屬,而且馬繼榮人還沒到涼州,張邁以及安排了一相當重要的職位等着他了,顯得對來自於闐的臣將全不見外。
李聖天對這一類事情的處理十分巧妙——對境內他十分低調,既未打壓這些人留在境內的家眷,也沒有大肆褒揚,但他寫給張邁的私人書信中卻對出現這種事情表示十分愉悅,認爲這是雙方親密無間的體現。對於他的處理手法張邁甚是讚賞,認爲這是以小事大者難得的豁達,只有對當前形勢看得十分通透而且對於闐的定位拿捏得十分準確才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充分體現了一種小國智慧。
爲了報答這位識時務的盟友兼老丈人,張邁給部下們放了風聲,讓他們不要主動去挖于闐的牆角:“一切順其自然。我們與于闐之間,是要‘百年好合’的,萬萬不可因爲一些短近的利益,影響了我們雙方的情誼。”
他很珍惜與于闐的友誼,不僅因爲福安的關係,更因爲自抵達疏勒至今,于闐給與的幫助與支持實在太多了,楊易郭師庸等人不止一次地說:“有于闐這樣的盟友,對我們天策軍來說真是三生有幸!”這些開國大將與張邁都有一種沒說出口的想法:只要天策政權存在一天,便要讓于闐王國也維持下去。
這時聽福安提起,張邁道:“馬將軍是你的鄉親啊,他來到涼州之後,你可又多了一個能說話的人了。”
福安笑笑說:“我在這裡並不寂寞啊,在家裡有你疼我,有姐姐疼我,孃家雖然離得遠,但有舅舅在,便也覺得有個孃家了。”
張邁一愕道:“舅舅。”他一時竟想不起福安乃是沙州曹氏的外孫女,一拍額頭道:“喲,對了,元深、元忠也到涼州了。你和他們有聯繫?”
“那當然,見舅如見娘啊。”福安道:“舅舅一到涼州,公事交代畢馬上就來看我,這個月我有着身孕,你又不在,舅舅和舅媽他們幾乎天天都有上門來陪我,自他們到來,我心裡又安了許多。”
張邁笑道:“難道他們不來,你心裡就不安麼?這話可別傳到于闐去,不然老丈人非人爲我刻薄你不可。”
“纔不是呢。”福安道:“你們男人家哪裡會懂得,有孃家人在身邊和沒孃家人在身邊的那種感覺是不同的。不是說你對我不好,但舅舅他們還沒到涼州的那段日子,我心裡有一塊地方還是覺得空落落的。他們一來走動,我心裡那個地方就才踏實了。”
張邁聽得有些怔了,忽然想起郭汾來,自己的這個結髮妻子隨自己奔波萬里,從新碎葉城一直到現在,萬般辛苦卻毫無怨言,可是她的兄弟卻都遠在疏勒,雖有郭魯哥等在身邊,但畢竟是下人,雖有郭師庸等在附近,但畢竟親緣較遠,說到至親,卻是遠隔萬重山,經年難見面了。
“汾兒心裡的那個地方,是不是也空落落的呢?”忽然之間,張邁覺得自己對髮妻的感受,顧念得實在太少了,一種更深的歉意涌了上來,再與福安說話,不覺有些失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