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聽靈俊竟然從族譜中翻查到一個西行欽差的事蹟,而且和自己在新碎葉城廢墟上的宣稱暗合已經吃驚不已,馬小春更是叫道:“大都護!原來你是敦煌人啊。”
草廬內兩個和尚都是一驚:“大都護?”
馬小春笑道:“這位就是安西大都護府大都護、四鎮節度使,也就是這本族譜中這位西行欽差的後人張邁張特使了。”
這段時間張邁在西域的名聲端的是如雷貫耳,靈俊和尚一聽慌忙道:“原來是張大都護光降,老衲言語唐突,罪過罪過。”
張邁笑道:“大師不必客氣,若按這本族譜,你我還是同宗呢,算算代數我還得管大師叫聲叔叔。不過出家人大概不論這些,雖然年代隔得久遠了,但就算不論親,也敬大師是一位年高德勳的出家人。”
兩人重新坐好,張邁才指着那幅卷軸問靈俊:“這五個字寫的是什麼意思?”
他指的正是那“皋陶邁種德”五個字,靈俊說道:“邁者行也,種者布也,行德是修身,佈德是治國,這句話是大禹說的,原文是:‘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邁種德,德乃降,黎民懷之。’意思是說我德業未立,所以百姓不依,皋陶能行德佈德,所以百姓歸之。雖是短短五字,講的是先王內聖外王之道的大要。”
張邁心想:“這個老和尚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在這裡遇上絕不是偶然。當初我老爸給我起這個名字是翻着字典剛好指到了個邁字,放到他這裡卻能說出這麼多道道來。”已有些猜到了對方的來意,又問道:“如今我也是德業不立,所以百姓不歸,按大師說該怎麼辦?”
靈俊道:“大都護謙虛了,大都護自起兵以來行的都是弔民伐罪之舉,取了疏勒,疏勒饑民從此溫飽,與于闐結盟,于闐商戶因此受益,不但已經立德,而且正在佈德。”
張邁道:“我是很想盡量地爲民辦事,可自攻打龜茲以來,卻覺得越往東阻力越大,我高舉的是大唐旗幟,可卻感覺東方的一些同胞好像當我是賊一樣防範,這可真讓我感到不解了。”
靈俊說道:“這是大都護德業雖立,但百姓未知,雖要佈德,但未得其法,百姓與大都護尚未互建信任,所以不依。”
張邁又問:“大師能說得更明確些麼?”
這時石堅進來,說將士們都已經吃飽喝足歇息夠,是否要繼續上路,眼看張邁的手下都吃了,反倒是他自己和靈俊談論了半天都還沒吃飯,張邁雖然極想與靈俊繼續探討河西、北庭的民情,但心想天山的軍情耽擱不得,便邀請靈俊隨行,道:“眼看就要下雪,這幾件草廬可擋不住寒風,不如大師隨我入城吧。入城之後我還要繼續向大師請教立德佈德的事情呢。”
靈俊也不推辭,張邁又指着那幅卷軸說:“這五個字和我的名字暗合,不知大師能否割愛相贈。”靈俊欣然答應,張邁便安排了一隊騎兵護送他,自己先領兵先趕往天山。
此地離天山只有不到二十里路,雖是夜行卻還是奔得頗快,當晚趕到天山縣城,城內唐軍聽說大都護趕到高興得歡呼吶喊,慕容春華親自出來迎接,這時城內駐軍除了他的七千牧騎之外還到了三個折衝府的將兵,張邁手中有了萬餘兵馬,心中大定。又問起薛復的行動始末,城內糧草狀況和近期高昌地區的變故,慕容春華一一詳說。
張邁聽說天山縣縣城內只剩下供給一萬五千人不到兩個月的糧草,皺眉道:“這麼少?”
慕容春華道:“不少了。天山不是都會,只是個小縣,有這麼多糧草還要託了頡利的福——他出徵銀山,糧草要從高昌經這裡轉運,雖然他撤到高昌時已經帶走了大半,可還是留下了些,石拔攻城時守將跑得太急更是沒有帶走,要不然今天我們守着的就將只是一個空殼了。”
張邁道:“那得趕緊通知薛蘇丁,讓他籌運糧食過來。”可是如今天氣漸冷,雪花漸緊,要想運糧食過來可不容易。
第二日毗伽的一部人馬便衝到天山城下,企圖攻城,來的卻是約昌。
張邁親自上城頭故意得先戴面具,然後將面具摘下,先戴面具是要吸引敵人的注意力,然後又摘下面具那是要敵人確認是他本人。張邁在疏勒開箭術擂臺,幹過幾次極高調的事,高昌這邊也曾派細作打探,這時軍中有使者認得張邁告訴了約昌,約昌大吃一驚:“張邁?那怎麼可能!除非他有分身法!”
另外派了一個認得張邁的人去認,結果回來告訴他:“真的是張邁!”
約昌這才頓足叫道:“我們被他騙了,我們都被他騙了!當初在莫敦門草原一戰以後就只見赤緞血矛而不見他,原來他已經抄到這邊來了!”氣勢就有些餒了。
張邁望見,急命慕容春華出擊,慕容春華當即率領五千騎兵趕出城去,呼嘯着插入約昌軍中,約昌軍在畏懼驚恐之餘軍勢微亂,急忙下令撤退,慕容春華追出二十里才緩緩退回。
回紇那邊怕,可唐軍這邊也擔心,慕容春華見毗伽大部隊已經趕回來,這次雖然敗走可也敗而未亂,便勸張邁退兵。
張邁因高昌地方陌生人也陌生,天山城內的糧食供兩萬人不到兩個月,要守城也熬不過這個冬天,要想從焉耆運糧過來以當前的路況來講並不容易,萬一兵勢不利,被毗伽與頡利前後合圍,那唐軍只怕就要大糟特糟。
張邁問慕容春華道:“聽說當初你也提議要謹慎的,現在我軍不來也來了,你覺得真的得退走麼?”
慕容春華道:“薛將軍當初力主猛進時我就反對,回紇佔據高昌達數十年之久,根深蒂固,哪有這麼容易就推翻他們的統治?咱們在焉耆的時,我是主,毗伽是客,所以能夠穩操勝券,現在卻反了過來,對方是主,我軍是客,現在又已經入冬,攻城不易,且之前薛將軍又誤判了形勢,發出討伐毗伽的檄文之後,高昌一十七部中只有兩部響應,可見高昌的人心還在毗伽處,末將以爲應該趁着眼下頡利還沒和乃父取得聯繫,毗伽那邊又摸不清我們的虛實,在他們合圍之前趕緊撤退,否則我軍的處境將十分危險。高昌又不會飛了,往後若有機會大可再次東進。”
張邁對慕容春華的意見向來十分重視,也覺得他分析的不錯,只是有些不甘,便要派人傳令去召薛復、石拔回來,命令擬完之後卻總是遲疑着不發,不停地打聽東面戰線是否有新的進展,慕容春華聽說後趕來道:“大都護,高昌不比焉耆,城內沒有心腹之患,薛復和石拔加起來還不過六千人,最多逼到高昌城外打個勝仗炫耀一下兵威,不可能奪得城池的。現在將薛復石拔調回,十天之內就可以回去,那可以保證我們全軍全身而退,不受損失。如果拖得太久萬一天氣有變,那時想走都未必走得成了。”
張邁道:“是,是。”命令卻還是不肯發出去。
慕容春華道:“大都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究竟要怎麼辦,請你趕快決定啊!”
張邁沉吟道:“明天再說吧。”
慕容春華一愕,要再勸時張邁已經躲開了,慕容春華知道張邁割捨不下,連夜派人出城,分出兩個營的兵力佔據了東西兩座高地,跟着又派出一千牧騎,在南門來來去去,裝作安西唐軍的後援不斷開來的樣子。
馬小春見張邁躲着慕容春華,有些奇怪問道:“大都護,你幹嘛躲着他,如果不想走就別走啊。咱們一定能贏的。”
張邁哼道:“你懂什麼!”他心中理智方面是贊同慕容春華的主張,卻又有着乘勝拿下高昌的衝動,理智與**天人交戰,心中不免煩躁,這時躲的不是慕容春華,而是他自己。
一直到晚上吃過飯以後仍然在唐軍臨時中樞踱步,這唐軍臨時中樞在大唐時是天山縣縣衙的官署,回紇佔領該地後將之改成了城主的府邸,這時又被唐軍攻奪了作爲唐軍在高昌盆地境內的指揮中心。
走着走着,忽然被人叫住,張邁認得是海印,一怔道:“呀,你們也到了。”原來靈俊和尚走得不快,比張邁晚了兩個時辰到達,馬小春見張邁和他談得來,就將他安排在了附近。
海印又說乃師準備了一些好茶,邀張邁前往品茗。張邁想了想,便答應了,耳房內,靈俊已經換上了一身袈裟,袈裟竟是上等絲綢織成,不說手工之精巧,光是用料就已經價值不菲,與他在草廬時穿着的布衣完全不同。
張邁笑道:“看大和尚這身裝束,可不像小廟裡頭的出家人。”
靈俊微笑道:“老衲是三界寺的主持。這領袈裟,乃是族中兒孫輩所孝敬。”
西域衆多名寺,什麼普法寺大昭寺張邁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都不認得,聽到三界寺卻委實一震,因爲那是他上輩子游歷過的地方,這時脫口就道:“三界寺,那不是莫高窟的所在麼?”
靈俊奇道:“大都護知道莫高窟?”
原來敦煌莫高窟雖然在後世享譽全球,這時的地位卻反而並不突出,只是西域衆多名勝中的一處而已。
張邁道:“我原來以爲大師是個閒僧呢,原來還是大寺廟的主持,那怎麼有空跑來高昌?”從嘉陵發回來的情報中張邁已知三界寺是敦煌最大的寺廟之一。所謂“城內靈圖寺,城外三界窟”,在佛法昌盛的沙州有着極大的影響力。
靈俊笑道:“張大都護能跑來高昌,我爲什麼不能來?”
張邁道:“我來高昌,是打仗打到了這裡。”
靈俊道:“老衲來高昌,是傳法傳到了這裡。”
張邁盤腿坐下,道:“大和尚,我知道你們佛門流行打機鋒,可我其實不喜歡。我甚至可以直白一點告訴你:我不信佛。咱們還是敞開了天窗說亮話吧。你跑來見我一定不是偶然,只是我不明白,你又如何能料到我的行蹤?”
靈俊卻不回答,一邊坐了煮茶,一邊道:“大都護不信佛,那信什麼?”
“什麼都不大信!”張邁道:“如果一定要說信什麼,那就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斷力。”
“那大都護是靠着自己的判斷力,一路走到這裡的?”靈俊問道。
張邁道:“我的判斷力是一方面,運氣可能是另外一方面,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是與我的兄弟們、朋友們齊心協力!我們能從新碎葉城打到這裡,不靠天,不靠佛,靠的是人!在疏勒雖然禮敬如來,但那也只是入鄉隨俗,並不是說我是真的按佛法辦事。”
靈俊微微一笑,說:“大都護倒也坦白得很。”
“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掩藏了啊。”張邁道:“有些場合,客套話是要說的,但現在我不覺得有這個需要。”
靈俊道:“那將來大都護如果能夠得償所願,會怎麼對待佛門?”
張邁道:“現在說不準,總之會按照現實的需要來制定政策。我母親是信佛的,所以我本人雖然不信,可對佛門還是有好感的,但佛事要是影響了國事那就不行了——這就是我的態度!”
說到這裡眼中不知不覺便閃爍着懾人的光彩來,靈俊對此卻全無牴觸,甚至還有幾分欣賞,笑道:“外間都說張邁強橫霸道,今天一見果然不錯,不過大都護既然對自己充滿了自信,今天爲什麼卻又表現得煩躁不安呢?”
張邁揮手止住他道:“大和尚,你問的問題太多了,我問的問題,你卻都還沒回答呢。”
“那是因爲大都護問的問題不重要。”靈俊道:“其實大都護爲什麼不直接問我,沙州方面有何舉動,曹令公有何意圖,歸義軍接下來將準備幹什麼。”
張邁心中一凜,道:“這些你知道?就算你知道,你能如實告訴我?”
靈俊道:“大都護想知道我是否知道,爲何不問?大都護剛纔說相信自己的判斷力,那麼就用這判斷力來判定我所說是真是假,不就行了?”
——————————————石拔引着三府精銳,路上竟沒遇到什麼抵抗,一路開到高昌城下,就派人叩城門大叫:“毗伽已經被我們在莫敦門打垮了,識相的趕緊出城投降!若等小爺動手那可就沒什麼好果子吃了。”
城內百姓無不害怕,但將領們卻都道:“對方不過來了三四千人,這裡又是咱們的地頭,我們回紇在漠北時縱橫萬里所向無敵,怎麼能被人欺負到家門口來?”紛紛主戰。
頡利便點了七千回紇本族士兵,開出城外。
石拔眼看高昌城門打開,有人便建議衝過去,石拔道:“現在衝過去?那樣不就是要將城門堵上了麼?再說他們在城頭亂箭射下我們的損失反而會很重。”非但不進,反而下令後退二百步,全軍下馬休息,好讓頡利整軍。
頡利的副將葛覽笑道:“聽說漢人歷史上有個宋襄公,最講究仁義和麪子,敵人渡河他也不趁着渡河還沒結束就襲擊,等敵人渡河完畢他也不趁對方陣勢未穩發動進攻,反而等對方排兵佈陣完才送上門去——唐軍的這個將領,多半也是這樣的人物。”
頡利出城之後排列騎兵,石拔容他排列,葛覽主持兵勢,排成前後四列,橫約二里,石拔望見敵人旗幟鮮明,其中頡利身邊的那杆主旗最爲明顯,石拔對諸尉道:“咱們人比對方少,又是在對方城下作戰,這一仗得速戰速決,待會不管別的,所有力量都往那杆主旗涌!奪了旗以後對方一定大亂,那時候就以營爲單位各自衝殺,殺到如何便是如何。聽明白了沒?”
諸尉齊聲道:“明白了。”
“明白了,那就上馬!”
刷的三千多人一起上馬,動作之齊整讓葛覽心頭一震,這時頡利陣型初成,便見石拔一舉獠牙棒,高叫道:“出擊!”
三府將兵就化作三條猛龍直撲過來!葛覽望見這等威勢心頭忽然冒起一陣不安來,剛纔自己對唐軍將領的評價在腦中一晃而過,忽然發現用那個評價來套當前的情況似乎是荒謬的!楚宋爭霸時是楚兵強而宋兵弱,而現在形勢則反之。毗伽當日用兵,牽制銀山者爲虛,北路迂迴進攻的纔是實,所以精兵強將大多調到那邊去了,頡利麾下多是部落軍,就算是回紇本族人馬也算不上是牙帳精銳。
而石拔那邊卻完全相反——那正是張邁麾下最爲能征善戰的三個府,雖然人數比回紇軍少了將近一倍,但氣勢之強弱則正好相反。
這時響應安西唐軍的兩部部衆尚未趕到,但高昌城外已經埋伏了不少各部的探子,都要看看這一戰的結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