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官一整儀態,對着諸位騷動的賓客們一喊:“富貴門,派另一位賭手出場,第四局還未開始,由這局起,這位先生就代替林先生上場。”
“現在開始!!”鄭重啓聲,他示意王連生可以繼續,而王連生一得令,先是顫動着眼珠瞄了瞄對面的人,手有些猶豫的伸了出去。
他的聲音好熟悉,怎麼好像聽過?!
眼神不自覺的瞅着儼然挺立着的人兒,王連生心中翻起層層不安,冷汗也隨着額際流了下來,手抖的更加厲害。
當他正想一拍桌案,開始一局時,戎沁心突的有喊了句。
“慢着!”
男子一頓,臺下觀衆又是一聲譁然。戎家三人均忘記了思考,帶着各自的心情盯着那抹熟悉的身形。
“我覺得,既然是整個上海都爲之振奮的勇義之會,賭起來怎麼能這麼索然無味呢?”沁心隨然一笑,王連生卻楞着眼看着她。
“猜大小,太沒水準,後面的兩局,你當這局莊,我當下局。我們不猜大小,我們就猜點,猜的準點,那纔算贏,怎麼樣?!”
此話一出,觀衆更是被吊起口味,紛紛矚目於臺上,剛纔的失望勁全給拋散了。想不到,富貴門居然會中途換人,實在是非常值得期待!
“那是誰啊?!”安曉芸厭惡一道,摟着父親的胳膊一問。安爺怎麼能知道,但他卻確實不知會有如此突發狀況。雖然自己已是贏得三局,剩下的也不必太擔憂,但看着那個自信滿滿,又有些高深莫測的嬌小人兒,心中的不安仍是無法按下。
而於此同時,二樓上的女子卻突的興奮笑道:“喲,沒想到,林作巖還安排了這出?小姐,你說他想幹嘛呢?”
“喜兒,接着看就知道了,”
王連生蹙着眉,眼神中盡是猜疑和打量,但同時他也低聲到:“好……”
猜點?這人是自尋死路,大小都不一定能把握,猜點就更別說了。反正,只要這局勝,他的任務也算完了,以後榮華富貴,平步青雲不是問題。
安爺,答應他的!
沁心滿意的點點頭,手一伸,示意他可以開始了。王連生這才重新開始這局,左手揮着骰盅把骰子一收。
依舊鋒快的搖動,王連生的眼神卻始終盯着戎沁心,覺得這個男子看上去也分外眼熟。
心不由得無法專心。
戎沁心揹着手,冷眼看着,心想他果然是定力不足,正在分神猜測她的身份。
很好,非常好。
嘴角抹着邪魅的笑,戎沁心挑了挑眉,居然出聲道:
“王連生——”
男子搖動的手臂忽的一頓,眼神驚擡,緩過一陣後,手再次繼續搖着,只是速度卻慢了許多。
“王連生,你就不記得我了嗎?”
聲音冰冷之極,卻又危險之極,高深的側臉投在林作巖眸中,他只覺得愈加疑惑。她竟然,認得那個男子?!
王連生手中雖是不停,但冷汗去涔出,眼光驚愕的瞪着對面的人。
這個聲音,他終是認了出來。
“戎——戎——沁心!!”
他終是記得這個聲音了,而與此同時,戎沁心竟緩然把墨鏡拿下,清秀而白皙的臉顯露無遺,王連生的瞳孔猛的一縮。
“真——真的是你!!”
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場景下遇見她,這讓他匿在心中的恐慌一下子翻涌而上,不可遏制的顫抖。
戎沁心卻眼神一深,陰鷙閃過。
這個神情落在了一旁一語不發的林作巖眸中,淺淺的,她覺得她有些不一樣,有什麼正在她的胸間醞釀,令她產生微妙的變化。但的確也是從這刻起,戎沁心胸膛裡隱匿的另一個凜然的自己,正在甦醒,正在逐漸張揚而起。
林作巖瞟了瞟王連生,眉鎖的更緊,剛纔那幕,她確實和那個叫王連生的男子認識,而他也喊她的名字。
她叫……
戎沁心麼?!
戎沁心眯起此刻深邃而不可測的眼,心陷入沉思中。
他果然中計了——
莫師傅沙啞而漏破的嗓音躍然耳畔:“想贏的一場賭,你必須明白,擁有高深的賭術之只是擁有勝利的一半,而另一半,在心術之上。”
在心術之上。
“啪——”的一聲,王連生提早停下搖盅,愕然間冷汗淋漓的他也發現,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戎沁心已不是當日的那個女孩。
那樣的眼神,他從沒看過。
“你可還記得小玉翠?”
窩着身子又是一頓,王連生居然覺得氣竭,汗水更甚。
“你可還記得小玉翠?”
重複中,語氣間竟然無所波瀾,但卻令他不堪重負!!他不敢擡眼看她,小玉翠,小玉翠,他怎麼會不記得,那夜如夢魘般,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猶然耳邊,她被那樣粗暴的蹂躪,她被那樣……
心臟彷彿停跳,王連生露出痛苦的模樣。
荷官雖然疑惑,但卻也直板的說道:“這位先生請下注!”
戎沁心看都不看他,篤定道:“大!!十四點!!”
仍是大!!
王連生一驚,怔忡的雙眼望了望骰盅,她猜對了。他本以爲林作巖兩次猜大,她便不會依着再次猜大,於是,他便故意再次搖成了大。但是,她果真是用猜的麼?
男子閃爍着神情對上戎沁心波瀾不驚的眸子,心不免一緊。
她果真是用猜的麼?
至於十四點,他自己都慌的不能準確預測了,十四點……
“怎麼,還不快開?”催促到,戎沁心嘴邊的笑意不減,眯着的眸子彷彿人讀出人心,令人怯之。
該死!
王連生暗咒了一聲,按在盅蓋上的手,不能遏制的顫抖,如此一來怎麼能動得了手腳?
看見男子的猶豫,戎沁心再次推波助瀾:“開吧。”
聲音平柔,卻陰森異常。
“小玉翠正看着你呢,王連生!”
——轟——
雙手一提間,王連生明白自己——失手了。
他無法在這樣的言語壓迫之下,還能穩健的操弄他的千術,他不能。
“四,四,六,十四點!!”
荷官先是一頓,然後竟有些詫異望着三顆骰子,但隨即反應過來,便喊出了聲。這聲已閉,全場騷動開來,議論聲暴開,紛紛爲之震驚。想林作巖已經連連輸了三局,而剛把這個奇怪的人換了上來,就大反局勢,實在令人感到訝異。
這人,到底是何芳神聖?
林作巖大駭,他當然知道王連生不是泛泛之輩,失手這樣的事並不常見。但剛剛一席完全聽不懂的對話中,眼前的女子儼然施與巨大的壓迫感給他,令他手足無措,纔不能使詐。而同時,她竟如此穩健漠然的站在這,瞳眸中的神色那樣森森然,帶着篤定,帶着毅然,甚至帶着點恨。
恨。
他轉而望了望氣喘連連的王連生,黑眸中冷光閃過。
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知他叫王連生,而他抑知她叫……戎沁心,而她居然會以這種複雜的神色盯望着他,難道,在他不知道,不瞭解她的這段時間內,已然發生了許多根本無法意知的事情,產生了添平不了的溝壑,和補不齊的空白?
悵然若失,林作巖暗墨的神色那樣黯然。
他窩在心裡的人,他竟那麼不瞭解,她的一切,她的過去,現在,都令他抓不住。甚至她的名字都是從一個陌生的男子口中得知的。這讓他覺得那麼的無力,無措,心疼,心悶。但於此同時,巨大的一股意識正整個襲來——
他的確不抓不住她的過去,現在,但是未來——
她一定是他的,一定屬於他林作巖的。
潭目霎時被點燃,黑髮默然間,他灼熱的神色鎖着那張白皙的側臉,而沁心卻渾然不知。
她只知,這一局,她勝了。
安慶生猛的把煙桿拿下,狡頡愜意的神色怡然收了去,臉色有些青白。
王連生在搞什麼,怎麼失手了?他們似乎在賭的時候說了一些什麼,但具體卻有聽不太清。而王連生的臉色此刻居然如此蒼白,汗水淋漓,實在令人費解。安曉芸挽着父親的手,突的鬆了開來,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那個看的眼熟的身影。
“我怎麼覺得他很眼熟?”
安爺瞄了女兒一眼,危險的眯了眯眼。
這一局翻轉之勢,令在場的所有觀衆都對那個身材矮小,小生模樣的男子刮目相看,包括戎洛舟。今日,沁心讓他的心都不會跳了,她做足了一些他根本無法掌控和了解的事情。她此刻的表情,她從未見過,這還是他可愛,調皮,愛笑的沁心麼?
這一瞬,他竟覺得他那麼不瞭解她。
戎沁心現在處在一個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意識裡,她感覺的到胸口震盪的激烈火焰,她想勝,她想贏,並且她恨那個男人。她在他的目光裡找到害怕,找到恐慌,卻已然找不到愧疚,找不到悔過。
他對小玉翠,沒有悔過。
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仍然會豪不猶豫的把小玉翠給賣了。
那些聲聲入耳的嘶喊聲,那個昏暗燈光下窗戶紙上搖曳的陰影,那漫天飛雪中儼然一動不動的女子,那些她們共同說過和希翼的未來。
“我要和沁心姐姐,和連生哥哥一起生活,永不分開……”
荷官把盅和骰子拿過,走近沁心,遞給了她,轉而面向觀衆示意這最後一局正式開始。
“這局,富貴門是莊家,浩幫是賢家,現在請擲骰。”他對着沁心點了點頭,沁心卻笑着反問道:“這位荷官,巔儀之賭,是不是也可以加籌碼?”
“這……?”荷官一驚,一遲疑,“你還要賭什麼麼?”
“我要加籌碼,我要賭下——”她眼神忽凜冽異常,令人生畏,周身開始散發出與其本來氣質完全不一的危險氣息,那樣灼然,那樣霸氣。
“我要賭下他的命!”
這聲非常響亮,在寂靜的富貴之廳久久迴盪,全場都聽下了,像炸開了鍋一般瘋狂議論着。
“聽見了麼,他說什麼?!”
“他說要賭命,要賭那小子的命!”
“他是何人,他們有仇?”
……
…………
王連生整個人都被她的直獵獵的眼神壓怕了,那種直奪心魂的攝人力量,告訴他,她不是在開玩笑,她想要他的命!!
“不,不,我不賭命……”他搖了搖雙手,無力道。
戎沁心卻狠笑到,“不賭,由不得你。”轉身,望着林作巖,戎沁心啓聲:“我要和他賭命,你是東家,你說,他必須和我賭。”
林作巖很是驚詫,卻隨即飄然道:“他賭不賭他的命,是他的權利,我沒有辦法。”
戎沁心一楞,眼中空滯了下。
“可我就要他的命。”
林作巖邪氣一笑,眼神一刻不從女子身上挪去,他淡淡啓聲:“他有賭不賭的權利,但我也有拿下他命的權利。”他一挑眉:“不過,我爲什麼要幫你?”
沁心蹙着眉,輕然說:
“我求你。”
“很好,但求沒有用,拿一個條件換。”像是得志,林作巖眸中閃過驚喜,隨即拉過身邊的沁心,輕輕在她耳邊說:“放心賭,他的命我一定給你,條件之後再告訴你,如何?”
沁心想都不想,硬聲答:“好,一言爲定。”
這些話能聽清的人不多,衆人只見沁心和林作巖交頭接耳了一翻,內容不祥,心中又是一疑慮。但轉即林作巖卻站起了身,俊拔的身材令人側目,他眼神瞟向安爺,大聲說到:“他若不答應我的人的要求,那麼這局就算我勝,如何?”
安爺臉色乾白,一垂椅沿忿聲對着王連生:“你若不賭,你一樣無命!”
王連生被嚇的雙腿打抖,無有力氣的頹然倒坐在椅子上。他怎麼都沒有料想,是這樣的結局,他的命像是在狂風中漂移的蟲豸,那麼的微弱渺小。可是,可是他一點都不想死,他沒過上過榮華富貴,他還沒有完成他的金迷之夢,他不要死,他不要死!!
頹然的空靈眼神徒的便的神色齊俱,他不能死,他不會死在這麼個臭丫頭手上。小玉翠死了又怎麼樣,她是甘願的,她也想自己好的,她不過是爲了幫助他才犧牲的,等他飛黃騰達後,她會開心的,不會怪自己的!
邪惡之色染上瞳孔,王連生站了起來,不再是那個孱弱的書生。
“好,我和你賭,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
就憑她,她搖的什麼,他都能聽的出,他是最強的沒有人比的過!
戎沁心發現他的異樣,唯一一絲不忍都舍了去。她霍然一拍賭桌,三顆骰子飛騰而上,右臂一收,把它們盡攬其中。這個動作,和王連生的竟是那麼相像!!
王連生臉上一愕,發現她居然不是生手,她揮動的手臂那麼嫺熟。
此刻的戎沁心,光芒四射,她渾然不覺她的目光是如此凜然,如此漠視,如此鋒芒畢露。宛如脫胎換骨,她胸中隱匿的另一個自己終是破繭而出,帶着獵獵之風,她的搖盅之中,如此昂揚激烈。
令人挪不開視線。
人們記住了這個神色,一九三一年,三月,當冬日之景已然要隱沒而去,三年一度,盛世之席,勇義之會上,有個雙攝人的眸子令在場的所有人爲之注目。很多年以後,人們在談起一個傳奇女子的時候,也會把這個場景帶上,因爲即使他們不能分辨這巔儀之賭上叱吒的人,是男是女,但那雙無法複製的眼神卻已然和那個傳奇般的女子一模一樣。
王連生憤恨的蹙着雙眉,傾耳聆聽。
戎沁心面不改色,手間的動作完美無敵。
……
…………
“啪————”
收聲,骰盅穩然落桌,衆人屏住呼吸,心都吊到嗓子眼上了。所有的人,所有帶着不同心情矚目於此的人都提着心,忐忑這最後的勝負之局。
戎沁心低下的頭擡起,輕道:“如何,下注吧,幾點?”
王連生一頓,身子像停滯般久立很久,全部的人都在等他的答案,他卻遲遲不作反映,目光空空的望着戎沁心。
“怎麼,不答了麼?幾點?”沁心再次問道。
王連生身子終是一動,隨即他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分外肆意,響徹大廳,笑過之後他猙獰這雙目,惡狠狠道:“戎沁心,我以爲你有什麼本事,原來不過爾爾,如此雕蟲小技你能難的到我?!哈哈哈哈哈!!”
沁心面不改色,依舊平靜問着:“那你說,幾點?”
“一點,一點!”
一點!?
又是軒然大波,衆人幾乎不敢置信,三顆骰子怎麼會是一點呢?!
“當真猜一點?可別拿你的性命開玩笑。”沁心重複問着,王連生卻毫不領情,依舊堅持:“一點,就是一點,你立骰,你立骰!三顆骰子是疊着的,你以爲我聽不出來,太可笑了!”
沁心低下腦袋,許久不語。
衆人開始露出同情的神色,看來這人是要輸了,敵不過那浩幫的王先生。但也只是一時,戎沁心的身姿開始細小的顫抖,雙肩聳然。一邊的林作巖大詫,她這是怎麼了?!
但女子擡眸,盡是笑意盎然。
全場倒吸一口氣,這人居然在笑?!
“很好,王連生,很好,你果然很厲害,不過——”他灰白的袖口一掃,橫着打開骰盅,下面赫然倒着三顆平躺的骰子。
衆人恨不能躍上前去一覽究竟,荷官原本波瀾不驚的神色此刻也是緊張至極,湊過身來盯看,吞吞吐吐的啓聲:
“三,三,三,九點!!”
並沒有什麼立骰。
王連生愕然大驚,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他頓了頓,神色慌亂。“不對,不對,不可能的,我怎麼可能聽的錯,你明明就是立骰了,你疊了三顆骰子,我不能可能聽的錯的!!”
戎沁心翩然一笑,“你能做的我怎麼不能,王連生你這次你還不死!!”
王連生望着沁心,擠了擠眉眼大怒道:“你出千!!”
“你出千,你出千在開的時候把疊的骰子打散了!!你出千!!”他瘋了般嘶叫着。戎沁心卻不以爲然道:“我出千?”
她輕抿一笑,臉上盡是嘲弄:“我是出千,但你又何嘗不是?!你在開盅的時候,調換骰子,王連生,你袖子裡還藏着三顆骰子呢,我說你高明吧,一般的千手只有能耐調換一個,但你卻能換三個,當真不同凡響呢!”她大喝,全場一下豁然開朗,緊接着更出人意表的是,沁心居然把桌上的三顆精緻的骰子統統抓起,忿忿的對着紫衣荷官道:
“三顆獨一無二的骰子,經過三位專家鑑定?!”
荷官大驚失色,冷汗涔出。
“如此獨特呢,那他袖子裡的是什麼?!”
荷官連退幾步,先前的漠然全部消散,竟是慌張。“我——”一時他連狡辯都無法出聲,“我——我——”
“什麼,你說啊?!”沁心不依不饒。
“是安爺,是安爺叫我,叫我——”他情急之下一手指着一邊已然臉色憤青安爺,吞吐道。
“含血噴人你!”安爺站起大罵,一把掏出槍來,就直打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