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咄暗道:“不會難爲我,但也不會對我多好,最多不過給我一個牧場養老,但我就真的要這樣過完下半輩子?……不!不行!若真的將部衆併入高昌,部衆不過是換了個新主子,我卻是什麼都沒有了,只能任人擺佈了。”
當即走進府去求見同羅,同羅見他又來有些不耐煩,問他何事,骨咄便按照之前與洛甫的商量,說了願意將龜茲部衆併入高昌之事,洛甫暗中觀察同羅的反應,只見同羅眼神中馬上就射出喜色來,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想道:“他還沒收到風聲。這事成了五分了。”
那邊同羅一下子變得積極起來,連道:“可汗若想通了那最好,其實這對我們高昌、對可汗你還有對龜茲的軍民都是好事。”當即就派人給骨咄的府邸多送些酒肉過去,又恐怕夜長夢多,骨咄方面變卦,便問骨咄何時正式宣佈這件事情。
洛甫道:“還是等毗伽大汗來了再說吧。”
同羅心想:“如果我能並了龜茲舊部,那可是大功一件,若是等大汗來了他再宣佈,那還關我什麼事情?”在這個人力即生產力的時代,能夠吞併一個同族的部落乃是一件很大的功勞,當下道:“此事晚定不如早定。”就力勸骨咄早些定下來,這樣焉耆城方面也好給龜茲軍民重新配給生活物資。因六日後毗伽就到,同羅就建議明天便公開宣佈此事。
骨咄表現得遲疑,這反而讓同羅感到自然。
龜茲回紇在焉耆城內的人馬,軍隊一邊有人逃亡戰死一邊有人不斷來歸,此時共有六七千人,龜茲城被唐軍打下以後逃來歸附以及張邁釋放的俘虜合共四五千人,合一萬一千多人,都住在西南角落裡,軍人先到,住在同羅安排的軍營,軍營四角都有同羅安排的哨塔,說是守護,其實是監視,族民後來,就依着軍營搭些帳篷甚至露宿,骨咄和洛甫也住在這附近。軍民之間住的地方雖有間隔,但族民其實大多是龜茲軍人的家眷,日常來往自然無法禁止,所以久而久之便聯成了一片,軍營與難民區之間被開了好些小門,主管者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這一帶忽然來了這麼多沒產業的外來者,加之這些人又窮又苦,寄居之中不免又髒又亂,所以本城的百姓對他們都頗爲討厭,等閒不到這一區來。
到了第二日,同羅與僕拔果然只帶了兩隊親衛,來到龜茲回紇在城內的臨時聚居地中,龜茲回紇見可汗與同羅一起來都猜到有事,紛紛圍攏,僕拔站到高處,道:“今天骨咄可汗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佈。”就請骨咄上臺。
骨咄沒什麼演戲的天分,可想到自己之前還身爲一國之主,只因利慾薰心響應了胡沙加爾攻擊疏勒,惹惱了張邁,以至於現在國破家亡寄人籬下,想到悲哀處忍不住落淚抽泣,龜茲回紇見可汗如此,雖然不知道什麼事情,但他們這段時間以來也都受盡了困苦與白眼,不知不覺間有了共鳴,有些老弱便也哭泣了起來。
同羅叫道:“骨咄,你這是幹什麼?哭什麼哭,快將事情跟部衆說了啊。”
骨咄哭泣道:“將軍莫逼我了行不?”
龜茲回紇的百姓見了,都感到鬱悶,均認爲他們的可汗定然是被同羅逼迫了要做什麼事情,紛紛叫道:“可汗,他逼你做什麼?”
此地本爲龜茲回紇族民所居,這時消息傳出,毗鄰的軍營裡不斷有人從小道過來,人越聚越多,僕拔忽然有些不安起來。
同羅卻還未發現不妥,一呆之下,瞪着骨咄道:“什麼逼你,你這是什麼話,分明是你自願的。”
骨咄長長嘆了口氣,龜茲回紇的百姓們又問:“究竟是什麼事情?”
骨咄哭泣道:“同羅將軍說,要我們併入高昌,不然就不讓我們住城內了,要讓我們到鷹娑川去放羊。”
龜茲回紇們老弱的大驚失色,青壯年則怒上眉梢,龜茲國雖然農牧並舉,但農業依靠的是漢化的土著,牧業依靠的是非回紇諸部族,這些跟骨咄來的龜茲回紇大多已經不事生產兩代人以上了,叫他們做士兵吃軍餉還可以,讓他們再去放牛養羊,誰能忍得?更何況鷹娑川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乃是高昌方面流放囚徒的地方,這些龜茲人都是知道的。
同羅更是大怒道:“骨咄!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僕拔也叫道:“大家別聽骨咄胡說,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他們就是這個意思,只是這事不好當衆直說而已。
骨咄乃是龜茲回紇的可汗,同羅連續兩次直呼其名,更引起了其族人的憤怒,紛紛叫道:“同羅你怎麼這樣跟我們可汗說話!”“你對我們可汗,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還說是假的,分明就是你逼迫我們可汗!”
僕拔見勢不妙,拉了同羅一把說:“今天形勢不對,走!”
洛甫早迎了上來,道:“兩位,你們究竟是什麼意思?說完了再走!”
底下龜茲回紇的百姓紛紛叫道:“到底是什麼意思,說完了再走!”
更有些機靈些的父老趕緊派了人到隔壁軍營通知幫手來。
僕拔使了個眼色,兩隊護衛同時拔刀,喝道:“走開!”要護送同羅出去!骨咄一看,一把扯住了同羅,洛甫則扯住了僕拔,骨咄拔出刀來叫道:“不要傷害我的子民!”
同羅一驚也拔出刀來,只是兩人在這等距離之下糾纏在一起,一旦動手那便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兩隊護衛投鼠忌器一時也都不敢亂動。
骨咄和洛甫這事做得絕密,連黃老同都沒預先知會,但他耳目甚靈,一聽骨咄和同羅有事情要對龜茲回紇的部衆說當然就趕來了,這時混在人羣之中,想起張邁給他做關於羣衆運動的培訓,其中有一條叫“鼓動人民羣衆的情緒”——這是學名,古代描述類似的情況又有個成語叫“煽風點火”,這時便大叫:“他們要害可汗!大家快上前保護可汗!”
喧擾之中,龜茲回紇的軍民哪裡分辨得清楚情況?一聽有人叫喊紛紛響應:“保護可汗!保護可汗!”幾千人涌了上來,那兩隊護衛一開始沒敢狠下心來,一被數千人擠上來擠成了一團,哪裡施展得得開手腳,同羅叫道:“快,快去調兵!”
黃老同用回紇話在人羣裡頭大叫:“他要調兵剿滅我們!父老兄弟們,一不做二不休,都到了這地步了,咱們就殺了同羅,奪了焉耆做棲身之地!”
洛甫一怔:“這好像是黃老同的聲音啊!”卻已見數千人轟然叫好,便有人衝了上來,擰住了同羅的腦袋,僕拔叫道:“骨咄,你要造反麼?”
骨咄知到了這個地步再沒退路,叫道:“我不是造反,我是要爲毗伽可汗除殘去穢!”當即拿下了同羅,同時傳出號令。軍營就在左近,號令一出不片刻就皆領命!
六七千龜茲客軍當下行動了起來,龜茲回紇的百姓也在後鼓譟助威,萬餘人在佛寺僧人的帶領下佔據了城主府邸、糧倉,又衝到了西門城樓,不久又佔領了南門。焉耆的東南面毗鄰魚海——那是中國境內最大的內陸淡水吞吐湖,唐時佔地面積在一千平方公里以上。龜茲軍雖然佔領了兩座城門又俘虜了同羅、僕拔,但畢竟是客軍,龜茲客軍覺得焉耆人虐待了自己,焉耆守方的軍民卻覺得他們“以怨報德”,心中不忿,不肯投降。
因同羅忽然失陷敵手,高昌的焉耆守軍羣龍無首,措不及防之下竟大是被動,等到其他將領再推出一個將領格庫木來做統領時,骨咄已經佔據了許多要害據點,雙方在城內展開了巷戰,互不相下,骨咄一時間竟然無法佔領全城,格庫木也沒法打敗骨咄。
格庫木一邊與骨咄周旋,一邊派兵趕往銀山大寨、高昌告急,洛甫這邊也急忙向渠離方向求援。
與龜茲地區的四通八達不同,焉耆地區乃是一座盆地,盆地內有大湖、四面環山,北面是天山山脈,南面是樓蘭山脈——此二列山脈皆險峻難越,西面有一列西北-東南走向的銀山,山勢非甚雄峻,有路可通高昌,上有一座大寨,距離焉耆城約一百二十里,長年駐紮着兩三千兵馬,西面有一個破口便是被唐軍拆掉了的鐵門關,當初曾被石拔趁亂佔據,後來安西軍撤走,走之前慕容春華又將門戶機關以及各種防禦設施拆卸了個乾淨,只留下一座一時難以修復的空洞建築。從鐵門關出焉耆盆地再往西南走約七十里就是渠離城。
洛甫和格庫木同時派出信使,銀山那邊沒有準備,薛復卻老早就等着了,一接到消息馬上下令出發,他抵達鐵門關時,銀山大寨那邊的援軍尚未開到。
馬順領三百騎先馳到西門叩門,黃老同見自己人先到,在城頭望見安西軍的旗幟,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時失態,對着骨咄叫道:“快開城門,快開城門!”
骨咄臉色一變,又猶豫了起來,洛甫便知道骨咄怕的是什麼,對城下安西軍叫道:“焉耆尚有兩門未得,請貴軍開往西門、北門攻打,我們從裡面進逼,內外夾攻,定奏奇效!”
馬順大怒,不久薛復引兵開到城下,見城門未開,問明白之後他也不發怒,對城頭笑道:“洛甫相爺的主意不錯!若需我們入城援助時再舉火未號吧。”說着引兵稍退,骨咄見他並不逼城這才鬆了一口氣。
馬順甚是惱怒,叫道:“他們向我們求援,我們來了之後他們卻不開門,這算什麼!”
薛復笑笑說:“他是怕我們入城之後便反客爲主。現在不能急,急了反而要壞事。”卻派了人來詢問城內的最新情況。
那邊洛甫見安西軍並不逼迫,反而有些過意不去,對骨咄道:“安西軍遠道而來,雖然我們得防着他們些,可也不能做得太過,不如待我下去代表可汗接待他們,同時也好跟他們說明城內的情況。”
骨咄道:“應該如此。”開了一扇小門送洛甫出城。黃老同也跟着出來了。
薛復見到洛甫顯得十分禮貌,洛甫稱不開城門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馬順等都想:“有什麼苦衷!不就是不相信我們麼?”薛復卻一句怨言都沒有,甚至也未質疑一句,只道:“這個我們能理解,我們這次來主要是幫骨咄可汗退敵,入不入城無所謂。”
洛甫見薛復並不惱怒轉憂爲喜,這才說了格庫木已經向銀山、高昌那邊求援的事情。
薛蘇丁在旁道:“焉耆與高昌的距離,和它與龜茲的距離相若,但我軍主力屯於烏壘,距離僅是高昌到此距離的一半,未等毗伽開至,我安西大部隊就已經趕到了,現在只需對付銀山的兵馬。”
薛復因問銀山大概有多少兵馬,黃老同道:“大概有兩三千人馬。”他的消息來源卻是盧明德。薛復又問士兵的戰鬥力如何,黃老同道:“大概和焉耆守軍差不多。”
馬順、烏力吉等一聽都道:“若是焉耆守軍的模樣,那怕什麼!別說兩三千,就是五六千也不怕他!”
薛復卻有了另外一層打算,對薛蘇丁道:“我自去對付銀山大寨的人,留一府將兵給你應變。”
薛蘇丁便猜到了他的意圖,湊近了低聲問道:“將軍要奪取銀山麼?”
薛復笑道:“如果可取便取。銀山大寨一拿下,對焉耆便是關門打狗之勢了。”
薛蘇丁道:“只是得小心後路被截斷。”
薛復看了洛甫一眼,道:“我自西往,如果格庫木敢襲我後,你不用管我,先協助骨咄可汗攻佔焉耆全城,一時半會的我抵擋得住。”說着便領了兩府將兵,用黃老同帶來的兩個僧侶作爲嚮導。
軍隊開到焉耆以西十五里就望見遠處煙塵滾滾,烏力吉道:“將軍,前面來的應該是銀山大寨開來的援軍,咱們埋伏打援吧。”
薛復望了一下那沙塵的覆蓋範圍,道:“人數不多,最多三千人,或許還不到,現在埋伏來不及了,直接佈陣,堂堂正正打敗他們!”
諸尉領命,兩府將兵二千四百人一起下馬養力。
薛復融入安西軍日子漸久,部下的裝備也就一日好似一日,這時的兩千四百人是在疏勒經過統一訓練的,個個穿的是一色的棉衣秋裝,兩府士兵帶了三千六百匹快馬,近戰武器三分之一是戈矛,三分之一是橫刀或者彎刀,還有三分之一是矛刀兩帶,其中兩個核心營都有鐵盔、胸甲、肩甲、皮護背,非核心營多用皮甲,每府又各有三百名弓箭手、一百名弩手——這是安西唐軍主力正規軍的大致裝備情況,就裝備而言雖不如石拔所率領的龍驤府,但已超乎西域諸國的普通軍隊。
一刻鐘後,敵軍漸漸開近,烏力吉道:“一千五百人。”
薛復嘿的笑了起來,道:“假定銀山大營有三千人,那就是開出一半人馬來救。哼!如果焉耆危在旦夕,來這一千多人有什麼用處?要麼別來,要麼就傾巢而出,對半分軍正犯了兵家大忌,銀山大寨的守將是個庸才!將士們聽令!”
兩府將兵齊聲吆喝響應:“諾!”
薛復指着來軍道:“全殲此軍!然後開往銀山,踏平銀山大寨!”
兩千四百人一起應道:“遵命!”
雖說這批士兵是在疏勒經過統一訓練的,但其中有不少骨幹本是薛復的舊部,又從疏勒一路打過來,駐紮渠離這段時間薛復又繼續加以訓練,兵將之間的配合已有甚深默契。這時應了兩句之後,全軍上下就鴉雀無聲,只有馬匹嘶嘶的呼吸與鼻響。
作爲嚮導的兩個焉耆僧人見安西軍如此軍律,心中驚駭。
大西北的地貌與東部不同,往往地勢開闊,薛復麾下這數千人馬排成前後三列,甚顯渺小,迎面開來的回紇軍雖見唐軍數量較自己爲多,但也只是多出數百人,而且兩千多人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呆若木雞,一時也不覺得對方有多可怕,便派出五百騎兵,試探性地攻擊唐軍的右翼。
眼看對方衝近,即將進入弩箭的射程範圍,按照唐軍的正規戰法,這時就要發射弩箭,跟着再發射弓箭,最後出動騎兵肉搏接戰。
烏力吉就要下令,薛復看着這夥兵馬的衝勢卻制止了烏力吉:“不要射箭!讓他們近前!全部吃掉,一個也不讓他們回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