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從小石頭手裡搶過望遠鏡,一望之下,果見西邊路上煙塵滾滾叫道:“快通知城外兵將,別誤了事!”
旁邊劉岸道:“特使放心,慕容春華擅長聽地之術。他爲人又警醒,這會多半也已經發現了。”
便聽小石頭道:“對,鷹揚營的人躲在土山後面向我們打旗號呢。”
劉岸向張邁借了望遠鏡,右手託着,左手不斷屈指頭,張邁問他幹什麼,他且不回答,屈了一會,才道:“敵人行軍速度不快,只是小跑,看來他們還沒發現這邊有異狀,這一仗我們有機會了!”
張邁傳令,全城戒備,但表現卻得是內緊而外鬆。小石頭道:“我下去買菜。”便溜了下去,假意買菜,其實卻是傳達張邁的命令,一幫龍驤營的青年將士各自摸了摸暗藏的刀劍,臉上卻都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們臨陣的經驗還不錯,所以心裡都緊張。
劉岸瞧見,笑道:“這幫小子可認真得很吶,其實離得這麼遠,回紇人就算望見也只能望到一個大概,哪裡注意得到臉上的表情了?”
張邁卻道:“大夥兒認真辦事,總好過懈怠玩忽啊。藏碑谷出來的這幫小子很不錯,夠淳樸,夠積極。”臉上也笑着,因爲他知道周圍的將士一定都在注意自己,自己越顯得輕鬆,諸兵將就會越放心,可是他心裡卻是思潮起伏,思忖着:“若是這一仗打好了,定能俘虜到回紇的兵將,若能劫到一兩個高級將領,那麼就有望獲得怛羅斯那邊的情報了!今後的決策與去向,就要靠這一仗了。一定要贏,一定要贏啊!”
這時那支回紇軍又近了一些,劉岸通過望遠鏡已經估算出對方的兵力,大喜道:“只有一千二百人左右!”又將望遠鏡望向這支軍隊後方更遠處,道:“贏了,贏了!對方後面也沒有緊跟而來的大軍,咱們有七成以上勝算了!”
“七成?還有三成哪裡去了?”
劉岸正要回答,這時因望遠鏡已能依稀瞧見回紇軍最前線騎士大體裝備,見不是重騎兵,道:“不是七成了,是八成!我剛纔是想對方如果是久經戰場的重騎,遇敵之際指揮又合宜的話,那麼可以或許可以保證陣勢不亂,甚至強勢突圍,轉敗爲勝——不過這種可能性本來就不大,如今已可排除了。”
“那還是有兩成變數了?”
“還有兩成,一是擔心對方的將領是個不世出的良將,走到附近見到一草一木的細微變化,忽然有感,便不踏入我們包圍圈了。”
這所謂“忽然有感”,聽起來很玄,但卻是實際存在的,可視爲第一流軍事家在戰場上培養起來的直覺,有些時候埋伏方分明已經佈置得妥妥當當,一點破綻都沒有,但作爲獵物的軍隊首領卻偏偏能在最危險的一刻懸崖勒馬,部將問他爲什麼撤退,他卻未必說得上來,只是嗅到了危險,不肯前進了。
“我們有九成勝算了!對方沒有發現。”劉岸道。因爲這時敵軍前鋒已經踏入兩山之間,這時候不用望遠鏡就能望見對方了,張邁、劉岸都已經伏在垛牆後面,免得被敵人發現。
張邁問道:“最後一個變數是什麼?”
劉岸道:“對方雖然不是重甲重騎,將領或許也不是絕世人物,但要是全軍上下身經百戰臨危不亂,這樣一支鐵軍就算忽然遇襲也是有可能奮力突圍的。當然,除了士兵精銳之外,將領也必須是良將。”
下巴兒思城內城外,忽然變得鴉雀無聲,讓兩山之間的馬蹄聲變得更加的明顯響亮。小石頭握緊了橫刀,彎着腰走到張邁身邊,問:“特使,咱們也要準備廝殺了吧?”聲音裡透着緊張與興奮,這個小子還不到二十歲,卻似乎已經對打仗有癮了。
張邁卻道:“希望用不上咱們。”
若是連龍驤營都要出動,那就是城外的伏擊失利,這當然不是張邁所希望的。
“一定要贏啊!”小石頭像一隻小老鼠一樣磨着牙,“最多這次我沒法子領功勞,也一定要贏啊。”
張邁忍不住哈的一笑,但忽然之間城外殺聲大作,笑聲的後半段竟也被淹沒了,張邁一喜,直起身來,果見回紇軍已經有一大半人馬都過了兩山之間,安守敬率領弓弩手忽然現身,對準下方回紇軍的後半截人馬:“射!”
那回紇將領吃了一驚,待要回頭,楊易已從坡後閃出,楊定邦以豹韜營繼之,九百人迅速插入回紇軍中段,山坡上箭如雨下,已有數十名回紇騎兵星星點點地落馬,回紇軍陡然遇襲,陣腳不由得散亂,那將領要想安排部隊突擊上坡,楊易已經衝到了跟前!
“殺——”
“殺——”
“哪裡來的敵寇,哪裡來的敵寇!”那回紇將領怒吼着,一邊指揮抵擋,一邊怒叫:“敢來襲擊博格拉汗的軍隊,你們是哪裡來的!”
唐軍卻哪裡會理睬他?山上弓弩手一輪接一輪地連發羽箭,山下楊易身先士卒,死命衝擊——他在昭山行宮外以寡敵衆也衝得回紇與諸胡哭爹喊娘,連燒數座營寨,這時以逸待勞,兵力又佔優勢,不消一頓飯功夫便將回紇軍衝作了三截!
回紇軍勢大亂,楊易卻是剛剛進入狀態,便如一把尖刀插入肉中,斬筋劈骨,眼看筋骨一旦崩散,剩下的就將是一團爛肉。
小石頭叫道:“特使,咱們也出去幫忙吧!”
郭洛在旁邊一直沒說話,這時喝道:“忙什麼!庸叔都沒動呢。”
劉岸摸摸小石頭的腦袋道:“這種時候不能亂說話,知道不?”
小石頭便知剛纔這句話造次了,用牙齒咬緊了嘴脣,點點頭。張邁雖然喜歡這小子,被他壞了郭汾的事也沒見怪,但在戰陣之前這身份卻嚴明瞭起來,小石頭雖是近侍,郭洛等卻不容他說一句不當的話。
張邁扶牆而立,果見郭師庸所率領的振武、廣武兩營都還沒動,過了一會,非但未繼續投入戰場,反而繞了個方向,從屏風山後迂迴繞到後頭去了。
劉岸讚道:“師庸兄好眼光,看得準,拿得穩!”他的年齡層介乎張邁與郭師道之間,張邁郭洛等呼他爲兄,他也呼郭師庸爲兄。
這時回紇軍已經開始亂了,就算郭師庸不追加兵力,鷹揚、豹韜兩營也能獲勝,因此郭師庸闇中令旗花式一變,卻反而迂迴向敵後包抄過去,張邁在幾個月間接連打了三場大仗,對戰爭的認識也脫離菜鳥級別,逐步向專業級別邁進了,這時已有些許見微知著的能力,便猜郭師庸是見形勢於己有利,決心全殲。
這時敵人的騎兵已經被吃掉了一半以上,敵將眼看不妙,趕緊帶人逃走,卻哪裡還來得及?
楊易陷軍於敵我大部隊之間,衝擊雖強,但他這個目標太過明顯,人人怕他也人人防着他,行動自無法靈動,慕容春華見狀帶領的五十飛騎脫離大隊,繞了個弧形,從敵人兵力空虛處突入,衝到了那回紇將領附近,馬上張弓,飛箭射去,正中敵軍將領脖頸!
張邁在城頭望見,忍不住喝了一聲彩!小石頭看得血脈賁張,心道:“什麼時候,我也有這麼威風就好了!”
這時主戰場的形勢已無懸念,唐仁孝請令道:“特使,如今已無需守城,請許我帶六隊人馬出城,部署於正東、東北、東南方向,收拾回紇殘軍。”張邁許了,又從郭洛手中接過望遠鏡,見遠處郭師庸將兩營將士佈置成一隊隊的,十二隊人馬布置在十二個位置上,幾乎把敵軍的歸路都擋住了!這員老將在軍事地理上確有過人之處,只是一望便知哪裡可寬,哪裡當緊,雖只兩個營的兵力卻已從西南到西北布成了一個似疏實密的羅網。
這邊唐仁孝亦率衆從東路緩緩逼近,楊易只愛廝殺,追亡逐北樂此不疲,張邁傳令道:“讓仁孝下令,投降免殺!”又對小石頭道:“你去尋找敵軍中箭落馬的主將,如果還沒死就帶他來見我。”
小石頭接到命令大喜,翻上黃驃馬,疾馳出城。
這場仗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便結束,唐軍打得乾淨利落之至!來犯回紇共一千一百四十餘人,兵力既居弱勢,又遭遇伏擊,大亂之下半數被殲,半數被俘虜,逃走者寥寥可數。唐軍的傷亡卻甚微,將領中只楊定邦在混戰中大腿被流矢所傷,但也無性命之憂。
郭師庸開始清理戰場時,小石頭提了那回紇將領入城,猿臂舒處,輕輕放下,叫道:“特使,這人還沒死呢!”
張邁見慕容春華的那支箭還嵌在對方脖子上,命馬小春:“把他帶下去醫治,儘量留住他一條性命。”又對郭洛道:“你去把那些將領找出來,審問有關怛羅斯、俱蘭城的兵力佈置情況。”
郭洛道一聲“省得。”領命去了。
張邁自己卻親自出城去慰問楊定邦,這時他的地位,戰後的戰場處理工作、俘虜接收工作已無需插手過問,郭師庸等自會處置。
郭師庸命安守業押了俘虜,帶着首級,到城內大街小巷繞了一圈,後勤部隊那些剛剛歸附的奴隸久受回紇官兵壓迫,人人敢怒不敢言,這時看見他們在唐軍手下吃了個大敗仗,心裡一陣痛快解恨之餘,對唐軍也更生敬畏之心。
至於下巴兒思的居民就變得更加服服帖帖了,老奈爾沙希派兒子阿布勒來問詢恭賀,張邁許他到戰場去走一遭,阿布勒雖是個商人,見識卻廣,到戰場繞了一圈後回去對老奈爾沙希道:“厲害,厲害!從戰場上留下的痕跡看來,這次這位燈上城城主打的可是一場硬仗啊!”隨即壓低了聲音說:“不過我在戰場上聽燈上城的有些將士說話,似乎不是西域的言語。”
“什麼意思?”
阿布勒道:“老爹你可還記得,當初佛教與我教換徒研經,我曾在疏勒大昭寺住過一段時間?”
“嗯,你是說唐民後裔建的那座大昭寺麼?那又怎麼樣?”
阿布勒道:“我在那裡住了三個月,學會了一些唐言啊,而燈上城的那些將士說的,好像也是唐言。”
老奈爾沙希吃了一驚:“什麼?唐言?這……這怎麼可能!這裡可是下巴兒思啊!不是疏勒,不是于闐!不過……那天宴會上,喝退那個大老粗的人(他說的是劉岸)……看他的長相,卻是是個典型的唐人啊。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