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子文在哪?”一襲白衣的女子,神情有些淡漠疲憊,手掌有意識無意識地撫摸着已經顯懷的肚子。
“小姐,想來快生了,越發容易疲憊,不如去歇息會吧?”被喚做小七的女孩,強忍着哽咽,瞬間紅了眼眶。
“自懷孕以後他便從未踏進過這梧離院,小七,想來你是對的。”女子苦笑一番,當初的義無反顧如今已被消磨殆盡。
“小姐不要多想,概是先生事務繁忙……”小七自己也覺得這番說辭太過蒼白無力。
“既是繁忙,我便去看看他吧。”女子拖着笨重的身體,剛出了房門便覺得陽光太過刺眼,曬得人發疼。
“小姐,身體這樣不適,還是別去了吧!”小七有些緊張,卻又不敢多說。
隔着牆,她隱隱聽到裡面的歡聲笑語。
“子文,你終究是喜歡我的吧。我跋山涉水來這荒蠻之地,爲的只是見你一面,一路上我就想着你見到我會是怎樣欣喜的表情,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在漢朝的時候,你便千方百計地討我歡心,這一院的桃花是因我而種的吧?如今我自願送上門來,你可就不珍惜我了?”女子聲音清脆,調皮可愛,一如那時的她。
也不知是她像她,還是他因着對那個女子的念想,照了她的模樣,尋着了她。
“我曾說過,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熟悉的聲音,曾經千百次在耳邊重複的話語,如今像這夏日的蟬一樣聒噪地諷刺着她的自作多情。
“小姐。”小七擔憂地扶着女子。
“小七,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對不對?你……怎麼可以……瞞着我?”
女子失了神般喃喃自語地前行,子文,我丟了半壁江山,棄了父母親友,負了萬千子民,如今,卻換來這樣的下場麼?
“小姐,你慢點!”小七緊緊扶着女子的手臂,深怕她出半點差錯。
女子只覺胸中氣血翻涌,內心壓制着某樣東西,蠢蠢欲動,似要衝破這副皮囊。
“哇”終究一口淤血,化解了心中的風起雲涌,廝殺搏鬥,剩下一片殘垣斷壁,淒涼蕭索。
眼見着天上的太陽越來越刺眼,越來越多,女子終於支撐不住向下倒去。
預期的疼痛沒有到來,反而落入一個溫馨的懷抱。
“阿離。”那聲音一如初見時那般溫和,似清風吹過,只不過添了一絲苦澀。
“子文,剛纔你笑得真好看。”只是不是爲我,只是我已半年不曾見過你的笑顏。
自那日起,阿離便天天臥牀不起,也不是生着多大的病,就是對什麼都2提不起興趣。
小七送來了飯,撿着喜歡的,吃得也不少,若哪日小七忘了沒送,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同。
子文天天都來看她,摘了院子裡的桃,原來懷了孕久不出門,桃花都已開盡了。
“阿離,日後我們去餘杭,去大理,去看遍天地間的奇山異水。”他日日來都在她耳邊說這些話,若不是那日聽了他們的牆角,若不是這大半年的孤獨寂寞,她便也就和他一起憧憬着那美好的日子了。
“孩子還沒名字呢,你取一個吧。”子文近幾日對她照顧得近乎討好的無微不至,她幾乎忘了那日的傷痛。
“千茵吧,千千茵草,生生不息。一個人自由自在地活着。”
“阿離。”他眼裡帶了痛和傷,欲言又止。
“小七說是個女孩,希望她日後不要像我,阿離,阿離,註定不能長久。”她在笑,可那盈盈的笑意下面,他分明看到隱忍的淚。
“阿離,你信我。”子文緊緊握着她的手,拉扯着心,活生生地疼。
那日,小七不知做什麼去了,阿離一醒來便看見坐在牀邊的姑娘。
眉眼清晰,皮膚白嫩,漢朝女子麼?果真漂亮。
“你就是離姐姐吧,聽子文提過你幾次,來了這麼久了,按理說也該來看看姐姐。”這姑娘說話不慍不火,綿裡藏針,着實讓阿離不喜歡。
“阿離母親左右沒替阿離添過妹妹,這聲姐姐實在莫名其妙。”
“姐姐放着好好的聖姑不做,巴心巴乾地跟了子文,本是值得稱讚的事情,可若是有的事不是姐姐一相情願的那樣,那姐姐的所作所爲便是個笑話了。”女子嘴角一抹譏笑和不屑深深刺痛了阿離。
阿離怒火中燒,卻還沒發作就被牀邊的女子抓住了衣袖:“我不過是聽說姐姐懷孕了過來看看姐姐,姐姐若是不喜歡,吩咐我走就是,何必動這麼大的肝火?”
那姑娘躺在地上,臉色蒼白,腿間依稀有血跡。
“阿離,你怎的變成這樣狠毒?”子文抱着那姑娘,冷冷地瞟了她一眼。
他從未這樣看過她,彷彿她是不乾淨的東西一般,厭惡。
難怪你已半年不入這梧離院,原來她早已有了你的骨肉。
你那樣緊張你們的孩子,那我肚子裡的又算什麼?
當日小七勸我不要意氣用事,我離親叛友傷痕累累地跟着你,如今你就這麼對我的麼?
是阿離錯了。
“小姐!”小七扶了她,下面的裙衫溼糯了一片。
“小姐,你等着,我去叫師兄來。”
小七說得沒錯3,是個女孩,宋一克抱來孩子,阿離看了一眼說:“阿克,我想回樓蘭。”
十年,子文再沒見過阿離。
他在樓蘭城外建了座房子,極其簡陋,只周圍的桃花每年都開得很豔。
六歲時,千茵在小七的解釋下,才認得了這個爹爹。
也不過是偶爾出城能見上一面而已。
直到千茵十一歲那年,消失了七年的宋一克回來了,並且一回來就與阿離起了爭執。
千茵依稀記得,是爲了孃親還有天玉石,這是她第一次聽說天玉石。
再後來,整個樓蘭都瀰漫着硝煙,小七師傅受了重傷。
孃親抱着她,一路往城外跑,再然後她看見了爹爹,吞下了一塊石頭,失去了意識。
大漠,風起雲涌,狂沙飛舞,每一粒黃沙都在爲樓蘭的殘忍而憤怒。
遙而無盡的沙漠裡,隱隱透出一點青綠,小小的身體安靜地躺着,等待着命運的主宰。
“少主,這個小女孩是咱們樓蘭人。”十五六歲的婢子敬畏地望向十二三歲樣子的主人。
男孩身着貂皮大衣,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容,看起來應該是溫文爾雅,卻又天生帶着一份尊貴,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水,水……”躺在沙漠裡的女孩只剩一個腦袋露在外面,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扇動着,聲音軟軟的,似天邊飄過的白雲。
“給她水。”男孩眼裡依舊帶着笑,這女孩雖是身着樓蘭服飾,卻生得水一樣柔,絲毫沒有樓蘭女子的粗獷。
“你醒了?”男孩聲音如同本人般溫潤,淡雅。
千兒睜開眼看到的就是男孩大大的笑容,她從未見過這樣,像陽光一樣可以直接照到人心裡去的笑容。
小小的心臟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你是漢人嗎?”男孩親自接過水壺,含笑看着她,可那笑到底看着有些扎眼。
千兒過了好半會還是迷迷糊糊什麼都記不起來,幾滴清淚灑落,瓷娃娃般的人兒,又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
“你的家在哪裡?”男孩怔了一下,又問道。
“我不記得了。”千兒腦中一片空白,時不時會有一些畫面浮現在眼前,卻都破破碎碎的,仔細去想又什麼都沒有了。
“少主,時辰不早了。”婢子眼看風沙越來越大,小心翼翼地提醒着男孩。
男孩站起來,衣角卻被千兒捏住,可憐巴巴地望着他說:“哥哥,帶我回家好不好?”
男孩眼波流轉,好笑地牽起千兒的手說:“那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就跟着我做我的女兒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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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兒溫順地點點頭說:“好。”
男孩驚愕了一瞬,望着她失了神,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笑,像什麼呢?
男孩歪着頭思索半天,對了,就是這荒漠中的一棵草,淡淡的,輕輕的,卻能給人帶來希望。
“閨女,以後就叫影兒吧。”男孩揉了揉千兒毛茸茸的頭髮,溫和地說,這姑娘忒好騙了。
“好。”千兒已不似剛纔般迷惘,只還是那麼溫順。
真好,影兒,影兒,如影隨形,卻永遠觸不到心跳。
“少主,風沙越來越大,已經分辨不清方向了。”婢子微眯着眼,黃沙時不時會飛進眼睛裡。
婢子話剛落音,一陣旋風捲來,狂沙亂舞,走一步路腳都會深深地陷下去。等平靜下來時,男孩緊緊握着影兒的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
“哥哥,天黑了,我們怎麼辦啊?”影兒揉揉進了沙子的眼睛。
男孩皺着眉,擡頭望了一下杳無人跡的荒漠,解下腰間的鈴鐺說:“這個鈴鐺是師傅從漢朝帶回來的,裡面有兩隻小蟲,它們是有感應的,我們一人一個,等日子久了,影兒不高興的時候,我就能感覺得到。如果我們走散了,我就靠這個來尋你。”
影兒細細打量着鈴鐺,嘟囔道:“真的有那麼神奇嗎?”
“當然了,這是師傅給我的寶貝!”男孩說起師傅的時候,臉上有滿滿的自豪。
“還有,我叫木彧,現在起你要緊緊抓着我的手,不可以鬆開。”木彧看着夜幕降臨,心裡也很擔憂,他是害怕這充滿變數的黑夜的。
“嗯。不過,爹爹說無功不受祿,你送我鈴鐺,我就替你舞一曲吧。”影兒堅定地點點頭,木彧寵溺地揉揉她的頭髮,這種被人依賴的感覺真不錯。
雖然影兒人還小,有的動作做得不甚流暢,可看起來還是嬌俏可愛。
木彧高興地替她擦汗,兩人並躺在草原上。
“影兒,靠着我的肩膀,睡過來。”木彧看着睡得遠遠的影兒,向她張開手臂,臉上依舊掛着暖暖的笑容。
影兒聽話地爬到他懷裡,木彧將外套解下來包裹着兩個小小的身體,兩人相偎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