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到他的時候他安靜地躺在路旁的雜草叢中, 身上只裹了薄薄的一層襁褓,一張小臉被初春料峭的寒氣凍得通紅。我蹲下身去看他,他正盯着垂到他眼前的一根草葉看, 似乎注意到眼前的光線被擋住, 驀地轉過頭來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四目相接, 幾個月大的孩子有着一雙清澈透明不帶絲毫雜質的眼睛, 漂亮得猶如一潭乾淨的水。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替他去擦不知何時沾到臉上的泥點。小傢伙一驚, 接着咯咯笑着順勢扯住了我的頭髮。
很多年後回憶起那天發生的一切,我依然會感覺很不可思議。我本來只是想享用一次免費的午餐,等反應過來時卻已在爲懷裡的孩子尋找午餐。
去年冬天張獻忠剛剛殺士於青羊宮, 坑民於中園,縱兵分屠各縣。歷經此劫, 縣內早已十室九空, 新鮮的人肉對境內的妖族來說漸漸成了一種奢侈。我撿了一個人類嬰兒的消息迅速在方圓百里傳開, 很快便有相熟的小妖擁到家裡請求分一杯羹。
“養大一點更好吃。”聽到這樣的要求我莫名地感覺有些憤怒,最後卻又鬼使神差地如此甩出一句。
小妖們悻悻而退, 臨走還不忘提醒我吃的時候要記得叫上他們。
小傢伙瘦瘦小小,伸手摸去只能摸到一手的骨頭,如果要吃倒真的是沒有幾兩肉。
劫後餘生的大地尚未從黑暗中甦醒過來,活下來的人也沒有這個信心跟勇氣生兒育女,找不到母乳, 我只能每日熬點小米粥, 拿粥湯喂他。
他很乖, 不哭也不鬧, 肚子餓了就吧嗒吧嗒地吮自己的手指。唯一惹人厭的地方就是他喜歡扯我的頭髮, 每次扯住還死不撒手。我總想着要惡狠狠整治他一番,每次看到他那天真無邪的笑顏卻又下不了手。於是, 這個惡習直到他長到五六歲上才終於漸漸改掉。
我遲遲不吃這孩子,小妖們終於看出了一點端倪,三三兩兩地跑來一探虛實。見到我細心照顧小傢伙的情景後紛紛露出看到了瘋子的表情,搖頭嘆息着離去。
很快某雀妖收養了一個人類棄嬰的事蹟傳遍了境內,成了衆妖茶餘飯後的談資。我不以爲意,自得其樂地享受着看着那孩子一點點長大的樂趣。
他可以自己翻身了,他可以四肢着地在牀上爬行了,他可以直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衝到我懷裡了……
小傢伙終於學會叫爸爸的時候,許久不見的白雲崖忽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這孩子會爲你帶來災禍,我勸你最好還是趕快吃了他。”他盯着小傢伙看了良久,最後神色凝重地告誡我。
“你說什麼?”曾經硬生生從我手中搶走過無數美餐的白雲崖竟然勸我趕快把這孩子吃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雲崖是我唯一的人類朋友。他是個奇怪的人,明明是人類卻喜歡跟妖族混在一起。有傳言說他其實是人界四大家韓家現任宗主的私生子。爲了驗證這一點我曾經偷偷去北方遠遠地望過那個站在皇太極身邊的男人一眼,於是知道那個傳言大約是真的。
他們兩個都有着一雙異於常人的眼睛,淺褐色的瞳仁通明剔透,彷彿能夠瞬間看穿一切。白雲崖有時會盯着眼前虛空的某點發呆,一望就是幾個時辰。那專注的眼神總令我疑心他是否正在欣賞另一個世界的景象。
每次面對他那雙眼睛,我總有種被一眼看穿的錯覺。而此刻,他正用他那雙能夠看穿一切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被盯得有些發毛。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吃不吃只能由你自己決定。”他無奈地嘆出一口氣,表情愴然。
我終於沒有吃掉小傢伙,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傢伙一天一天長大。不得不承認,人類是種很神奇的生物,不久前他還只能抓着我的衣襟仰着頭喊我爸爸,一眨眼的工夫卻已輪到我擡頭打量他的眉眼。
他是個漂亮的孩子,這一點我在雜草叢中抱起他的那天就已經深刻地意識到了,當年我捨不得吃他其實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這一點。無論人還是妖,大家總是會自然而然地喜歡美好的東西。
明明隱居於偏僻的小村莊,卻依然有媒婆三天兩頭地上門。村裡大膽的姑娘甚至會趁着洗衣路過我家門口的時候明目張膽地朝屋內張望。我終於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到了該娶妻的年紀。
知道媒婆擁有能夠將死的說成活的的三寸不爛之舌,我每日化身原形在媒婆介紹的那些姑娘家門口的大樹上流連。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後,終於出現了能夠入我眼的女子。
“張家小姐不錯,我偷偷去看過,的確品貌俱佳。張員外也是方圓百里內人盡皆知的大善人,雖然是入贅,卻一定不會委屈了你。”
我曾化身原形蹲在張家小姐閨房前的柳樹上聽她跟丫鬟講起那日廟會上遇到的英俊少年。說起那次偶然的邂逅,那張少女的臉立刻盪漾起旖旎的光,如春日綻放的桃花明亮地令人移不開視線。
方圓百里內能夠讓我安心將他交付出去的也就只有這一家,腦中浮現出兩人執手的情景,我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悽然。不由自嘲地一笑,我竟然真的以爲自己是他的父親了,那種感覺分明只有嫁女的父親纔會有。
聽了我的話,他垂下頭,只是默然不語。
我以爲他已應下了這門婚事,誰知互換庚帖的那一日,他卻當着我的面將那張庚帖撕成了碎片。
“我不想娶妻,我只想永遠跟爸爸在一起,一生一世。”他從身後環住我,身體因爲緊張微微顫抖着,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耳垂上,我感到一陣眩暈,然後渾身的血液開始瘋狂地涌向耳根。
他扳過我的身體,那雙第一眼就令我驚豔的漂亮眼睛裡映出我悽惶的臉。我想推開他,身體卻使不出半點力道。他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然後低下頭,將溫熱的脣印在我的脣上。我措手不及,被他死死按住。他霸道地撬開我的脣,一陣瘋狂的掠奪。
我的呼吸被封住,腦部傳來一陣陣暈眩的感覺,他的體溫隔着薄薄的衣衫滲過來。不期然地,一股暖暖的熱流漸漸從心底涌向全身,然後我再沒了掙扎的力氣。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竟然沉溺於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帶來的溫情之中。
然後,他親自去張家負荊請罪。張家小姐哭鬧了幾回,最後甚至還上了吊,被救下後依然茶不思飯不想,我沒辦法,只好偷偷替她施了遺忘咒。我不知道她對他的感情竟真的已到了刻骨銘心的程度,那以後溫婉可人的張家小姐成了遠近聞名的冰山美人。
然而,除了內疚我什麼也做不了。
紙終歸包不住火,不久之後街上開始有了張員外家悔婚的女婿其實是斷袖這樣的流言。家門口紅着臉窺視的姑娘變成了指指點點的七大姑八大姨。曾經被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王屠夫更是直接揚言要廢了他。
等到某日他捂着鮮血淋漓的手臂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才終於意識到這裡已經不是我們可以繼續留下去的地方,於是選了個日子準備搬去江南。
“既然決定留下他,那就永遠地留下他,不要給他任何離開的機會!”搬離這裡之前,白雲崖抓緊了我的手,目光灼灼,似在告誡又似在命令。
我望着他那雙淺褐色的瞳仁,懵懂地點頭。
初到江南的時候正是陽春三月,桃花十里,柳樹千尋,陽光乾淨而溫暖,雲淡風輕。我們尋了間臨河的小屋住下,我坐在窗前賞花的時候他就坐在角落裡盯着我看,眉間盈盈帶笑,一雙鳳目波光流轉。被我撞破了幾次依舊死性不改,一如當年喜歡抓着我的頭髮死不撒手一般。
“爸爸……”他喜歡低低地在我的耳邊喚一聲,從身後緊緊地抱住我。
然後我們兩人會保持着這樣的動作一動不動幾個時辰,看窗前落花片片,楊柳依依。依稀間很多年前我也曾經抱着小小的他臨窗遠眺,短短几年的時間,身份竟已倒轉。念及此,心臟的某個角落漸漸變得無限柔軟。
我以爲這樣平靜安寧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然而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就算我是妖族也不能。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開始頻繁地失蹤,少則數日,多則十天半個月。每次問他去了哪裡他總是語焉不詳。沒辦法之下我只好化身原形尾隨而去。
“地震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
“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
他進了一家字畫店,跟掌櫃的對出如此的暗語,掌櫃的瞭然地一笑將他迎入內室。我在窗戶紙上啄了個洞,小心地朝裡面張望。
屋內擠擠挨挨地坐滿了人,有跟他差不多年齡的少年,有蓄着大鬍子的彪形大漢,也有白髮蒼蒼的耄耋老翁。小童將手中的一摞書一本本發到在座的每個人手中,書名是《揚州十日記》。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樣的詞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的言語中。有書生氣得滿臉通紅,大呼“天地不仁,萬物爲芻狗”,耄耋老翁想喝茶降降火卻顫抖着將茶碗打翻在了地上,大鬍子彪形大漢看得火起,一掌拍在八仙桌上,竟將一張桌子生生拍得散了架。
我後來才知道他竟是蜀王朱至澍的兒子,當年蜀王被張獻忠逼得舉家自殺,卻終於還是留下了他這一縷血脈。某日他在街上行走,剛好被蜀王府中逃出的奴僕看到,因爲長相酷似蜀王而被認出。驗了身上的胎記後那奴僕抱着他大哭,跪下來求他加入反清復明的大業。(囧……)
他起先並不想捲入這些是是非非,但滿清的暴行終於激起了他體內的血性……
想起臨走時白雲崖那神色凝重的諄諄告誡,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不管他如何反對,如何苦苦相求,我打定了主意不再給他跟那些人交往的機會。他義憤填膺地在我的面前提民族大義。他說他看錯了我,說我是是非不分的糊塗蛋。
我將他綁在椅子上,一如他小時候那樣一口一口喂他吃東西,他倔強地別過臉去,望着我的眼神裡明顯透着鄙夷,我不以爲意,對着他淺淺地微笑。然後,他忽然低低地喚了一聲“爸爸”,眼睛裡透着哀求。我的心一顫,硬起心腸不理他。
可惜,他最後還是逃掉了。那一夜我終於支持不住,不過靠着椅子小憩了一會,一覺醒來對面卻只剩下一張空空如也的椅子和無數截被切斷的繩索。
我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發瘋似的尋找他,然而,等我再找到他時他卻已成了一具身首分離的冰涼屍體。
我撫屍大哭,當夜即跑去刺殺江南巡撫。
“這個人還不能死。”白雲崖在關鍵時刻架住了我劈下的劍,語氣一如既往的冰冷。
“什麼叫不能死?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不能死的!”我朝他怒吼。
白雲崖捂住了我的嘴,裹挾着我出了巡撫府。
那一日月光很好,繁星滿天,曠野上涼風陣陣,蟲鳴聲聲。白雲崖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月光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應該被稱爲憐憫。
我不需要憐憫!
“你可以阻止我一次,但你能保證你能阻止我一百次嗎?我就不信我殺不了他!”
“人死不能復生。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殺他可以,我要借《生魂引》!”我冷冷地瞪着白雲崖,眼淚卻無法遏制地狂涌而出。
“爸爸!爸爸!”朦朧間,似乎又聽到那個清俊的少年在不遠處喚我,一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