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復攻下銀山大寨之後,一邊清點俘虜,一邊修補寨門,西面荊棘叢已經被燒燬,他便下令取出八百把刀去柄再加上六百支矛,倒豎插在西面緩坡之上,形成了一片刀叢。同時向龜茲方面報捷,又命馬順領一營將士驅趕俘虜趕往焉耆示威。
安西唐軍的大部隊雖然撤出了鐵門關,但大軍卻都屯於離龜茲盆地較近的烏壘州,算算焉耆可能會產生大變時,張邁本人也趕到了烏壘。
焉耆方面的消息傳到時,龜茲的居民還未收到任何風聲,張邁已經下令東進,大軍分爲四拔:
第一拔,石拔率領龍驤府以及左箭營、右箭營爲前鋒先行;第二拔,慕容春華率領七千牧騎繼進;第三撥,郭師庸與李臏領六折衝府將兵並六千龜茲新軍爲中軍;第四拔,奚勝率三折衝府將兵並六千龜茲新軍爲後軍。
鄭渭與楊易一文一武留龜茲鎮守四境,安守業負責保護龜茲到焉耆間的糧道暢通。
不說鄭渭在後方安撫四境,也不說郭師庸奚勝整軍出發,卻說石拔聽到出發的消息高興得連翻了兩個空心跟頭,對哥哥石堅道:“大都護永遠不會讓我失望的,我這頓打沒白挨!焉耆到手了!”
他得令便行,一府二營飛一般馳往鐵門關,這時銀山方面已經傳來捷報:“薛將軍已經打下銀山!”
張邁大喜,命薛蘇丁趕往支援,“多帶弓箭、矢石!還有煉油彈等物。”
石拔道:“爲何不先打下焉耆?”
張邁道:“焉耆的事不能急,越急越慢。最好是等骨咄開門迎接我們。”
慕容春華行軍迅疾,只比龍驤府慢了半日便到,他計算時間,對張邁道:“高昌離焉耆的距離比烏壘遠一半,總要到奚勝也到達鐵門關時,毗伽的主力才能開到銀山腳下,但毗伽一收到消息一定會派遣急騎兵連夜趕至銀山,我料薛蘇丁趕到銀山時,毗伽的前鋒也就抵達銀山大寨了。”
張邁問道:“你看薛復能攔住毗伽麼?”
慕容春華道:“毗伽的主力他未必攔得住,但前鋒人馬倍程而至,中途掉隊必然嚴重,且數百里加急趕到銀山時勢必人馬睏乏,薛復以逸待勞一定會再建奇功。但毗伽若來薛復可就未必能出寨決勝了,我們必須多運些守城物事支援他。”
張邁道:“已命薛蘇丁帶去了。”
慕容春華道:“那哪裡就夠了?”將自己部所帶煉油彈、石油、火藥、聚焦燈等全部取出,張邁命慕容暘再領兩營人馬押解了前往銀山。
不久田浩又領了一府將兵趕到,這時安西軍在鐵門關上已近萬人,張邁傳了消息進城,希望骨咄出城與自己會盟於城下。
洛甫勸骨咄大大方方出去,道:“當初我們若能獨力奪取焉耆,現在將他們拒於門外他們也奈何不了我們,爲了共抗毗伽還得戮力幫我們守城,可現在我們只得了小半個城池,想要驅逐格庫木就必須藉助安西軍的力量,眼下閉門不出絕不是個局,這焉耆遲早都要讓出來的,遲讓不如早讓,我看還是大大方方開成迎安西軍進來吧——格庫木一見安西軍進城要麼投降,要麼逃跑,這樣焉耆就轉入我們手中了。”
骨咄道:“但要是接他們進城,就算從格庫木手裡奪了焉耆,萬一張邁不守諾言來個鳩佔鵲巢,那我們怎麼辦?我們可打不過他們啊。”
洛甫道:“就算那樣我們也算是爲安西立了一件大功。張邁是心甘情願也罷,迫不得已也罷,總得好好安置我們,不然以後哪族哪部還肯相信他歸附他?”
但骨咄總覺得將決定權交到張邁手中太不保險,說道:“若是那樣,我又何必投靠張邁?當初直接併入高昌不就行了?”
洛甫一時答不上來,現在的這個局面,確實比當初起事時候的預計差得太多,只是事情演變到了這個地步,除了出城迎接張邁以外,洛甫想不到更好的出路。
但骨咄卻不聽他的勸告,仍然派出了使者去見張邁,說是城內未定,一時不能出迎,還請張大都護見諒云云。又促請他移兵於西門、北門,好來個裡應外合,夾攻格庫木。
張邁見骨咄竟然不出來心中大怒,石拔跳道:“我這就去將骨咄揪出來!”
慕容春華卻勸張邁暫且忍耐,張邁這才平心靜氣打發了骨咄的使者,又答應了他的請求,領了兵馬屯於西門,城頭回紇軍望見赤緞血矛,知道是張邁親自到了,人人惶恐畏懼,黃昏時節馬順押了俘虜趕來,張邁下令讓俘虜在城外一字排開,命軍士呼叫道:“銀山已經被我軍攻破,毗伽的援軍不會來了,爾等識相的便快快投降!”
格庫木登上城門,請張邁答話,石拔、田浩、郭漳、衛飛四人護着張邁走近,格庫木便在城頭指着張邁道:“張大都護,鐵門關之會我雖然沒參加,可也知道經過——你爲何說話不算話?”
張邁笑道:“我如何說話不算話了?”
格庫木道:“當初你在鐵門關上說:一個月後正值秋末,焉耆草長馬肥,天時地利都適合作戰,到時候你將率領大軍,與毗伽大汗決戰於焉耆城下。言猶在耳——如今一個月的時間還未到,你卻圍了焉耆,張大都護,你現在在西域也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了,如此食言而肥,不怕西域英雄笑話麼?”
張邁心想這人在這種局勢下居然來與自己討論當日宣戰之言,倒也有幾分質樸可愛,哈哈大笑道:“我是要在焉耆與毗伽決戰,可沒說要等毗伽來了我再來攻城啊。我原本就是打算取了焉耆好等毗伽,雖然現在一個月的時間是還沒到,但等毗伽開到焉耆城下,大概也就是一月之期了。”
唐軍兵將聽了放聲大笑,城頭格庫木大怒,便有幾個衛兵張弓,城下唐軍紛紛叫道:“大都護小心,他們要放冷箭!”
石拔、田浩是有備而來,早就舉起了長盾掩護張邁回陣,郭漳叫道:“這廝無信無禮!”便要張弓,張邁喝道:“不要殺他!”
郭漳和衛飛馳出幾步,同時發箭,兩人都是瞄準了格庫木的頭盔,哧的一聲,格庫木只覺得眼前一花,兩箭同時飛到釘在了他的頭盔上,幾乎射中了同一個點!這等異箭同心極其難得,城外唐軍望見齊聲喝彩,城頭衛兵高呼:“保護將軍!”趕緊將格庫木擁了下去。
格庫木呆了一呆,拿下頭盔後又摸了摸額頭,才道:“沒事。”焉耆守軍看看兩支釘在一起的箭,想到唐軍兩員小將也有這樣的本事個個心頭劇震。
又過一日,李臏也趕到了,同時東面傳來捷報——果然不出慕容春華所料,薛蘇丁抵達銀山大寨時,毗伽的前鋒三千餘人也剛好趕到,薛復以逸待勞,開寨門迎敵,將毗伽的前鋒殺得丟盔棄甲,薛復趕出十餘里纔回歸銀山大寨。
李臏大悅道:“高昌軍見前鋒戰敗行軍用兵一定會更加謹慎——薛復這一戰,可又爲我們爭取到了幾天時間了。”
張邁派遣使者帶了美酒往銀山嘉獎薛復,一邊不停地將新到的守禦物資運往銀山,一邊商量如何進入焉耆。
李臏道:“現在只要我們趕在毗伽到達之前入城,那麼就算毗伽真的傾國趕來也沒用了。”
只是這時焉耆城內的形勢十分微妙,骨咄帶領龜茲軍民佔據了西門、南門以及西南一角,城內其它地方卻還控制在焉耆守軍手中,雙方在這些天中曾爆發了幾場衝突,但因顧忌着城外的安西唐軍彼此都沒盡力,所以也就維持着罕有的同城均勢局面。
按理說,骨咄已經向張邁求援,就該開城門放張邁進去,只要放唐軍進城,格庫木勢難抵擋。可骨咄卻偏偏在這個時候躑躅着,怕張邁過河拆橋,遲遲不肯放唐軍進去。
石拔道:“我去叫城,若他不開門時我就打他孃的。”卻就聽人報道:“骨咄派人來了!”
來的卻是洛甫,他見到張邁後匍匐在地,磕頭口稱“張大都護”。張邁責問道:“骨咄向我求援,如今我已經來了他卻不出城來迎接,這是什麼道理?”
洛甫跪在地上道:“我主願意爲大都護鎮守焉耆、共抗毗伽,只是希望大都護能及早冊封我主爲焉耆鎮守使,讓我主能名正言順地接掌焉耆,這樣也可以安我龜茲部衆之心。”
石拔、郭漳等聽骨咄不開門迎接,反而先來討價還價要封賞,無不大怒,李臏卻給張邁使了個眼色,張邁會意,笑道:“鎮守使之事也容易,那也沒什麼,但我空口敕封太過兒戲,也不夠隆重,還是以後由安西、于闐、歸義軍三方面共同認可推舉,那纔夠正式,骨咄既然願意爲我守城,那就讓他幫我守着好了,進不進城對我來說也沒什麼所謂,你讓他在城頭上看好了,我就在這城下大破毗伽給他看看!”
又過一日,郭師庸的大部隊也已開到,眼見唐軍越聚越多,骨咄心裡也越來越不安,格庫木那邊更是慌亂,如果有一個完成的城防他還有勇氣與張邁對抗下去以待毗伽,可是現在卻被骨咄佔據了半城,只要骨咄放了唐軍進來,那就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郭師庸趕到之後見大軍雖已將西、北兩門堵死,但大軍卻還未曾進城,皺眉道:“怎麼骨咄還不出來迎接麼?這人也算一國君主,做事怎麼蔫蔫乎乎的,難道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想要變卦不成?”
石拔叫道:“不如就封了他作鎮守使吧,左右不過是個虛銜——等我們進了城再要他好看!”
慕容春華道:“現在不是封鎮守使不封鎮守使的問題,是骨咄心裡擔心我們給他的承諾時候不認賬,他是想買個保票。”
石拔叫道:“可現在我們能給他什麼保票?鐵劵丹書麼?那不也一樣是一張隨時可以撕掉的廢紙!哼!這個傢伙,當初既然信不過我們,又何必來和我們結秘密盟約?”
郭師庸道:“不管如何,這事可得趕緊纔好。薛復那邊未必能攔住毗伽,如果毗伽開到時我們還沒進城,難道我們真的要在這焉耆城下和高昌的大軍決戰麼?”
石拔道:“不如就攻城吧!”
“不可!”慕容春華道:“眼下的形勢牽一髮而動全身!咱們不動,只要處理得好就有馬上進城的可能,如果妄動,要是逼得城內兩夥人再次抱團,隨時都會陷入攻城難下的困局中去——焉耆要是真那麼好攻,當初楊將軍、薛將軍和你我會師城下的時候就已經攻下了,何必等到現在?”
李臏沉吟着,道:“骨咄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既然如此,我們便反過來,爭取格庫木!”對黃老同道:“明天我們放洛甫回去,你趁機再入城一趟,暗中去見盧明德,將我的意見告訴他,我想以他的聰明會曉得怎麼辦的。”
第二日清晨張邁就叫來了洛甫,好生寬慰,道:“相爺儘管回去,也讓骨咄可汗寬心,我既然答應了讓他作焉耆鎮守使就不會食言,只要他能幫我守住東面的這個屏障,別說鎮守使,就是做都護也沒問題。”又說:“但高昌那邊的大軍隨時回到,我也等不得了,明天我便會考慮攻城,到時候我在外攻打西、北兩門,你們從城內進攻,內外夾擊格庫木,你也讓骨咄放心,等焉耆打下之後,我不進城就是了。”
洛甫的眼光閃了兩閃,卻沒說什麼,點頭稱是,張邁又派了人送他回去,並賞賜了洛甫珊瑚兩株、黃金五十兩,又賞給骨咄黃金十兩,命黃老同持了進城。
那十兩黃金倒也不算什麼,骨咄聽到了張邁的承諾之後鬆了一口氣,問洛甫道:“宰相,你看張大都護說打下焉耆之後不進城是真的假的?”
洛甫進城的路上對這個問題早就想過不知幾遍了,這時將周圍的人都遣走了,然後才道:“可汗,咱們大禍臨頭了!”
骨咄一驚:“什麼?”
洛甫道:“當初還在龜茲的時候,我還不曉得這位張大都護行事的秉性,但經過這麼幾次接觸我已經大致明白他的爲人——咱們其實已經錯過了開城迎接他的最好時機了。他現在若是痛罵你責令你趕緊開城門迎接他,那事情還有轉機,現在忽然變得這麼客氣,又說什麼等焉耆打下之後他不進城——那哪裡是有可能的事情?他只怕已經決定對付我們了,只是不知道會出什麼手段!”
骨咄聽得背脊沁出冷汗來,道:“若是這樣,那可怎麼辦?”
洛甫道:“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可汗你即刻出城負荊請罪!除了這個之外,沒其它辦法了。”
骨咄臉色微變,道:“你這是什麼話!現在出城?萬一張邁說話不算數怎麼辦?”
洛甫嘆道:“咱們當日要是能順利佔領一個完整的焉耆,現在還有和他討價還價的餘地,但如今只奪了小半座城池,還要想安西軍幫我們打敗格庫木然後將焉耆讓給我們?天下間哪可能有這等事情!不可能的。”說來說去,只是勸骨咄趕緊出城歸附安西。
骨咄將洛甫上看下看,忽然道:“宰相,你這次出去,不會是收了張邁什麼封賞、禮物吧?”
洛甫一呆,忽然明白骨咄竟是懷疑到了自己頭上,慌忙叫道:“可汗,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啊!臣下一直忠心不二,怎麼可能會做出對不起可汗的事情?”
骨咄冷冷道:“如果沒有,那你的態度爲什麼卻變得這麼奇怪?還說要我即刻出城,這真是爲我打算?不會是你得了張邁的什麼秘令,要將我賣了吧?”
他這幾句話說得好重,洛甫嚇得一陣哆嗦,不敢再勸骨咄出城,懨懨出來,想起自己一路追隨骨咄,在他最艱難的日子裡也不離不棄,當初同羅收買龜茲舊部的時候,第一個找的就是他洛甫,卻被洛甫斷然拒絕,這時他也是全心全意爲骨咄打算着,不想卻遭到了主子的懷疑,這番打擊實在太大,一時之間不由得有萬念俱灰之感。
走出來時,忽見隨自己進城的黃老同竄入一條小巷,暗道:“張邁如果要用計,一定也得傳消息進來,這個黃老同多半是帶着任務進來的。”便帶了兩個衛士在後面悄悄跟隨,來到一座佛寺的角門外,這座佛寺位於骨咄佔領區與格庫木佔領區之間,因主持是在城內有影響力的僧侶,卻又曾暗中資助過骨咄,所以雙方都賣此寺幾分面子,沒有加以侵犯,算是焉耆城內的一箇中立區域。
黃老同在角門三長五短地敲了敲門,一個小沙彌將他接進去了,洛甫伏在暗中等候,過了好久黃老同纔出來,洛甫等他走了以後也上去依樣敲門,那個小沙彌打開了門見到了個生面孔怔在那裡。
洛甫哼了一聲推門而入,小沙彌急忙攔住,雙方糾纏起來,卻聽裡頭一個聲音問道:“怎麼了?”小沙彌叫道:“有個生人要闖進來,先生你快走!”
“生人?”裡面那人非但沒走,反而走了出來。
洛甫與他一照面不由得大吃一驚:“是盧明德!原來是他!”剎那間他對黃老同的許多疑問都猛地解開了:“原來是他,原來是他!怪不得黃老同有那麼大的神通能夠給我們帶來那麼多的情報,原來情報的源頭是他啊——我真是該死!怎麼就忘記城內還有這一號人物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