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通往玉門關的古道上行進着一列龐大的車隊。
顛簸搖擺的車廂裡,蔣何鳳神情落寞地呆坐着,蘊滿淚水的雙眸泫然欲泣。雙手緊緊抓着放在膝蓋上的包裹。
薄薄軟軟的包裹裡不像是放了什麼貴重的物品,她卻非常慎重地緊攥在手裡,令疏俐感到好奇。
“姐姐,你的包裹裡裝了什麼好玩的東西?”疏俐靠過來想要動手打開,蔣何鳳神經質地奪過去,按在懷中輕斥他,“你別亂動。裡面的東西對於你一點意義都沒有,對於我——”蔣何鳳輕抿了一下嘴脣,無奈地嘆息,“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
“感情和回憶。”最後五個字聲音輕到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呢喃。
疏俐似懂非懂,不敢再問。
在隊伍尾部揚起的沙霧中,一個高大魁碩的身影策馬急馳,不停地奮力揚鞭,終於追上蔣何鳳乘坐的藍頂馬車,一邊並駕齊驅,一邊高聲呼喊。
“鳳兒,鳳兒,你聽見嗎?”
車內,蔣何鳳乍一聽見呼喚,以爲是董紫楓追來了,空洞呆滯的目光立刻轉變成驚喜,一時間竟慌了心神。
車外的人氣喘噓噓:“鳳兒——鳳兒——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是懷樹大哥!”
疏俐好奇地趴到窗口,伸手去撩窗簾:“姐姐,是懷樹大哥,他在追我們哎。”
“不要管他。”蔣何鳳伸手將弟弟拉回到座位上,心底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被冰凍到極點。
起先竟幻想是董紫楓追來,可是聽見他自報姓名,才知道是董懷樹,覺得失望之極,任他繼續呼喚,也不願意答腔,車外的懷樹得不到蔣何鳳的迴應,不甘放棄:“鳳兒,你真的就這樣離開長安,回到樓蘭,一輩子再也見不到董紫楓了嗎?”
蔣何鳳輕噬下脣,強忍着不出聲。
疏俐在一邊迷惑不解。
懷樹一邊抽打着馬匹,繼續勸服:“既然你敢在樹上刻下,你愛他。爲什麼不敢當面告訴他,勇敢去爭取呢?你真的就這樣放棄了嗎?”
車內的蔣何鳳聽見這些震顫心靈的話語,終於忍不住抱着疏俐嚶嚶哭泣。
慌得疏俐來不及爲她擦拭洶涌而出的眼淚,擔心的問她:“姐姐,你怎麼哭的這麼傷心?懷樹大哥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啊?”
惹的蔣何鳳收斂不住,愈加泣不成聲。
懷樹的話又傳進車內:“鳳兒,你感覺不出他對你也是有感情的嗎?連我這個外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你的愛,超越了親情,超越了對你孃的責任,甚至超越了他所能控制的任何感情,你沒有感覺嗎?”
突然聽見疏俐大叫:“停車,停車。懷樹大哥,快救救我姐姐,她昏過去了。”
車隊在一陣騷亂中停了下來,懷樹從車中抱出淚痕滿面的蔣何鳳,心中明白了一切。
董擴父子及隨隊的軍醫連忙趕了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敷冰袋,總算等到她甦醒了過來。
董擴疑惑地責問他:“懷樹,你怎麼跑來了?”
懷樹顧不得滿頭大汗,恨不得立刻帶蔣何鳳返回:“大將軍,鳳兒不用跟你們回樓蘭了,我要把鳳兒帶回長安。”
“爲什麼?鳳兒是樓蘭的公主,皇上已經下旨送她回去,爲什麼又要回長安?”董晟情急之下,把皇上都搬了出來。
“這件事情,日後自會有人給你們一個具體交待的,只是現在我必須帶她走。”
董晟當然不希望蔣何鳳離開:“不行,你這是在抗旨。”
“抗旨就抗旨吧,由我一個人承擔,相信皇上會體諒的。”懷樹信心滿滿的想要做一件好事,轉向蔣何鳳,“跟我走吧。”
“我不回去。”蔣何鳳尖銳的聲音,讓在場衆人錯愕。
“鳳兒——”懷樹擰緊了眉頭,雙手握緊了蔣何鳳的臂膀,近乎祈求的說,“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否則你真的會後悔一輩子。”
“不,不要……”蔣何鳳扭身想要掙脫,懷樹卻抓着不放,兩人糾纏着。蔣何鳳手中的包裹被扯開,裡面滑出塊黑色的布料,翻飛着掉落在地上——是一件長袍,一件男人穿的黑色長袍。
“這好象是四叔的衣服。”董晟說出衆人心中的猜測,衣服上繡着的銀色大鸞正是董紫楓的標誌。
“原來是你,那天在桃花林裡的人是你!”
懷樹的反應比別人更多了震驚,一種恍然大悟的眼神盯着蔣何鳳。
“不,不是!”蔣何鳳甩開懷樹的手,撿起地上的衣服抱在懷裡,眸光閃爍不定,“我只是想帶走一件叔叔的衣服留作紀念,報答叔叔的恩情。”
想起那次樹林中發生的事情,蔣何鳳的一顆心揪得生疼,說着違心的話語,眼淚卻很不爭氣地傾瀉而出,不用懷樹再勸服,自己就被自己難以抑制的情感給打敗了。忍不住從淺淺的抽泣轉爲失聲痛哭。
“跟我回去吧,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的幸福!”懷樹走過去,憐惜地攬過她的肩膀,任她將哭泣的臉龐埋在他的肩頭,溫柔地鼓勵。
蔣何鳳重重點了點頭,爲自己未來的生活下了決定。
懷樹向董擴要了一匹快馬,一一辭別,兩人奮力揚鞭,趕回長安。
回到董府已近深夜。
展園樹林邊的湖水倒映着董紫楓頹敗的身影,猶如一尊雕塑久久地僵立着。
懷樹帶着蔣何鳳悄然走近,在靠近湖邊的不遠處,讓她暫時隱藏在一邊。示意叫蔣何鳳將手中抱着的黑袍交給他,然後獨自走近董紫楓。
“聽綠兒說,你已經在這站了三個時辰了。”懷樹故作輕鬆。
董紫楓無動於衷,像是根本沒有聽見。
懷樹耙耙腦袋,看來不出絕招是不行了:“是在爲鳳兒走了而難過嗎?走就走了唄,反正你也很討厭她。”
小心的觀測董紫楓的動靜,依然是紋絲不動,看來還要再加火候。
“就像當年她娘離開你,嫁給別人,你不是一樣很生氣很難過,這麼多年不也過來了嗎?而且你也說過心中不再恨她了。”
懷樹小心翼翼退出一步,擔心惹怒了董紫楓會一掌劈向他的腦袋。
“反正你是欠他們母女倆的,你不僅沒有對不起她們,而且爲了她們揹負殺人兇手的罪名,被她們怨恨。一個傷你的心,一個傷你的身。我說,嘖嘖,你真的很無辜——”
“你給我閉嘴!”董紫楓終於忍無可忍一聲呵斥。
黑暗中的懷樹露出勝利的微笑,就算冒死也要再接再厲:“我是可以閉嘴,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情必須要告訴你。”
然後故意賣個關子,見到董紫楓裝作沒有興趣的表情,懷樹將手中黑袍展開在他面前,清清嗓門說:“拿走這件黑袍的人,不就是你想找的人嗎?我已經找到了。”
董紫楓的肩頭微微顫了一下,沒有言語,但表明他在等待答案。
“你應該想的到的,不錯就是她——鳳兒”。
猶如一聲響雷在董紫楓心中炸開,強裝緊繃的神經瞬間哀慼地崩潰了。
“唉——你竟然忍心讓她千里迢迢、風塵僕僕、餐風露宿地再回樓蘭去,當初還說要給她名份娶她爲妻,好好照顧人家。我還以爲你打算去樓蘭向她父母提親呢,看來你要食言了——”懷樹細薄的脣邊勾起一抹戲謔的笑意。
“懷樹!她的父親已經‘死’了,你不該提到的。”董紫楓狠狠地瞪着他,埋怨他提到曾經發誓不能泄露的秘密。
懷樹有意無意將話說的明白一點:“是,前任樓蘭國王已經死了,但是那個叫‘安歸’的男人,還活着。確實是你親手殺了他,但是你也救了他,甚至救了他的國家——”
他深邃的瞳仁閃過切切冷光,含着懊悔和內疚:“你說夠了沒有?”
“夠了夠了,不過還有一件事也要讓你知道。”懷樹見狀,心中暗暗叫好!他快要點燃熊熊烈火了。於是假裝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鳳兒呢,如今可是樓蘭名正言順的公主,樓蘭呢,又是我大漢的屬國。所以皇上爲了兩國修好互通有無,已派人送上聘禮,要娶樓蘭公主爲妃。”
夜色清朗,月色皎潔,懷樹清晰地看見董紫楓緊抿的脣角有絲絲顫抖,寬大袖袍邊緣隱隱露出的雙手緊握拳頭,指節咯咯作響。
懷樹明白大功將成,不忘繼續落井下石:“鳳兒深明大意顧全大局當然不會拒絕這門親事,其實你以後還是可以見到她的,不過她可是王妃了,皇上也許會尊稱你一句‘岳丈大人’——”
“住嘴!該死的,你給我住嘴!鳳兒是我的,是我的女人,誰都不可以娶她!”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董紫楓終於爆發。
他被懷樹的戲謔逼過了臨界點。他的憤怒像是火焰一樣,把理智焚燒個精光。伴隨着低吼,揚手揮出一掌。
還好懷樹逃離地快,躲過了他足以致命的一掌,只是可憐了湖邊的假山,硬生生被掌力震飛碎裂。
“你就是砸爛了所有的石頭又有什麼用?鳳兒已經走了,她不會回到你身邊了。”懷樹遠遠避退出他的殺傷範圍,仍不放過他,說完轉身逃命去也。
董紫楓神情恍惚若失,轉向夜風吹拂的湖面,想象着多日前蔣何鳳在對岸井邊汲水洗衣的身影。每一次他假裝練拳,實則在偷看她的嬌弱。爲她不捨,時時糾結着他心痛牽引着傷痛,最終無法鍛鍊,只能席地打坐運氣。
如今對岸,冷冷清清空無一人。
“我的鳳兒,回來,回來,鳳兒——我愛你,我愛你——”
湖水因他發自心聲的呼喊,噴瀉出的真氣,而蕩起陣陣漣漪。將他的倒影漾成一折一折的曲線。
“幹嘛叫這麼大聲,你要讓全府的人都聽見嗎?”在他的身側多出一個嬌小的身影,發出一聲清淺嬌柔的話語。
甜美清脆的聲音,令他整個人如遭電擊,震撼得腦中一片空白。轉過身,兩人怔忪無語,只是以目光凝望着對方。
蔣何鳳清澈的眸子看着他,隱隱泛着淚光:“你剛纔說的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