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廳之中,安歸高坐在國王寶位上,傅介子、董紫楓等各國使臣及隨從,與各大臣分席兩側。
在喧鬧悠揚的鼓樂聲中,宴會的主角——王后沙青屏款款步入大廳。
她身着豔麗華服錦袍,彩綾子帶,菱形內裙,耳上綴着大秦明珠,曲眉如遠黛,雙瞳若秋水,容顏殊麗,儀態萬千,搖曳生姿地走進殿來。
“尊敬的王后,本臣奉我國皇上欽命,值懸誕之辰,祝王后福壽綿長。本臣從漢國來的時候,沙都尉曾託我將一封家書轉交給王后。”傅介子突然起身稟告。
青屏站定,與安歸遙相對望一眼。心中一窒,隨即突突突地驚跳不已。
目光流瀉,在人羣中看見了盡褪稚氣的董紫楓,越發的成熟穩健,他的表情淡定鎮靜。
傅介子示意隨從將一卷錦帛奉上,青屏無疑伸手接收,卻見寒光一閃,短匕已抵喉口。
“青屏!”兩個男人同時驚呼出聲。
所不同的,董紫楓只能在心底呼喊,口中喝出的卻是一句:“唐猛,切不可傷害王后!”
轉瞬之間,一道青光從安歸手中發出,直射唐猛咽喉,頓時血柱迸出,匕首也叮噹落地。
安歸和董紫楓,幾乎同時飛奔向青屏身邊。突然發生的狀況,僅在一瞬間,皇宮侍衛已將宴廳圍住。
因爲董紫楓靠得近,先了安歸一步,雙手托住驚魂未定飄然而墜的身軀。
董紫楓面對安歸震怒的眼神,只得將青屏交到安歸懷中,右手卻由袖袍中滑出一把紫黑匕首,直直刺入安歸的腹部……
躲在大殿帷幔後的蔣何鳳,親眼目睹了這場慘劇,一時震驚地呆若木雞。
人駭魂飛,爲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驚詫和痛苦在心中堆積,一雙晶瑩透亮的雙眸像是驟然冰結了千年的霧氣。
“啊——!”安歸的一聲低吼,驚醒了失魂的青屏,看着他的眼神從憤怒到憐惜直到通徹……
“安歸——不……”青屏撲過去痛呼,“安歸——”
“你爲什麼要殺他?我要殺了你——”想到殺害丈夫的兇手,青屏仰起淚流滿面的臉龐,歇斯底里地質問董紫楓。
“皇命在身,不得已爲之!”董紫楓卻是一臉凝然,神色竟有幾分寒蟬。
其實他內心的痛楚早已磅礴奔涌,他確信十五年之後再次相見,他依然對眼前的女人有着深深地眷念。
她摸索着,在地上找到剛纔從唐猛手中擲落的匕首,衝着他刺過去。
董紫楓穩定身形,不避不閃,彷彿在泰然等待着她刺來的一刀。
她怒不可揭,幾乎要將他活活吞下的表情,似夢魔般可憎,教他深陷其中,無法掙脫……
是他殺害了她最最深愛的丈夫,也毀掉了她的幸福,即使她要用他的性命去償還,他也無可怨尤。
“青屏——”安歸耗盡殘餘的氣力,勉強拉住青屏的手腕,適時阻止她刺殺過去。
看着安歸的面色漸漸蒼白如紙,眼中的激情也逐漸褪去。
“不要,安歸,你不會死的——你別丟下我……”青屏幾近崩潰,撲倒在他身上。
“青屏,別責怪董將軍了,君臣之道而已。”原本雄俊的安歸此時已是氣若游絲,卻面色從容,轉而對董紫楓說道,“權力紛爭,成敗無由。但有一事相求——”
“請講無妨!”董紫楓對安歸的胸懷,肅然起敬,伏下身靠近他,巧妙地用身體擋住別人的視線,以極快的手法,封住了安歸胸腹部幾處大穴。
“青屏和兩個孩子——請託董將軍照顧,我離開後,這裡有太多權勢,會對他們母子不利。望董將軍,帶他們迴歸漢國隱姓埋名,速速——”安歸一手捂住被涌出的黑血浸透的傷口,一手執起青屏的手遞向董紫楓,喘息不已。
“請放心,董紫楓一定不負所托!”董紫楓渾厚的嗓音更沉了一分,重重點頭。
青屏緊緊將安歸抱在懷中,痛不欲生。
傅介子手執短劍,飛身欲刺青屏,被董紫楓揮起一掌震飛,咬牙切齒怒斥:“你敢傷害她,我要你的命!”
“這是皇上的命令。”砰然摔倒在地,傅介子深受重傷,噴出一口鮮血。
董紫楓不想再跟他羅嗦,忍無可忍施出一掌將他震暈。
“青屏,妳一定要答應,爲了我和孩子,好好活下去,我的靈魂會隱附在它上面,永遠都不會離開妳們——”殘留的安歸割斷腰際玉玲瓏配掛,輕輕地放在青屏手中。
語哽咽,已無力出聲,惟有彌渙的眸光訴說:天涯路,隻影向誰依,黃泉碧落去,從今分兩地。
撒手之處,玉玲瓏凝血欲滴……
樓蘭衆臣及兵衛瞬間大亂。
董紫楓則鎮定地大聲宣佈:“樓蘭王安歸對漢國負有罪行,常受匈奴指使,攔殺漢國使節盜取節印和獻物。天子派我來處死有罪的樓蘭王,並改立質於長安的,前太子爲新的國王。現在漢國五十萬大兵即將壓境,有誰如果敢輕舉妄動,就會遭到滅頂之災。”
衆人將信將疑卻不敢再冒然行事,放下弓箭武器。
董紫楓迅速帶上幾乎痛不欲生的青屏,好不容易在慌亂的後宮中找到兩個孩子,隨從們擡起傅介子,一路撕殺趁亂逃出樓蘭城,向東急行。
凝視着懷中的女人,那依然絕美的容顏,心中已絲毫沒有卑小的男女情愛,他只想好好照顧他們母子,僅僅當作親人——“董將軍!”有人敲擊馬車,輕喚。
董紫楓輕輕將青屏從懷中放開,讓她安穩地依靠在車內,起身下車。
“什麼事?”見是傅介子,面露不悅。
“將軍,我們可是奉了皇上之命的——”傅介子靠近,落日的昏暗光線折射出他猥瑣的表情。
“皇上只是要殺樓蘭王,沒有要你傷害王后。”董紫楓呵斥。
“殺了她可以向皇上邀功。”傅介子訕笑。
“你膽敢動他們母子三人一根毫毛,我董紫楓定會讓你人頭落地,死無全屍。”震怒令董紫楓捏緊了拳頭,恨不得捏碎他的骨頭,冷冷警告。
“我知道,你偷看了沙都尉寫的書信。知道他是奉皇上的意思寫信給女兒,讓她殺了自己的丈夫。不然皇上會殺了沙都尉。”傅介子嚇的寒毛直豎,卻仍不知死活。
董紫楓面無表情,他承認懷疑傅介子帶來的,沙都尉書信有陰謀,才趁他不注意打開看過。
“因爲你知道皇上殺樓蘭王的計劃,勢在必得。你不想看到王后得知父親被要挾,讓她殺親夫時,無法選擇。無論她殺或是不殺,終究會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所以你代她出手殺了樓蘭王,寧願她恨你,也不願讓她從此活在悔恨之中。”傅介子試探着說出自己的猜測。
“原來你並不愚蠢。”董紫楓聽完,冷眼相向。
“不僅如此,你因爲擔心王后看到父親被挾的書信,兩難選擇,你還故意將書信調包,重新寫了一封父女情深的普通家信。所以我只好改變原來的計劃,不得已讓唐猛借獻信之機劫持王后,以期逼樓蘭王就範。”傅介子臉上掠過一絲驕傲。
“你果然夠聰明。”董紫楓確實低估了他的能力。
“但,我是奉命來殺樓蘭王,這功勞卻讓你得了,我回去如何覆命?”傅介子明白自己猜測正確,終於說出自己的要求。
“功利小人!你回去向皇上覆命,樓蘭王是你親手殺死的。但——我帶他們回朝的事,如果你敢透露半分,我一樣要你的命。關於他們的身份,除這裡的人之外,我不希望被其它任何人知道。”董紫楓不屑冷瞥一眼。
“一言爲定!你放心,我什麼都沒看見,至於那些隨從,我會讓他們變成啞巴。”傅介子當然知道董紫楓對王后的感情,如今他要的只是功勞,遂爽快答應。
“那個——將軍的貼身隨從怎麼不見了?”傅介子突然發問。
“我讓他留在樓蘭城裡,觀測局勢發展,晚些時候會回來覆命。”董紫楓平靜地回答。
他們在馬車外的談話,全部被車內已經甦醒過來的青屏聽到。自是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在她的心中,既有失去夫君的切膚之痛,也有老父被要挾,竟真的寫信置她與兩難的酸楚疼痛,更有因董紫楓爲了她免做兩難抉擇,寧願自負罵名的心痛。
可是,他畢竟親手殺了安歸,無論他有什麼理由,都不可能原諒他。
思索間,董紫楓回到車上,看見已經甦醒的青屏兩頰淚水浸漣,手中攥着玉玲瓏沉思。
“我不打算回漢國去!”青屏冷冷地表明想法。
“他希望你帶着孩子跟我回去。”董紫楓要履行對安歸的承諾。
“我要回樓蘭,我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裡。就算是死,我們也要葬在一起。”她目光空洞表情決絕。
“在我們逃出樓蘭時,我已經讓貼身侍衛把他秘密帶出來。他,不在樓蘭了。”
兩人都不願說道“屍體”這個事實。
青屏微眯着眼睛,疑惑帶着危險的盯住他。
“他在懸心寺,這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地方——對不起……”董紫楓欲言又止。
“你出去吧,我不想見到你。”青屏啞然阻止董紫楓開口安慰。
知道這樣對他不公平,青屏無論如何難以接受,與手刃親夫的仇人共處一室,她的仇恨會逼自己殺了他,爲夫君報仇。
“我守在外邊,有什麼事就叫我。”董紫楓木然一怔,邁步退出,留下一句。
那一夜,他獨立風宵,始終沒移開一步。
另一輛馬車中的蔣何鳳,安撫着弟弟入睡之後,透過窗戶,看見夜色中的董紫楓一襲黑衣,衣襬繡有銀色大鳶。
黑與銀的對比,令他魁碩修健的背影泰然厚重,一如她的父王。
而她親眼見到高大的父王,被這個黑影的男人刺死,倒在他的腳下。
十五歲少女的心裡,烙下慘痛的血印,仇恨吞噬了她的靈魂。
第二天正午,隊伍行進到一處戈壁曠野,有悠揚的鐘鳴聲遠遠地傳來,夾帶着午課的僧人呢喃誦經的韻律。
青屏喚停下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