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去見他。”
孔雀先生在唐笙詫異的目光下將那條只能以慘不忍睹形容的圍巾圍到自己的脖子上,然後朝唐笙微笑着伸出了手。
不得不承認人長得帥就是沒辦法,孔雀先生圍着那樣的圍巾竟然依然能夠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風華絕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樹梨花壓海棠,絲毫沒有哪怕一丁點不和諧感。難怪時尚界的模特都那麼養眼,實在是美人有化腐朽爲神奇的強大能量。
“可是,這條圍巾……”唐笙皺着眉望一眼那條圍巾,“我還是重新給你織過吧。”
話說如果有人問起來是誰織的,被知道那絕對是非常非常非常丟臉的一件事。估計會被所有人嘲笑上整整一年。唐笙可不希望如此悲慘的事情發生。
孔雀先生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唐笙心中的小算盤,非常和藹地搖了搖頭。
“不用了,這條就很好。你信不信只要我戴着這條圍巾出去走一圈,第二天街上就會有差不多的圍巾賣?”
既然人家都已經這麼說了,唐笙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打擊人家的自信是非常不好的行爲。
哲哲啊,慶幸吧。你的聖誕禮物又是聖誕禮物了。
“一會無論見到什麼都不要太驚訝。”帶着唐笙飛在前往唐家的路上,孔雀先生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唐笙心裡咯噔了一下,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大家極力隱瞞了這麼長時間的事情,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不會是什麼讓人感覺愉快的事情。
但當唐笙站在唐家後山那間加了雙層鐵柵欄的石牢前時,她還是驚訝地差不多連自己是誰都要忘記了。
石牢裡,一層一層的鐵鏈將一個黑影重重包裹。
冬日明亮的陽光射進石牢,照在一雙嗜血的血紅色眼睛上,那個黑影猶如受難的耶穌般被綁縛在牆上,渾身上下沾滿了斑斑血跡,那些血跡已經乾燥板結,將黑色的皮毛弄得一塌糊塗,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讓人作嘔的腥臭味。
見到有人來,那黑影立刻劇烈地掙扎起來,鐵鏈相互碰撞發出丁零當啷的巨響,那黑影掙扎着,咆哮着,嘶吼着,那雙嗜血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來人,給人一種隨時都會奪門而出的壓迫感。
雖然那黑影被鎖着,而且還隔着兩層鐵柵欄,唐笙還是嚇得後退了兩步。
“喂,孔雀先生。”唐笙嚥了咽口水,擡頭望向身旁一臉凝重的孔雀先生,“外婆又去哪裡抓了這樣一隻妖怪回來?好重的殺氣!那眼神感覺就像是要殺光眼前所有的活物。不是說帶我去看哲哲嗎?怎麼到這裡來了?”
孔雀先生低頭望着唐笙,目光裡交織着憐憫與不忍。
“那就是你的哲哲。”
語氣不疾不徐,不帶絲毫感情,只是緩慢而平靜地陳述出事實。
唐笙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看石牢裡的黑影又看看一臉凝重的孔雀先生,想要笑,笑聲卻卡在喉嚨裡怎麼也發不出來。
咬咬脣,定下神,唐笙終於朝孔雀先生擠出了一個難看的微笑:“孔雀先生,你對我開什麼玩笑我都可以忍受,但你不能拿哲哲開玩笑。你不覺得自己這次做得有些太過分了嗎?竟然說……竟然說這麼噁心的怪物就是哲哲……”
孔雀先生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嘆了口氣,一把將唐笙摟在了懷裡。
唐笙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心中轟然碎裂的聲音,四散的碎片將整顆心刺得千瘡百孔。
“你爲什麼不笑?你爲什麼不大聲笑着說笨蛋,你又上當了?爲什麼不罵我白癡,連這樣拙劣的玩笑都會相信?”
唐笙抓住孔雀先生的衣襟聲嘶力竭地大吼,可是孔雀先生卻只是抱着她,緊緊地抱着她,沒有半句申辯。
“你笑啊!罵我白癡罵我笨蛋啊!你爲什麼不笑?你爲什麼不說話?”
“怎麼可能……我的哲哲,怎麼可能會變成這個樣子……”
唐笙的心終於一點點涼下去,涼下去,最後麻麻的再沒了感覺。
見唐笙安靜下來,孔雀先生終於開口了。
“那天我們趕到的時候,你的心跳和脈搏已經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程度。他以爲你死了,突然就發了狂。如果不是四大家的宗主一起趕到,聯手將他綁回唐家,他說不定會殺光江中所有的水族。之後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唐笙只覺得連身體最後的一絲力氣也被抽走,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在剎那間沸騰起來,呼嘯着涌上頭頂,周圍的景象猶如掉入水中的水粉畫般一點點暈開來,暈開來,最後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團。
“岳母大人和外婆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讓他恢復人形。所以就只好先關着他。”孔雀先生淡淡地望一眼石牢,又低聲補充了一句。
孔雀先生的聲音彷彿來自於另一個世界,朦朧而邈遠。唐笙的腦海中只剩下十二歲那年某次從虎妖口中脫險後,自己拉着孫信哲一起躺在後山的草地上時的那一段對話。
“喂,哲哲,如果有一天我被妖怪吃了。你會不會爲我哭?”那時候唐笙正沉迷於瓊瑤劇,動不動就哭得稀里嘩啦,孫信哲對此嗤之以鼻。
“不會。”孫信哲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唐笙狠狠地擰了他一把,嘆了句“真是沒良心的傢伙”。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被吃了,我會殺光那隻妖怪的全族!一個不留!就算變身爲鬼,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孫信哲這句話說得信誓旦旦,殺氣四溢。
唐笙記得當時自己只是揉着他的腦袋一通狂笑。
唐笙掙開孔雀先生的雙手,緩緩地走近石牢。石牢裡的黑影見到唐笙接近,立刻瘋狂地咆哮起來,那雙嗜血的眼睛彷彿要瞪出來,尖利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着滲人的白光。唐笙努力了很久也無法把自己那個可愛的小表弟與眼前這隻難看的怪物聯繫在一起。
……“如果我不是人類,如果有一天我成了噁心的怪物,你會討厭我嗎?”……
……“我家哲哲最可愛了,怎麼可能是噁心的怪物呢?如果是哲哲,就算變成怪物也一定很可愛。”……
……“如果很可怕呢?”……
……“哈哈哈……那種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
那時候,看似無心的提問,其實是懷着深深自卑的孩子小心的試探吧。小心翼翼地露出心底最深的傷疤,以渴望的心情期待着正面的迴應。這樣的問題,對於他那樣的孩子來說到底要在心底演練多少遍,才能積聚起足夠的勇氣說出口。
可是自己當時的回答卻是——
……“那種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
對啊!那種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
可是現在不是發生了嗎?
如果自己不是那麼後知後覺,如果自己當時的回答能夠令他滿意,那說不定就不會等到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才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一切。
真是諷刺,自詡爲他最親近的人,卻是從別人的口中才知道的一切。
唐笙苦笑着一步走近石牢,那黑影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殺氣騰騰地嘶吼起來,唐笙卻渾然未覺。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被吃了,我會殺光那隻妖怪的全族!一個不留!就算變身爲鬼,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你以爲我被吃了,所以你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嗎……
“哲哲……”
唐笙低低地喚了一句,一行清淚順着臉頰流淌下來。
鐵鏈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噹聲,接着石牢中的黑影大吼一聲,掙斷了綁縛着右手的鐵鏈。一隻長着又黑又硬的指甲的手奮力地朝唐笙所在的方向伸來。
唐笙想要將手伸進鐵柵欄,卻被孔雀先生一把拉住。
“現在的他根本不認得你,你把手伸進去他只會把你的手撕下來吃掉。”孔雀先生緊扣着唐笙的雙手,任唐笙如何哭叫掙扎就是不鬆手。
“終於還是看到了嗎?”
風中傳來一聲嘆息,接着宗主大人款款走到了石牢的前面。身上是一整套除妖時纔會穿的正裝。獵獵的寒風中,衣袂飛揚。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唐笙掙開孔雀先生的手,撲上去一把抱住了宗主大人,接着,猶如孩子般哇哇大哭起來。
一想到當自己若無其事地躺在何家溫暖的絲棉被中時,他卻一個人被鎖在這陰冷潮溼的石牢中,懷着自己拼命守護的人已死的痛苦與絕望,唐笙的心就猶如被千萬把刀子切割着,疼得不能自已。
“爲什麼?爲什麼到現在才讓我知道?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唐笙一邊哭叫着,一邊對着宗主大人又錘又打。
宗主大人不閃也不避,任她捶打。
“我和你外婆一直在想辦法,但效果不大。他已經完全陷入狂化狀態了。現在的他只是一隻只知道殺戮的怪物。”宗主大人隔着鐵柵欄朝裡面丟出一張符,裡面剛剛還在咆哮的黑影動作立刻一頓,然而沒過多久又恢復到剛剛的狂暴,“現在連我最厲害的符對他都已經沒有什麼效果了。”
“難道就真的沒辦法了嗎?”
唐笙聞言一顫,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宗主大人的衣襟,勒得宗主大人幾乎無法呼吸。
“咳!咳!也不是沒有辦法。”
宗主大人好不容易纔將唐笙的手從脖子上拿開,努力地喘着氣。想要責備唐笙幾句,卻終於還是沒有開口。
“你外婆已經去南海向仙翁求取伏妖圈了。”宗主大人苦笑一聲,露出頭疼萬分的表情,“帶回了伏妖圈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替他戴上。到時候說不定又要緊急召集其他三家的宗主一起才能把他制住。冤孽啊冤孽,半妖已經夠麻煩的了,該死的妖界的那一部分血統竟然還那麼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