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六月初的太湖西山,鱖魚肥了,梅子、札七把熟了,楊梅、蜜桃也掛滿枝頭,而湖中閃耀着銀色的,不止是粼粼的湖水,還有水中的白蝦。此時,雖然己是端午,但炎熱卻尚未來臨。時近中午,吳媽端着洗好的糉葉正往家裡走着,突然發現前面的路上站着一個滿臉風霜,肩揹包袱,衣服破舊不堪的壯年男子。
這個男子看着她,突然叫了句:“吳媽。”
吳媽渾身一震,呆呆地看了這人好一會兒後,手中端着的木盆突然“叭當”一聲掉落,糉葉也散落一地。
吳媽快步上前,顫聲對那人說道:“文哥兒……是……是你嗎?我……沒有看錯吧?”
那人點了點頭,眼中己有淚光閃動,說:“吳媽,您沒看錯,我是文哥兒,我己經打完鬼子復員回來了!”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復員回家的周衛國。
吳媽喜極而泣,用力抓住周衛國的雙手,大聲說道:“真的是文哥兒!真的是文哥兒!我家少爺回來了!……”
周衛國淚水難明印製地流了下來,卻靜靜地看着吳媽又哭又笑地反覆說着同樣的一句“我家少爺回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吳媽才漸漸平靜下來,滿臉喜悅地開始端詳起周衛國,邊看邊比劃邊說:“高了!壯了!我家少爺己經長成男子漢了!”
周衛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吳媽,我今年己經三十三了,可再不是小孩!”
吳媽笑道:“在吳媽眼裡,你總歸還是個小孩!”
周衛國無奈地笑了。
吳媽又仔細地看了幾眼周衛國的衣着,含着淚說:“少爺,都打完鬼子回家了,你怎麼弄成這樣?”
周衛國苦笑道:“我是從北方復員回來的,走的時候那裡正打着仗,打仗的又都是中國人,我只好兩邊都躲着,自然要多費些周折。”
吳媽“哦”了一聲,嘆道:“都是中國人,這才趕跑了日本人,幹麼又要打起來?”
這個問題,周衛國卻不知該怎麼向吳媽解釋了。
幸好吳媽並不關心這個,她關心的只是:“少爺,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周衛國用力一點頭,說:“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吳媽欣喜地說:“這就好!這就好!”
說完,突然一拍腦門,說:“哎呀,瞧我這老糊徐,少爺你餓不餓?”
周衛國點了點頭。
吳媽一拉周衛國的手,說:“走,跟吳媽回家去,今天是端午節,吳媽給你包大肉糉!”走出幾步,吳媽纔想起了掉落地上的糉葉,趕緊回身,正要去端地上的木盆,周衛國卻己搶先拿起了木盆,又將散落的糉葉一把把地往木盆裡撿。
吳媽急忙拉住周衛國,說道:“少爺,使不得。你怎麼能做這種粗活?”
周衛國對吳媽笑笑,又揚了揚粗壯的手臂,說:“吳媽,我現在長高變壯了,這點活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麼?”
說完,又俯身開始撿拾糉葉,糉葉撿完後,周衛國又將木盆端到邊上不遠的小溪中將糉葉一一漂洗乾淨。
吳媽見拉不住周衛國,只好由着他,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周衛國做這一切。
十幾年不見,少爺己經從一個文弱書生長成了一個壯漢,吳媽心裡自然說不出的高興,可看到周衛國的穿着和滿臉的風霜,再加上他幹活時麻利的動作,吳媽卻又忍不住一陣陣的心疼。
“少爺這些年肯定沒少吃過苦!”吳媽心裡想着,眼淚不覺又流了出來。
周衛國洗完糉葉,轉身正看見吳媽流着淚看向自己,心裡不由感動莫名,走到吳媽身邊後,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攙着吳媽,說:“吳媽,我們這就回家吧,我可是做夢都想着吃您親手包的大肉糉呢!”
吳媽連連點頭,說:“好!好!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
這一路上,吳媽高興地就像個孩子,每見到一個村民總是要自豪地拉着周衛國向他們介紹道:“這是我家少爺,他前些年當兵打鬼子去了,現在打完鬼子又回來了!”
每每吳媽說完,村民們都會跟着高興起來,大多村民還會向周衛國行上一個禮,叫一聲:“少爺好!”
在周衛國愕然的眼神中,吳媽悄悄向他解釋道:“少爺,這村裡大多都是我們家以前的佃戶,老爺待下人好,這些佃戶在我們家做不到十年就都能自己買田置地。如今老爺雖然不在了,但少爺回來了,他們就跟看到老爺一樣高興!”
說着說着,吳媽不免傷心落淚,但眼見周衛國長大成人,吳媽心裡卻又欣慰不己,再加上村民們對周衛國的交口稱讚,吳媽臉上又有了笑容。這一路上,吳媽就這樣哭哭笑笑地走了過來。而大半個村子的人也都知道,周家少爺回來了。
吳媽家裡只有吳媽一個人,房子雖然不大,但卻很整潔。進門後,吳媽就忙前忙後,硬是服侍着周衛國洗完臉,讓他坐下後,又給周衛國上了香茶,這纔開始忙活着包糉子。周衛國在吳媽家沒坐上一會兒,就有村民不斷上門。
村民們帶來了他們對周家少爺最誠摯的問候,也帶來了各種時鮮水果和乾果,幾乎堆滿了吳媽家裡廳堂的大桌子。往往只要周衛國嘗上誰家帶來的水果或乾果再贊上幾句,那一家的村民臉上就露出掩飾不住的滿足,這一切,都讓周衛國感動不己。
村民們除了問候周衛國,聽說他打過鬼子後,自然還問些他打鬼子的故事。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周衛國沒有提自己當過八路軍的事,只是隨便撿了幾個淞護會戰和參加八路軍後的小戰鬥說了,就這些,己經足夠讓村民們都聽得如癡如醉,眼中更充滿了崇拜之色。吳媽滿臉笑容地邊聽着周衛國和村民們閒聊,邊手腳麻利地準備餡料、包糉子、煮糉子。當廚房裡溢出肉糉的香味後,淳樸的村民們都一一告辭,所以等吳媽端上幾盤香氣四溢己去掉棕葉的大肉糉後,發現除了還有幾個小孩纏着周衛國講打鬼子的故事外,其他村民都走光了。
吳媽邀請那幾個小孩一起吃,但那幾個小孩似乎都受了家長的交代,怎麼也不肯一起吃,吳媽只好給他們每人夾了一個大肉糉,這些小孩才靦腆地笑着跑開了,連周衛國都被他們的神情給逗樂了。
這時的周衛國也的確餓了,接過吳媽遞過來的筷子後,立刻夾起一個大肉糉狼吞虎嚥了起來。吳媽在邊上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連聲說道:“少爺,你慢點吃,別燙着,別噎着。”
一邊趕緊給周衛國盛上半溫的白粥。
就着可口的白粥,周衛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多少個肉糉,只知道這是他這幾個月來吃得最舒暢的一頓飯!
吳媽在一旁看着十幾年不見的少爺大口吃着自己親手做的東西,心裡自然高興,但看了一會兒後,卻越發地心疼起來,不住地偷偷抹眼淚。
等周衛國放下筷子撫着肚皮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幾個盤子,才突然注意到吳媽的異樣,不禁問道:“吳媽,你怎麼了?你怎麼不吃?”
吳媽趕緊笑着說道:“我沒事,少爺,我不餓,你喜歡吃,我再給你盛!”
周衛國笑了,說:“吳媽,我可是再也吃不下了!我想別人說的飯桶,就是說我這樣的人吧?”
吳媽笑道:“誰敢罵我家少爺是飯桶我就罵還他!”
說着說着,吳媽又哭了,哽咽着說:“少爺……這些年……你在外面……可沒少吃苦吧?都是……吳媽不好,沒能跟着……照顧你。”
周衛國趕緊起身,將吳媽扶着坐下,說:“吳媽,父親從小就教導我,好男兒志在四方!要當兵打鬼子是我自己的主意,這些年我就算吃了點苦,又怎麼能怪你呢?再說,誰出外闖蕩,不會吃苦?可出外闖蕩雖然會吃苦,學到的東西,卻是天天躲在家裡的公子少爺一輩子也學不會的!難道你要我學那些敗家子,在家裡吃喝嫖賭抽,坐吃山空嗎?”
吳媽趕緊說道:“是吳媽說錯話了,少爺你別見怪!”
周衛國溫言道:“吳媽,你千萬不要這麼說!我怎麼會見你的怪呢?父親去世後,我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比你和忠叔更親的人了!”
吳媽突然遲疑着說:“少爺,老爺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嗎?”
周衛國點點頭,說:“吳媽,父親的事我都知道了。”
吳媽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周衛國面前,哭着說:“少爺,你打我罵我吧,我對不起老爺啊!”
周衛國大驚,趕緊要扶起吳媽,說:“吳媽,你這是怎麼了?快起來!快起來!”
吳媽卻是跪伏在地,堅持不起來,邊哭邊說:“少爺,我對不起老爺啊!當年……日本鬼子打進蘇州,老爺做了蘇州維持會長,我以爲……老爺是漢奸,就辭工回家了。後來才聽說……老爺他……根本就不是漢奸,他只是表面上投靠鬼子,暗地裡……卻幫着國軍和新四軍打鬼子!可恨我老來糊徐……錯怪了老爺,還和別人一樣……罵了老爺好幾年的漢奸!我真是豬狗不如啊!……更可恨的是……等我知道老爺被鬼子抓起來的消息……趕到蘇州後,老爺己經被鬼子押着北上了!我再知道老爺的消息,是從鬼子的佈告,那些挨千刀的鬼子……竟然害了老爺!我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竟然連送都沒來得及送老爺,竟然連老爺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我對不起周家,對不起老爺啊……”
說完,嚎啕大哭。
吳媽哭了好一會兒,周衛國才硬將她扶起,流着淚說道:“吳媽,這事怪不得你,父親當年揹着漢奸的罵名忍辱負重,又有幾人能看出來?父親曾經跟我說過,‘個人得失榮辱,比諸國家利益,實在微不足道’,他既然選擇了爲國爲民,就根本沒把自己的聲名放在心上!吳媽,你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我這個做兒子的又何嘗給他送終了?說到底,我纔是不孝子啊!”
說完,周衛國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吳媽從小看着他長大,在他的心目中,吳媽就是他的親人,此刻,在親人面前,他終於可以放下所有的責任和重擔,僅僅作爲一個兒子而爲父親痛哭一次!
吳媽開頭還安慰周衛國幾句,可到了後來,自己也忍不住,竟跟着周衛國也痛哭了起來。良久,兩人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平靜下來後,周衛國說道:“吳媽,我這次回來,帶回了父親的骨灰,我想將父親的骨灰和母親合葬!”
吳媽立刻點頭道:“這是自然的!老爺以前也一直有這個心願。”
周衛國黯然道:“可是,吳媽,我甚至連母親的墳在哪裡都不知道!又怎麼將父親和母親合葬?”
吳媽說:“少爺,我知道太太的墳在哪裡,太太的的墳就在西山!”
周衛國大喜,說:“真的?”
吳媽用力點頭說:“真的。少爺,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每年清明都抱着你跟着老爺來西山遊玩的?其實老爺來西山不是爲了遊玩,而是爲了給太太上墳,卻又不想讓你知道啊!我當年辭工回西山,一是爲了養老,二也是爲了陪太太!老爺、太太和少爺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三個人,那時我以爲老爺是漢奸,少爺又不在蘇州,我有什麼心裡話,也只好回到西山對太太說了!”
說着說着,吳媽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周衛國感動地說道:“吳媽,我們周家欠你的實在太多……”
吳媽搖了搖頭,說:“少爺,你可千萬別這麼說,要說欠,我欠周家的那才叫多。自從老爺把我的賣身契還給我之後,我就打算一輩子留在周家服侍老爺和你的,可我終究也沒做到……”
周衛國趕緊岔開話題,說道:“對了吳媽,忠叔呢?他是不是在蘇州?”
周衛國剛剛其實己經提過一句“忠叔”,不過吳媽因爲沒有聽清,所以沒怎麼在意,但現在聽清了,吳媽卻是憤怒地說道:“不要再提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了!老爺假裝投靠日本人那幾年,爲了吃香的喝辣的,周忠還跟着老爺,可老爺被日本人抓了後,他突然就沒了蹤影,還捲走了周家的所有家財!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怎麼值得少爺提起!”
問出這個結果卻是周衛國所始料未及的,所以在呆了好一會兒後,周衛國才問道:“忠叔是什麼時候失蹤的?是父親被日本人抓的當天還是被抓後的一段日子?他捲走周家所有的家財又是誰說的?”
吳媽“呸”了一聲,說:“少爺,這樣的畜生你還叫他‘忠叔’做什麼?”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吳媽,你能不能先告訴我?”
吳媽強忍怒火,說:“聽說老爺被日本人抓的當天晚上,有人要救老爺卻沒成功,再後來周忠這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就不見了蹤影!”
周衛國皺眉沉思,說:“有人要救父親卻沒成功,那也就是父親暴露身份之後了,忠叔在這時突然失蹤……”
周衛國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把握到了什麼,但仔細想想,卻又不得要領。
吳媽繼續說道:“第二天,鬼子把老爺押走後,就在蘇州城裡貼滿了佈告,說他們查抄周家時,一件值錢的物件都沒發現,而周家所有的家人,也獨獨少了一個周忠!料來那些值錢的東西,都被周忠捲走了!”
周衛國嘆道:“吳媽,鬼子的話也能相信嗎?”
吳媽說:“少爺,如果鬼子說的是假話,周家這麼多家人怎麼會就只有周忠不見了?”
周衛國說:“也許他就是爲了避開鬼子的耳目。”
吳媽說:“就算他是爲了躲開鬼子,可我不是鬼子,他爲什麼不敢見我?不敢跟我說清楚?他肯定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周家,對不起老爺的事!”
周衛國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日本人的話不可信,謠言不可信!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人,不能光憑別人怎麼說,而是要‘聽其言,觀其行’!”
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周老太爺當年在“九·一八”事變後東北軍的馬占山將軍先堅決抗日,之後卻就任僞黑龍江省省長乃至僞滿洲國軍政部長後對周衛國說過的,後來的事實證明,馬占山將軍當時投敵只是爲了忍辱負重,暗中蒐集日本扶植傀儡製造僞滿洲國的證據,同時也爲了積蓄力量繼續抗日。周忠這幾十年來對父親忠心耿耿,他雖然在父親被捕後蹤影全無,甚至有謠言說他捲走了周家的所有家財,但周衛國卻相信他的爲人,所以仔細想想後,對於吳媽的憤慨,周衛國並沒有放在心上。
吳媽卻還在憤憤地說道:“想當年老爺和太太對周忠恩重如山,他怎麼能做出這種被千人指萬人罵的事情呢?”
周衛國自然也不能強迫吳媽接受自己的觀點,所以只好低聲說道:“吳媽,你現在能帶我去母親的墳前嗎?”
吳媽一愣,隨即說:“少爺,你跟我來吧!”
周衛國又說:“吳媽,能不能給我一個鋤頭?”
吳媽點了點頭,說:“少爺,我知道你的心意!”
※※※
周衛國母親的墳墓由青磚築成,極爲宏大,墳前墳後也異常潔淨,還種了很多鮮花,墳前立着的墓碑上,刻着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愛妻蘇文瑤之墓夫周繼先謹立”。
吳媽嘆了口氣,說:“少爺,這座墳,是老爺親自築的,就連這石碑,也是老爺親自鑿出來的!”
周衛國的雙眼在這一瞬間就己溼潤。
吳媽接着說道:“太太喜歡花,老爺怕她走後寂寞,就在她墳前墳後種滿了花來陪她。老爺在世的時候,每年都要來這裡好幾次修整這些花,老爺走後,就只有我一人……”
周衛國哽咽着對吳媽說道:“吳媽,謝謝你!”
吳媽嘆了口氣,說:“老爺和太太,是天生的一對,可惜老天……”
周衛國這時卻是心情激盪,渾沒聽清吳媽的話。
上前幾步後,周衛國“撲通”一聲,跪倒在墳前,顫聲道:“母親,不孝的兒子來看望您了!您一向可好。”
說完,眼淚己經奪眶而出。
第二節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周衛國才漸漸止住了痛哭,起身開始用鋤頭去除母親墳前墳後的雜草,又修整了墳兩邊的排水溝。
其實由於吳媽的照看,墳前墳後的雜草極少,墳兩邊的排水溝也無需修整,但吳媽還是流着淚任由周衛國邊哭邊盡一個兒子的心意。
等一切都做完,周衛國又和吳媽一起擺上帶來的各種祭品,開始拜祭。
拜祭完後,周衛國激動的心情終於逐漸平復,向吳媽說道:“吳媽,我想挑一個好日子將父親的骨灰和母親合葬。”
吳媽說:“少爺,你書讀得多,挑日子的事你做主,挑好日子我就去找泥瓦師傅。”
周衛國搖頭道:“吳媽,我不要泥瓦師傅動手,你只要請一個修墳的師傅指點我,我自己來!父親可以親手爲母親築墳,我也要親手將父親和母親合葬?”
吳媽點點頭,說:“少爺,我聽你的!”
周衛國想了想,突然說道:“吳媽……”
欲言又止。
吳媽說:“少爺,怎麼了?”
周衛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後,現出裡面包着的十幾個銀元和一些零散的紙幣。周衛國將這些錢遞給吳媽,說:“吳媽,你……能不能幫我給父親買一個好一點的棺木?”
包裡的銀元本是劉遠特地給周衛國換好做回家路費的,可週衛國想起還要給父親購置棺木,一分也捨不得花,這一路上都是靠賣苦力和打短工掙的路費,那些零散的紙幣就是省吃儉用留下的掙來的路費。只是這些錢能買什麼樣的棺木周衛國自然心中有數,想起自己年過而立,卻連給父親購置一副上好棺木的錢都沒有,不禁悲從中來。
吳媽趕緊將周衛國遞過來的錢推了回去,說:“少爺,這些錢你收着。老爺當年修這墳的時候就預備好了將來要和太太合葬的,早就備下了棺木。”
周衛國楞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那這些錢就用來準備合葬的用品吧。”
吳媽搖頭道:“少爺,這錢我不能收!”
周衛國還要再說,吳媽己經堅決地說道:“少爺,老爺和太太待我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了!老爺和太太合葬的事,我一定辦好!否則,我就算死也不能安心!”
周衛國知道吳媽心意己決,看着老邁的吳媽,心裡突然一陣難受。
※※※
幾天以後,在選定的吉日,拜祭過父母后,周衛國在修墳師傅的指點下,親手將父親的骨灰與母親合葬,又在墳前新立一塊石碑,親手鑿出“先父周公居正,先母蘇氏文瑤之墓不孝子周衛國謹立”。
從那天開始,周衛國就一直守在父母的墳前,有時沉默,有時痛哭,有時又將心裡話向父母盡情傾訴……一晃就是十幾天。
這十幾天,對於周衛國的舉動,吳媽是看在眼裡,急在心上。這一天,吳媽終於忍不住向周衛國問道:“少爺,這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周衛國茫然看向吳媽,說:“我有什麼打算?我沒什麼打算啊!”
吳媽說:“少爺,老爺和太太都不在了,難道你能一直守在這裡?”
周衛國喃喃道:“一直守在這裡?這不是很好麼?那我就永遠陪着父親和母親吧!”
吳媽心急如焚,突然一咬牙,用力扇了周衛國一巴掌,大聲對周衛國說道:“少爺,你是周家唯一的後人,怎麼能說出這麼投出息的話?你這麼說,對得起周家的列祖列宗嗎?對得起老爺對你的教導嗎?你讓老爺和太太的在天之靈能心安嗎?你正當壯年,就算不求光宗耀祖,難道也不娶妻生子了?周家的香火難道要斷在你的手上?……”
吳媽的一巴掌扇過,周衛國己經驚醒,聽着吳媽接下來說的話,周衛國不由惕然心驚,但不知爲什麼,心裡卻是空蕩蕩的。在東北的時候,他只想着遠離內戰戰場,回到故鄉,可真正回到故鄉,完成了父親也是自己的心願將父母合葬後,周衛國卻又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究竟該幹什麼了。也許吳媽說得對,作爲周家唯一的後人,自己有責任負起重振周家的責任,可是,重振周家就這麼容易嗎?
吳媽越說越激動,說到後來,眼淚也止不住流了下來。吳媽就這樣邊哭邊說:“少爺,我是個下人,本沒有資格教訓你,可是,老爺和太太從來沒有把我看成下人,我也從來就把周家當成自己的家,我在周家幾十年,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長大,可我不能眼看着周家的子孫這麼不成器。周家的子孫,個個都該是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的,我不能讓別人把周家給看扁了!少爺,你可以打我罵我,但我求求你,一定要振作起來……”
吳媽所說的話,就像重錘一樣,一下一下錘在周衛國的心上。終於,周衛國用力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吳媽,你不要再說了!”
在這一瞬間,周衛國突然明白,有些應負的責任,自己是永遠不能逃避的!
吳媽含淚看着周衛國,周衛國深吸一口氣,一字字說道:“吳媽,我是周家的子孫,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吳媽欣慰地點了點頭,說:“少爺,我就知道老爺不會看錯你!你是個有擔當的男子漢大丈夫,我相信一定能夠重振周家!”
周衛國說:“吳媽,我明天就回蘇州,請你放心,周家絕不會敗在我的手上!”
吳媽連連點頭,說:“少爺,我跟你回去。咱們周家在蘇州的宅子雖然被市府給封了,但我們有房契,你又是周家的子孫,誰也不能攔你!”
周衛國一驚,說:“吳媽,你說什麼?我們家的宅子爲什麼會被市府給封了?”
吳媽嘆了口氣,說:“少爺,當初老爺被日本鬼子抓走後,第二天日本鬼子就查抄了咱們周家,因爲沒有從咱們家搜出什麼值錢的物件,日本鬼子一氣之下就把宅子給封了!後來蘇州光復,新來的蘇州市長硬說咱們家宅子是日本人的財產,要充公,街坊鄰居看不過去,都說老爺有功於抗日,周家的宅子一定要留給周家的後人,那市長這才把宅子給暫時封存了。不過那市長髮佈告說,要是周家的後人一年內不回來,咱們家的宅子還是要充公。現在你回來就好了,這宅子,市府是一定要還給咱們周家了!”
周衛國不覺有些寒心,這就是所謂的“人走茶涼”了!要是父親還在世,憑着父親的威望和人脈,那新來的蘇州市長哪裡敢將周家宅子充公?只怕上趕着來獻媚都來不急、!想到這裡,周衛國不由心中有氣,哼了一聲,說:“吳媽,這麼看我就更要回蘇州了,我們今天就回去!我倒要看看這個新來的蘇州市長憑什麼將我們周家的宅子充公!”
吳媽斷然說道:“少爺,你怎麼說吳媽就怎麼做!”
周衛國突然轉身,面朝父母的墓碑,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頭後,朗聲說道:“父親,母親,請你們放心,周家不會敗在我的手上,我一定不會給周家丟臉!”
說完,長身而起,大步向山下走去。
※※※
遠遠看見周家大宅,周衛國心跳不由漸漸加速。
十四年!十四年了!我終於回家了!
走近之後,周衛國己經可以看清周家大宅的正門。周家昔日的繁華早已不再,大門上的朱漆片片剝脫,門上貼着的封條上,蘇州市府的大印卻仍醒目。門前的屋檐殘破不堪,屋檐下吊掛着的宮燈,更是無影無蹤,唯有門前的一對石獅子,透過它們身上厚重的灰塵仍能看到周家大宅往日的威嚴。
周衛國在門前停了下來,凝視大門良久後,終於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一把將封條扯了下來。
路過的行人紛紛停下,側目以視。
周衛國定了定神後,大聲對這些行人說道:“各位街坊鄰居,大家好,我叫周衛國,以前也叫周文,是周家長男,今天,我回來了!作爲周家的子孫,我要收回我們周家的宅子!”
站在他身邊的吳媽也大聲說道:“各位街坊鄰居,我是周家的下人吳媽,他的確是我們周家的文少爺!我家少爺回來了!”
路人紛紛交頭接耳,突然,人羣中有人叫道:“是文少爺!他果然是周老太爺的公子文少爺!”
這人拼命地擠向周衛國,邊擠邊揮手說道:“文少爺,您還記得我吧,我是城南賣豆腐腦的劉六斤!”
周衛國微笑着衝劉六斤一抱拳,郎聲說道:“劉大叔好!我記得小時候最愛吃您做的豆腐腦!”
劉六斤立刻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天拜了三拜,邊拜邊大聲說道:“老天有眼。周老太爺好人有好報,周家後繼有人!”
人羣中頓時唏噓不己,不一會兒,又有人叫道:“我也記起來了,這人真是周家的文少爺!”
……
※※※
張義今天心情很好,因爲陳老闆今天又派管家陳福給他送禮了。
將禮物交到張義手上時,陳福臉上一如既往地帶着謅媚的笑容,但臨走的時候,陳福終於忍不住問道:“張保長,那件事……”
張義拍着胸脯說道:“叫陳老闆放心,蘇州地面上,還有我張義辦不了的事嗎?”
陳福陪笑道:“張保長,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今天己經是端午,都過了大半年了……”
張義嘀咕道:“你們陳老闆也真是的,連一年都等不了嗎?非要急着辦!”
陳福說:“不是有句老話叫‘夜長夢多’嗎?”
張義有些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今天晚飯的時候我跟我姐夫說說,明天就把周家的宅子充公,再低價賣給你們陳老闆就是!我是個小角色,我姐夫是堂堂蘇州市長,你們總該信得過吧?”
陳福賠笑道:“張保長說笑了,您老一言九鼎,我們怎麼會信不過呢?”
張義眯着眼說:“話說回來,你們陳老闆倒真是好眼光,周家的宅子可是座風水大宅,這麼容易就讓他弄上手了……”
陳福趕緊說:“張保長放心,事成之後,王市長那裡不消說,您老人家這裡,我家老爺也備下了厚禮一份!”
張義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禮盒,滿臉笑意地說道:“嘿嘿,厚禮嘛,這事情就好辦了。放心,你們陳老闆上道!兄弟我定會投桃報李,你回去跟陳老闆說,讓他等着好消息就是!”
陳福自然是千恩萬謝之後走了。
陳福前腳剛走,就有一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差點撞在張義身上。
瞧清楚跑進來的人後,張義擡腿就是一腳,將來人踢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嘴裡還怒罵道“狗東西,不長眼睛嗎?非要撞死爺是怎麼的?”
那人趕緊起身,也不顧身上的疼痛,張嘴就氣喘吁吁地說道:“張爺……不……不好了……”
張義臉一沉,說:“混賬,爺不是告訴過你們嗎?做我張義的手下,遇事就是要沉着!沉着懂不懂?你李大狗平時號稱大膽,怎麼遇事就慌里慌張的?這不是把爺的臉面都丟盡了嗎?”
那李大狗哭笑不得,說:“張爺,小的……也不想這樣,只是……這回,真是大事不妙了!”
張義皺眉道:“什麼大事不妙?你說清楚點!”
李大狗趕緊說道:“張爺,您不是叫小的平常多看着點周家宅子嗎?小的聽您的吩咐,天天在周家宅子附近轉悠,今天下午,小的第八次經過周家宅子,突然看見周家大門外圍了好大一圈人,小的就奇怪了,這無緣無故的,怎麼會圍了這麼多人?後來,小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進去……”
張義不耐煩地打斷李大狗的話,說:“哪那麼多廢話?說簡單點!”
李大狗暗暗吐了吐舌頭,飛快地說道:“小的看見一個壯漢站在周家大宅的門口,聽人說,那是周家久沒有音訊的文少爺回來了。那壯漢現在己經撕了周家大宅正門的封條,說要收回周家大宅呢!”
張義聽完後,一時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把揪住李大狗的衣領,吼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李大狗苦着臉說:“小的所說,句句屬實,如有隱瞞,天打雷劈!”
張義用力將李大狗推開,臉上神色頓時陰晴不定。
李大狗小心地看着張義的臉色,大氣也不敢出。
過了好一會兒,張義終於狠狠地呼出一口氣,冷冷地說道:“叫上弟兄們,瞧瞧去!”
李大狗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往外走,就見張義臉上露出狠厲的神色,一字字說道:“叫弟兄們都帶上傢伙!”
李大狗心裡立刻打了個突,在他的記憶裡,但凡張義臉上露出這樣的神色,那就是有人要有血光之災了!
※※※
當張義帶着一衆手下趕到周家大宅門外時,周衛國還站在門口和街坊鄰居們聊着家常。見到張義等人後,圍在周家門口的行人都面有懼色地住口不言,同時趕緊讓開。很快,周家門口原本不斷的歡聲笑語就漸漸小了下去,到最後,竟是寂然無聲。
周衛國很快就注意到了人羣的異樣,有些驚訝地看向張義等人。
在手下的簇擁下,張義大搖大擺地走到周衛國面前,惡狠狠地瞪向周衛國。
周衛國毫不示弱地盯着張義,兩人目光相交瞬間,張義就覺心跳加快,竟是再也不敢直視周衛國。
張義強壓心中的慌亂,故意轉身掃視了圍觀的行人一圈,待見到衆人畏懼的目光之後,這才轉向周衛國,冷冷地說道:“你是什麼人?敢在這裡喧譁?”
周衛國平靜地說道:“我叫周衛國,本名周文,是周家的後人,這房子的主人。”
張義冷哼一聲,說:“周家的後人?這房子的主人?你有什麼證據?”
周衛國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揚了揚,說:“就憑這個!”
張義也斜着眼說:“這又是什麼東西?”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這也不是什麼東西,只不過是我周家宅子的房契而己!”
張義大吃一驚,表面上卻裝作不以爲然地說道:“這倒是怪了,這房子荒廢了好幾年,怎麼現如今突然就不知道從哪蹦出你這麼個人?不但說是周家的後人,還說自己有這房子的房契?你說你有房契,拿來我看看?”
周衛國一抱拳,說:“不知這位兄弟如何稱呼?我的房契,爲什麼要給你看?”
李大狗第一個罵道:“臭小子瞎了你的狗眼。竟敢跟我們張爺稱兄道弟?”
張義的手下立刻跟着鵲噪了起來。
張義擺擺手,示意衆人靜一靜,隨後說道:“兄弟名叫張義,沒什麼本事,乃是蘇州市的一個小小保長,不過這座宅子,正是鄙人的管轄範圍。你說你的房契我可看得?”
見了圍觀行人對張義畏懼的神情和張義目空一切的言行,周衛國對這個所謂張保長是個什麼人自然心中瞭然,淡淡一笑後,說道:“原來是張保長,既然我周家是張保長的管轄範圍,這房契你自然看得。”
說完,周衛國打開房契,向張義遞了過去。
張義嘴角含笑,說:“再近些,我看不清。”
周衛國將房契又遞近了一些,張義突然伸手,想要將房契搶過去,周衛國卻早猜中他的想法,手一縮,將房契收了回去,說:“張保長,這麼近還看不清嗎?”
張義面色一變,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這房契我還沒看清你就收起來,難道還擔心我搶過去嗎?”
周衛國笑笑,說:“張保長說笑了,你是保長,大小也算得是個地方官,怎麼會做出這種無恥下流的事呢?只是現在天色己晚,張保長維護地方治安也頗爲勞累,鄙人不敢耽誤你休息。這樣吧,待鄙人將宅院灑掃之後,歡迎張保長光臨,到時這房契張保長想怎麼看都可以!”
張義臉色一變,大喝一聲:“大膽。我要看你手中的這張破紙是看得起你!房契?你說這是房契我就信了?誰知道這是不是你僞造的?”
說着,向身邊的五六個手下使了個眼色,那幾人會意,立刻圍向周衛國,邊圍過去嘴上邊說道:“是啊,這房契定是假的,讓我們仔細瞧瞧!”
這五六人圍住周衛國後,突然發一聲喊,齊齊撲向周衛國。
圍觀的行人都是大吃一驚,但迫於張義的淫威,卻是沒有人敢上前。
張義嘴角掛着一絲冷笑,看着自己的手下撲向周衛國,腦海中己經浮現出周衛國被自己手下揍得鼻青臉腫的樣子。
第三節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張義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那五六個手下剛撲到周衛國面前,還沒和周衛國打上一個照面,就一個接一個地倒飛了回來,動作之迅速,簡直比撲過去的時候還要快些。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等張義回過神來,只見自己那五六個手下己經仰面跌倒在離周衛國約兩米遠的地方痛苦呻吟着,過了好一會兒,竟然還沒有一人能爬起來。
圍觀的行人先是一愣,隨即都面露喜色,這些老實人平素可沒少受這些地痞的欺負,如今見到這些地痞吃虧,自然是人人高興,但在張義的積威之下,卻也沒人敢歡呼出聲,而且在偷偷看了眼張義後,這些人都趕緊將喜色掩飾了起來。
這一切都被周衛國瞧在眼裡,他自然明白這些街坊鄰居的難處,所助已中對張義等人更添惡感。
張義回過神來後,不由大吃一驚,撲向周衛國的這五六人都是他暗中指定的,在自己手下中也算得上是好手,這幾人平時打鬥都是衝殺在前,頗明良勇自負,他之所以一開始就命這幾人對付周衛國也存着立威的心思,希望能夠一舉制服眼前這個看起來有兩下子的“文少爺”,可沒想到才一個照面,這五六個手下就都被周衛國給打倒了。張義雖然對自己的三角貓功夫頗有自知之明,但對自己的眼光卻也有幾分自信,可剛剛就連他也沒看清周衛國是怎麼打倒他這幾個手下的,怎不讓張義惕然心驚?
但張義好歹是在道上有些名號的,愣神也只是一會兒的時間,很快,他就面露兇相,低聲對李大狗說道:“一起上,用傢伙!”
李大狗會意,偷偷向其他十幾人打了個手勢,隨即從腰間抽出暗藏的匕首,藏在衣袖中吶喊一聲後,帶頭衝向周衛國,倒也不負平日“大膽”的稱號。張義剩下的十幾個手下也緊隨在他身後衝向了周衛國。
吳媽見了這陣仗雖然心中害怕,但還是上前幾步,想要擋在周衛國身前。周衛國拉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吳媽,你走開一些,免得誤傷了你,我能應付!”
吳媽一愣,但很快就醒悟過來,少爺這是不想在和這些地痞動手時分心照顧自己,再想起剛剛少爺三兩下就打倒了對方五六人,吳媽心中立刻對少爺充滿了信心,所以不再多言,快步走到一邊。
見吳媽站在了一邊,周衛國不由放下了心。很快,周衛國就被那十幾個窮兇極惡的張義手下給圍住,圍觀的行人雖然臉上滿是憤慨,卻是無一人敢上前阻止,不過想到周衛國接下來的悲慘命運,有些行人己經不忍地閉上了雙眼。
周衛國冷冷地看着撲上來的十幾人,只從這些人衣袖中依稀露出的寒光,他就知道這些人是動了殺心。既然這樣,周衛國自然也不會客氣,好整腳服地將房契放回懷裡,等這些人進入他攻擊範圍後,周衛國立刻毫不猶豫地連環腿出,招招不留情。
這些地痞平時欺負欺負老百姓還行,真的打起來又哪裡會是周衛國這樣百戰餘生的戰士的對手?他們雖然手中都有匕首等利器,但在周衛國的連環腿面前卻人人不得近身,沒過多久,就被周衛國一一踢倒,倒是有一個機靈點的不但躲過了周衛國的連環腿,還逼近了周衛國。這人欣喜之下,再也不顧隱藏兇器,揚起匕首就奮力向周衛國刺去,圍觀衆人不禁發出一片驚呼聲。但很快,衆人就停止了驚呼,只見那匕首揚起卻再也刺不下去。衆人定睛一看,見那地痞持匕首的右手己被周衛國左手抓住,竟是再也不能移動分毫。
那地痞眼看就要得手,卻突然覺得右手手腕一痛,隨即發現自己的右手手腕被周衛國的左手握住,於是拼命想要將匕首刺下,卻感覺右手手腕像被鐵箍箍住一般,不由大驚失色,轉而拼盡全力想要將手腕掙脫,卻仍然勞而無功。
那地痞也是個狠角色,見周衛國制住自己後似乎再無防備,右手乾脆不再掙扎,而是飛起右腳,直奔周衛國下陰而去。
眼看偷襲就要得手,那地痞臉上不覺露出陰狠的笑容,就在這時,那地痞只聽見“喀喇”一聲,隨後就覺右小腿處一陣劇痛,全身的力量也在這一瞬間消失無蹤。
周衛國鬆開左手,任由那地痞頹然坐倒在地。
剛剛卻是周衛國察覺那地痞偷襲後果斷出腳將他右小腿下壓,順勢踩在地上,周衛國這一腳力量既大,那地痞又是全無防備,所以竟是將他脛骨給踩斷了!
那地痞右側脛骨既斷,右小腿觸地後,不由痛呼出聲。那呼痛之聲悽慘無比,以致剛剛被周衛國擊倒的張義手下中本有幾人爬起來還想衝向周衛國的,此刻也是戰戰兢兢裹足不前了。在沉寂片刻之後,圍觀衆人終於爆發出一陣歡呼叫好聲。在這一刻,長久以來對這些地痞的畏懼終於被周衛國的勇武所驅散,而周衛國的高大形象也根植於他們心中。
周衛國面朝圍觀衆人,用力一抱拳,朗聲說道:“各位街坊鄰居都看見了,不是我周衛國好勇鬥狠,實在是這些人無法無天,欺壓良善,我周衛國被迫自衛。今日如果不是我周衛國有幾分武藝,只怕倒在這地上的就是我周衛國了。這事是非曲直,再也明瞭不過,如果上法庭,還請各位街坊鄰居做個見證。”
圍觀衆人自然是轟然應允。
這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有個張義的手下己經一瘸一拐地接近了吳媽,吳媽眼裡只有少爺,自然也意識不到危險臨近。
就在圍觀衆人興高采烈地談論着剛纔發生的一切,而張義和手下都有些垂頭喪氣的時候,就聽一人大聲說道:“周衛國,你服不服?”
衆人順着話聲看過去,不由都是一驚,只見吳媽脖子上架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而手持匕首之人衆人也都認得,正是張義的手下李大狗。卻是他剛剛見周衛國讓吳媽避開一邊,所習此刻動了以吳媽脅迫周衛國的心思。
周衛國冷冷地看向李大狗,說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手持利刃扶持平民百姓,你眼中還有沒有國法?”
李大狗“呸”了一聲,說:“老子就是國法,你要是不服就上來和老子理論理論啊!”
周衛國冷哼一聲,上前一步,李大狗趕緊將匕首貼緊吳媽的脖子,大聲喝道:“不許過來!”
周衛國只好止住了腳步,說道:“你想怎樣?”
李大狗見周衛國果然投鼠忌器,心中一寬,隨即看向張義,等待他示下。
周衛國也看向張義,右手同時暗暗摸向了腰間暗藏的那支M1911A1手槍。吳媽己經是他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他絕不想因爲自己連累她。而且他雖然不相信在蘇州這樣的城市張義等人也敢於在衆人面前公然行兇,但因爲此刻吳媽和自己的距離太遠,他實在沒有把握能在挾持吳媽那人狗急跳牆之前制服他,所以才下定決心萬不得己只好用槍。至於真出現那種情況後自己如何解釋這支手槍的來源,周衛國己經來不及多想了。
感覺到周衛國銳利的眼神中暗含的殺意,張義不由心中一跳,不自覺後退了幾步,拉開了和周衛國的距離,口中卻佯怒說道:“李大狗,好你個大膽的奴才,我張義是什麼人,豈能容你做下如此下做的事?還不快把人放了?就算這人得罪了我,與他家人何干?”
這話自然是言不由衷之極,卻是張義明白自己畢竟是個保長,衆目睽睽之下不能做得太過火,這纔出言提醒李大狗。
李大狗跟隨張義多年,哪裡還會不明白張義話裡的意思?所以立刻大聲說道:“張爺,小的知道您老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大公無私……”
李大狗說到這裡,圍觀的衆人倒有一多半嗤之以鼻。若是張義這樣的人也能當得“光明磊落、大公無私”八字評語,那麼放眼蘇州地界,怕是一個壞人也沒有了!
李大狗老臉一紅,知道自己話說得有些過,但還是繼續說道:“只是這人今日對您如此不敬,我們這些下人都瞧不過去,若不讓他受點教訓,我們心中着實難安!”
周衛國冷冷地說道:“你想怎樣?”
這話他己經是第二遍問,但李大狗卻能明顯感覺到周衛國這次的語氣和上次不同。李大狗心中突的一跳,但還是堅持說道:“我也不想怎樣,只要你不再反抗,跟我們回去,再向我們張爺誠心道歉,我們張爺大人有大量,自然不會爲難你。”
吳媽一聽急了,大聲說道:“少爺,你可千萬別信他們的話……”
李大狗趕緊伸左手捂住了吳媽的嘴,卻不防被吳媽在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不由痛呼出聲,又不敢鬆開吳媽,一時弄得有些手忙腳亂。
周衛國看向張義,朗聲說道:“張保長,你要的無非是我手中的房契,想來我跟你們回去後如果乖乖交出房契,也許能保住這條命;如果不交出房契,多半會出現醉酒墜樓又或是失足落水之類的意外吧?可是不知你想過沒有,蘇州光復己經大半年,在國民政府法治下,雖然仍有諸般不足,但你要想一手遮天,卻也絕無可能。今天這麼多街坊鄰居,就是人證!看你們今天肆無忌憚,就知道你們往日裡沒有少做那些卑鄙勾當,天道昭昭,你們就不怕報應不爽嗎?”
張義正要出言詭辯,就聽人羣中傳來一聲大喝:“說的好!”
接着,幾人越衆而出。周衛國定睛看過去,見這幾人都是軍人,爲首之人身着軍官服,從肩章看,還是個少校,其他幾人卻都腰配短槍,看來都是他的侍從。周衛國對蘇南國軍駐軍的番號並不瞭解,所以不知他們隸屬何部。
人羣中卻有人認識這些軍人,有人己經叫了出來:“這不是警備旅的吉營長嗎?”
爲首的少校聽了那人的話後,微笑着衝他點了點頭,顯然是承認自己的身份了。張義見了那軍官,臉色微變,但還是強作笑顏迎了上去,說:“在下不知吉營長駕到,不曾遠迎,還請吉營長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吉營長說:“原來是張保長,這可真是幸會啊。”
臉上卻不自覺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張義假裝沒看見吉營長臉上神情,低聲說道:“吉營長,兄弟在這裡有些私事要處理,還請吉營長行個方便,改日兄弟一定登門道謝!”
吉營長看了眼張義,又看了眼挾持吳媽的李大狗,淡淡地說道:“地方上的事情,我們警備旅本無權插手,可我們的職責是衛戍蘇州,如今有人在我們面前動刀動槍,擾亂治安,這正是我們警備旅職責所在,我們豈能放任?我剛剛雖然只是路過,但事情的經過還是聽了個大慨,你們仗勢欺人,這事,我吉長福管定了!”
說完一指李大狗,說道:“還不快把人放了?難道你還想公然行兇?”
配合着吉長福的話語,跟在他身後的幾名侍從手都摸向了腰間的槍套,看來要是李大狗不放人,這些軍人可不會跟他客氣。
聽到這營長說出自己的姓名,周衛國突然心中一動,“吉長福”,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但一時之間,周衛國卻又想不起來這名字在哪裡聽過。而且自己從來沒有和蘇南的國軍打過交道,又如何會認識這個叫“吉長福”的蘇州駐軍營長?所以周衛國很快就不再想這件事,但對於這個仗義執言的國軍營長,卻是心生好感。
李大狗求助地看向張義,張義思慮再三,終於向李大狗做了個放人的手勢,李大狗暗暗鬆了口氣,趕緊放開了吳媽。
張義轉向吉長福,低聲說道:“吉營長,人我己經放了,你們楊司令和我姐夫……”
吉長福冷冷地說道:“正因爲這樣,所以我纔給你個下臺的機會,還不快滾!”
張義臉上陣青陣白,終於一揮手,大聲說道:“走!”
帶着一衆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張義等人走後,吉長福正要離開,周衛國上前一躬身,感激地說道:“多謝吉營長仗義相助!”
吉長福擺擺手,隨口道:“小事一樁!不過以後你也要小心些!”
無意中看了一眼周衛國,吉長福臉色卻是一變,接着眼神開始熱切起來。
他的神色變化周衛國雖然瞧在眼裡,卻不明所以。
吉長福猶豫半天,似乎想要和周衛國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只是一抱拳,說道“後會有期!”
說完,就帶人大步離開了。
最終是警備旅的吉營長出面幫了周衛國,圍觀衆人自然都爲周衛國高興,但有些老成持重的注意到張義離開時的神情,卻不免心有隱憂。不過隨即想到文少爺處事得體,又身有武藝,想來也不會輕易被張義等人所乘,所以他們很快也就跟着高興起來。過了不久,這些人也漸漸散去。
於是在這一天,周衛國終於在闊別十四年後重新回到了家中。
※※※
接下來的幾天,不斷有街坊鄰居前來幫忙打掃周家大宅,還有熱心的街坊送來一些生活必需品,周衛國推辭不過,只好接受,心中對這些街坊充滿了感激。
又過了幾天,周衛國在家中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這批客人足有六七十人,都是原來周家紗廠的工人。
見到周衛國後,這六七十人都是叫了聲“少爺”後,就痛哭不止。
周衛國大驚,趕緊說道:“各位這是怎麼了?”
這六七十人中年齡最長的一人哭道:“少爺,您可回來了,您可要救救我們啊!”
周衛國說:“老人家,您這話是從何說起?”
老人哭道:“少爺,我們這些人從小就在周家的紗廠做工,老爺從沒有虧待我們,所以我們也一直跟着老爺。日本人佔了蘇州後,開辦了自己的紗廠,逼老爺關了咱們的紗廠,還說如果我們不給他們幹活就不給我們活路。我們沒法,只好跟着老爺進了日本人的紗廠。當時老爺頂着罵名,我們也頂着罵名啊!可後來大家知道老爺是忍辱負重的抗日英雄,自然是人人敬佩他。光復以後,沒有人敢罵老爺,可我們這些紗廠的工人,卻人人都瞧不起,別人都罵我們是漢奸,說我們沒骨氣,可是少爺,我們只是普通老百姓,只希望有口飯吃,我們當時就想着幹活養家餬口,真沒有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啊!當時我們要不給日本人幹活,根本就是一個死啊!”
周衛國心中感慨,說:“大家不要難過,我相信你們!”
老人說:“少爺,您相信有什麼用?現在根本就沒人敢請我們做工,我們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都要餓死了!”
另一人說道:“少爺,老爺在世我們聽老爺的,如今老爺不在了,我們聽您的!求求您,給我們一條活路吧!”
說完就跪下了,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廳堂中很快就跪倒一大片。
周衛國趕緊扶起跪在自己面前的幾人,說:“大家先起來吧,有話好好說!”
但其他人卻無論如何都不願起來。
最終,周衛國只好說道:“大家先起來說話,我周家絕不會拋下大家不顧!”
衆人這才慢慢起身,那老人還哭着說道:“少爺,您可不能騙我們啊,我們的活路,全靠您了!”
周衛國沉重地點了點頭,說:“大家先回去吧,三天以後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答覆的!”
衆人得了周衛國這句話,這才都歡天喜地地走了。
衆人走後,周衛國沉思良久,突然說道:“吳媽,我們的宅子如果賣了值多少錢?”
吳媽大驚,說:“少爺,這可是祖產,不能賣啊!”
周衛國苦笑道:“吳媽,你放心,我也只是隨口說說,還沒到這一步呢!再說,給他們錢只是權宜之計,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啊!”
吳媽雖然聽不懂周衛國的最後一句話,卻也明白周衛國並不是想賣了周家大宅,只是看見周衛國臉上憂慮的神情,吳媽卻又心中難過。
這一晚,周衛國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腦中反覆想的都是這件事。
到最後,周衛國突然想道:“如果父親在,他會怎麼做呢?”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父親曾經肩負的擔子有多重!
第四節
天亮的時候,周衛國終於下定決心,重辦周家紗廠!可重辦紗廠說起來只是一句話,真做起來卻又談何容易?對於現在的周衛國來說,辦紗廠所需的恐怕除了熟練工勉強足夠外,其他的一切他都沒有!而在這一切中,首當其衝的就是辦紗廠的資金!
看着手中吳媽前些天原封不動還給他還是從東北帶回的那十幾個銀元和南下路下掙的那點錢,周衛國算是徹底明白“無錢寸步難行”的道理了!
猶豫半天后,周衛國終於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借錢!
接下來的兩天,雖然周衛國厚着臉皮四處奔走,可是,周老太爺既己不在世,那些勢利的“世叔”、“世伯”們又有誰會真的願意把錢借給他呢?每遭白眼那是應有之義,即使有些從前受過周老太爺恩惠的人還礙於面子象徵性地送周衛國十來塊銀元,但也免不了“語重心長”地“諄諄告誡”周衛國一番,說的無非是“創業難”與“守成更難”之類的陳詞濫調;至於那些原本與周家關係不甚密切的,則不但分文不借,還指桑罵槐、諷刺挖苦無所不言,簡直就差直接戳着周衛國的鼻子罵他敗家子了!
這兩天,周衛國可說是飽嘗了人情冷暖,到後來,對於白眼周衛國都己經麻木了。借錢的結果雖然早已料到,但看着奔走兩天才籌集來的百來塊銀元,又想起明天就要給那六七十名原本週家紗廠的工人答覆,周衛國只覺一生中從未面臨如此大的壓力!創至於吳媽向周衛國告假說要回西山老家取些東西周衛國都沒有放在心上。
晚上吳媽回來時,帶回來一個包袱,周衛國則還坐在廳堂中發呆。
吳媽走到周衛國面前,將包袱在茶几上打開。
周衛國被吳媽的動作驚醒,一瞥眼間,只見包袱裡面都是些金銀首飾,還有幾十塊銀元。周衛國愕然道:“吳媽,你這是什麼意思?”
吳媽說:“少爺,這是我的首飾和平時存下的錢,首飾都是當年小姐送的,我現在老了,留着也沒什麼用,現在少爺要重辦紗廠,這些首飾好歹還能當幾個錢救救急。至於這些錢,本就是我留着養老的,如今少爺回來了,總歸會有人給我送終,我也就不必留着了。”
周衛國心中黯然,但還是將包袱重新包好,斬釘截鐵地說道:“吳媽,這些東西我絕不能要。明天還有一天,我相信一定能湊夠錢的!”
吳媽急了,說:“少爺,你就收下吧。你的難處我知道,這兩天看着你四處陪笑臉借錢,我心裡也不好受,可是,吳媽沒用,能幫你的只有這些了!”
周衛國長嘆一聲,說:“吳媽,東西你先收着,我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只是這話說出來,連周衛國自己都不相信。
※※※
第二天一早,那些紗廠的工人還沒上門,倒有其他客人登門拜訪了。
那客人被吳媽請進門,見到周衛國後,立刻對周衛國躬身行了一禮,說道:“文少爺好。小人名叫陳福,文少爺貴人事忙,定然沒聽說過小人的賤名。但敝東家和周老先生卻是故交。敝東家昨日才知道故人之子回鄉,故今日特譴小人前來,邀請文少爺過府一敘。怠慢之處,還請文少爺恕罪。”
這人雖然執禮甚恭,但所說的話卻讓周衛國有些摸不着頭腦,所以周衛國忍不住問道:“不知貴東家是哪位世伯?”
周家在江南雖然有很多世交,可自從周老太爺去世後,和這些所謂的世交交情不免也就淡了,何況這兩天爲了借錢周衛國可沒少遭白眼,對於今天竟然有人主動邀請他“過府一敘”實在有些驚詫莫名,再說周衛國也不記得自己家的世交中有哪一位姓陳的,所以有這麼一問。陳福卻只是笑笑,說:“敝東家的名諱小人不敢直言,但帖子上有敝東家的具名,文少爺不妨看看。”
說着遞上了請帖。
周衛國接過請帖打開後,只見上面寫着:“衛國賢侄:昨聞故人之子回鄉,不勝欣喜。今於寒舍聊備薄宴,以待賢侄,望賢侄不吝一行。愚叔陳禮和敬請”
看完請帖,周衛國倒是更糊徐了,如果說這個“陳禮和”是周家的世交,那他怎麼會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
周衛國沉吟着說:“這位陳世叔……”
陳福顯然看出了周衛國心中的疑惑,微笑道:“來之前敝東家就說過,文少爺可能對他並不熟悉,不過敝東家也說了,如果文少爺有什麼疑問,過府一敘後他自然會向文少爺一一說明。”
連一個下人的言辭都能如此進退得體,周衛國不由對這位並無印象的“陳世叔”產生了好感,說道:“既然這位陳世叔想要見衛國,衛國自然不敢推辭。陳先生,我向家人交代幾句後必定上門拜訪,不知貴府位於何處?衛國離開蘇州多年,恐怕對各位世伯、世叔府上的記憶有些模糊了。”
周衛國可不相信這個陳福只是陳家的一個普通下人,所以言語中對陳福也多了幾分敬意。陳福立刻道:“文少爺客氣了,敝東家派小人過來想請,小人自然要陪文少爺一塊兒過府。敝府的汽車現在就在門外候着,文少爺要是願意,我們隨時都可以走。”
周衛國由衷地說道:“讓陳先生費心了。”
陳福說:“文少爺答應過府一敘,敝東家得見故人之子,必定喜不自勝!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別的做不了,爲東家分憂總是份所應當的。”
周衛國說:“以陳先生的才能,定是陳世叔的臂膀吧?”
陳福說:“文少爺謬讚,小人無能,忝居陳府管家之職。”
周衛國點了點頭,微笑不語。以這陳福的應對能力,不做管家纔是屈才了,那位“陳世叔”派了管家來請自己,倒也真夠給自己面子的。
這時,吳媽正好端茶出來,周衛國低聲向吳媽說了要去陳家赴宴的事情,吳媽雖然也似乎對“陳禮和”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但既然知道了這個叫陳福的是那個“陳老爺”派來請少爺赴宴的,又想起剛剛這個陳福是坐着小汽車來的,再想到那個“陳老爺”家有這樣的排場,如果“陳老爺”願意幫忙,肯定能幫少爺解決這兩天一直憂心的難題,所以自然很是高興。周衛國又向吳媽交代了幾句,這才和陳福一起出門。
出門後,陳福快步走到陳家的小車前,爲周衛國打開了車門,躬身道:“文少爺請。”
周衛國笑笑,說道:“有勞陳先生了。”
隨即坐進了小車裡。
但不知爲什麼,在小車裡坐定後,周衛國心裡卻突然多出了一絲警惕之心。因爲他突然想起了一句俗話——“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可是,如今自己就算不是不名一文,似乎也沒什麼值得他人相求的吧?當然,那些原本週家紗廠的工人來求自己只是因爲父親的原因,想到這裡,周衛國不由苦笑,既來之,則安之吧,隨即把剛剛那可笑的念頭驅出腦中。
※※※
小車開到相門附近的一座大宅前停了下來。
陳福先下車爲周衛國開了車門,等周衛國也下車後,又向門口的下人吩咐了幾句,立刻有個下人飛奔向內通報去了。
陳福這才恭請周衛國進門,兩人往裡走的時候,陳福還陪着周衛國說話。
周衛國心中暗贊,這樣周到的禮數實在讓人無話可說。現在,周衛國己經有些期待見到那個“陳世叔”了。
周衛國正想着,就見一個看起來五十上下,滿臉笑容和藹可親的老者從內堂迎了出來。見到那老者,陳福低聲對周衛國說道:“這就是敝東家。”
周衛國點了點頭,但心中卻還是疑惑。見到這位自稱是自己父親故人的陳禮和“陳世叔”後,周衛國還是對他沒有一點印象!周衛國可以肯定,自己以前絕沒有見過這人!這時,陳禮和已經走到周衛國面前,歉意地說道:“愚叔迎接來遲,還望賢侄莫怪。”
周衛國說:“陳世叔客氣了,衛國回到蘇州後,本應先拜會各位世伯、世叔的,如今竟然勞動陳世叔相請,衛國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陳禮和笑道:“賢侄多慮了。周老先生相交滿天下,我和周老先生交往的時間又不長,而且那時你早已不在蘇州,所以你並不認識我。既然不認識,自然談不上拜會了。”
這一番話陳禮和隨口道來,卻解了周衛國心中的疑惑,所以周衛國微一躬身,說道:“衛國慚愧!”
陳禮和擺擺手,說:“賢侄不必拘禮。雖然我和周老先生交往的時間不長,但周老先生的風範卻是我素來敬仰的。可惜,蘇州淪陷前我就離開了蘇州,未能像周老先生一樣爲國分憂。這事直到今天,我仍然引以爲憾!等蘇州光復後我回到蘇州想要向周老先生求教時,才得知周老先生己爲國捐軀。周老先生忍辱負重,胸懷天下,實爲我輩楷模!奈何黃鶴己杳,我常爲此感慨,人生不如意事莫過於此!昨日偶然得知你回了蘇州,想起和周老先生的故人之誼,這才冒昧相請賢侄過府一敘,一來看看故人之子的英姿;二來追憶周老先生的往事,以慰我心。”
周衛國有些感動地說道:“陳世叔的心意,衛國代父親謝過了!”
陳禮和搖頭苦笑,說:“你瞧瞧,說着說着就傷感了,是我的不對!賢侄請不要見怪。”
周衛國說:“陳世叔這麼說可就要折殺衛國了。”
陳禮和說:“好了,不說這個了。賢侄在外奔波多年,如今終於回到故鄉,今天這家宴,就當是你的接風酒吧!”
周衛國說:“謝世叔!”
陳禮和笑道:“賢侄這麼說可就見外了。請。”
說着做了個請的手勢。
周衛國可不敢就這麼進去,趕緊告罪後執晚輩之禮肅立一旁,陳禮和見了,笑笑之後也不再多說,拉着周衛國的手進了廳堂。
因爲是家宴,所以席上並無外人,只有陳禮和、陳夫人和周衛國三人,陳福則肅立一旁。酒過三巡,陳夫人因身體不適,告罪離席。席上也就只剩下陳禮和和周衛國兩人了。陳禮和又勸周衛國吃了些菜後,隨口說道:“聽陳福說,賢侄這幾天都在外奔波,不知所爲何事?如果有什麼難處,不妨說來聽聽。”
周衛國心中一動,這位陳世叔看來倒是個熱心人,辦紗廠的事情如果能夠得到他的支持,顯然將事半功倍,所以周衛國只是略一遲疑就說道:“不瞞陳世叔,我想重辦周家紗廠。”
陳禮和笑了,說:“賢侄啊,據我所知,你以前從投做過生意,爲什麼這次回來會想着要重辦紗廠呢?”
周衛國於是將前幾日那些原本週家紗廠的工人上門哭求的事情說了。
陳禮和聽了,不免也感慨一番,但最後卻說道:“賢侄啊,不是我倚老賣老,你重辦紗廠這個決定本無可厚非,但你可曾想過做生意的艱難?要知道,你以前可從沒做過生意啊!”
周衛國堅定地說道:“萬事開頭難,我相信天道酬勤!”
陳禮和搖頭笑道:“賢侄啊,你想的未免有些天真。那我問你,做生意靠的是什麼?”
周衛國不由沉默不語,他雖然下定決心要重辦周家紗廠,但對如何做生意卻的確是不甚了了,又怎敢在陳禮和這位老生意人面前班門弄斧?
陳禮和笑笑,說:“賢侄,你如果不介意,我倒可以說說我的心得。”
周衛國趕緊說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陳禮和正色道:“其實說到底,要生意靠的不外乎本錢、人脈和銷路。本錢嘛,用不着多說,俗話說的好,‘錢能通神’!當然,這話不一定對,但卻絕對有道理。就以辦紗廠爲例,有了雄厚的本錢,你就可以買更好的機器,建更大的廠房,招更多的工人,囤積更多的原料……即使一兩次生意失敗,也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說到底,本錢就像韓信將兵,多多益善!而人脈呢?賢侄,不知你想過沒有,周老先生在世時,周家的生意爲什麼能夠遍及天下?無他,周老先生交遊廣闊爾!至於銷路,周家各處衆多的分號本就是最好的銷售渠道,再加上週老先生的人脈,凡是周家的貨物,無不暢行於大江南北、海內海外,這樣的生意,能不好嗎?那麼你呢,你現在有什麼?你是周家長男,周老先生唯一的後人,周老先生故人遍天下,這些人現在就算和周家交情變淡,但總歸會顧念些舊情,每人只要幫你一點點,甚至只要不阻礙你,這對你來說就是天大的優勢!而伴隨着廣闊的人脈,銷路自然也就打開了。所以賢侄啊,其實你現在所缺的,無非是本錢而己!”
陳禮和這一番話說完,周衛國只覺眼前豁然開朗,不由長身而起,向陳禮和鞠了一躬,衷,已說道:“聽陳世叔一番教誨,衛國茅塞頓開!衛國他日如有所成,全賴陳世叔今日之言!”
陳禮和說:“賢侄,我還沒說完呢,做生意可不止需要人脈和銷路啊。”
周衛國臉色微紅,說:“不瞞陳世叔,這幾天困擾衛國的,正是這本錢二字!”
陳禮和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瞞你,若是以前,知道賢侄的難處,我不敢說傾其所有,也一定盡其所能幫你,可是如今,我們是數家聯營,我陳禮和一個人也做不得主……”
周衛國勉強一笑,說:“陳世叔的難處,衛國自然明白。”
陳禮和沉思片刻,說:“不過世侄啊,我倒有個主意可以讓你籌得足夠的本錢,就不知你願不願意。”
周衛國說:“請陳世叔指點。”
陳禮和沉吟着說:“沒有本錢可以借,但借錢卻需要抵押,賢侄手中,現在卻正好有可供抵押的東西……”
周衛國略一思索,不由面色大變,說:“陳世叔是說我周家老宅?”
陳禮和點點頭,說:“正是!”
周衛國斷然搖頭,說:“這宅子是我周家祖產,絕不能作爲抵押!”
陳禮和勸道:“賢侄啊,事急從權,何況宅子只是抵押,等你生意做大,本錢週轉無礙之後,自然可以把宅子贖回。”
周衛國雖然覺得陳禮和說的有理,但內心深處卻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妥,而且對於將老宅抵押周衛國也實在有些抗拒,這種種心思糾結在一起,周衛國現在心裡己是亂作一團。又沉思片刻後,周衛國果斷起身,說道:“謝陳世叔盛情款待,衛國不勝酒力,想要先行告退,失禮之處,還請陳世叔海涵。”
他怕再呆下去自己會做出什麼令自己後悔的決定,所以當即決定告辭。
陳禮和點頭道:“賢侄不必多禮,不如就在舍下休息……”
周衛國搖頭道:“衛國不敢叨擾。”
說完,向陳禮和躬身一禮。
陳禮和知道周衛國去意己定,也就不再挽留,轉身對陳福說道:“陳福,送文少爺回家。”
周衛國搖頭道:“陳世叔好意衛國心領,衛國想走回家,也好醒醒酒。”
陳禮和滿臉關切地說道:“賢侄不要勉強……”
周衛國擠出一絲笑容,說:“謝陳世叔關心,衛國還不至於如此柔弱!”
陳禮和長嘆一聲,不再說話。只好着陳福將周衛國送出大門。
出了陳家大門,周衛國順着街道慢慢往回走。一路涼風習習,沒走多遠,周衛國就清醒了不少,仔細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周衛國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這個陳禮和好深的心計啊!
就在這時,一輛轎車突然駛過周衛國身邊,隨後“嘎”的一聲停下。
周衛國卻渾然未覺,仍然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
隨着車門打開,一個人攔住了周衛國。
周衛國還未擡頭,就見到了攔路這人穿着的國軍軍官服,他也沒有在意,繞過那軍官繼續往前,可很快,就又被這軍官給攔住了。
周衛國皺眉道:“這位長官,爲何攔着我?”
就聽見一個驚喜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學長,真的是您嗎?我是志輝啊,您不記得我了?”
周衛國愕然擡頭,終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容。
眼前這人不是劉志輝還能是誰?
第五節
周衛國可從沒想過在蘇州竟然能見到劉志輝,所以認出眼前這人是劉志輝後反而愣住了。劉志輝卻是高興地拉住了周衛國的雙手,說:“學長,太好了!我總算又見到您了!”
周衛國這才反應過來,喜道:“志輝?你怎麼也在蘇州?”
劉志輝說:“學長,其實抗戰勝利後,我們警備旅就換防到蘇州了,因爲當時命令下得急,所以還沒跟您打個招呼部隊就開拔了。”
其實當時接替太豐警備旅防務的是中央軍精銳的足足一個旅,同時,警備旅得到的命令是“即刻開拔,如有走漏消息者,軍法從事”!而據小道消息,上峰之所以下達這樣的嚴令,是因爲不滿於警備旅與虎頭山八路軍的密切關係!至於上峰爲什麼在對警備旅不滿的同時卻又將這支部隊調防至蘇州這樣的好地方而不是立刻裁撤,據湯司令一次酒後吐真言,卻是因爲當初軍統戴老闆對他許下的諾言。而小小的太豐爲什麼會進駐中央軍精銳的一個旅,則從後來國共翻臉後虎頭山八路軍立刻遭到中央軍猛烈進攻就可以猜到端倪了。只是這些話劉志輝自然是不便對周衛國說起的。
周衛國恍然道:“難怪抗戰勝利後就沒聽到你的消息了!”
劉志輝一拉周衛國,說:“學長,走,上車,到我家裡坐坐吧。”
劉志輝相邀,周衛國自然不會拒絕,所以高興地和劉志輝一起坐進了轎車。
轎車開後,周衛國隨口道:“志輝,你叫我到你家裡坐坐,是不是你現在成家了?”
劉志輝說:“學長說笑了,我現在還投成家呢!”
劉志輝頓了頓,又有些靦腆地說道:“不過也快了……”
周衛國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這等福氣嫁你這個如意郎君?”
劉志輝說:“我未婚妻是湯司令的表侄女,這還是湯司令做的媒呢。”
周衛國訝道:“湯司令?”
劉志輝解釋道:“就是我們警備旅原來的湯旅長,他現在是蘇州警備司令!”
周衛國“哦”了一聲,看來這湯炳權的官運倒是亨通,隨即發現劉志輝的肩章己經是上校軍銜了,於是笑道:“志輝,湯旅長升官了,你也升官了,上校軍銜,還配了轎車,果然是年輕有爲。”
劉志輝不好意思地笑了,說:“讓學長見笑了,我現在是警備旅代旅長,所以軍銜只是上校。還有,這車也不是我的,是湯司令的,只不過平時我出門他都借給我用而己。”
周衛國笑道:“看得出來,湯司令很賞識你,你這‘代’字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去掉了!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對於劉志輝這個學弟,周衛國還是很有感情的,如今見他春風得意,周衛國自然爲他高興。
劉志輝笑着說:“學長,您這樣誇我,我會驕傲的。再說,志輝一向以學長爲榜樣,我這點微末道行,比起學長當年來可是差遠了!”
周衛國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往事不提也罷!”
劉志輝跟着笑了一陣,突然有些遲疑地說:“學長,您這次回蘇州,是……回家探親嗎?”
因爲想起周衛國的父親己經爲國捐軀,他在蘇州想必也沒有親人了,而他的身份又是八路軍的團長(劉志輝當然不知道周衛國復員前己經是主力旅旅長了),現在卻突然出現在蘇州,所以劉志輝這話問得有些猶豫。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你不必擔心,我現在己經復員了!這次回來,是要在蘇州定居,再也不走了。”
劉志輝一時役反應過來,說:“復員了?”
但很快,他就驚喜道:“學長您復員了?您是說,您離開了……”
劉志輝突然驚覺不妥,偷偷對周衛國比劃了一個“八”的手勢,低聲對周衛國說道:“學長,您是說,您離開了共產黨八路軍?”
周衛國搖了搖頭,說:“嚴格說來,是我脫下了軍裝,做回了老百姓!”
劉志輝大喜,說:“太好了!湯司令要是知道這消息,肯定會高興的!”
周衛國皺眉道:“我復員了他高興什麼?”
劉志輝:“學長,您也知道的,其實湯司令最賞識的就是您,當年您要是願意……”周衛國擺擺手,說:“不說這個了。”
劉志輝有些尷尬地笑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周衛國注意到他的神態,暗暗嘆了口氣,卻也沒有再說什麼。
這時,轎車停了下來,劉志輝向車窗外看了一眼,說道:“學長,到了。”
說完,搶先下車,又爲周衛國打開了車門。
周衛國下車後,見眼前只是一座普通的住宅,不過看樣子新粉刷過,透過大開的院門可以看見裡面的小院子裡有一個老婦正在喂着一羣小雞。
劉志輝領着周衛國進了院子,大聲對那老婦說道:“媽,我回來了!”
劉母轉身看向劉志輝,說:“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公事都辦完了嗎?”
劉志輝拉着母親的手說:“媽,我可沒有公私不分。您猜猜我今天遇見誰了?”
劉母說:“遇見誰了?”
劉志輝一指周衛國說:“媽,這就是我以前常和您說起的,山東虎頭山打鬼子第一的周學長!”
周衛國向劉母一躬身,說道:“阿姨好!我叫周衛國。”
劉母溫和地說道:“原來是周長官,志輝這孩子總在我面前提起你。他說他當年在山東打鬼子很少吃虧可全靠了你的教導。”
周衛國說:“哪裡,這也是志輝自己帶兵有方。”
劉母笑道:“周長官,你就別客氣了。志輝每次說起你,眼睛裡都能放出光來。這孩子我知道,好強得很,他要不是真心佩服你,絕不會這樣的。對了,你這次來蘇州是……?”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劉母的聲音突然變低了。卻是她想起曾聽自己兒子說過這位“周學長”雖然打鬼子,當的卻是共產黨八路軍的官,擔心隔牆有耳,所以問到周衛國的來意時多了幾分謹慎。
劉志輝在一旁說道:“媽,您放心,周學長這次是復員回家了,他本就是蘇州人,這次回來就不打算再走了!”
劉母釋然,連連點頭,說:“這就好!這就好!”
也不知這“好”指的是周衛國復員了還是指他回到家鄉了。
劉志輝埋怨道:“媽,客人來了您怎麼盡顧着和人家說話也不把人往裡請?”
劉母笑道:“是是是!”
轉向周衛國說道:“我這老婆子什麼規矩也不懂,還望周長官莫要見怪。”
周衛國歉意地說道:“阿姨千萬不要這麼說,是我給您添麻煩了。”
劉母連連擺手,說:“周長官可別這麼說,你是志輝的學長,又教過他打鬼子,那就是我們劉家的貴客了!”
周衛國說:“阿姨,我雖然是志輝的學長,卻是您的後輩,再說我現在也復員了,您就別叫我周長官,叫我一聲衛國吧。”
劉母點點頭,說:“好好好,衛國,快進屋吧!”
說着,放下了手中裝着雞食的簸箕,領着周衛國進了屋,又招呼周衛國一起坐下。周衛國坐下後,放眼看去,只見屋裡的陳設樸實無華,但卻都很整潔。
周衛國不由心中暗贊,劉志輝現在己經是一旅之長,生活卻還能保持簡樸,可見自己當初沒有看錯他,他的確是個可造之材!
劉志輝這時己經跑前跑後給兩人端來了茶水、幾樣乾果和時鮮水果。
周衛國隨口道:“志輝現在己經是警備旅旅長,家裡難道沒有請傭人嗎?”
劉母說:“志輝原本倒是給我請過一個傭人,可我看不得別人在我面前受累,所以後來就讓他給辭了。”
劉志輝接口道:“學長,您別笑話我媽,我媽說,她本是窮苦人出身,讓別人伺候她,她心裡不安,所以我不在家的時侯家裡什麼事都是她親自操持的。只有我在家的時候,她才能歇一歇。”
周衛國起身向劉母鞠了一躬,說:“阿姨,請受衛國一拜!不爲別的,只爲天下所有像您這樣偉大而又平凡的母親!”心中同時也感慨有其母方有其子。但想起自己從未見過面的母親,周衛國心中又不免有些傷感。
劉母急忙起身,連連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快請坐下!”
說着,就將周衛國往椅子上推。周衛國不忍拂了她好意,也就順勢坐回了椅子上。劉志輝笑着扶母親坐回座位,說:“媽,您別這麼客氣,學長也不是外人。”
劉母說:“瞧你這話說的,外人不外人的,禮節總是要講的。”
周衛國笑了,說:“阿姨,您可不要對我太客氣,一會兒我把您家裡東西都吃光了您就要嫌我大肚皮了。”
劉母立刻被周衛國的話給逗樂了,屋裡的氣氛自然而然地就融洽了起來。
三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後,劉母說道:“志輝,你和你學長這麼久不見,正好多說說話,我就不礙你們了。衛國,中午在家裡吃飯。”
說完,也不管周衛國同不同意就起身出去了。
劉母走後,劉志輝說道:“學長,您這次復員回家,有什麼打算?”
周衛國嘆道:“我的心思其實你也應該知道,打敗了小日本後,我原本只想做個普通老百姓,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可是,回到蘇州,我才發現,一個人的責任,不是想逃避就能逃避得了的。”
劉志輝若有所思,說:“學長似乎是有感而發?”
周衛國苦笑道:“的確是有感而發。”
劉志輝真誠地說道:“學長,您現在是不是有什麼難處?如果有什麼難處,您不妨說出來,如果能幫上忙,我一定幫您!”
周衛國笑道:“做生意的事,你能幫得了嗎?”
劉志輝愣道:“做生意?學長,您怎麼突然想起做生意了?”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這就是我說的逃避不了的責任了!”
說着,將三天前那些原本週家紗廠的工人向他求助的事說了。
劉志輝聽完後,感慨地說道:“其實他們當年在日本人開的紗廠做工也是被逼無奈,又沒犯下什麼惡行,哪裡扯得上漢奸什麼的?只是硬被人扣上漢奸的帽子別人也的確不敢再請他們做工了,說起來他們也真是可憐。”
周衛國說:“是啊,但光可憐他們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讓他們有謀生的途徑。所以我纔想重辦周家紗廠,讓他們通過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和家人。可是,我根本就沒有重辦紗廠的本錢。這幾天東奔西走借的錢加上我自己和家人的積蓄也只不過才兩百來塊銀元!這些錢如果只是救濟救濟上次來我家求助的那六十多個工人還勉強夠,但我聽他們說,我周家紗廠像他們這樣的工人足有上千人!兩百來塊銀元對於這上千人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而且我就算這次能救濟他們,下次呢?下下次呢?我難道能一直給他們救濟?我又哪來的錢?三天前我己經對他們說過今天一定會給他們一個明確的答覆,可現在三天過去,我難道告訴他們,我周衛國沒用,借不到錢,你們另找出路吧?唉。一分錢憋死英雄漢,這話我從前不明白,但現在卻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周衛國越說越激動,說到後來,不由悲從中來,簡直就想大哭一場。
劉志輝想了想,突然說道:“學長,您相信我嗎?”
周衛國說:“志輝,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劉志輝說:“學長,您如果相信我,我現在就去給您想辦法,也許能給您湊夠重辦紅廠的本錢!”
周衛國喜道:“真的?”
劉志輝用力一點頭,說:“學長,您在這兒等着,我出去一趟。”
說完,快步出了門,連劉母驚訝地問他要去哪裡也來不急回答。
不一會兒,門外就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
周衛國此刻心中反而平靜了下來——無論劉志輝用的是什麼方法,總值得一試!劉母走了進來,疑惑地問周衛國:“志輝這是怎麼了?”
周衛國安慰道:“阿姨,沒事,志輝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就會回來的!”
劉母有些不放心地說:“真的嗎?我怎麼看他有些不對勁?”
周衛國說:“真的沒事!”
劉母見周衛國說得莊重,這才放下心來,又出門餵雞去了。
※※※
良久,門外再次傳來汽車聲,想到可能是劉志輝回來了,周衛國的心跳不由自主就加快了。
汽車果然在門口停了下來,接着,周衛國就見劉志輝滿臉喜色地捧着一個木盒大步走了進來。
見到劉志輝的神色,周衛國就知道事情十有八九是成了,所以激動地站了起來。劉志輝走到周衛國面前,將木盒放在茶几上,興奮地說道:“學長,志輝幸不辱命!”說着,打開了木盒。
往木盒中只看了一眼,周衛國就呆住了。
只見木盒中,整整齊齊地擺放着金條,最上面的一層粗略一數總有一二十根,再根據這木盒的深度推算,如果這一整盒裝的都是金條,總數少說也有百八十根了!
果然,就聽劉志輝說道:“學長,這裡一共是一百根金條。您看夠不夠?”
周衛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倒不是沒見過這麼多錢。說實話,當初四團在東北剿匪時繳獲的金銀財寶可遠不止一百根金條。只是這幾天他天天想着如何籌錢,又經歷了借錢的白眼,對金錢的認知再不是停留在單純的數量上了。此刻的周衛國,自然明白整整一百根金條意味着什麼!
周衛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劉志輝說道:“志輝,你老實告訴我,這錢是哪來的?”
劉志輝說:“學長,您別問這些錢是從哪來的,您就說,這些錢夠不夠您重開紗廠的本錢?”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足夠了!”
劉志輝鬆了口氣,說:“那就好。學長,這些錢您收着吧}有了這些本錢,您就可劃重開紗廠,也可尖合那些工人一個交代了。”
周衛國沉默片刻後,突然正色說道:“志輝,這些錢你拿回去吧!”
劉志輝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學長,您這是什麼意思?”
周衛國嘆道:“志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些錢來路不明,我不能收!”
劉志輝急了,說:“學長,這錢您要是不收,怎麼重辦紗廠?又怎麼幫那上千名工人?”
周衛國想了想,說:“那你告訴我,這錢究竟是怎麼來的?”
劉志輝面有難色地說道:“學長,我只能告訴您,這錢其實是別人送給您的,可是,我不能告訴您送錢給您的人是誰。”
周衛國嘆道:“志輝,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我缺錢就有人送錢給我?‘拿人手短’的道理你懂不懂?你以爲這些錢是這麼好拿的嗎?我問你,如果我拿了這些錢後,送錢給我的人要我去幹昧良心的事,我幹還是不幹?”
說到最後一句,周衛國己經是聲色俱厲了。
劉志輝的頭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周衛國斷然說道:“我周衛國頂天立地,就算窮死,也不能拿這種不明不白的錢!今天的事到此爲止,告辭!”
說完,就要往外走。
劉志輝趕緊拉住了周衛國,說:“學長,您聽我說,這錢……這錢……”
猶豫片刻後,劉志輝終於一咬牙,說:“這錢其實是湯司令的心意,他送錢給您的確存着私心,他說……他說……您要是收了錢,雖然未必能辦好紗廠,但卻欠了他一個大大的人情,這樣一來,他如果要您加入我們警備旅,您一定不便拒絕。湯司令還說了,如果您願意加入警備旅,這個警備旅的旅長就讓您來幹!學長,您知道,這世上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您,湯司令讓您當警備旅旅長,我絕無二話!這件事上雖然湯司令存着私心,但湯司令的爲人您也知道,他雖然有諸多缺點,卻絕不會讓您去幹昧良心的事情。我是覺得這樣既能幫那些工人,又不至於讓您太難做,所以才一口答應湯司令的。您如果想要罵我就罵好了。”
說完這些,劉志輝坦然地看向周衛國,等待着他的答覆。
第六節
周衛國突然長嘆一聲,說道:“志輝,有件事我想問你,你今天上午遇見我真是巧合嗎?”
劉志輝呆了呆,說:“當然是……”
周衛國搖了搖頭,說:“志輝,你在撒謊!”
劉志輝臉色立刻紅了,說:“學長,我……”
周衛國說:“你不用多說,我從你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來你在撒謊!其實我也是剛剛纔想明白的。你至少在六天之前就應該知道我回蘇州了吧?六天前,你們警備旅一個叫‘吉長福’的營長幫我解決了一個麻煩,當時聽到‘吉長福’這個名字,我就覺得有些耳熟,不過因爲沒有在意,所以也沒有深究這件事。可剛剛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個叫‘吉長福’的營長好像是揚州人,我當初去太豐和湯旅長商談合作抗日的時候見過他一次,當時他還只是警備旅的一個連長,負責守衛太豐的城門,還把我攔在了城門外。你應該是從他口中得知我回蘇州的吧?”
劉志輝有些尷尬地說道:“學長,您的記性真好,連這樣一件小事情都還記得。那天吉營長回到旅部後的確向我彙報說見到您了,知道您回蘇州後,當時我就想來找您的,可在我把這事彙報湯司令後,他卻要我們都不要向別人提起您回蘇州的事。”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湯司令倒真是沉得住氣。”
劉志輝說:“楊司令是覺得您的身份特殊,來意不明,所以讓我們先觀察幾天再說。”
周衛國說:“湯司令恐怕是懷疑我回蘇州是受共產黨指派來當說客的吧?他這可是高看我了。今天你和我的巧遇,多半也是出自他的安排,他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劉志輝說:“學長,今天的巧遇雖然是湯司令的安排,但他並沒有什麼惡意。打聽到您是復員回蘇州後,他就想要招攬您,可又怕您一口回絕,所以才讓我先出面。其實,他招攬您也是出於一片愛才之心,不想埋沒您的才華!而且湯司令還說過,即使您不願意來我們警備旅,這些錢他也照樣可以借給你,就當是幫老朋友一個忙!”
周衛國在心裡嘆了口氣,他可不會天真到相信湯炳權借錢給自己真像劉志輝說的是因爲講義氣而不是別有所圖,如果真是那樣,那湯炳權就不是湯炳權了!也許湯炳權的確還念着些當初同在虎頭山地區抗日的舊情,但如果不是自己有利用價值,湯炳權恐怕正眼也不會瞧上自己一眼。不過湯炳權對劉志輝有知遇之恩,有些事情他看不明白也是情有可原的。想到這裡,周衛國不由笑笑,說:“志輝,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機心。可見你沒變,還是原來的劉志輝。唯有這一點還讓我感到欣慰。你放心,這些錢我雖然不會要,但湯司令的好意我還是心領了,你替我謝謝他。我該走了。無論如何,能在蘇州見到你,我都感到很高興!”
說完,大步往外走去。
劉志輝追着周衛國走到門口,突然下定了決心,拉住了他,說:“學長,您等一等。”
周衛國停了下來,他想聽聽劉志輝還要說什麼。
劉志輝卻沒有說話,而是快步進了裡屋,不一會兒,再出來時,手中己經拿了一個綢布包。
劉志輝走到周衛國面前後,打開層層包裹的綢布,露出了裡面包着的東西,赫然也是金條!
周衛國立刻皺起了眉頭。
劉志輝坦然對周衛國說道:“學長,這裡是十根金條,請您收下。您放心,這些錢不是用來收買您,而是我借給您的。這些錢的來路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是我從軍以來全部的積蓄,本是準備過段時間結婚和買房子用的。我知道您現在需要錢,所以這些錢我先借給您,請您一定要收下。您如果願意,還給我的時候可以算利息。”
周衛國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劉志輝的雙眼,劉志輝也看着周衛國,目光沒有絲毫躲閃。良久,周衛國終於笑了,說:“你放心,我一定用你借給我的這些本錢好好做生意,還給你的時候也一定會算利息。你這錢可不能白借給我!”
周衛國這一笑,劉志輝終於鬆了口氣,他知道,周衛國並沒有怪他。
周衛國回到家中時,家裡早已經來了不少客人,這些客人,自然就是那些原本週家紗廠的工人了。不過現在這些客人的數量比起三天前來向周衛國求助的時候又多出了不少人,看來工人們對這次見周衛國所抱的期望非常大,所以增加了代表的數量。
工人們見到周衛國後,都激動地圍了過來。他們三天以前選出幾十名代表向周衛國求助本就是走投無路後的無奈之舉,雖然當時周衛國答應他們今天會給他們一個明確的答覆,但就連他們自己心裡也明白,在如今的世道,要一下子解決像他們這樣的上千名失業工人代表的上千戶人家的生計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情。所以今天來周家之前他們心裡就有些忐忑,到了周家沒見到周衛國後,他們心裡更是緊張,如今見到周衛國,他們立刻忍不住七嘴八舌地開口了,除了訴苦,不少人都忍不住說了些牢騷話,有個別人則帶着些情緒質問周衛國究竟去哪了。在一片嘈雜聲中,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大家靜一靜,讓少爺說話!”這個聲音並不算太大,但這聲音的主人平素在工人中顯然是有些威望的,所以聽到這聲音的人都閉上了嘴。漸漸的,嘈雜聲小了下去。
這時,還是上次的那年齡最大的老人分開工人們走到了周衛國的面前,看來他就是這些工人推舉出的頭。
老人有些惶恐地對周衛國說道:“少爺,請您千萬不要見怪,大家只是因爲等了很久沒有見到您,所以心裡都有些發慌,才說出一些混賬話,絕沒有別的意思。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周衛國笑笑,說:“老人家,您放心,大家的心思我都明白。”
隨後轉向工人們大聲說道:“讓大家久等,是我的不對,我周衛國向大家賠禮了!”說着,向工人們做了個羅圈揖。
前排的工人幾乎在周衛國向他們作揖的同時就呆住了,後排的工人雖然沒有看到周衛國的動作,但他的聲音拱亮,卻是每個工人都聽見的,所以周衛國這羅圈揖還役做完,廳堂內外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這些工人這些日子以來人人都受盡了冷眼和侮辱,早已不知尊嚴爲何物,剛剛所說的牢騷話也僅僅是憋得太久又因爲人多所以憋不住,但沒想到自己的牢騷話卻換來了周家少爺的道歉,怎不讓這些工人震驚、感動?
那老人的眼淚立刻就流了下來,說:“少爺,我們這些低賤的人不配您這樣對待。”說着,就要向周衛國下跪。
周衛國趕緊扶住了他,說:“老人家,您別激動,我還有話要說。”
等那老人站穩後,周衛國郎聲說道:“請大家放心,我周衛國說話算話!我己經決定,過幾天就重開工廠,到時候,只要大家願意,我一定請大家回來做工!”
這夾如其來的喜訊立刻讓所有工人都是一呆,隨後,這些工人就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那老人激動地抓住了周衛國的雙手,淚流滿面,說:“少爺,您的大恩,我們……”卻是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等歡呼聲漸漸小下去之後,周衛國又誠懇地說道:“大家都是我周家紗廠以前的工人,我周家以前沒有,今後也絕不會虧待大家!但是,有些事我必須告訴大家。我周衛國只是復員回家,手頭沒什麼錢,我父親也沒有給我留下萬貫家財,我現在開工廠的本錢,絕大多數都是借來的!我也從沒有做過生意,甚至不懂怎麼辦工廠,所以這次開辦工廠,也許可能成功,但也可能會血本無歸!大家跟着我,也許可以找到一條活路,但也許什麼也得不到!”
周衛國環視了一眼工人們,聲音突然變大:“但是,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樣,都是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助我們,我們也還有自己的雙手和我們不屈的鬥志!今天,我沒有辦法給大家更多的承諾,但我將保證和大家同甘共苦。最後,我只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願不願意和我周衛國一起,和我周家一起,咬牙渡過眼前這個難關,靠着自己的雙手,闖出一條活路?”
工人們都大聲說道:“願意!”
這一刻,他們的臉上都充滿了堅毅的神情。
周衛國看着這些工人,突然感覺到自己心中久己平靜的熱血再度沸騰了!
周衛國稍稍平息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後,對那老人說道:“老人家,請留下您的住址,再聯絡好其他工人,等過幾天工廠重開後,我先通知您,您再幫我通知其他工人好嗎?”
那老人連連點頭,說:“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老臉己經因爲激動而漲得通紅。
又過了一會兒,得到周衛國承諾的工人們懷着激動的心情一一向他告辭。
最後,連那老人都在留下地址離開後,周衛國卻突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他不知道該做什麼生意!
在這之前他想得很簡單,這些工人既然都是原本紗廠的工人,那麼重開紗廠讓他們做回紗工就是了,可是現在他手中的本錢除了劉志輝借的十根金條就只有兩百來塊銀元了,這些錢可不足以開一個足夠養活上千工人的紗廠。那麼,眼下最緊迫的事情就是如何充分利用好手頭的這些本錢了,可是,究竟應該辦什麼工廠,做什麼生意呢?
※※※
陳府,陳禮和書房中。
陳列和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一撥杯中的茶葉,淡淡地說道:“情況怎樣了?”
肅立一旁的陳福立刻低聲回道:“回老爺,據我們的人回報,周衛國己經答應那些工人要重開紗廠了。”
陳禮和淡淡地說道:“他真要重開紗廠的話,哪來的本錢?”
說着,將茶杯湊到嘴邊。
陳福說:“據說他己經借到了足夠的本錢。”
陳禮和停下了喝茶的動作,皺眉說道:“借來的?整個蘇州現在有誰會借錢給他?會不會是他在故弄玄虛,對那些工人許下的空頭諾言?”
陳福謹慎地說道:“應該不是。我們的人混在那些工人裡面,見到周衛國的神情不像作僞,而且周衛國應該也知道,他己經是那些工人的最後希望。他要是一開始就讓他們徹底絕望倒也罷了,可如今他話己出口,若是騙了他們,他們恐怕是不會這麼輕易罷休的!”
陳禮和放下茶杯,沉思片刻後,突然笑了,說:“重開紗廠哪有這麼容易的?這個周衛國把做生意想得也太簡單了!他是公子哥兒出身,本就沒有經過商,又當了這麼多年的丘八,怎麼可能會做生意?不過這樣也好,由得他折騰,等他手中的本錢都耗光了,他總還是要來求我們的。哼,到那時,賣不賣祖產就不是由他說了算了。”
陳福躬身說道:“老爺英明!”
陳禮和說:“叫我們的人繼續注意周衛國的動向,有什麼情況立刻回報!”
陳福肅聲說道:“是!”
說完躬身退出了書房。
陳禮和則重新端起了茶杯,輕吸一口後,讚道:“好茶!”
※※※
傍晚時分,周衛國還呆呆地坐在廳堂中沉思。
這時,吳媽走了進來,低聲對他說道:“少爺,門外有客人想要見你。”
周衛國一呆,說:“怎麼不讓客人進來?”
吳媽猶豫道:“這人我也不知道少爺想不想見。”
周衛國訝道:“我不想見?什麼客人我會不想見?”
吳媽說:“這人是遠哥兒的大哥劉誠。說來也奇怪,當年小日本剛佔了蘇州,他就投靠日本人,還當上了蘇州便衣偵緝隊的隊長,做了漢奸,抓了不少共產黨。可不知道爲什麼,光復之後,國民政府卻沒有追究他當漢奸的事,還說他對黨國有功。”
周衛國臉上立刻現出了憤慨的神色,說:“這有什麼奇怪的,迎合了某些人的需要而己!”
他對劉遠的這個大哥可是記憶猶新。在他的印象中,劉遠的這個大哥和劉遠簡直就是兩個極端。吃喝縹賭抽,無一不通。這樣的人找上自己能有什麼好事?想到這裡,周衛國立刻說道“這樣的人,我不見。”
吳媽遲疑着說:“少爺……”
周衛國說:“吳媽,你怎麼了?”
吳媽說:“少爺,他說他是來幫你的。”
周衛國皺眉道:“幫我?他憑什麼幫我?他爲什麼要幫我?”
吳媽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少爺見見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不定他真能幫上少爺……”
周衛國知道吳媽也是一片好意,所以想了想後,說道:“那就讓他在外堂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他在我面前還能玩出什麼花招!”
※※※
在外堂見到一臉酒色過度的劉誠後,周衛國毫不掩飾地表達除了自己的厭惡之情。對於只能在外堂等待的待遇和周衛國這樣的神情,劉誠卻一點也沒有覺得意外,見到周衛國後,他反而訕笑着先開口說道:“文少爺,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周衛國冷冷地說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劉誠說:“文少爺,我們好歹算是舊識,你回蘇州了我來看望看望你也是份所應當吧?”
周衛國卻沒有心思聽他的廢話,直接就大聲說道:“吳媽,送客!”
劉誠哭笑不得地說道:“文少爺,就算我劉誠是紈絝子弟,是敗家子,可我敗得是我劉家不是周家,我們之間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你和我二弟還是好朋友,今天我特地上門拜訪,你總要等我把話說完吧?”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我不想聽廢話!”
劉誠嘆了口氣,說:“那好,我就直說了。聽說文少爺最近想做生意?”
周衛國說:“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劉誠笑笑,繼續說道:“聽說文少爺的本錢不怎麼夠?”
周衛國說:“不勞費心!”
劉誠說:“文少爺,不是我說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眼看周衛國眉頭皺了起來,劉誠趕緊說道:“好好好,我明說了吧,你現在缺錢,而我手頭正有一筆閒錢,所以想借給你做生意,如果賠了,我認倒黴,如果賺了,這些錢我也不急着要你還,就當是我入股,每年你只要給我分紅就行了。你也知道的,我這人除了吃喝縹賭抽以外就沒什麼本事了,這些錢放我手裡用不了多久就能花光,我也相信你的能力……”周衛國冷冷地打斷他的話,說:“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接受你的條件?”
劉誠絲毫沒有因爲周衛國打斷他的話就有一絲不豫,反而耐心地解釋道:“第一,因爲你現在是個商人,在商言商,我相信你可以從一個商人的角度,而不是從道德的角度來看我這個人。第二,因爲你現在缺少本錢,沒有本錢就做不了生意,而你雖然討厭我,卻沒必要討厭我的錢。第三,因爲你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何況我並沒有要你屈服。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因爲你想幫那些工人。”
劉誠說完,悠然自得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入口卻是苦澀無比,仔細一看,只見茶杯裡漂浮的都是茶葉末。劉誠雖然皺了皺眉,卻還是把茶喝了下去,還大聲讚道:“好茶!”
周衛國沉默良久,終於說道:“你有多少閒錢?”
劉誠一拍大腿,說:“這就對了嘛!我就知道文少爺一定是個識時務的人!”
看見周衛國冷冷的目光後,劉誠立刻停止廢話,說道:“一千五百塊銀元!”
周衛國說:“你的條件?”
劉誠說:“我只要三成分紅!”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一成半!不還價!”
劉誠一咬牙,狠狠說道:“成交!”
第七節
陳府,陳禮和書房中。
此刻書房中有三人,除了陳禮和、陳福,第三人赫然竟是劉誠!
書房門關上後,陳禮和看了眼劉誠,首先開口說道:“交代你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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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誠諂笑着說:“陳老闆交派下的事,在下自然是竭盡所能了。”
陳禮和淡淡地說道:“我只想知道結果。”
劉誠說:“周衛國己經收下那一千五百塊銀元了。”
陳禮和笑了,說:“收下了,那就好。看來他還沒有足夠的本錢!”
劉誠猶豫着說:“可是……周衛國只同意給一成半的分紅……”
說到這裡,劉誠偷眼瞧了瞧陳禮和的神色,見他眉頭微皺,趕緊說道:“陳老闆,其實我一開始可是開價要三成分紅的,但周衛國咬緊一成半不放,還說絕不還價,否則免談!我想起您吩咐過,無論他開出什麼條件都接受,所習就答應了……”
陳列和擺了擺手,打斷了劉誠的話,說:“你放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點錢我陳禮和還不至於放在心上!”
劉誠暗暗鬆了口氣,說:“其實在下也知道陳老闆算無遺策,心中早已有定計,他周衛國又怎麼會是您的對手?您老……”
劉誠本己想好一大堆恭維話,但見陳禮和己經閉上了雙眼,根本就沒有要理自己的意思,所以只好仙仙地閉上了嘴。
陳福從頭至尾都沒有說話,所以劉誠這一閉嘴,屋裡立刻就靜了下來。
良久,陳禮和才睜開雙眼,對劉誠說道:“這件事你做得很好,記住,你今後就是周家紗廠的股東了。周衛國在紗廠做的任何事,你都有權利知道。”
劉誠趕緊說道:“請陳老闆放心,只要在下知道的,陳老闆就一定會知道!”
陳禮和點了點頭,說:“好了,你可以走了。事成之後,周家紗廠的那些股份,就算是你的報酬吧。”
劉誠雙眼立刻發亮,連聲說道:“謝陳老闆!謝陳老闆!……”
陳禮和又冷冷地說道:“可事情要是因爲你而出了什麼差錯,又或是泄露了一星半點,我想結果會怎樣就不需要我多說了吧?”
劉誠心中一寒,肅聲說道:“在下明白!”
陳禮和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劉誠頓時會意,趕緊躬身退出了書房。
劉誠走後,肅立在陳禮和一旁的陳福終於開口,說:“老爺,這麼大的事您交代那敗家子辦,會不會出什麼紕漏?”
陳禮和笑了,說:“這個敗家子放在周衛國身邊,豈不正好合適?再說,他和周衛國以前就認識,想必周衛國對他也會少些戒心。”
陳福說:“周家和劉家以前雖然有交情,但小的擔心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禮和搖了搖頭,說:“這事該操心的是周衛國,不是我。”
陳禮和頓了頓,又緩緩說道:“不過,我真的沒想到,我們以一千五百塊銀元入股,竟然只能分得一成半的分紅。這麼說來,加上我們的那一千五百塊銀元,周衛國現在竟然有一萬塊銀元的本錢?!這怎麼可能?短短的三天,他從哪裡借來的那八千多塊銀元?”
陳福說:“小的打聽過了,這幾天周衛國幾乎跑遍了周家以前在蘇州的那些世交,但似乎沒有哪家願意借錢給他。不過……”
陳禮和皺眉道:“不過什麼?”
陳福面有憂色地說:“今天上午周衛國離開後,我們的人一直跟着他,後來發現他被警備旅劉志輝旅長給接走了。”
陳禮和一驚,說:“什麼?劉旅長?”
陳福躬身說道:“請老爺恕罪,這事小的上午就知道了,可小的原本以爲那周衛國既然是復員回家,以前說不定和劉旅長也認識,劉旅長找他敘敘舊也沒什麼。再說,生意上的事,那劉旅長就算要幫忙也無從下手,所習就沒有在意,可現在想起來,他的本錢,十有八九就是劉旅長借給他的。”
陳禮和跌足道:“糊徐!這事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他的錢要真是劉志輝借給他的我倒不擔心!怕就怕……”
陳福疑惑地說:“老爺的意思是……?”
陳禮和說:“你想啊,那劉志輝雖然身爲旅長,但平素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從不收受禮品賄賂,他哪來的那麼多錢借給周衛國?”
陳福說:“可劉旅長不是馬上就要成湯司令的表侄女婿了嗎?他沒有那麼多錢,湯司令有啊!”
陳禮和嘆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了!湯炳權的爲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十足的無利不起早!如果沒有利益,他憑什麼讓劉志輝把錢借給周衛國?八千多塊銀元啊,那可不是個小數目!他嫁表侄女給劉志輝是爲了拉攏劉志輝,那他借八千多塊銀元給周衛國又是爲了什麼呢?”
陳福試探着說:“難道也是爲了拉攏?可週衛國只不過是個復員回家的丘八,有什麼值得湯司令拉攏的?”
陳禮和苦笑道:“就是因爲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所以我才擔心。商場如戰場,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現在,我不就是‘不知彼而知己’嗎?”
陳福安慰道:“老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雖說商場如戰場,可商場畢竟和戰場不同。那周衛國就算得湯司令看重,頂多是會打仗,說到做生意,他一個新手難道還能跟老爺比?”
陳禮和說:“話是這麼說,可他既然認識劉志輝,這事總是多了變數。”
陳福笑了,說:“老爺,您這可就是多慮了。別說只是一個劉志輝,就算加上湯炳全又怎樣?蘇州場面上的人都知道,湯炳全的後臺是軍統的戴老闆,戴老闆在的時候,固然是棵參天大樹,湯炳全倚靠着這樣一棵大樹在蘇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大家也無話可說。可如今戴老闆早已駕鶴西遊(戴笠於1946年3月17日從北平飛往南京時因飛機失事死於岱山),湯炳權和軍統新任的毛局長可沒什麼交情。沒了戴老闆和軍統這棵大樹,他湯炳權的風光日子早就到頭了!我們是買賣公平的生意人,蘇州又遠離戰事,軍隊無權干預地方政務,湯炳權一個失了後臺的警備司令,能把我們怎麼樣?其實說到底,我們和王市長打好關係纔是根本。聽說王市長可是光復後重慶直接委派過來的,背景深厚,可以直達天聽!我們只要靠上了王市長,他湯炳權一個過氣的警備司令又算得了什麼?還有,您忘了,前幾天周衛國不是還得罪了王市長的小舅子嗎?王市長能這麼容易放過周衛國嗎?周衛國現在是身不由己,他既然要做好人,就要解決那上千工人的生計,而要解決那些工人的生計,他就必須開工廠,做生意。而只要他生意賠了,以他的性格,再爲了周家的虛名,他一定不會丟下那些工人不管,到時候,他還不是隻有來求我們收留那些工人?真到了那時候,我們提出的什麼條件周衛國敢不答應?”
陳禮和想了想,緩緩說道:“你說的是。看來是我多想了。不過周衛國那邊的動靜你要時時給我留意着。”
陳福說:“老爺放心,周衛國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我們佈下的眼線!”
陳禮和點了點頭,說:“陳福,你的大功,老爺不會忘記的。”
陳福趕緊躬身說道:“小的能有今日,全靠老爺栽培,不敢居功!”
陳禮和看着陳福,滿意地笑了。
※※※
可是隨後幾天,陳禮和得到的回報竟然都是——“周衛國在看書!”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回報時,陳禮和還奇怪地問陳福:“看書?周衛國看的都是什麼書?”
陳福回答道:“聽說都是和紡織有關的書。”
陳禮和聽後,忍不住大笑,說:“看來這周衛國還真是想子承父業,不過現在纔開始做功課不嫌太晚了點嗎?”
陳福也笑道:“他倒是好學得很,可做生意要是光看幾本書就能學會,我們這些生意人也不用混了,直接找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
陳禮和說:“他要是做別的生意我還有些擔心,可他既然己經下定決心要做紡織生意,那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陳福說:“是啊,現在的周家哪裡還有當年執蘇南紡織業牛耳的風光?不說別的,去年光是蘇南的絲、棉、麻這些原料,我們陳家就收購了超過七成!今年可能會更高!只要我們牢牢掌握住這些紡織原料,他周衛國怎麼紡紗織布?既沒有原料又沒有產品,他拿什麼和我們競爭?”
陳禮和笑道:“那就由得他折騰去吧,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把周家敗成什麼樣!”
這以後,再得到周衛國閉門讀書的回報,陳禮和都是一笑置之。
※※※
幾天以後,周衛國終於開始做生意了。可他做的頭兩筆生意卻怎麼看也不像和辦紗廠有關,這讓陳禮和頗有些摸不着頭腦,因爲這兩筆生意是:第一筆,買進一家酒鋪;第二筆,買進500根粗毛竹。這兩筆怎麼看都八竿子也打不着關係的生意讓陳禮和想了整整一個晚上也沒想明白,最後,他不得不放棄再想下去,同時在心裡感慨,敗家子做起生意來的確讓人想不透!
※※※
又過了兩天,周衛國做了第三筆生意。這回傳回的消息是他竟然和印刷廠聯繫,要印製一批書,據說己經付了定金,甚至都己經開始製版了,不過由於周衛國和印刷廠籤的合同裡有印刷廠對書的內容保密這項,所以目前還不知道是本什麼書。
周衛國竟然要印書這更是讓陳禮和摸不着頭腦。不過周衛國這批書只印一千冊,陳禮和思來想去也想不出這一千冊書對他會有什麼影響,更不明白這一千冊書和辦紗廠有什麼聯繫,所以到最後只好又把這件事歸爲周衛國的異想天開。
※※※
讓陳禮和更意想不到的是,周衛國做的第四筆生意竟然是買進一個大鍋爐!
陳禮和發誓,到目前爲止,他從來也沒有聽說過辦紗廠需要買進周衛國做的這四筆生意中的任何一樣東西!
周衛國做的第五筆生意終於讓陳禮和感興趣了。因爲周衛國這次買進了兩千卷棉紗、一百匹粗布和一百斤棉花。
周衛國能買到兩千卷棉紗、一百匹粗布和一百斤棉花陳禮和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對於蘇南甚至只是蘇州的紡織業來說,這些東西也實在算不上什麼大數目。但在得知周衛國購買的這批棉紗的細度後,陳禮和再次陷入了苦思。
“你說周衛國買進的這批棉紗只是細度爲十六支的普梳紗(一磅即454克重的棉紗,長度爲840碼即768.096米時,紗的細度爲一支。細度是16支,即每磅紗的長度是16X840碼。棉紗的支數越高,以之織成的棉布就越密、越柔軟、越堅實。細度16支屬粗支紗。普梳紗指沒有經過精梳工序的紡紗工藝紡成的環錠紗)?”陳禮和吃驚地問道。
陳福點了點頭,說:“是的。十六支的普梳紗。不過他買的那一百斤棉花倒都是好棉花。”
陳禮和皺眉道:“十六支的普梳紗連平布都織不了,他買進這麼粗的棉紗幹什麼?總不會是因爲這樣的棉紗最便宜吧?可要是他貪圖便宜,爲什麼棉花又都是精棉?但只有一百斤的棉花,就算再好,又能幹什麼呢?還有,他買的那一百匹粗布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他還能把粗布變成精紡布?”
陳福搖搖頭,老實說道:“老爺,這些小的就不知道了。”
但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個解釋:“也許這位周家少爺紡織方面的書還看得太少,或者是根本就沒看懂吧?”
說完,陳福不由被自己的這個解釋逗笑了。
陳禮和也頗爲認同這個解釋,所以他也笑了。
※※※
周衛國做的第六筆生意在陳禮和聽來總算正常了很多,因爲這回周衛國買進了四臺紡織機。不過在聽說了這四臺紡織機的型號後,陳禮和徹底放心了,因爲這種型號的紡織機因爲紡出的布太疏,他的紗廠早就不用了。
但聽說周衛國調節的紡織面料密度後,陳禮和還是忍不住問陳福:“經紗密度二十,緯紗密度二十?(面料長度方向1英寸內紗線的排列根數爲經紗密度,寬度方向1英寸內紗線的排列根數爲緯紗密度)這是什麼布?就算粗布也至少要經紗六十四,緯紗四十啊!”
陳福說:“是啊,我們紗廠的織布機都調成了經紗一百零八根,緯紗五十八根,織出的都是精紡布,周衛國用經紗二十,緯紗二十,難道他是想用織布機織出漁網?”
說完,陳福忍不住笑了。
陳禮和也笑了,說:“算了,這個周衛國做的事我們都不明白。想來連他自己都不怎麼明白。這種人要是也能做成生意,那老天真是沒眼了。”
陳福突然向陳禮和躬身說道:“恭喜老爺!”
陳禮和一愣,隨即微笑道:“何喜之有?”
陳福說:“周家出了周衛國這個做生意的蠢材,老爺的心願豈不是旦日就能達成?”
陳禮和哈哈大笑,說:“陳福,你可真會說話,不過,事情還沒成功之前,我們總還不能大意。”
話雖這麼說,但在陳禮和的心中,周家大宅早已是他囊中之物了,所以這次,他笑得實在是暢快之至。
所以幾天以後,當陳禮和聽說周衛國從外地訂購的一批藥材和橡膠到了之後,就再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了。
但陳禮和沒有注意到的是,在這批貨物運抵周家工廠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從周家工廠傳出。
※※※
這些天周衛國的一連串舉動就連劉志輝也看得莫名其妙,這一天,他終於忍不住登門拜訪周衛國。
兩人在周衛國的書房坐定後,劉志輝立刻開口問道:“學長,聽說您最近忙前忙後的,做了不少生意,可就是沒人知道您究竟在幹什麼。”
周衛國說:“因爲有句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的話前幾天我終於弄明白了!”
劉志輝奇道:“什麼話?”
周衛國說:“商場如戰場!這個比喻真是再形象不過了。生意場上的陰謀詭計、爾虞我詐,比起戰場上那是隻多不少!但這些我都不在乎。經商我雖然不在行,可打仗我在行。我用打仗的方法來經商總是沒有錯的。既然是打仗,保密工作就一定要做好,你總不能讓你的對手知道你下一步要幹什麼?你的主攻方向是哪裡?你的兵力、火力如何配置吧?”
劉志輝笑了,說:“志輝明白了。學長將商場視如戰場,定將揮灑自如,所向披靡!”
周衛國笑笑,說:“志輝,你今天來得正好,我本來也要找你的。”
劉志輝說:“學長找我有什麼事?”
周衛國說:“有兩樣東西給你看。”
說着,周衛國從書桌上拿起一本書,遞給劉志輝,說:“志輝,你先看看這個。”
劉志輝接過書後,立刻聞到一陣油墨的味道,這書顯然是新印製的。
劉志輝仔細看了看,只見這書並不厚,書的封面印着六個大字“戰傷急救手冊”。劉志輝心中一動,立刻將書翻開,首先看到的是目錄,列出的有“彈片傷、槍彈傷、衝擊傷”等各種戰傷名稱,再翻到內容,只見每一頁都寫有一種戰傷的急救處理方法,還配有繪圖。劉志輝越看臉上的神色越是凝重,翻到最後,劉志輝忍不住激動地說道:“學長,這本手冊您是從哪裡弄來的?”
周衛國說:“這裡面的內容都是我根據以前部隊裡各種戰傷的救治經驗總結的,前幾天纔剛剛印製出來。裡面的圖也是我自己畫的,可能畫得不好,但肯定能讓人看懂。你覺得這本手冊怎麼樣?”
劉志輝感嘆道:“這本手冊真是太好了!言簡意賅,各種急救處理方法簡單有效,再加上圖文並茂,就連不識字的人都能看懂。如果大範圍配發,一定可以大大增加傷員的救治成功率,大量減少部隊的傷亡。學長,您開個價吧,這種手冊您有多少我們就要多少!”
周衛國笑笑,沒有直接回答劉志輝的話,而是從書桌的抽屜裡又拿出一個粗布包,遞給劉志輝,說:“志輝,你再看看這個。”
劉志輝接過布包,立刻打開。
周衛國解釋道:“志輝,這是個急救包,裡面共有兩卷繃帶;十塊紗布;一包共二十根棉籤;一根橡皮止血帶;一小瓶藥用酒精,純度百分之七十;一包雲南白藥,專治金創出血。急救所需的東西,這個急救包裡基本都有了,而且除了酒精、止血帶和雲南白藥,包裡的東西都經過鍋爐高溫梢毒,可以直接使用。你說,這個急救包怎樣?”
劉志輝讚道:“這急救包可比後勤配發的單兵急救包實用多了!”
劉志輝說完,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說:“學長,難道這些天您的工廠就是在生產這些東西?您不是要重開紗廠的嗎?”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我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如果硬要開紗廠,哪裡是蘇州這些老闆的對手?所以前些天我就放棄開紗廠的想法了!至於生產急救包,那是因爲從軍以來,我就發現我們中國軍隊的急救包太簡陋了,普通戰士對戰傷急救知識的瞭解也太少,這直接影響到我們中國軍隊的戰傷救治成功率。而戰傷救治成功率的每一個百分點,就意味着成百上千的傷員!成百上千條的命!所以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怎麼改進單兵急救包和宣傳戰傷急救知識。這種急救包和印製的這些手冊只是我做的第一步,如果有可能,我會進一步改進!”
劉志輝急切地說:“學長,這樣的急救包和急救手冊您手頭有多少?我們想立刻訂購一批,您知道,北邊仗打得兇……”
說到這裡,劉志輝不由有些尷尬地停了下來。
周衛國淡淡地說:“我知道,這也是我唯一能爲他們做的事情了。不過這種急救包我只試生產了五千個,書也只印了一千冊。”
劉志輝說:“學長,這五千個急救包和一千冊《戰傷急救手冊》我都要了,價錢多少?”
周衛國沉吟着說:“志輝,你說,五千個這樣的急救包加一千冊《戰傷急救手冊》,我一共賣兩千塊銀元,算不算貴?”
劉志輝說:“不貴!學長,我再向您訂一萬個急救包和兩千冊《戰傷急救手冊》,貨款明天我就讓軍需處給您送過去。這批急救包如果用了效果好,今後我們可能還要訂更多,就不知您什麼時候能交貨?”
周衛國想了想,說:“生產第二批急救包的原料我們還有,最多五天之後就可以交貨!但以後的就不好說了,畢竟原料……”
劉志輝說:“好!學長,就這麼說定了!原料的問題您不必擔心,這是軍需,誰敢爲難您?除非他不要腦袋了!”
第八節
陳府,陳禮和書房中。
此刻在書房裡的,還是陳禮和、陳福和劉誠三人。
書房門剛關上,陳禮和就用力一拍書桌,對劉誠說道:“劉誠,你做得什麼股東?周衛國現在日進斗金,你竟然連周衛國賣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劉誠苦着臉說:“陳老闆,不是在下不想打聽,實在是這些天周衛國防得嚴啊,工廠我根本就進不去,又怎麼可能知道他生產的是什麼?”
陳禮和沉着臉說:“你是股東,怎麼連工廠都進不去?”
劉誠說:“我對看門的工人也是這麼說的,可他們說,他們不管什麼股東不股東,只認少爺一個人——就是周衛國了——沒有周衛國的吩咐,誰也不讓進!”
陳禮和說:“那你不會向周衛國提出要求嗎?”
劉誠說:“我提了啊,可週衛國說,我是股東,沒必要知道工廠生產的是什麼,只要每年按時領取分紅就是了!我後來再問他,他就不耐煩了,說如果我再幹擾他做生意,他就把我的股金退還給我,再不和我合夥做生意了。他都這麼說了,您說我還能怎麼樣?難道真逼得他翻臉退還股金?而且……”
劉誠看了眼陳禮和的臉色,不敢說下去了。
陳禮和沉聲說:“而且什麼?”
劉誠說:“而且周衛國還說,當初我入股的時候談的條件裡,根本就沒有了解工廠生產產品細節的權利!”
陳禮和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叫你辦的事情就辦成這樣?難道我那一千五百塊銀元就僅僅是用來讓你入股領取分紅的?我的吩咐難道你都忘了嗎?”
劉誠委屈地說:“陳老闆,您當初可只是要我打聽周衛國怎麼做生意的,至於他工廠生產什麼,您可沒要我打聽,而且當初您不也說了嗎,只要讓周衛國收下這些股金,無論他開出什麼條件都接受。既然這樣,我當初自然不會多事提出額外的條件以免被他一口回絕。”
陳禮和一時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沒錯,當初他是說過這樣的話,可當初所有人不都認爲周衛國要重開紗廠嗎?既然是開紗廠,那生產什麼不是連傻子都知道,還用得着再打聽嗎?現在明明人人都知道周衛國開的不是紗廠,又連着和警備旅簽了兩筆合同,卻連他生產的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怎不讓陳禮和心急如焚?
眼看着劉誠一臉無辜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陳禮和心中的煩悶更甚,一揮手,說:“好了,既然不是你的問題,那你可以走了。”
劉誠如蒙大赦,立刻告辭離開。
劉誠走後,陳禮和強忍怒火看向陳福,冷冷地說:“陳福,你呢?你有什麼話說?你不是說你在周衛國的工廠布了眼線嗎,現在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你布的眼線都哪裡去了?你的消息又在哪裡?”
說到後來,陳禮和的聲音忍不住又大了起來。
陳福趕緊說道:“老爺息怒!老爺息怒!”
陳禮和怒道:“息怒個屁!你給我解釋清楚!”
陳福小心翼翼地說道:“老爺,小的的確派了眼線在周衛國的工廠裡,前些天他也都傳了消息回來,而且消息和劉誠說的一致。可不知道爲什麼,自從前些天那批藥材和橡膠到貨後,周衛國的工廠看守就變得異常嚴密,裡面的工人都不準進出,您剛剛也聽劉誠說了,他身爲股東都進不去,何況是外人?我們的消息連傳進去都不能,更不用說傳出來了!自從周衛國賣出第一批貨物後,那就更不得了了,警備旅乾脆以周衛國生產軍需品爲由派人守衛他的工廠,每次出貨也都有警備旅的人護送,我們就是想打探也無從入手啊!”
陳禮和咬牙道:“軍需品!周衛國這段時間做的生意哪一樣是我們不知道的?酒鋪、毛竹、書、鍋爐、粗棉紗、粗布、棉花、老掉牙的紡織機、藥材、橡膠,這些東西里面,唯有橡膠特別一點,但就連這特別的橡膠周衛國也不過只買了幾百斤,憑着幾百斤橡膠和這些上不了檯面的東西他怎麼可能生產出大批的軍需品?我不管你有什麼困難!三天之內,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給我弄明白周衛國究竟賣的是什麼!”
陳福面有難色地說:“老爺,這個……”
陳禮和冷冷地說:“還有,三天耽後,我要看到周衛國工廠裡生產的東西擺放在我的桌上!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陳福只好無奈地應道:“是!”
隨後躬身退出了書房。
※※※
這幾天,周衛國一直待在工廠裡,和工人同吃同住。
現在己經是和劉志輝見面後的第五天,昨天劉志輝訂購的那兩千冊急救手冊己經印好直接被劉志輝派人接收運走了。而第二批一萬個急救包昨天也己經發出了九千個,日工廠現在的生產效率,剩下的一千個急救包最多今天中午就可以完工。這筆生意也可以說圓滿成功了!這批貨出完,除去投資和成本,前後共有一千多塊銀元的盈利!應該可以緩解一下資金的緊張了。如果軍方繼續訂購的話,生產成本還將進一步下降,利潤也將進一步增加。
這些錢周衛國倒是賺得心安理得,因爲據他所知,以前軍方採購的急救包不但東西比自己工廠生產的急救包要少,價格還要貴上三成!只要軍方不是傻瓜,就沒道理不採購他生產的急救包!至於以後生產所需的原料,反正都很普通,再加上劉志輝的保證,又是生產軍需品的原料,就是想出問題也難!
如果說有什麼讓周衛國不滿意的,那就是前些天欺騙劉誠的事情了。其實那天周衛國手頭的本錢只有從劉志輝那借來的十根金條和之前籌的錢,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千塊銀元!劉誠一下子就入股一千五百塊銀元,可算是解了周衛國資金不足的燃眉之急了!但出於對劉誠的戒備心理,周衛國開口只給他一成五分紅,明上劉誠產生自己有一萬塊銀元本錢的錯覺,同時,也讓他覺得自己並不急需他的這筆股金。誰知道劉誠對做生意一竅不通,竟然連合夥人有多少本錢都不瞭解清楚就輕易相信了自己同意了這個條件。劉誠爲人雖然無恥,但自己連他都騙,豈不是更無恥?而且爲了對工廠的生產保密,自己屢屢拒絕了他想要知道自己工廠生產什麼的要求,甚至還說了要退還他股金這樣的狠話,想起這些,周衛國心裡就有些不自在,不由苦笑着喃喃道:“看來我還真是沒有當奸商的潛質啊!”
隨即決定,等資金週轉過來後就先把股金還給劉誠,今後每年再給他一成五的分紅以作補償!
中午時分,一個四十出頭的工人進了周衛國的辦公室,向他彙報道:“少爺,最後一批貨好了,己經放進了鍋爐裡,半個小時後就能出爐,再加上冷卻、裝包的時間,下午兩點左右就可以通知劉旅長接收了。”
這工人名叫李青山,念過點書,以前在周家紗廠裡就管着一條生產線,在工人裡又有威望,所以周衛國現在讓他當了副廠長,專門負責抓生產。工廠現在能如此順利地運轉,李青山功不可沒。
周衛國高興地說道:“太好了!青山,除了值守的人,讓大家都吃飯去吧,下午警備旅接收貨物之後,所有人放假半天!大家累了這麼多天,也該歇歇了。對了,午飯有紅燒肉!”
李青山大聲應了聲“是”,興高采烈地出門了。
李青山離開後不久,外面的車間裡就傳來了一陣歡呼聲,想來是他把周衛國的話傳達下去了。
午飯後,周衛國正在辦公室裡擺弄着一個藤編的箱子,就見劉志輝推門走了進來——劉志輝身份特殊,當然是屬於可以自由進出工廠的人了。
周衛國見是劉志輝,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說:“志輝,坐,怎麼今天有空到我廠裡來?”
劉志輝說:“我路過這裡,順便進來看看學長有沒有什麼新的產品。”
周衛國笑道:“你來得可真巧,來,我給你看幾樣東西。”
說着,打開了那個藤編的箱子。
劉志輝好奇地走了過來。
周衛國指着那箱子說:“這是我專門爲衛生兵設計的急救箱,尺寸爲五十、三十、三十公分。考慮到既要輕便,又要易於生產、價格合適,方便大量採購等要求,我採用的是藤編箱。這急救箱裡面有普通急救包裡的所有東西,而且繃帶、紗布、棉籤、酒精、雲南白藥等物品都是普通急救包的五倍數量!另外,急救箱裡還有聽診器一個,體溫計一支,小手電一個(急救時檢查瞳孔用),注射器兩副,止血帶一條,縫合包一個,內有手術刀、手術剪、持針器各一把、鑷子兩個、止血鉗四個、曲針四枚和棉線兩卷。急救箱裡還預留了放置嗎啡、盤尼西林等藥品的空間,因爲這些藥品都是軍管品,我就不提供了。箱外的皮帶可以捆紮兩副上肢夾板,兩副下膚夾板,用於四膚受傷後的臨時固定。”
劉志輝兩眼發亮,說:“這可是好東西啊,我要了!”
周衛國笑道:“你別急,我還沒說完呢,這種急救箱成本比較高,所以每個至少要賣三塊銀元!”
劉志輝說:“這麼好的東西才賣三塊銀元,物超所值!我先訂購兩千個。”
周衛國說:“這麼多?那原料你要幫我想辦法。”
劉志輝爽快地說道:“沒問題,學長,您把需要的東西列個單子,我來想辦法。”
周衛國笑道:“志輝,你這麼幫我就不怕別人說你以權謀私?”
劉志輝正色道:“學長,我雖然敬重您,可真要爲了您以權謀私,這種事我卻也做不出來,若不是您廠裡生產的東西價廉物美,是我們急需的東西,我也不敢輕易答應!”
周衛國點點頭,說:“我知道。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
說完,又拿出一卷東西,遞給劉志輝,說:“志輝,你再看看這個。”
劉志輝接過那捲東西后,入手竟有些沉重,仔細看過去,見似乎是一卷繃帶,不過這卷繃帶比普通繃帶要寬得多也要厚得多,而且光從份量上就可以斷定不是普通繃帶。
劉志輝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提起來了,說:“學長,這又是什麼東西?”
周衛國說:“這叫石膏繃帶。”
劉志輝說:“石膏繃帶?做什麼用的?”
他雖然看不出這個石膏繃帶有什麼作用,但卻明白周衛國既然把這個給他看,就一定有他的用意,所以這麼問。
周衛國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又拿出一卷東西遞給了劉志輝,這回劉志輝接過後,入手卻是輕飄飄的,劉志輝仔細看過去,見這卷東西寬度和那石膏繃帶相當,厚度卻不如那石膏繃帶,而且看材質,竟然像是棉花做成的。
劉志輝愕然看向周衛國,說:“學長,這是不是棉花?”
周衛國點頭道:“原料是棉花,不過被壓扁了又捲成了卷,所以我叫他棉紙。”
劉志輝說:“棉紙?這又是做什麼用的?”
周衛國微笑着說:“你別急,我給你演示一遍你就明白了。不過這演示需要借用你一個警衛。”
劉志輝指了指一個警衛,那警衛立刻上前。
周衛國吩咐工人打來了一盆水,放在桌上,又從急救箱中取出兩卷繃帶放在一邊,隨後叫那警衛將右手衣袖折起露出前臂,用手量了他前臂的長度後,將那捲石膏繃帶打開,反覆按比量得的長度稍長來回摺疊了有十一二層,做成了一個石膏繃帶條,又打開棉紙,量取了石膏繃帶條兩倍長的一段撕下放在一旁。隨後將石膏繃帶條對向捲起,放進水盆中。待石膏條浸透水後,周衛國沿石膏條橫徑將水擠出,又將石膏條放在桌上攤開,還用手掌將石膏條的兩面都抹平了,這才用剛剛量取的綿紙沿石膏條長軸將石膏條包好,隨後將帶有棉紙的石膏條放在了那警衛的前臂背側,接着打開繃帶纏繞了起來。
繃帶纏好後沒多久,那警衛就驚道:“好熱!”
周衛國笑道:“沒事,石膏幹固的時候會放熱,不過你放心,不會燙傷你的!”
又過了幾分鐘,那警衛果然說道:“現在不怎麼熱了!”
這時,周衛國用手指彈了彈綁在那警衛前臂的石膏,石膏發出“嘣嘣……”的聲音。
劉志輝吃驚地說道:“怎麼是硬的?”
周衛國微笑道:“現在雖然是硬的,但強度還不夠,據我測試,這石膏大約半小時後才能徹底幹固。那時候的強度就足夠維持固定了。這種石膏繃帶原料很普通,只需要普梳棉紗織成的繃帶再加上熟石膏粉就行了,石膏繃帶可明良據實際需要,做成長短不一的石膏條,再加上繃帶纏繞,可以有效固定受傷的膚體。真正的成本低,作用大!”
劉志輝連連說道:“這個,真是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周衛國笑道:“這石膏繃帶看起來神奇,其實說穿了就一文不值了。”
劉志輝說:“學長,那您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周衛國說:“其實這石膏繃帶的原理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化學反應,就是熟石膏粉吸水後的重新結晶,至於繃帶,那是和鋼筋棍凝土中的鋼筋一樣起着加強的作用。”
劉志輝感嘆道:“學長,您發明的這東西可真是方便!”
周衛國搖搖頭說:“你這可就是高擡我了,這東西算不上是我發明的。”
劉志輝奇道:“那是誰發明的?”
周衛國說:“這東西其實是我以前看軍醫們做過,現在依葫蘆畫瓢而己。不過他們是臨時要用的時候才找來寬繃帶打開,在每一層撒上石膏粉製成,我現在只不過預先做好,方便到時候直接取用罷了。不過這種石膏繃帶有個缺點,那就是運送儲存時必須保持乾燥,如果進了水,那就沒用了!”
劉志輝讚道:“比起這東西的優點,這個缺點實在算不上什麼!後勤倉庫要是連防水都做不到,那他們也都該被送上軍事法庭!這種好東西我一定要後勤訂購!有好幾次我都親眼見到受傷的弟兄在往後方醫院送的路上因爲受傷的膚體晃來晃去,嘆至於最後痛暈過去的!要是早有了這些石膏繃帶,先將受傷的膚體固定好後再搬運,這些弟兄就不用受這麼大罪了。”
周衛國點頭道:“這正是我想要生產這種石膏繃帶的初衷!”
劉志輝突然苦惱地說道:“學長,跟您認識越久,我就越發現我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那以後我不是越來越沒有自信,您說這可怎麼辦?”
周衛國“呸”了一句,說:“少貧嘴!”
劉志輝呵呵笑了,說:“這都被您看出來了!”
隨後脫口而出:“學長,您的聰明才智光用在這些醫療用品上太浪費了,您實戰經驗豐富,還不如下力氣幫我們改進改進武器……”
周衛國默然不語。
劉志輝突然醒悟,尷尬地一笑,連連拍着自己的腦門說:“對不起學長,我忘了……”周衛國笑笑,沒有再說話。
這時,李青山突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走到周衛國身邊後低聲說道:“少爺,廠裡出了點事。”
第九節
周衛國皺眉道:“什麼事?”
李青山看了劉志輝等人一眼後,欲言又止。
周衛國說:“說吧!劉旅長又不是外人。”
李青山猶豫片刻後,終於一咬牙,說道:“少爺,咱們廠裡面,出內賊了!”
周衛國皺眉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青山說:“剛剛工人們都在吃飯的時候,值班的工人突然發現有人鬼鬼祟祟地從倉庫裡出來,值班的工人逮住他一看,見他懷裡鼓鼓囊囊的,一搜他,發現他懷裡竟然藏了一包貨!”
出於保密的考慮,周衛國並沒有特地向工人們解釋他們生產的是急救包,不過工人們也都不在意這個,對他們來說,無論工廠生產的是什麼,都只是“貨”而己。
周衛國眉頭皺得更緊了,卻沒有說話。
李青山繼續說道:“值班工人不敢耽擱,立刻就向我彙報了這件事。可這事該如何處置我也不敢做主,所以只好向少爺彙報了。”
周衛國說:“你有沒有問他爲什麼要藏一包貨?”
李青山說:“問過了,可他死活都不肯說。”
周衛國想了想,說:“這工人是老紗廠的人嗎?叫什麼名字?平素爲人怎麼樣?家裡情況怎樣?”
李青山說:“這工人名叫大山,是老紗廠的工人,平素爲人老實,孝敬父母,幹活利索又能吃苦,老爺以前還教過他識字。他家裡有父母和一個弟弟,父母身體都不好,弟弟在外地念書,家裡全靠他一個人撐着……我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
周衛國沉吟着說:“這樣……青山,你把人帶到這裡來吧,我想親自問問。”
李青山應了一聲,正要往外走,周衛國又叫住了他,問道:“這件事廠裡面知道的人有多少?”
李青山說:“除了值班的四個工人就只有我知道。當時其他工人都在吃飯,大山人緣又好,值班工人查出他身上藏了貨後也沒有聲張,直接就找到了我。我想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就直接彙報少爺了。”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這件事你做得很好。告訴值班的工人,這事要注意保密,在弄明白之前,對誰也不要說!”
李青山說:“明白。”
隨後轉身出了門,不一會兒,就帶回了一個工人,想來就是那偷藏貨物的大山了。大山見到周衛國後,立刻滿臉通紅,再看到劉志輝,臉色又一下子白了,隨後就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周衛國走到大山面前,溫言說道:“大山,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要藏那包貨?”
大山擡頭看了眼周衛國,又羞愧地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周衛國又說:“我聽青山說你平素爲人老實,孝敬父母,幹活利索又能吃苦,所以我覺得很奇怪,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一包貨能賣幾個錢?連你在我周家工廠做工一個月的工錢都抵不上!可如今爲了這包貨,你卻有可能失去現在的工作,還有可能一輩子背上一個‘賊’的壞名聲。這一切,你覺得值嗎?”
大山還是沒有說話,但身體卻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周衛國繼續說道:“大山,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家裡有什麼困難,所以纔想拿一包貨去換錢?你放心,如果你家裡真是有什麼困難,就說出來,我不但不會怪你,還會想辦法幫你。”
見大山還是不說話,在一旁的李青山急了,上前幾步握住大山的肩膀,大聲說道:“大山,你平素也是一條漢子,怎麼現在一點擔當都沒有?貨是在你身上搜出來的,當時在場的有四個人,你一聲不吭又能怎麼樣?你也是老紗廠的老人,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說,老爺虧待過我們嗎?光復以後,沒有人瞧得起我們,沒有人請我們做事,只有少爺對我們好,請我們做事,是少爺給了我們活路!周家對我們恩重如山!你怎麼能做出這種狼心狗肺的事情?你說,你這麼做對得起老爺,對得起少爺嗎?”
大山還是不說話,但眼中卻有淚水流下。
周衛國嘆了口氣,對李青山說道:“算了,青山,放開他吧。我相信他肯定有苦衷,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吧!”
李青山鬆開大山,感激地對周衛國說:“少爺,您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告訴那幾個值班的工人,把貨放回倉庫,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說完,周衛國又看向大山,說:“大山,你能不能向我保證,這種事以後再也不會發生?”
大山難以置信地看着周衛國,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周衛國面前,大聲說道:“少爺,你打我罵我吧,我對不起老爺,對不起你,我不是個東西啊。……”
周衛國沉聲說道:“大山,起來說話。男子漢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在其他人面前,怎能隨便下跪?”
大山一咬牙,用力站了起來,哽咽着對周衛國說道:“少爺……這事……是陳府管家……陳福……讓我乾的。”
周衛國眼前立刻浮現出陳福那狡猾圓通的模樣,想了想後,說:“你爲什麼要爲他做這事?”
大山說:“少爺,其實,我爲他做的還不止這件事。從我們第一次去找你開始,我就在爲他做事了。這段時間你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向他彙報,只不過從前些天開始廠裡天天加班,又不許我們離開工廠,我纔沒機會向他彙報。但今天早晨,我娘來看我的時候,給我帶了封信,說是陳管家給我的,我看了信,信裡要我在三天之內無論如何都要送一包貨送出去!”
聽到這裡,李青山忍不住大怒,說:“大山,少爺生意上的事你怎麼能隨便告訴別人?你這不是當了別人的探子嗎?”
大山說:“我知道這麼做對不起老爺,對不起少爺,可是,我也沒法子啊……”
李青山說:“你說,你怎麼就沒法子了?”
大山說:“前段時間,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我弟弟也退了學,從學校回來了。跟着,我娘又生了病,我到處借錢都借不到,我娘眼看就要……後來,陳管家碰巧知道了這事,他一下子就給了我十塊大洋,讓我趕緊給我娘請大夫看病抓藥。因爲擡得及時,我孃的病很快就好了。我娘病好後,我就帶着用剩下的六塊大洋去感謝陳管家。當時我還想,用掉的四塊大洋不知什麼時侯能還他?可陳管家不但不要我還的那些錢,還又給了我十塊大洋,說是給我弟弟唸書用的。我不敢收這些錢,陳管家就說了,這些錢是陳老爺覺得我們家可憐給我的,讓我放心收下。我想起弟弟從學校回來後因爲沒書念天天在家裡躲着哭,就收下了這些錢。可我想,收人家錢總是要報答的,就問陳管家我能爲陳家做什麼。一開始,陳管家說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情,後來我發狠,說如果他不要我做什麼我就不收這錢,陳管家才說,陳老爺和過世的老爺是世交,如今少爺回蘇州了,陳老爺很想幫幫少爺,但少爺又不領情,所以他想讓我幫忙打聽少爺最近都在做什麼,好在必要的時候幫忙。剛好那時候我們這些工人正要第二次去找少爺,我就答應了。後來,從少爺對我們說他要辦工廠開始,無論少爺做什麼我都暗暗留意,找機會就向陳管家彙報,而每次我只要向陳管家彙報,他就給我錢,開始我不收,他就硬塞給我,後來我想起家裡的境況,也就不再推辭了。陳管家讓我做的這些事我本來一直以爲是因爲陳老爺關心少爺,所以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可今天看到陳管家的那封信我才發覺有些不對勁。但是,我欠陳管家的實在太多,就算明知不對,也只好咬牙幹這一回了!我原本打定主意,做完這次,就再也不找陳管家了,可沒想到……”
李青山忍不住接口道:“沒想到就被我們抓住了是吧?大山啊大山,你怎麼這麼糊塗?你怎麼不想想,你娘一生病陳福就知道了,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情?蘇州只要是做生意的,誰不知道陳福老奸巨猾,他給你這麼多錢還什麼都不要你做,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陳老爺如果只是關心少爺想要幫少爺,讓你打探消息爲什麼每次還要給你錢?你中了人家的圈套你還不知道?你看,這次你不就是明知不對也不得不做嗎?這就叫拿人手短!”
周衛國心中暗暗感慨。大山把前後的經過一說,不但自己看得出這是陳福設下的圈套,就連李青山都能看得出。可無論陳福出於什麼目的,他給大山的錢終歸是救了大山母親一命。設身處地想想,就算換了是自己,處於大山這樣的境地,只怕也會同樣失去思考和判斷力,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人窮志短的道理,周衛國前段時間算是徹底明白了。
劉志輝卻在一旁聽得義憤填膺,怒道:“這個陳禮和也太過分了!竟然指使下人行這種卑鄙手段!”
周衛國說:“志輝,你也不要生氣。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商場如戰場,戰場之上,互派密諜刺探對方軍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既然這樣,那麼商場上出現這種情況也就不足爲奇了。”
劉志輝說:“可您生產的是軍需品,他這麼做干擾了您,也就是干擾了軍需生產}他還要不要腦袋了?”
周衛國說:“志輝,事情還沒那麼嚴重。商場上的事情,就讓我用商場上的手段解決吧,你就別摻和進來了。”
劉志輝想了想,說:“學長,您說的對,這是商場上的事,我的確不便牽涉進來。不過,我今天把話放在這裡,您生產的都是救命的東西,如果陳禮和他真敢幹擾您的生產,那我一定不會對他客氣!就算我能饒他,前方浴血的將士都饒不了他!”
劉志輝說完,平息了一下怒火,說:“學長,如何處置這人是您廠裡自己的事情,我就不發表意見,先告辭了。”
周衛國點點頭,說:“志輝,你放心,這事我一定會處理好的。”
劉志輝帶人走後,周衛國的辦公室裡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李青山忍不住低聲向周衛國問道:“少爺,這事……?”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把貨放回倉庫吧,這件事暫時就這樣了。”
李青山說:“少爺的意思是……?”
周衛國看向大山,說:“大山,過去的事情就算過去了,我不會怪你。以後怎麼做,就看你自己的了。我還是那句話,我周家以前沒有,以後也絕不會虧待每一個工人!”
大山看着周衛國,說了句“少爺”,就痛哭失聲,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周衛國嘆了口氣,對李青山說道:“青山,帶他下去吧,告訴那幾個值班工人,這事我不希望還有別人知道!”
李青山趕緊應了一聲,隨後帶着大山出了門。事情能這樣解決,他也爲大山感到高興。
※※※
第二天下午,周衛國在辦公室裡突然聽到工廠外傳來好大一陣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聽來竟然至少有四五十輛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到了工廠外就漸漸小了下去,直到最後完全消失。周衛國驚訝地走出辦公室,正看見一行幾個軍官裝束的人在李青山的陪同下進了工廠。周衛國定睛一看,見當先一人正是劉志輝,便迎了過去,笑道:“志輝,你今天這麼大陣仗總不會還只是路過吧?”
劉志輝勉強一笑,說:“學長,我今天可是有東西要送給您。”
周衛國訝道:“什麼東西?”
劉志輝指了指他辦公室,說:“學長,我們裡面談。”
周衛國見劉志輝神色凝重,知道肯定有重要事,也就沒有再多說,立刻領劉志輝進了辦公室。
進了辦公室後,在劉志輝的示意下,隨行的兩名警衛警惕地守在了門口。
門關上後,周衛國忍不住問道:“志輝,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劉志輝嘆了口氣,說:“學長,我也不知道這事算好事還是壞事!”
周衛國一愣,說:“不知算好事還是壞事?這又是什麼事?”
劉志輝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張紙,遞給周衛國,說:“學長,您先看看這個。”
周衛國疑惑地接過那張紙,觸手就知道這是張抄報紙,心中疑惑更深,立刻打開,只見抄報紙上寫着:“蘇南聯勤司令部首批發來之五千急救包己用罄,請加送五萬急救包及相應藥品。隨急救包發來之急救手冊甚好,亦請一併補充。山東戰區後勤司令部”
周衛國吃了一驚,說:“五萬個?要這麼多?”
劉志輝點了點頭,說:“這還只是山東一個地方需要的量。東北目前戰事激烈,戰區的急救物品己經所剩無幾,聯勤司令部今天己經得到命令要儲備十萬個急救包備調!”
周衛國一時有些失神地說:“仗竟然打得這麼大?!那雙方的傷亡豈不是都很大?”
劉志輝接口說:“是啊!共產黨在山東、東北的部隊都是能打仗的,但山東、東北參戰的也都是中央軍精銳,這麼大的仗打下來,我們的傷亡固然很大,他們的傷亡肯定也小不了!”
劉志輝說完,突然意識到不妥,立刻住口不說,但偷眼看周衛國時,卻見他還是有些失神,顯然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便碰了碰周衛國手臂,說:“學長……”
周衛國清醒過來,說:“志輝,你說。”
劉志輝說:“前線對學長您提供給我們的急救包非常滿意,所以經過商討,聯勤司令部決定這十五萬個急救包,全部從學長的工廠訂購!軍情緊急,貨款和生產所需的第一批原料聯勤司令部己經委託我送來了,一會兒請學長查收!”
周衛國說:“志輝,這就是你說的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的事情了?”
劉志輝點了點頭,感慨道:“這麼大一筆訂單,對於普通生意人來說當然是好事。可是,需要這麼大量的急救包,就意味着我軍的傷亡非常大,所以,這又是件壞事!”
周衛國長嘆一聲,說:“只希望這些急救包,能挽救儘可能多的傷員的生命!如果可能,我也願意爲他們提供急救物品。”
劉志輝一呆,說:“什麼他們?”
隨即會意,苦笑道:“學長,這話您在我面前說說就算了,要是有第三人聽見,只舊就要把你當成通共抓了!”
周衛國正色說:“志輝,我問你,如果你是一個醫生,有病人找你要救命,你是首先考慮他的信仰還是先救他的命?換句話說,你會因爲一個病人的信仰和你不同就不救他嗎?”
劉志輝猶豫道:“這……這不一樣。”
周衛國搖了搖頭,聲音似乎己經飄到了遠方:“不!道理是一樣的。我賣的是急救物品,就是要給最需要的人!無論這人的立場如何,是信仰三民主義還是信仰共產主義,是國民黨的部隊還是共產黨的部隊!這場戰爭的本質,是內戰,是一場中華民族選擇自己出路的戰爭。對敵的雙方,都是中國人,在戰場上,也許雙方都會爭個你死我活,但是,他們個人之問並沒有仇怨,只是選擇了不同的道路而己!這些人都是中國軍人,都是中華男兒,都是民族的精華……我希望能爲他們做些事情,目前爲止,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劉志輝皺眉道:“學長,您怎麼能這麼想?”
周衛國長嘆一聲,臉色恢復正常,對劉志輝笑笑,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難做的,我現在只是個商人而己!在商言商,你們訂購的東西,我會盡快生產的。”
劉志輝鬆了口氣,說:“這就好。”
第十節
屋裡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劉志輝又坐了一會兒後,終於起身告辭。
周衛國送劉志輝出工廠的時候,李青山正指揮着工人們給劉志輝帶來的幾十輛卡車卸貨。貨物搬下卡車後,周衛國發現,除了原料,劉志輝這次還帶來了自己以前曾向他提起過的新型紡織機和鍋爐,心中不免感慨這個師弟的細心。
劉志輝走後,周衛國突然想起一事,對李青山說道:“青山,你讓人找一下那個大山,叫他來一趟我辦公室。”
李青山說:“少爺,還是我去找他吧,反正這裡暫時也沒事。”
大山的事整個工廠知道的就沒有幾人,現在周衛國突然要見大山,李青山自然不想讓更多的人注意到周衛國對他的關注。
周衛國笑笑,說:“也好。我在辦公室等你們。”
說完,轉身往辦公室走去。
李青山也不敢怠慢,交待了另一人負責指揮工人搬運後立刻快步走向車間,找大山去了。
※※※
周衛國在辦公室沒等多久,李青山就把大山給帶來了。
大山進門見到周衛國後,還是有些不自然,期期艾艾地問道:“少爺,您找我……有什麼事?”
周衛國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後,說:“大山,今天下午我放你半天假,你把這包東西給陳福送過去。”
大山定睛一看,認出桌上的布包正是自己昨天偷藏的那包貨,大驚之下,連連擺手,說道“少爺,您別試我了,我昨天就說過再也不敢了!”
周衛國笑道:“大山,你別緊張,這回是我讓你乾的。”
大山疑惑地說:“少爺,這……?”
周衛國說:“我是認真的!我要你保證今天下午把這包貨送到陳福手上!”
大山更加糊徐了,說:“可是……”
周衛國說:“你不要問爲什麼,只需要把這包貨給陳福就行了。如果陳福問你這樣一包貨我多少錢賣給劉旅長,你就告訴他,每包這樣的貨賣五塊銀元。記住,是每包貨賣五塊銀元!”
大山點了點頭,卻還是不明白周衛國爲什麼要這麼做。
周衛國起身拿起這急救包,走到大山面前,將急救包遞到他手上,說:“記住我說的了嗎?”
大山接過急救包,說:“記住了,把這包貨給陳福,如果他問起,就告訴他,每包這樣的貨賣五塊銀元!”
周衛國點頭道:“很好,你可以走了,出去的時候把東西藏好,你要明白,你現在可是偷偷,從周家工廠溜出去把東西交給陳福的!去吧!”
大山用力一點頭,說:“少爺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說完,藏起那急救包後,大步出了周衛國的辦公室。
大山走後,李青山忍不住說道:“少爺,這段時間我們廠之所以能賺錢,並不是因爲我們生產的東西在技術上有什麼優勢,而是因爲我們生產的東西是別家沒有的,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可是,生產這些東西對陳家的紗廠來說一點技術困難都沒有,之前他們不知道我們生產什麼還無妨,您現在卻相當於給他們送去了樣貨,那我們以後在這方面豈不就沒有優勢了?”
周衛國說:“青山,你也說了,我們之所以能賺錢是因爲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可你想過沒有,我們廠裡有上千號人,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你就能保證我們廠裡再也沒有別家派來的眼線了?如今我們的產量越來越大,我們這所謂的秘密又能保守多久呢?商場如戰場,與其被動防守等別人發現我們的秘密,不如利用這個秘密主動出擊。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李青山有些明白了,但又問道:“少爺,我們的貨賣給劉旅長的價格每五包貨加一冊書平均下來才兩塊銀元,您怎麼要大山告訴陳福我們的每包貨都要賣五塊銀元呢?”
李青山同時也負責廠裡的賬目,自然知道自己工廠貨物的售價。
周衛國笑了,眼中滿是狡猾的味道,卻沒有直接回答李青山這個問題,而是說:“青山,你想不想賺錢?”
李青山一愣,說:“少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衛國說:“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幾天蘇南一帶的普梳棉紗、白酒、雲南白藥等物品價格都會大漲!劉旅長己經給我們送來了貨款,你立刻從賬上支一萬塊銀元,用別人的名義囤積這些東西,重點是普梳棉紗,過幾天只要有人高價收購,我們就轉手賣出,保證賺錢!”
李青山將信將疑地說道:“少爺,真有這樣的好事嗎?”
周衛國說:“青山,我問你,如果陳老闆知道了我們生產這麼簡單的東西竟然都能賺大錢,他能忍住不大量仿製生產再和我們爭奪市場嗎?既然要大量生產,自然就要準備大量原料,這樣一來……”
李青山恍然大悟,說:“我明白了!”
周衛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到時我們要是賺錢了,首先可要感謝陳禮和陳老闆啊!至於陳老闆,嘿嘿,我不從你手裡賺點錢豈不是太對不起你的厚愛?”
※※※
陳府,陳禮和書房中。
陳禮和接過陳福遞過來的急救包,打開後,疑惑地看着包裡的東西,說:“陳福,周衛國最近生產的就是這麼些東西?”
陳福說:“回老爺,正是。這包東西是小的布在周家的眼線剛剛費盡心思才送來的,他們現在生產的,就是這些東西。”
陳禮和說:“這些東西的售價多少?”
陳福說:“據那眼線說,這樣一包東西周衛國賣給劉志輝的價格是每包五塊銀元!”
“五塊銀元?!”陳禮和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就這些東西他周衛國就敢賣五塊銀元?他也太黑了吧?我看這裡面所有東西的成本加起來也絕不會超過半塊銀元啊!”
陳福說:“小的也覺得周衛國太狠了,但周衛國和劉志輝相熟,這些東西又都是賣給軍方的,軍方願意做這個冤大頭,周衛國把價格訂得高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陳禮和哼了一聲,說:“這樣的價格又豈止是‘高一些’而己?”
陳福訕訕地說道:“這價格的確高得有些離譜。”
陳禮和不由沉默不語,周衛國敢賺這個錢是因爲和劉志輝相熟,這種關係自己卻沒有,怎不讓他心中煩悶?
但很快,陳禮和心中就有了個想法,用力一拍桌子,大聲說道:“陳福,這些東西我們也要大量生產。”
陳福眼睛一亮,說:“老爺的意思是……?”
陳禮和狠狠地說道:“以我們紗廠的生產規模,生產這些東西的成本一定比周衛國低。這些東西他周衛國賣五塊銀元一包,我們就賣四塊半,甚至四塊銀元一包。我們是和軍方不熟,但這樣的價格優勢,我就不信競爭不過周衛國!我要讓他血本無歸!”
幾天以後,蘇南紡織品市場上突然有人大量收購普梳棉紗,由此導致普梳棉紗價格大漲,甚至一度斷貨,直到有人拋出大量普梳棉紗,普梳棉紗的價格才最終在一個高位趨於平穩。與此同時,蘇南一帶的白酒和雲南白藥價格也跟着上漲。這樣的市場異常波動一時之間令無數商家大跌眼鏡。
由於周衛國工廠的原料都是軍方直接調派的,所以並沒有遭到這次原料價格上漲的影響。
再加上廠裡增加了新型紡織機和鍋爐,生產效率大大增加,工人的操作也越來越熟練,所以急救包的日產量越來越高,到最後每天的產量己經達到了六千個!
※※※
這一天,在目送軍方接收運走最後一批急救包後,李青山終於鬆了口氣。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己經足夠他回味一輩子了!工廠從幾臺簡陋的紡織機發展到現在這麼大的規模只不過花了短短几個月時間,而工廠這幾個月的利潤,更是李青山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對於周衛國,李青山現在己經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送走了軍方的接收代表後,李青山帶着整理好的賬本來到周衛國的辦公室。雖然周衛國從不過問工廠的賬目,但李青山還是覺得有必要向周衛國彙報,何況這幾個月工廠的進出數額也實在太龐大了點。
李青山進門時,周衛國正坐在辦公桌後打磕睡。這段時間,爲了確保急救包的質量,周衛國只要有空就待在車間裡,休息時間嚴重不足,身體也整整瘦了一圈,今天終於交驗了最後一批急救包,周衛國也就放心地休息了。但李青山一進門,周衛國還是醒了。
見自己吵醒了周衛國,李青山不由大爲後悔自己的冒失。
周衛國見進來的是李青山,微笑着對他點了點頭,說:“青山,坐,找我有什麼事?”
周衛國的隨和李青山早已見慣,聞言後也沒有拘束,走到周衛國面前,將賬本放在周衛國辦公桌上,說:“少爺,這是工廠這幾個月的賬目,請您過目。”
周衛國笑道:“我不是早說了嗎,賬目你看過就行了。”
李青山心中感動,說:“少爺,您信任我,這是我的福氣,可工廠這幾個月的收支數額都很大,您還是看看吧。”
周衛國沒有再說什麼,拿起賬本看了起來,看到最後,周衛國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幾個月自己竟然賺了這麼多錢?
看見周衛國臉上的表情,李青山忍不住問道:“少爺,賬目有什麼不對嗎?”
周衛國放下賬本,嘆道:“青山,我們真的賺了這麼多錢?”
李青山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笑道:“是的,少爺。這一切全靠少爺運籌帷幄。前段時間光是從普梳棉紗的漲價中,咱們工廠就淨賺了兩萬多銀元!我李青山在紡織這個行當幹了也有十幾年了,我從來不敢想象,僅僅十幾天時間,僅僅通過簡單的轉手,以前毫不起眼的普梳棉紗就能有這麼高的利潤!”
周衛國擺了擺手,說:“青山,那只是投機,不是做生意的常態。我們能從中賺錢也只是僥倖罷了,你切記,這樣的事可一不可再。兵法上說,‘習正勝,以奇和’,出奇制勝固然好,可如果每次都是劍走偏鋒,終究是要吃大虧的!”
李青山由衷地說道:“謝少爺指點!”
周衛國說:“這也說不上指點,我無非是把我的一些想法和觀點說出來而己,並不強求你接受它們。你如果覺得不對,也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
李青山由衷地說道:“青山能有今日,全靠少爺提攜,少爺的大恩,青山粉身難報!”
周衛國說:“你不用謝我。機會總是垂青於有準備者。我們工廠開辦的時候就有好幾百工人,爲什麼我獨獨看重你?因爲你能抓住機會!我給了你機會,你盡力去做到最好,就能使你的能力得到提升,而你的能力提升後,又使你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從而形成一個良性循環。所以你真正應該感謝的是你自己。”
李青山將周衛國的話回味半晌,臉上漸漸現出堅毅的神色。
李青山鄭重地說道:“少爺今天說的話,青山會一輩子記住的!”
周衛國笑道:“聽你這麼一說,我怎麼覺得自己突然之間就偉大了起來?這種話以後你可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就該驕傲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李青山忍不住笑了,笑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一事,問道:“少爺,我們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
周衛國一聳肩,說:“什麼也不做!”
李青山愣住了,說:“什麼也不做。”
周衛國笑道:“實際上,是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所以,我決定給大家放幾天假,這段時間大家都辛苦了,正好趁着這機會休息幾天,等我想到下一步要幹什麼,大家可就又要辛苦了。”
李青山說:“其實大家擔心的不是辛苦,而是沒得辛苦!”
周衛國點頭道:“我明白!你們放心,我周家絕不會拋棄大家的。回頭給每個工人再發十塊銀元,就說是我周衛國請大家玩這幾天的!”
※※※
陳禮和這幾天簡直要急瘋了。
前幾天,當陳福奉陳禮和之命拿着自己工廠生產的急救包找到國軍蘇南聯勤司令部商談以每個四塊半銀元的價格出售時,直接就被軍需處負責接待的一個軍官給轟了出來。陳福回來後,陳禮和咬咬牙,又讓陳福再去,這回開價是四塊銀元,可結果陳福還是被轟了出來。
三塊半銀元,轟了出來。
三塊銀元,轟了出來。
……
今天的價格己經降到一塊半銀元了,可陳福還是被轟了出來。據陳福說,現在蘇南聯勤司令部的哨兵都認識了他,見是他來後,根本就沒放他進去,以至於他連今天的報價都役機會向那個軍需處的接待軍官說出口。
聽了陳福的彙報,陳禮和只覺得頭痛欲裂。今天的報價己經是他能承受的極限了,要知道,前段時間不知是誰泄漏了消息,導致蘇南市場普梳棉紗等原料突然大幅度漲價,漲價風潮最後甚至波及了整個南方的紡織市場,習至於陳家紗廠光生產一個急救包的成本就己經接近一塊銀元了!這還不算生產損耗、正常生產資源佔用的損失和貨物的存儲費用。這些倒也沒什麼,關鍵是前段時間陳禮和費盡心機打探到國軍蘇南聯勤司令部需要採購的急救包數量是十五萬個後,一口氣就讓工廠生產了十萬個。之所以生產這麼大數量是因爲他想通過‘低價’優勢在競爭中擊敗周衛國,大撈一筆,可沒想到現在人家根本就不給他競爭的機會!現在自己手頭積壓的那可不止是十萬個急救包,而是上十萬流動資金啊。陳家雖然財大氣粗,可一下子少了十萬流動資金,生意還是立刻受到了影響。
之後陳福的彙報更是讓陳禮和目瞪口呆,陳福說的是:“老爺,還有一件事,咱們紗廠今年和棉、絲、麻主要供貨商的供貨合同都沒簽成。”
陳禮和大驚,說:“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福說:“往年我們在蘇北的時侯,和供貨商的合同都是三年一簽,就算續簽,這時候也早就簽了。可去年我們剛回到蘇州,蘇南的供貨商只願意和我們籤一年的合同,當時他們都說好的,如果合作愉快,他們肯定會和我們續簽合同。這一年來,我們從沒有拖欠過供貨商的貨款,合作應該算是很愉快了。可眼下合同己經過期,那些供貨商卻不知爲什麼,就像事先商量好一樣,都不願再和我們續簽合同了。由於他們中斷供應原料,紗廠今天己經停工了。”
陳禮和急道:“他們爲什麼不願和我們續簽合同?”
陳福說:“小的也不知道。”
陳禮和說:“我們提高價格也不行嗎?”
陳福無奈地說:“這個小的己經試過了,無論我們開出什麼價碼,他們就是不鬆口。”
陳禮和想了想,說:“難道是有別人出更高的價格把原料都買走了?”
陳福搖頭道:“不像是被別人買走了。我暗中派人查看過,那些供貨商的原料都鎖在倉庫裡,根本就沒有被運走的跡象!而且,聽說別家的原料供應也受到了限制,但別家跟他們談,他們好歹還鬆鬆口,給一些原料,我們跟他們談,他們卻一口回絕。好像……好像他們針對的就是我們陳家!”
陳福說完這句話,不由偷眼瞧着陳禮和的反應。
陳禮和只覺得一陣眩暈,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喃喃道:“怎麼會這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第十一節
當週衛國拖着疲憊的身體走進家門時,吳媽面色古怪地對他說道:“少爺,有人在外堂等着你。”
周衛國微皺眉頭,說:“誰等着我?爲什麼讓客人等在外堂?”
吳媽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厭惡的神情,她似乎不願提起那人的名字,說:“一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周衛國疑惑地進了外堂,只一眼,就認出了站在廳堂中的那人。
“忠叔!”周衛國驚喜地叫道。
此刻在外堂等着周衛國的正是多年不見的老家人周忠。
見周衛國進來後,周忠微一躬身,說道:“周忠見過少爺!”
周衛國趕緊扶住周忠,激動地說道:“忠叔回來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跟着進來的吳媽卻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少爺現在風光了,他也就回來了,卻不知他早幹什麼去了?”
周忠似乎沒有聽見吳媽的話,平靜地對周衛國說道:“少爺,周忠這次回來,不但是爲了看望少爺,還帶回了一些東西,請少爺過目。”
說完一指桌子。周衛國這才發現桌上還擺着兩個盒子,不由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周忠走到桌邊,打開了其中一個盒子,說:“少爺請看!”
周衛國上前一看,只見盒子裡裝着的是厚厚幾大本賬本,另外還有一疊紙,那疊紙周衛國略一翻動就看出都是田契和房契等物。
周衛國看向周忠,說:“忠叔,這是……?”
周忠平靜地說道:“這些都是周家在各地店鋪、房產、田產的契書。還有周家各地分號這些年來的往來賬目。”
周衛國訝道:“忠叔,當年父親被小鬼子抓走後,難道小鬼子竟然沒有接收我周家所有的資產?怎麼還有……?”
周忠傲然道:“周家數百年基業,小鬼子哪裡有那麼容易說接收就真能接收的?其實從老爺假意投靠小鬼子那天起,老爺就開始把除蘇州幾個工廠以外的所有周家資產秘密轉移。小鬼子以爲盯住周家在各地的所有分號就能真正掌握周家,可實際上,那些分號的大部分資金和擁有的田產、房產早就被老爺暗中轉到了別的以他人名義設立的商號,這些新的商號有時和周家原有的商號配合,有時也展開競爭,所以外人絕想不到兩者其實都是周家的產業。這樣一來,周家各地的分號實際上就變成了一明一暗。老爺還掌管着周家的時候,自然可以讓這些分號明暗配合,使周家的生意運轉自如。可一旦老爺願意,暗處的分號也可耽立刻中斷和明處分號的聯繫,明處的分號就成了空殼子了!這些事情,只有老爺和我知道!”
周衛國不禁感慨道:“父親經常教導我,凡事需謀定而後動,可嘆我卻每每有負他的教誨。如今想來,真是慚愧。”
周忠面露崇敬之色,說:“老爺深謀遠慮,爲國爲民,毫不計較個人得失榮辱,實是周忠生平最佩服的人!”
周衛國黯然道:“只可惜父親雖然對我期望甚深,我卻總是令他老人家失望。父親若是泉下有知,也不知會怎樣責怪我。”
周忠正色道:“少爺,周家有你這樣的子孫,老爺定能含笑九泉!”
周衛國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周忠靜靜地站在一邊,也沒有說話。
良久,周衛國才展顏一笑,說:“忠叔,你看我,你的話還沒說完呢,後來呢?”
周忠說:“後來,蘇州鬼子憲兵隊長三島健一不知從哪裡得知了少爺你的消息,就開始懷疑老爺了。”
周衛國嘆道:“那是因爲我們的人裡面出了叛徒,把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了鬼子。這才扯出了父親。”
周忠點了點頭,說:“難怪!想來那時候小鬼子雖然懷疑老爺,卻並沒有證據證明老爺和國共任何一方有聯繫,所以三島健一就設下毒計,假意請老爺住進了憲兵隊,又放出消息,說發現了老爺通敵的證據,還要將老爺第二天處決。我當時雖然看出了不對,卻苦於無法通知遠哥兒和曹小姐的人,所以只好靜觀其變。本來如果遠哥兒和曹小姐雙方的人也都靜觀其變的話,小鬼子肯定拿老爺投辦法,可半夜裡我突然聽到憲兵隊傳來激烈的槍聲,我就知道事情要糟。果然,沒過多久,蘇州就全城戒嚴,又有大隊的鬼子直奔周家大宅而來。我知道事己不可爲,就連夜帶走了周家所有珠寶和各種契書,逃出了蘇州。”
吳媽在一旁聽了,不由大怒,說:“周忠,枉你名字裡有個‘忠’字,老爺出了事你不先想辦法救老爺卻一聲不吭捲了周家的財產逃走,你還有臉見少爺嗎?”
說完就要上前揪住周忠,卻被周衛國攔住了。周衛國看向吳媽,說:“吳媽,我相信忠叔,他一定有他的原因的。”
周忠淡淡地說道:“我周忠頂天立地,豈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何況我曾受老爺大思,又怎會不想救老爺?只是那時我明知自己一個人根本救不了老爺,又不願周家數百年基業毀在小鬼子手上,所以纔出此下策。但離開蘇州後,我立刻就找到了忠義救國軍的人,用曹小姐以前給老爺的信物爲證,告訴了他們老爺的真實身份。於是,老爺身份泄露被小鬼子抓住押送北上的消息立刻傳了出去。之後,在老爺北上的路上,無論是忠義救國軍、中央軍、新四軍、八路軍甚至一些不明派別的游擊隊都組織了對老爺的營救,可日本人也早料到了有人要營救老爺,所以一路上都是重兵護送,最終,我們也沒能救得了老爺。後來,就傳來老爺被鬼子害死的消息。我心灰意冷之下,就隱姓埋名回了蘇州鄉下,本想就此終老一生,但想起老爺對我的大恩,又想起周家數百年的基業不能因我一己之私而斷送,於是我又重振精神,開始在暗中打理周家的生意。總算老天保佑,這幾年周家的生意還過得去,不至於讓周忠愧對老爺在天之靈!現在少爺回來了,我自然要將周家的一切還給少爺。”
吳媽目瞪口呆之下,囁嚅半天,才說道:“周忠,真是對不住,原來這些年來我一直都錯怪了你,你別往心裡去……”
周忠淡淡一笑,說:“我周忠但求無愧於心,別人怎麼看我,怎麼說我,於我何干?”
周衛國感動地說:“忠叔,你對周家的大恩……”
周忠擺了擺手,說:“少爺,比起老爺對我的大恩,我做這一切又算得了什麼?老爺過世後,只有兩樣大事放在我的心上,第一件就是保全周家的基業,這第二件,請少爺看這個!”說着,周忠打開了第二個盒子,只見盒子裡放着的赫然竟是一個石灰制過的人頭!周衛國大驚,說:“忠叔,這是……?”
周忠冷冷地說道:“這就是原來鬼子蘇州憲兵隊隊長三島健一的人頭!我所說的第二件事,就是給老爺報仇!我知道在山東害死老爺的人己經死在了少爺的手上,可這個三島健一,老爺就算不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也是因爲他才被抓,所以老爺的死,他絕逃不了干係。爲了給老爺報仇,我在蘇州足足等了兩年,可兩年來三島健一始終防範很嚴,我幾次動手都沒有成功。抗戰勝利後,三島健一被列爲戰犯,被國民政府給抓了起來,關進了南京的戰犯看守所,我爲了親眼看着這個小鬼子伏法,就跟到南京,可在南京一等就是一年!到了上個月,國民政府竟然在戰犯處理問題上確定了‘寬恕友好、以德報怨’的方針,釋放了許多戰犯(就連雙手沾滿中國人鮮血的岡村寧次也被國民政府以‘此人目前仍任聯絡部長官,遣反僑、俘工作尚未結束’爲由拖延審訊,最終在1949年1月26日被宣佈無罪釋放!),這個三島健一也在其中!”
周衛國悲憤地說道:“爲了一己的政拾目的,竟然不惜踐踏中華民族的尊嚴!不知下達這樣命令的高官們,死後有何面目去見那無數陣亡的抗日英烈?又有何面目去見那無數慘遭鬼子殺戮的百姓?”
周忠說:“這三島健一自知罪孽深重,被國民政府釋放後,不敢在中國久留,沒幾天就想辦法弄到了回日本的輪船票。可他也不想想,他在我們中國無惡不作,臨了就這麼一走了之,天下哪有這種便宜事?再說就憑他在蘇州幹了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國民政府能放過他,我也不能放過他!就在他回國的前一晚,收拾完行李,心思放鬆的時候,我終於得到機會,親手割下了他的頭顱!”
周衛國深吸一口氣,突然跪倒在周忠面前,深深一拜,說:“謝忠叔替我報仇!”
周忠趕緊扶起了周衛國,說:“少爺這一拜,我受之有愧啊!”
周衛國強忍淚水,端起裝有三島健一人頭的盒子,說:“忠叔,我們這就去祭奠父親。”說完,當先往內堂走去。周忠和吳媽緊跟在後面。
三人進了內堂,在周老太爺的靈前點上香,一一跪拜後,周衛國又吩咐吳媽取來了火盆,將三島健一的人頭扔進火盆中,澆上火油,點燃焚化。這一切做完,周衛國激動的心情也漸漸平息了下來。
周忠見周衛國臉色恢復正常,才說道:“少爺,我前些天才回蘇州,周家老紗廠的那些工人沒有安置好,事先又沒想到少爺復員回蘇州會是這般光景,讓少爺爲了那些工人勞心勞力,這都是我的不是。”
周衛國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周家這麼大個攤子,這些年可苦了忠叔了!”
周忠說:“少爺以前從沒想過要做生意,這幾個月來卻能憑着小小的本錢,充分利用時勢、人脈,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老爺在天之靈,也必定欣慰。我也知道少爺這幾個月來受了不少委屈,不過那些勢利小人,我己幫少爺懲戒過了。”
周衛國訝道:“什麼勢利小人?什麼懲戒?”
周忠說:“就是那些當初不肯借錢給少爺的人!想當年老爺對他們哪個不是仁至義盡?沒想到老爺一走,他們就對周家後人如此涼薄!他們不仁,我也對他們不義,這些人大多都做的是棉紗絲綢生意,他們哪裡知道,蘇南一帶的棉麻田,十有八九都是我們周家的田產,而盛澤八成的生絲,都是我周家的產業,我對他們的懲戒,不過扣住原料不發,再借機漲價兩成而己!如果少爺不滿意,我還可以下些重手法。”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事情都己經過去了,就算了吧。”
周忠說:“這些人少爺若是有心放過,也就算了,可有兩人,少爺卻絕不能放過!”
周衛國說:“哪兩個?”
周忠說:“這第一個,就是遠哥兒的大哥劉誠。”
周衛國說:“劉誠?爲什麼有他?他當初可是借了一千五百塊銀元給我做本錢的,要沒有他借給我的本錢,我的生意還做不起來呢!他爲人雖然不堪,但在這件事上,還是幫了我很大的忙的。”
周忠嘆道:“少爺,你以爲那些錢真的是劉誠借給你的嗎?”
周衛國說:“難道不是?”
周忠說:“少爺,你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自然不知人心險惡。你不要以爲劉誠安着什麼好心,他其實是受陳禮和指使,來探你的底細的。你想啊,鬼子佔着蘇州的時候,劉誠是便衣偵緝隊隊長,那就是十足的漢奸一個,可爲什麼蘇州光復後他沒有被處以漢奸罪?那是因爲他傾家蕩產上下打點過了。你回蘇州的時候,他己經是窮光蛋一個,哪來的錢借給你當本錢?他借給你的一千五百塊銀元其實都是陳禮和給的!陳禮和是要他以入股爲名,成爲周家工廠的股東,以便監視你的所作所爲,更爲了今後有一個名正言順介入周家工廠事務的藉口!要不是你生產的是軍需品,陳禮和早就下手了!”
聽周忠說到這裡,周衛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比起周忠,他對人心的瞭解實在太淺薄了!周忠繼續說道:“這第二個不能放過的人,就是陳禮和了。”
周衛國接口道:“忠叔,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陳禮和曾對我說過,他和父親是故交,可不知爲什麼,我卻對他沒什麼印象。”
周忠冷笑道:“就他也配自稱是老爺的故交?他認識老爺時,你己經去南京讀軍校了,一直到抗戰爆發你也只是路過了一次蘇州,自然不會認識他。那時,陳禮和不過是蘇州的一個小絲綢商,這人也真是夠無恥的,爲了求老爺幫忙竟然要把不到十六歲的女兒嫁給老爺,知道老爺忘不了過世的夫人,還反覆申明不需要老爺娶他女兒做正室,只要讓他女兒做個侍妾就可以了。”
周衛國皺眉道:“這人也真是夠無恥的!這事父親自然是一口回絕了。”
周忠說:“老爺心性高潔,又對過世的夫人情深義重,自然是嚴詞拒絕!不過老爺念他生意艱難,雖然不齒他的爲人,最終卻也幫了他。這人做生意倒也是個人才,不幾年就在蘇南的紡織品市場佔有了一席之地。蘇州淪陷後,他就將生意轉到了蘇北,將生意越做越大。蘇州光復之後,他又回到蘇州,僅僅用了一年時間,就佔據了蘇州紡織品市場的八成以上份額!那時我人在南京,投把心思放在蘇南一帶,而且蘇南紡織品的原料大多都控制在我們周家手上,只要願意,我們周家隨時都能把這個第一的位置搶回來,所以我也就沒有在意,任他坐大。可沒想到這人在把生意做大之後竟然信了什麼風水命理之說,看上了周家老宅,認爲是座風水大宅,想要謀奪過去!所幸這蘇州新來的市長也是知道點深淺的,雖然拿了陳禮和的好處,卻也不敢隨便處置周家老宅。這才拖到了現在。少爺回到蘇州後,作爲周家的子孫,手中又有老宅的房契,陳禮和想要謀奪周家老宅自然就名不正言不順了。這陳禮和眼見一片苦心就要打水漂,乾脆收買了老紗廠的一個工人做他眼線,又指使劉誠假意幫助你,以在你身上佈局。他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要你生意失敗,債臺高築,又有那麼多工人的生計着落在你身上,以你的爲人,自然不能負了他們,只好再去求他,那時,他再要得到周家老宅就易如反掌了。”
周衛國長嘆一聲,說:“人心險惡,一至於斯!沒想到我周衛國縱橫沙場這麼多年,竟然看不穿一個商人定下的計策!”
周忠躬身說:“周忠無能,這些事竟然前幾天纔打探清楚,請少爺恕罪。”
周衛國苦笑道:“忠叔,你有什麼錯?要沒有你,我到現在還被矇在鼓裡,最多隻當陳禮和是個生意上的競爭對手,又怎麼會知道陳禮和的險惡用心?”
周忠說:“商場無父子,他陳禮和如果只是爲了生意上的競爭對少爺耍點小花招倒也無可厚非,我也還能容他,但周家老宅是周家祖產,豈容他人染指?陳禮和當年受過老爺的恩惠,如今老爺不在了,他卻爲了謀奪周家老宅對少爺行那陰謀詭計,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我自然不會對他客氣。前幾天,我們和陳禮和的原料供貨合同一年期滿,我拒絕了和陳禮和續簽合同,中斷了對他的原料供應。就連蘇南其他小的供貨商的原料,也全被我買斷!現在陳禮和的紗廠都己經停工了。而據我所知,現在不用說蘇北,就連浙江、安徽、山東一帶的棉、麻、絲供貨合同都己簽妥,陳禮和想要弄到原料開工,只怕比登天還難!我倒要看看,沒有原料,他這個‘巧婦’怎麼做好這個‘無米之炊’!”
周衛國嘆道:“這就叫‘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風水命理……陳禮和啊陳禮和,你真是何苦啊!”
第十二節
這幾天,陳府一直籠罩在一片愁雲之中。
陳家的工廠己經停工十幾天了,這事陳府的下人們雖然都知道,但卻都是諱莫如深,因爲最近老爺的脾氣非常不好,己經有四個下人在聊天時被老爺看見而直接被辭退了。據可靠小道消息,老爺之所以辭退他們,是因爲他們亂嚼舌頭。不過那四個下人卻都賭咒發誓說老爺看見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們聊的真的只是些完全不相干的閒天,絕對沒有說過一點有關陳老爺或陳家工廠的壞話。但不管怎麼說,那四個下人被辭退總是事實,所以現在陳府的下人互相之間見面都不敢說話,幾乎己經達到了古代傳說中“道路以目”的境界。
對於陳禮和來說,如果還有什麼事情比自己的工廠因爲缺乏原料而被迫停工更糟糕的消息,那麼現在陳福彙報的消息肯定就是了。
陳福彙報的是:“老爺,我己經打聽過了,蘇北、浙江、安徽、山東這些地方的棉、絲、麻供貨合同早已簽妥,沒有人能提供給我們原料。可我們的銷售商己經在催第一批貨了。還有,從昨天開始,我們原來的那些供貨商的原料都開始往外運了,他們的原料都是運往一個地方?”
陳禮和立刻關切地問道:“什麼地方?”
陳福說:“周家的工廠。”
“周家的工廠?”陳禮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這怎麼可能?周衛國就算靠和軍方搭上關係賺了點錢,也沒那麼大胃口一口就吃下這麼大量的原料吧?他的生產能力夠嗎?就算他的生產能力夠,銷售怎麼辦?他就不怕生產出的東西爛在倉庫裡?”
說到最後一句時,陳禮和的心又在隱隱作痛。上次生產的十萬個急救包到現在還是一個都沒有賣出去,可不就是要爛在倉庫裡嗎?
陳福謹慎地說道:“這個可能性似乎比較小,周家工廠的規模最近又擴大了不少,周衛國看來是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
陳禮和疲憊地說:“你在周家工廠佈下的眼線呢?劉誠呢?最近怎麼沒有他們的消息?”
陳福額頭不覺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說:“回老爺,我們在周家工廠佈下的眼線自從送來了那包樣貨之後就再沒消息,就連他家人也全都搬走了。至於劉誠,他今天突然給我送來了兩千塊銀元,他說,其中的一千五百塊是我們的本金,另外五百塊,是……”
陳福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偷眼瞧了瞧陳禮和的臉色,不敢再說下去了。
陳禮和沉聲說:“是什麼?”
陳福一咬牙,說:“劉誠說,另外五百塊銀元,是周衛國給我們的利息!他還說,周衛國讓他轉告您,說他感謝您在他急需用錢的時侯借這些錢給他,老爺的大恩,他今後一定會回報的!”
“砰!”的一聲,陳禮和憤怒地將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臉色鐵青地說道:“好你個周衛國,真是欺人太甚!”
陳福低聲說道:“老爺,難道整件事根本就是周衛國在背後搞的鬼?”
陳禮和連連搖頭,嘶聲說:“我不信!我不信!周衛國何德何能?他怎麼可能鬥得過我?”
陳福小心翼翼地說道:“老爺,周衛國之所以這麼對我們,恐怕就是因爲前段時間我們算計他。如今之際,不如由小的上門去求周衛國,讓他消氣,說不定他消氣之後就能勻一些原料給我們,我們暫時度過眼前的難關後,再找他算賬不遲。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不!”陳禮和打斷了陳福的話,一字一句說道:“你現在就備上一份厚禮,去找張義。你對他說,只要他能取了周衛國的性命,多大的價錢我都出!”
陳福倒吸一口涼氣,說:“老爺,這樣會不會……”
陳禮和冷冷地說道:“我叫你做,你就去做!”
陳福不敢再勸,只好躬身說道:“是,小的這就去辦。”
當陳福進了張義家,見到撐着雙柺的張義後,不由大吃一驚,說:“張保長,您這是……?”
張義尷尬地一笑,說:“沒事,前幾天不小心摔了一跤。”
隨即看到陳福提着的禮盒,說:“陳大管家今天找我又有什麼事?”
陳福趕緊遞上禮盒,說:“小的只是個跑腿的,哪裡當得‘大管家’這三字?敝東家有一事相求,區區薄利,還請張保長笑納。”
張義微笑着接過禮盒,掂了掂禮盒的分量後,臉上笑容更甚,說:“陳老闆也是,要兄弟辦什麼事吩咐一句就是了,哪裡用得着這麼客氣?這可多不好意思啊。”
話雖這麼說着,張義卻隨手將禮盒放在了身後。
陳福心中暗罵,但表面上還是笑容滿面地說道:“張保長,敝東家說了,這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事成之後,還有薄禮一份。”
張義一聽事成之後還有“薄禮”一份,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連連說道:“陳老闆客氣了,客氣了,陳老闆要我張義做什麼陳管家請直說,我張義必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對張義的最後一句話,陳福自然全當他放屁,自動忽略了,說道:“敝東家自然知道張保長一言九鼎,這纔敢把要事相托。”
張義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陳管家,我醜話可先說在前頭,你們陳老闆要我辦任何事我都可以答應,但有一事卻是例外。”
陳福說:“但不知哪件事例外?”
張義說:“只要不是和周家有關的事,萬事好商量!”
陳福頓時語塞,他可沒想到張義一下子就把話給說死了,愣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張保長,這又是爲何?”
這話不知爲什麼惹怒了張義,他立刻大聲說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陳福陪笑說:“張保長,要是敝東家所託之事,正是和周家有關呢?”
張義臉色大變,說:“陳福,你這不是要害我嗎?”
陳福心一橫,說:“張保長,實不相瞞,敝東家想請張保長將周衛國……”說着,陳福右手手掌伸出,做了個下劈的動作後,繼續說道:“敝東家說了,只要張保長能辦成這事,隨便您開出什麼價碼!”
陳福說完,見張義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顯然是在考慮這事,又說道:“張保長,那周衛國剛回蘇州的時候,就敢和您老作對,着實可惡。後來又頻頻對我們陳家使出陰謀詭計,敝東家也實在是忍無可忍,纔出此下策。只要您老幫了敝東家這個忙,今後……”
張義突然用力一拍茶几,說道:“陳福,今日之事,你再也不要在我張義面前提起,否則,我定饒不了你!”
說完,又將放在身後的禮盒扔向陳福,說:“這禮你帶回去,我張義無福消受!你回去後告訴你們陳老闆,就說是我給他的忠告:在蘇州這個地面上,惹誰都行,就是別惹那個周衛國,他不是你們能惹得起的!”
陳福暗暗心驚,忍不住問道:“張保長,這周衛國究竟是什麼來頭?”
張義臉上神色數變,最後還是嘆了口氣,說:“這事本來不該告訴你的,但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我就再多說幾句,知道我的腿是怎麼斷的嗎?”
陳福說:“張保長說過,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張義哼了一聲,說:“狗屁!是被我姐夫打斷的!”
陳福“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張義憤憤地說道:“這還是前天的事,前天上午有個叫周忠的周家下人求見我姐夫,他見到我姐夫沒多久,我姐夫就叫人把我喊了去,叫我當着那下人的面跪下,隨後就用大棍子打我,硬生生把我左腿給打斷了。最後,還是那下人說了句‘差不多了’,我姐夫才停了手。那下人走的時候,我姐夫還親自送他出的門。”
說到當日的情形,張義不由渾身顫抖,想來那天的事情給了他極大的震撼。
張義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當天晚上,我姐夫和我姐偷偷來看我,我姐夫告訴我說,其實上午他打斷我的一條腿也是迫不得己,怪就怪我以前不該得罪了周家少爺周衛國。你知道嗎?那個周衛國,以前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抗日英雄,委員長的愛將!就連那個叫周忠的周家下人也不是個普通人。我姐夫還說,那個叫周忠的當時是來問罪的,如果他不狠心打斷我的一條腿,恐怕我的命都要沒了!最後,我姐夫告訴我,今後絕不要牽扯進跟周家有關的任何事情,如果我牽扯進去了,連他都保不了我!我要真幫了你們陳老闆的忙,只怕這錢就是有命拿也役命花了!話我己經說得夠明白了,你們陳老闆想怎麼辦還是自己掂量掂量吧。”
出了張義家,陳福滿腦子想的都是剛剛張義說過的話。張義自然是沒必要編那些話來騙自己的,可要是他說的都是真的,那又實在有些駭人聽聞。陳福不由苦笑,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周家畢竟在蘇南根深蒂固,而這個周衛國,來頭也真的不小!可笑老爺還想算計人家,甚至還想謀奪人家的祖產老宅。
陳福長嘆一聲,心中突然覺得,這時侯是不是該爲自己準備後路了?
※※※
周忠回來後,周家的生意雖然規模擴大了不知多少倍,但有了周忠打理,卻是運轉自如,蒸蒸日上。所以這幾天周衛國終於有機會閒下來和周忠聊一聊這些年來父親的事蹟和自己的經歷。
這一天,周衛國正和周忠邊喝茶邊聊天,吳媽進來說道:“少爺,門外有位曾老闆求見,這是他的帖子。”
說着,遞上一張拜帖。
其實這些事周衛國早就不讓吳媽做了,只是吳媽閒不住,她一再堅持周衛國也拿她沒辦法,只好由着她。
周衛國接過拜貼後,直接看向落款,只見上面寫着:“後學曾平謹拜”
周衛國想了想,不記得自己認識一個叫曾平的商人,於是將拜帖遞給周忠,說:“忠叔,這個人您認識嗎?”
周忠接過拜帖看了眼,搖頭道:“不認識。”
既然連周忠都不認識這個叫曾平的商人,那麼他就不是周家以前的生意夥伴或主顧了,但經過這幾個月經商的磨練,周衛國早已明白“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的道理,而且經商本就需要廣開門路,多認識些人總沒有壞處,何況人家現在登門拜訪,自己總不能失了禮數,所以只是這麼一轉念,周衛國就說道:“吳媽,請客人進來吧。”
吳媽應了聲,往外走去,不一會兒,就領着兩人進來了,周衛國也立刻起身相迎。只見進來的兩人中,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身穿長衫,戴着禮帽,儀表堂堂,而且臉色和善,一看就是個和氣生財的生意人,但卻比一般生意人少了幾分市儈,多了幾分親切,讓人一見之下就容易對他生出好感。想來就是那叫曾平的商人了。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個捧着三個禮盒的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這小夥子人長得雖然不是很高大,但行走之間,卻是虎虎生風,而且渾身上下處處透着機靈。
周忠早在吳媽離開後,就起身收拾好了桌上的茶盞,隨後肅立在周衛國身後,此刻見到這兩人後,眉頭微微一動,但很快就恢復如常,隨即在周衛國耳邊低聲說道:“少爺,這兩人不簡單。”
周衛國微微點了點頭,說:“我也覺得。”
不知爲什麼,周衛國第一眼見到那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就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卻又記不起在哪裡見過。
那中年人走到周衛國面前後,拱了拱手,微笑着說:“鄙人曾平,見過周老闆。”
說完又微微轉身,對身後的那小夥子說道:“狗子,還不把禮物送上?”
那叫狗子的小夥子立刻應了一聲,躬身送上了禮盒。隨後將禮盒放在桌上,一一打開。只見三個禮盒中,第一個裝着的是一顆己具人形的老山參,第二個是一對鹿茸,第三個盒子中裝着的卻是一件皮裘。
周衛國暗暗吃驚,說:“曾老闆,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們剛見面你就給我送上這麼厚的一份禮物,我可不敢收。”
曾平淡淡一笑,說:“其實這些禮物並不是曾平置辦的,而是受周老闆的一個朋友所託帶給周老闆的。”
周衛國沉吟着說:“受朋友所託?從這些禮物上看,曾老闆似乎是從東北過來的,但不知曾老闆所說的是衛國的哪位朋友?”
曾平似乎有意無意地看了眼周衛國身後的周忠,說:“這個嘛……”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忠叔是我的親人。曾老闆無論有什麼話,都請直說。”
曾平猶豫片刻,說道:“不知周老闆可還記得故人劉遠?”
周衛國大驚,說:“你說什麼?”
曾平緩緩說道:“這些禮物就是周老闆的故人劉遠託在下帶給周老闆的。”
一時之間,周衛國只覺得心中有如五味雜陳。良久,心情才漸漸平息下來,說:“我不太明白曾老闆的話是什麼意思?”
曾平笑笑,說:“周旅長,名人不說暗話,其實我們以前在山東虎頭山就見過面。我的真名叫曾向東,當時是山東分局的特派員。前不久才從東北迴來。”
他這麼一說,周衛國立刻記起來了,沒錯,這人正是當初和劉遠一起來到虎頭山根據地的那個中共山東分局特派員曾向東!
知道曾向東的真實身份後,周衛國卻嘆了口氣,說:“曾老闆,我現在己經復員,再不是什麼旅長了。你既然從東北迴來,那他們可都還好?”
周衛國這話問得雖然有些投頭投腦,但曾向東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着說道:“邱副司令員、吳副政委、劉遠同志、陳怡同志、趙傑同志、楊大力同志、林水生同志……總之你以前的上級、戰友和朋友們現在都很好,來之前他們都託我向你問好。”
周衛國強忍心中的激動,說:“這就好,你如果回去,也代我向他們問好吧。”
曾向東說:“我今後可能都會在蘇州,不過我會託人代你向他們問好的。你知道嗎,你以前的部隊現在己經改爲了師,劉遠同志擔任師政委,趙傑同志擔任師參謀長,不過上級給你們師調來了一個新師長。”
周衛國說:“能告訴我這新師長是誰嗎?”
曾向東說:“新任的師長也是你的一個老熟人,叫陳永貴。”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原來是老陳,他當師長,那我就放心了。”
曾向東微笑道:“看來周旅長還是忘不了以前的部隊啊。你放心,你的部隊沒有給你丟臉,前不久,他們還打了一個大勝仗,和兄弟部隊配合一舉全殲了進犯我南滿解放區號稱‘千里駒’的國民黨軍第五十二軍第二十五師!”
曾向東說這些的時候,自然而然有些激動,但很快他就發現周衛國的反應很是淡摸,所以立刻不再說話了。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嗯,二十五師我也聽過,不錯,不錯!”
曾向東一時有些糊徐,不知他是指二十五師不錯還是指他以前的部隊全殲了二十五師不錯?
周衛國接着說道:“但不知曾老闆來蘇州有何貴幹?”
曾向東說:“曾某來蘇州,自然是做生意來了,只是曾某在蘇州無親無故,生意上的事,今後還望周老闆看在故人的份上多加關照。”
周衛國笑笑,說:“曾老闆說笑了,我能幫什麼忙?”
曾向東說:“生意上的事,周老闆只要願意,能幫上曾某的真是太多了。比如說,機牀、藥品、棉花、糧食……又比如說,急救包!”
第十三節
周衛國笑笑,說:“曾老闆的胃口不小啊!”
曾向東說:“所謂‘天下熙熙,皆爲利來’,曾某隻是看這些生意有利可圖,所以才趨之若鶩,若說到胃口,周家生意遍天下,可不是我們這種小本經營能比的。”
周忠突然冷冷地說道:“機牀、西藥、急救包等物,都是軍管品,曾老闆想要經營這些東西,就不怕風險太大嗎?”
曾向東神色不變地說道:“‘富貴險中求’,正因爲經營這些物品的風險大,所以相應地,利潤也豐厚,商人逐利,要是連這點風險都不敢冒,那還做什麼生意?”
周忠說:“不知曾老闆如何保證這些軍管物品的來源?又準備將這些物品銷往何處?”
曾向東說:“周老闆手眼通天,如果願意幫忙,曾某的貨源自然無虞,至於銷路,我們既然敢做這生意,就不擔心銷路,這一點周老闆倒是不必擔心!”
周忠說:“這個合作,我們有什麼好處?”
曾向東看了眼周衛國,說:“所得利潤,雙方各佔一半!”
周忠淡淡地說道:“一半太少!所得利潤我們至少要佔八成!”
周忠的條件一開出,那叫狗子的小夥子臉色就己經變了,曾向東卻只是微皺眉頭,說:“這個……恐怕多了點吧?”
周忠平靜地說:“曾老闆剛剛提到,貨源需要由我們供給,而這種生意的風險正在於貨源!正如曾老闆所說,風險總是伴隨着相應的利潤,既然我們承擔了絕大部分的風險,那麼我們自然要獲得絕大部分的利潤。老實說,這種生意我們周家就算不做也沒有什麼損失,而做卻要擔上莫大的風險,相比我們承擔的風險,我要八成利潤己經是很少了,若不是看在你們是少爺的熟人份上,我至少會要九成!曾老闆是明白人,我周忠可也不糊塗啊!”
曾向東一時語塞,不由看向周衛國。
周衛國在心裡嘆了口氣,接口說:“忠叔,今天曾老闆遠來是客,利潤如何分配這個問題我們還是以後再談吧?”
周忠躬身說道:“全憑少爺做主。”
周衛國轉向曾向東,說:“曾老闆,不知你們近期內具體都需要什麼樣的貨?需要多少量?什麼時候要?”
曾向東雙眼一亮,立刻說道:“我們目前最需要的是棉花、藥品和急救包,棉花我們要五萬斤,盤尼西林要一千支,急救包要十萬個,時間越快越好。”
周衛國沉吟着說:“棉花應該好辦,只是盤尼西林和急救包你們要的量太大,能不能先緩一緩?”
曾向東向周衛國深深鞠了一躬,說:“我先代千萬傷員同志謝謝周老闆!”
周衛國趕緊扶起曾向東,說:“曾老闆,你不必謝我,我周衛國不是無情無義的人,能幫上的忙,我一定幫。”
曾向東激動地說:“周老闆,我知道這讓你們很爲難,但是,我還是要請你們儘快,因爲每耽誤一分鐘,我們也許就會多一名傷員失去治療機會!”
周衛國說:“我明白,請曾老闆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曾向東一拱手,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就靜候周老闆佳音了!周老闆如果有什麼吩咐,隨時都可以派人到觀前街曾記雜貨鋪找我們。”
說完,和那叫狗子的小夥子一起告辭離開。
曾向東兩人走後,周衛國立刻對周忠歉意地說道:“忠叔,對不起,剛剛我自作主張,讓您難堪了。”
周忠長嘆一聲,說:“少爺,我周忠豈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我從小看着你長大,你的心思我會不知道嗎?其實我早知道無論他們開出什麼條件你都會和他們合作的,只是我擔心你這麼做遲早會惹上麻煩,所以我纔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剛剛我之所以開出這麼高的價碼,就是希望他們能知難而退,沒想到……唉!”
周衛國苦笑道:“忠叔爲我好我自然知道,可他們的事要我坐視不理,我卻做不到!不過忠叔也請放心,我就算幫他們,也有自己的原則,不會讓您難做的。”
周忠斷然說道:“少爺心中既然己有定見,周忠必定全力支持!”
周衛國感激地說:“忠叔,委屈你了!”
周忠笑笑,說:“少爺,你對故人情深義重,周忠心裡只有高興,又怎麼會覺得委屈呢?其實我若是你,肯定也會這麼做的!”
周衛國看着兩鬢己斑白的周忠,不由感動莫名,說了句“忠叔”,就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這時,就聽吳媽進來說道:“少爺,劉旅長前來拜訪。”
周衛國隨口應道:“哦,那快請吧。”
吳媽奇怪地看了眼周衛國,轉身出去了。周忠也跟着離開了會客廳。他知道劉志輝和周衛國關係特殊,自己待在周衛國身邊多少會影響到兩人說話,所以乾脆走開。
不一會兒,劉志輝隨吳媽走了進來,而周衛國的心情也恢復了平靜,迎了上去問道:“志輝,今天又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劉志輝囁嚅着說:“學長……志輝今天有點私事找您。”
周衛國說:“什麼事情你說吧,跟我還見外?”
劉志輝臉色微紅,說:“學長,明天您有空嗎?”
周衛國從桌上拿起自己的日程安排翻開看了一眼,說:“明天有空,怎麼了?”
擡眼看到劉志輝的臉色,便打趣道:“怎麼說着說着就臉紅了?是不是要請我喝喜酒啊?”
劉志輝立刻瞪大了眼,說:“學長算無遺策,真乃是天人!”
周衛國一呆,隨即大喜,說:“真是要請我喝喜酒啊?”
劉志輝從懷裡取出一張大紅的喜帖,遞給周衛國,靦腆地說:“學長,明天我辦婚禮,這是給您的請帖。您可一定要來啊。”
周衛國笑道:“你的婚禮我當然要去。不過我可要怪你了,這麼大的喜事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劉志輝說:“我看學長最近比較忙,所以不敢打擾。”
周衛國說:“你這是什麼話?你的喜事我怎麼能不知道?明天是十一月十九日,農曆十月二十六,不錯不錯,是個好日子。”
劉志輝說:“這是湯司令親自挑的日子。”
周衛國笑道:“到那天你可不能再叫湯司令了,得叫表叔。”
劉志輝呵呵笑了。
周衛國突然想起一事,說:“志輝,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
說完,轉身進了裡屋,不一會兒,就拿着一個小盒子出來了。
周衛國將盒子放在桌上,將盒蓋打開,只見裡面裝滿了金條。
周衛國說:“志輝,這是二十根金條,你拿着。其實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不過這些天事情比較多,竟然忘了。”
劉志輝大驚,說:“學長,您這是什麼意思?”
周衛國笑道:“你四個月前把娶老婆的錢都借了給我,怎麼忘了?”
劉志輝笑道:“學長,我只記得借了十根金條給您,可沒有二十根。”
周衛國說:“志輝,其實你借給我的十根金條我己經替你算成了我們工廠的股份,這些錢只是你這四個月的分紅。”
劉志輝正色道:“學長,這錢我不能收。我借錢給您,您還錢給我,那是我和您之問的私事,與他人無關,與我的軍人身份也無關。可您現在卻把我借給您的錢算成了您工廠的股份,還給我分紅,那我不就變成商人了嗎?且不說我這麼做有以權謀私的嫌疑。就憑我是軍人這一點,我就不能接受!國家養着我們這些軍人,是要我們保家衛國,不是要我們謀私利的。軍人之所以爲軍人,就是因爲令行禁止,命令下達後,視死如歸,可要是成了商人,凡事都要先行計算一番利益得失,真到了需要流血犧牲的時候,又如何能夠真正做到視死如歸?那我還是軍人嗎?”
周衛國肅然道:“志輝,對不起,我錯了。做了幾個月商人,我身上終究還是染上了銅臭味,連軍人的臉面都要丟光了。你說得對,軍人若是謀私利,那還是軍人嗎?”
劉志輝尷尬地說道:“學長,我這麼說可不是瞧不起商人,更不是瞧不起您,只是就事論事。”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的股份我立刻取捎,這二十根金條就算我還給你的,十根是本金,十根是利息。你馬上要操辦婚禮了,這些錢用得上。”
劉志輝說:“既然是學長還我的錢,那志輝就收下了。”
說着伸手從盒子裡取了十一根金條。
周衛國說:“志輝,你這是……?”
劉志輝說:“學長,十根金條是本金,另外一根算是利息……不過就是這利息,也太多了,要知道這可是十分利啊!四個月就有十分利,那簡直就是高利貸了!”
既然劉志輝不願意拿剩下的金條,周衛國也不勉強他,但心裡對這個小師弟卻是越發敬重了。
劉志輝收起金條後,突然說:“學長,那個陳禮和今後怕是再也不能把你怎麼樣了。”
周衛國隨口說:“那是自然,他本來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現在周忠回來了,陳禮和自然別想對周家的生意構成半分威脅。不過周衛國倒是有些奇怪劉志輝的信息怎麼這麼靈通,周忠回來好像也沒多久啊?
劉志輝奇道:“咦,難道學長您也知道這個消息了?但這消息我也是剛剛纔得到的,連湯司令都還沒彙報,您怎麼會知道?”
周衛國好奇心起,問道:“什麼消息?”
劉志輝笑道:“原來學長並不知道。不過這消息我本就要告訴您的,現在跟您說也沒什麼。學長,您知道嗎,大家都以爲陳老闆沒有子女,其實他原來是有個女兒的,不過這個女兒在八年以前就離家走了。”
周衛國說:“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突然記起周忠說過的陳禮和爲了求父親幫忙而想把自己不到十六歲的女兒許給父親做侍妾的事,心中不免對陳禮和多了些厭惡。
劉志輝說:“這個消息就是關於他離家八年的那個女兒的,我在軍事情報處有個朋友,今天我送請帖給他的時候,他無意中和我聊了一件事,他說,陳禮和當年離家的女兒現在在東北共產黨裡面好像當了個不小的官!”
周衛國說:“那又怎樣?”
其實劉志輝提到共產黨的女幹部,周衛國突然就想起了陳怡,不知她現在在東北過得可好?
劉志輝說:“學長,這消息還不夠嗎?你想啊,陳禮和的女兒在共產黨裡當大官,那陳禮和不就有通共的嫌疑了嗎?光這一點,就足夠他受的了吧?”
周衛國皺眉道:“這恐怕不妥當吧,陳禮和只是個商人,何必給他扯上政治……”
劉志輝說:“學長,您忘了,陳禮和以前可沒少算計您。”
周衛國說:“那些事情現在都己經過去了。”
劉志輝說:“學長,對這種人,您可不能太客氣。”
周衛國沉聲說:“志輝,我和陳禮和只是生意場上的競爭,就算他再卑鄙,我要報復他也只會用生意場上的方法,而不會無端地牽扯上政治。你讓他和政治扯上關係,這不是把他往死裡整嗎?我有我自己的原則,這種事,我周衛國是不會做的,我勸你也不要做!”
劉志輝囁嚅道:“學長,其實我原也沒想這麼多,只想替您教訓他一下,既然您覺得不妥,那就算了。不過如果情報處將這事上報,陳禮和恐怕終究會有麻煩。”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這就不是我們能操心的了,我們自己問心無愧就是。”說完,周衛國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在這一瞬間,陳怡以前對他說過的一些有關自己的零散的事情一下子涌入了他腦中——家裡經商,家在蘇州相門,民國二十七年離家、八年前……周衛國立刻得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猜測——難道陳禮和竟然就是陳怡的父親?雖然不相信世上的事情真有這麼湊巧,但周衛國想到這個可能,還是心亂如麻,過了好一會兒,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又仔細想了想後,對劉志輝說道:“志輝,陳禮和的女兒在共產黨裡當官的事情,除了你的那個朋友、你和我三人,還有誰知道?”
劉志輝有些奇怪地看着周衛國,說:“沒了,我連湯司令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呢。”
周衛國想了想,說:“志輝,這件事你能不能暫時保密,誰也不告訴?”
劉志輝訝道:“連湯司令也不告訴嗎?”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是的。”
劉志輝皺眉道:“爲什麼?”
周衛國說:“你先答應我,回頭我再跟你解釋。”
劉志輝想了想,說:“行!這事我先瞞着湯司令,我朋友那裡我也會囑咐他。”
周衛國隨口說:“那就多謝了。”
劉志輝面色古怪地說:“學長,您不會是要幫陳禮和吧?”
周衛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
當陳禮和在書房聽到下人票報說周衛國來訪時,幾乎是立刻就跳了起來,破口大罵道:“他來幹什麼?看我的笑話還沒看夠嗎?叫他滾!滾得越遠越好!”
但很快,他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跌坐在椅子上,說道:“誰都想看我的笑話!誰都想看我的笑話!”
下人有些無所適從地看向站在陳禮和身邊的陳福,陳福想了想,向陳禮和低語了幾句,陳禮和勉強點了點頭,陳福暗暗鬆了口氣,對下人吩咐道:“有請周老闆!”
雖然同意見周衛國,但陳禮和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所以在會客廳見到周衛國後,陳禮和並沒有先開口。陳禮和不說話,陳福也不便說話,只好看向周衛國,等着他先開口,可沒想到周衛國不知爲什麼也不說話,一時之間,會客廳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看着眼前這個無比憔悴,滿頭白髮的老人,周衛國怎麼也無法將他和幾個月前保養得宜的陳禮和劃上等號。看來這段日子陳禮和的日子的確不好過!
這時,周衛國己經感覺到了會客廳中異樣的氣氛,於是對陳禮和一拱手,開口說道:“陳老闆好。”
陳禮和冷冷地說道:“周老闆好。周老闆現在春風得意,事務繁忙,今天撥亢光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周衛國淡淡地說:“指教不敢當,陳老闆,我今天來只是爲了要問你幾個問題。”
陳禮和說:“榮幸之至。”
周衛國沉吟着說:“你是不是有個女兒?她八年前離家走了?”
陳禮和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說道:“你怎麼知道?”
說完才發覺不妥,立時閉上了嘴。
周衛國說:“她是不是參加了共產黨,現在還當了共產黨的大官?”
陳禮和麪色大變,大聲說道:“周衛國,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和她早已斷絕了父女關係。你若想以此誣陷我通共,那是癡心妄想。”
周衛國深吸一口氣,說:“最後一個問題,你女兒是不是叫陳怡?”
陳禮和大聲說道:“滾!你立刻給我滾出去!”
周衛國吼道:“我問你,你女兒是不是叫陳怡?回答我?”
陳禮和立刻被周衛國給震住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顫聲說道:“你想幹什麼?”
周衛國一字一句說道:“我只想知道,你女兒是不是叫陳怡?”
陳禮和點了點頭,說:“是,我女兒是叫陳怡。可是,可是我們己經八年多沒見面了,我……我真的沒有通共……”
第十四節
陳禮和竟然真是陳怡的父親!?
世上竟然真有這樣湊巧的事!?
周衛國呆住了。
但很快,和陳怡認識後的點滴,陳禮和算計自己的種種,就在同一瞬間涌入了周衛國腦中。周衛國只覺頭痛欲裂,心中也是混亂無比。
過了好一會兒,周衛國才漸漸恢復平靜,也開始認真考慮究竟該如何對待陳禮和。據周忠得到的消息,陳禮和之前己經和多家銷售商簽訂了大筆的銷售合同,當時爲了爭取這幾筆大合同,陳禮和特地把交貨時間大大縮短,而爲了及時完成生產,陳禮和也投入大筆資金購置了十幾臺最新型的紡織機,再加上前段時間在周衛國的暗中操作下,蘇南一帶普梳棉紗等價格飛漲,陳禮和爲了生產十萬個急救包投入了大量流動資金,現在陳家的工廠不但原料緊缺,就連可以動用的資金想來也有限得很,可以說,以陳禮和現在的狀況,如果沒有人幫他,他破產只是早晚的事。
原本對於陳禮和,周忠只是斷了他的原料供應,周衛國不對他落井下石就己經夠手下留情了,但現在周衛國既己知道陳禮和是陳怡的父親,卻又無法對他坐視不理。可要說幫陳禮和,想起陳禮和對自己的算計,周衛國心裡卻實在有些牴觸。
究竟幫還是不幫?
這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周衛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希望這敲打能幫助自己做出決定。
陳禮和和陳福兩人在一旁看了周衛國的舉動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想到自己的把柄在周衛國手上,陳禮和卻又不敢惹怒周衛國,只好和陳福小心翼翼地繼續等着。
良久,周衛國終於做出決定,無論陳禮和以前是怎樣對待自己的,今後又將會怎麼對自己,這一次還是要幫他的,誰讓他是陳怡的父親呢?至於周忠那裡,想來在他知道陳禮和的身份後也能體諒自己的苦衷吧?
不過在做出這個決定後,周衛國心裡還是不免有些鬱悶。當初打鬼子就算再艱苦、再危險,也不像現在一樣束手束腳啊!
周衛國在心裡嘆了口氣,看向陳禮和,用盡可能溫和的語氣說道:“陳老闆,我可以原價賣給你棉、麻、絲原料,但最多隻能提供給你原來需要量的三成,買不買隨你。我也可以全部收購你手頭的十萬個急救包,但價錢我最多隻能出到四萬!賣不賣也隨你。”
聽完周衛國說的話,陳禮和早已呆在當場,陳福的反應卻是快多了,趕緊說道:“買!我們買!賣!我們賣!”
雖然有些語無倫次,但意思總歸表達出來了。
周衛國說:“陳老闆,具體細節,你可以派陳管家和我們商談。以後,希望你做生意能夠以誠爲本,否則,誰也幫不了你!告辭了。”
說完對陳禮和一拱手,轉身就要走。
他實在怕自己在這裡待的時間稍久多看陳禮和一眼就會氣悶得反悔!
陳禮和這時己經恢復正常,聞言神情複雜地看向周衛國,說:“你爲什麼要幫我?”
周衛國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說道:“陳老闆,你應該慶幸自己生了一個好女兒!說完,轉身大步走了。”
留下一臉愕然的陳禮和和陳福。
出了陳家大門,周衛國沒有片刻停留,坐上自家的小車後直奔劉志輝的旅部而去。在警備旅旅部見到劉志輝後,周衛國鄭重地對他說道:“志輝,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劉志輝笑道:“學長說笑了,您有什麼要我做的儘管吩咐就是。”
周衛國正色說:“這事事關重大,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劉志輝有些驚訝地看向周衛國,說:“學長,您今天這是怎麼了?”
周衛國說:“你還沒答應我!”
劉志輝毫不猶豫地說道:“我相信學長絕不會讓我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您說吧,我一定答應。”
周衛國一字一句說道:“陳禮和女兒是共產黨幹部的事,我不希望有第四個人知道!”
周衛國頓了頓,又說道:“爲此,我不惜一切代價!”
劉志輝一愣,說:“學長,這事我們雖然不會利用來做文章,但難保別人……”
周衛國沉聲說:“所以我纔要你幫我!”
劉志輝不解地說:“爲什麼?陳禮和那麼對您您還要這麼幫他?”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志輝,你知道陳禮和的女兒是誰嗎?”
劉志輝說:“是誰?難道我也認識?”
周衛國說:“你的確認識,他就是原來我們八路軍虎頭山根據地沫陽縣的陳怡陳縣長,你以前在虎頭山也見過她的。”
劉志輝“啊”了一聲,說:“這麼巧?!”
周衛國苦笑道:“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巧!”
劉志輝神色古怪地看着周衛國,說:“學長,我明白了!我很同情您!”
周衛國沒好氣地說道:“你知道什麼?又同情什麼?”
劉志輝嘿嘿笑道:“學長,您別以爲我傻,您以爲我不知道您和那個陳縣長的事?當時在虎頭山我就看出來你們兩人……”
劉志輝偷瞧了一眼周衛國的臉色,繼續說道:“學長,您說您和陳禮和算不算大水衝了龍王廟?被未來的老丈人狠狠地算計,又不能報仇,這滋味可不好受吧?”
周衛國怒道:“少說廢話!這個忙你幫還是不幫?”
劉志輝趕緊高舉雙手,說:“幫!當然幫!我現在就去找我情報局的那個朋友,告訴他說,那個消息,今後就是爛在肚子裡也絕不能泄漏出去!”
周衛國臉色和緩下來,說:“志輝,情報局那邊需要怎麼打點,讓你朋友不要客氣,告訴我一個數就行了。”
劉志輝說:“學長,爲了未來的嫂子,您可真捨得下本錢啊。不過您放心,我情報局那朋友以前和我是中央軍校同一期的同學,我們同期同學中能活着看到抗戰勝利的本就不多,能同在蘇州的就更少了,這點面子相信他還是會給的。就不勞您破費了。明天我婚禮他也會參加,我介紹你們認識,他對您可是崇拜得很呢!”
周衛國點頭道:“那我明天當面感謝他!”
劉志輝感慨道:“這陳禮和千錯萬錯,倒是生對了女兒!看來以後我也要生個女兒才行。”
回到家中,周衛國老老實實將下午發生的事都跟周忠說了,甚至連自己和陳怡的事都吞吞吐吐地說了。
周忠聽完,竟然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只是淡淡地說道:“全憑少爺做主。”
周忠這麼說,周衛國自然過意不去,趕緊解釋道:“忠叔,我就幫陳禮和這麼一次,真的,以後我再也不幫他了!”
周忠似笑非笑地看向周衛國,說:“少爺,下次若是陳家小姐來求你,你幫不幫?”
周衛國撓了撓頭,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問題他還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周忠笑了,說:“少爺,其實在這件事上你做得很好。給陳禮和三成原料正好可以讓他渡過眼前的難關,但卻無法讓他恢復元氣,既幫了他又沒有使他威脅到我們,而你也不至於今後無法面對那位陳家小姐。買下他手頭積壓的急救包既使他擺脫了負擔,又解了曾老闆的燃眉之急,一舉數得,就是換了我,也沒法做得更好!至於以後,只要陳禮和老老實實,誠心和我們合作,我們的原料繼續賣給他也無妨。畢竟陳禮和工廠的紡織機是蘇南最好的,而我們工廠的生產能力還不足以全部吃下我們手中的原料。最重要的是,我們周家也不僅僅依靠紡織這一項生意!”
周衛國苦笑道;“忠叔,聽完你的分析,我怎麼突然覺得我根本就不是在幫陳禮和,而是換了一種方式算計他?我真有這麼老奸巨猾?”
周忠不禁莞爾,說:“少爺,你的本意雖然是要幫他的,但心裡卻還是把他當成你的競爭對手,所以不知不覺中還是留了一手,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樣很好啊。再說,這也說明你有經商的天分!”
周衛國深以爲然,說:“所以說無商不奸!以前就有人說我打仗像奸商,看來我還真有當奸商的天分!”
周忠忍不住哈哈大笑,周衛國也跟着笑了,在笑聲中,下午因決定幫陳禮和的氣悶也隨之煙寧肖雲散了。
笑完後,周忠回到了正題,說:“少爺,有件事我正要向您彙報,今天下午我己經和一個美國人聯繫過了,他可以給我們弄到一千支盤尼西林,不過由於我們在短期內要這麼大的數量,價格上恐怕要吃些虧。”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價格上吃些虧就吃些虧吧,這是救命的東西,片刻也不能耽擱。”
說完,又感激地說:“忠叔,辛苦您了!幸虧有您在,今天被陳禮和的事情一鬧,我差點就忘了正事了。”
周忠淡淡地說道:“少爺,這種小事,自然有周忠操心,您以後還是不出面的好。”
其實一千支盤尼西林的生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小事,但這筆生意不是買賣別的東西,而是走私軍管西藥,又是這麼大數量,危險性是顯而易見的,周忠實在不想讓周衛國牽扯進去!
周忠的這些心思,周衛國自然明白,所以聞言只是淡淡一笑,說:“忠叔,父親以前常常教導我,男子漢大丈夫,就是應該有擔當,這事因我而起,自然該由我來解決。您放心,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周忠點點頭,說:“少爺能這麼想,周忠就放心了。其實談這筆生意我並沒有和賣家直接見面,賣家也不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我早已做好安排,這筆生意就算出了什麼紙漏,最後也不會牽扯上我們周家。”
周衛國感慨道:“忠叔,您做事從來都是謀定而後動,不像我做事總是毛毛糙糙。有您在,我們周家就絕垮不了!”
周忠說:“少爺過獎了。這都是周忠應該做的。”
周衛國由衷地說:“忠叔,我們周家欠您的太多了!”
周忠淡淡地說:“老爺和少爺都以國士待周忠,周忠自當以國士報之!”
這簡單的一句話中包涵的意義有多麼沉重周衛國自然明白,此時此刻,對於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周衛國除了感動,更多的是崇敬。
※※※
次日上午,周衛國帶着備好的厚禮前往劉志輝家祝賀。
到了劉家,周衛國見己有不少客人到了。
由於劉家的院子小,只在院子裡擺了兩桌招待至親好友,其他人卻都只能在院子外臨時搭就的棚子下就座。好在這天天氣很好,劉志輝平素爲人又很正直豪爽,無論是對朋友、下屬都很真誠,所以客人們對此倒也都不以爲意,在棚子下也都談笑風生。
周衛國到後,直接被引進了院子裡,卻是劉志輝特地吩咐過的。
周衛國進了院子後,劉志輝正在招呼別的客人,見他進來正要過來,就被儐相給硬拉走了。周衛國微笑着看着劉志輝無奈的樣子,隨即看見了劉母,於是上前打了招呼,送上賀禮。因爲客人太多,劉母和他只聊了一會兒就不得不招待別的客人去了。
周衛國正感無聊,就聽有人在自己身後叫道:“衛國老弟。”
周衛國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滿面紅光的光頭胖子正在向自己招手。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多年不見的原清源警備旅旅長,現任蘇州警備司令的湯炳權。周衛國轉身微笑着衝他點了點頭,說:“湯司令好。”
湯炳權哈哈笑着擠到周衛國面前,說:“衛國老弟,你也太不給老哥我面子了,回到蘇州這麼久,怎麼也不見見老哥?”
湯炳權爲人雖然圓滑,又功利了些,但畢竟沒有大惡,當年還一起並肩打過鬼子,所以周衛國對他雖然沒有特別的好感,卻也沒有惡感,聞言後笑笑,說:“湯司令貴人事多,我一個小小商人,如何敢隨便打擾?”
湯炳全不高興地說:“衛國老弟要這麼說就太看不起老哥我了,想當年我們一起並肩打鬼子的時候,那可有多暢快?怎麼如今打完鬼子再見面就變得生分了許多?”
周衛國笑道:“湯司令,時移事異。如今你是蘇州警備司令,我卻只是個逐利的商人,身份相差懸殊,如何能不生分?”
湯炳全搖頭道:“衛國老弟,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什麼叫身份懸殊?警備司令算什麼?那就是個屁!在我眼裡,可始終當你是兄弟!”
雖然明知道湯炳全說的是客套話,但周衛國也不得不承認聽了湯炳全的話後,自己的確有些感動。
這時,穿着新郎官服飾的劉志輝領着一名軍官走了過來,見到湯炳全後,叫道:“湯司令!”
湯炳全不悅地打斷劉志輝,說:“今天該叫表叔了!”
劉志輝有些尷尬地看了湯炳全一眼,低聲叫道:“表叔……”
這一聲“表叔”叫得彆扭之極,聽得周衛國和那個軍官都不禁莞爾。
被劉志輝這麼一打岔,湯炳全顯然也表演不下去了,所以託辭要招呼其他客人向幾人告罪走了,臨走還反覆叮囑劉志輝不要慢待其他客人。
湯炳全走後,劉志輝明顯鬆了口氣,臉色也恢復自然,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後,感慨地說道:“這結婚可真是受罪啊!”
隨即拉着那軍官向周衛國介紹道:“學長,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情報處的朋友,我的同學沈靖遠。”
周衛國微笑着向那叫沈靖遠的軍官說道:“你好,我叫周衛國,志輝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那叫沈靖遠的軍官立刻上前一步,一個立正,臉上帶着些激動的神情對周衛國說道:“學長好!學長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
周衛國笑道:“如雷貫耳?我怎麼不知道我這麼有名?”
劉志輝見兩人算是認識了,便說道:“學長,靖遠,你們先聊着,我招呼其他客人去了。”說完匆忙走了。
周衛國看向沈靖遠,說:“聽說你和志輝是中央軍校同期的同學?”
沈靖遠說:“是的,志輝和我都是中央軍校第十二期的學員,但他學的是步兵科,我學的卻是憲兵科。不過我們在軍校的時侯關係就很好,一別七八年,最後竟然在蘇州相聚了,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巧。”
周衛國點頭道:
“世上的事的確很巧!就像我和志輝一樣,我們是在山東認識的,後來抗戰勝利他的部隊換了駐地,我也離開了山東,卻沒想到能在蘇州再次遇上。”
沈靖遠說:“學長在山東抗日的英雄事蹟志輝跟我說了不知多少次,靖遠對於未能追隨學長左右一直深以爲憾,卻沒想到真見到學長的面,學長竟然解甲歸田了!”
周衛國笑笑,說:“這就叫世事無常。”說完,又說道:“對了,那件事,真是謝謝你了。”
沈靖遠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笑着說:“學長,那只是小事一件。倒是學長重情重義,令靖遠深爲敬佩!”
這時,喜樂突然奏起,有人大聲說道:“新娘子來了,快看新娘子去!”
於是,兩人就不由自主地被其他人擠着看新娘子去了。
※※※
這一天,周衛國大醉而歸,被人送回家中還直呼喝得暢快。周忠見了,只是笑笑,就吩咐家人給周衛國做醒酒湯去了。
※※※
幾天以後,曾向東急需的急救包和盤尼西林先後從秘密渠道運出。至於棉花和糧食等物資,則因爲不在軍管範圍,可以自由買賣,除了供貨,倒也不需周衛國過多操心。
第十五節
轉眼己經到了年底。
在聖誕前夕,蘇州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因抗戰爆發而遷校的東吳大學正式覆校。有意思的是,當年從東吳大學輟學的周衛國卻因爲“東吳校友”和“蘇州商界翹楚”的雙重身份受邀參加東吳大學的覆校慶典。
雖然當年是從東吳大學輟學的,但周衛國對於這個自己曾經生活、學習了將近三年的校園還是很有感情的,所以欣然接受了邀請,還向校董事會捐了一筆錢作爲自己對母校覆校的賀儀。
不知道是校方的確認爲周衛國是東吳大學的“傑出校友”還是那筆賀儀起了作用,總之覆校慶典那天,周衛國是作爲嘉賓坐在主席臺上的。
東吳大學覆校慶典盛況空前,不但蘇州軍、政、商、學各界名流雲集,就連國民政府教育部也派了代表觀禮。所以頂着“嘉賓”的名頭卻頗有自知之明的周衛國默默地坐在了主席臺上一個不起眼的座位裡。不過,在看到主席臺下一張張年輕而又朝氣蓬勃的臉之後,周衛國心中的某根弦在不知不覺中被觸動了。現在,也許是該考慮繼續完成自己在東吳大學的學業,做一個名副其實“東吳校友”的時候了。
※※※
這一天上午,劉志輝在旅部見到了一個特殊的客人——陳禮和。
對於陳禮和,劉志輝實在是沒有什麼好感,所以在聽守衛彙報說陳禮和求見時,劉志輝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見,但看在周衛國和陳怡的面子上,劉志輝最終還是見了陳禮和。可陳禮和見到劉志輝後的第一句話就讓劉志輝吃了一驚。
陳禮和說的是:“劉旅長,周衛國有通共的嫌疑!”
劉志輝皺眉道:“你有證據嗎?”
陳禮和說:“有!是這樣的,劉旅長,您也知道我前幾個月生產了十萬個急救包一直沒賣出去,可上個月底,周衛國一下子就把這十萬個急救包都買走了,而且在這個月初就將這批急救包全部運出了蘇州。我當時以爲他買這些急救包是因爲接到了軍需生產的合同又趕着交貨,所以也就沒在意。可前幾天我才聽說,最近無論是您這裡還是蘇南聯勤司令部都沒有和周衛國籤新的軍需合同。也就是說,這批急救包並不是國軍購買的!劉旅長,當前國共交戰,雙方都有傷亡,您說這麼大批的急救包要不是賣給了國軍,那還有可能賣給誰呢?總不會都賣給老百姓了吧?除了……”
劉志輝冷冷地打斷了陳禮和的話,說:“陳老闆,這就是你所謂的證據?你好大的膽子啊!”
陳禮和一愣,說:“請恕在下愚鈍,劉旅長這話……?”
劉志輝說:“急救包是軍需品,你這麼關心軍需品的採購和運送,究竟有什麼企圖?是誰讓你打探這些情報的?又是誰給你提供這些情報的?”
陳禮和心中一驚,趕緊說:“劉旅長,您誤會了,我並不是要打聽軍需品的採購和運送,也不是受誰指使,只是因爲懷疑周衛國通共,所以才留上了心……”
劉志輝冷冷地說道:“陳禮和,我們是否採購那批急救包,採購之後運往哪裡是不是還要得到你陳老闆的批准?我們的每一份軍需合同,是不是都要給你陳老闆過目?作爲一個商人,你不覺得你關心的東西有些太特別了嗎?”
陳禮和嚇得臉都白了,趕緊說:“在下不是那個意思……”
劉志輝一擺手,說:“陳老闆,你是聰明人,我勸你還是少一些好奇心的好,否則……”
陳禮和趕緊說道:“在下明白,在下明白,謝劉旅長指點。”
劉志輝冷哼了一聲,說:“送客!”
陳禮和偷抹了一把冷汗,躬身告退。
陳禮和走後,劉志輝呆立良久,才嘆道:“學長啊學長,您只怕做夢也想不到,您幫的竟然是這樣一個薄情寡義的人吧?”
劉志輝又皺眉沉思片刻,喃喃道:“十萬個急救包……這,不會是真的吧?”
※※※
走出警備旅旅部後,陳禮和惡狠狠地吐出一口氣,低聲說道:“就知道你會包庇周衛國,幸虧我還有後手!”
※※※
同一天下午,上校情報官沈靖遠接待了一個名叫陳禮和的蘇州商人。
因爲這商人號稱有非常重要的情報要向情報部門的最高長官彙報,所以作爲蘇南情報主管的沈靖遠決定單獨會見他,就連談話記錄也決定由自己親自記錄。
陳禮和進門後,沈靖遠起身相迎,安排他在自己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後,對衛兵使了個眼色。
衛兵會意,立刻轉身離開,在外面將門關上。
沈靖遠對他說:“陳老闆請坐。”
先請他坐下,又給他飽了一杯熱茶,自己才坐下。
陳禮和受寵若驚,只等沈靖遠坐下才敢坐下。
兩人都坐下後,沈靖遠在桌上鋪開紙筆,向陳禮和說道:“陳老闆,你接下來所說的一切我都要記錄,你同意嗎?”
陳禮和見這長官態度和藹,心中的緊張也少了幾分,趕緊說道:“長官,我同意!”
沈靖遠拿起筆,先寫下了談話時間、地點和交談的雙方後,開始問道:“請問你想要向我們提供的是什麼情報?”
陳禮和立刻說道:“長官,我懷疑我們蘇州有個叫周衛國的商人有通共的嫌疑!”
沈靖遠心中暗驚,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說:“周衛國?就是那個新任的蘇州商會會長周衛國嗎?”
陳禮和連連點頭,說:“對!就是他!”
沈靖遠說:“你有什麼證據嗎?”
陳禮和說:“有!”
接着就將周衛國買他十萬個急救包的事說了,最後還補充道:“長官,據我派出的人查探得知,這批急救包最後被運往了山東。”
沈靖遠停下了筆,沉思片刻後,說:“陳老闆,你是說周衛國把急救包賣給了共產黨?”
陳禮和連連點頭,說:“對對對!長官真是英明!”
同時心中暗贊,情報官就是不一樣,都不用自己點出來人家都能想到。
沈靖遠想了想,說:“陳老闆,這事跟軍需有關,又發生在蘇州,你怎麼不去向駐軍或蘇南聯勤司令部反映?”
陳禮和故作神秘地說:“長官,您不知道,蘇州警備旅的旅長劉志輝和那周衛國可是老相識。蘇南聯勤司令部又從周衛國那裡訂購過很多次急救物品,關係肯定也不會差,我要是去他們那裡反映,他們肯定會包庇周衛國的!只有您這裡,才真正可靠!”
沈靖遠沉吟着說:“你反映的這個情況很重要,還有別人知道嗎?”
陳禮和說:“沒有了!”
沈靖遠說:“這就好!現在我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周衛國通共,但我們會在暗中進行調查。不過事關重大,周衛國的身份又很特殊,沒有確鑿的證據我們也不能隨便抓人,所以這個調查的過程將會很漫長,所以你也一定要記住,這事絕不能再和別人提起,也不要自作主張以個人之力進行調查,以免周衛國有所察覺影響我們的調查。明白嗎?”
陳禮和激動地說:“長官,我明白!不能打草驚蛇,否則再也抓不住周衛國的把柄就麻煩了。你放心,這事我絕不會跟第三人提起!”
沈靖遠拍了拍陳禮和的肩膀,說:“陳老闆,你對黨國忠心耿耿,黨國一定會記住你的。”
陳禮和臉上立刻笑開了花,說:“身爲黨國的一員,爲黨國效命,應該的,應該的……”
沈靖遠收起了紙筆,說:“陳老闆,你現在可以走了,記住,出門以後,你就要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全部忘記!你從來沒有見過我,也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
陳禮和先是一愣,隨即就恍然大悟地說:“明白!明白!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官,也從來沒有和長官說過話!”心中不由暗贊這長官真是心思鎮密。
沈靖遠點點頭,沒有再說話,陳禮和自然識趣地告辭離開。
陳禮和走後,沈靖遠默不作聲地點着一根菸抽了起來。
煙抽完後,沈靖遠似乎也下定了什麼決心,拿起桌上的談話記錄,折起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隨後推門出去了。
※※※
傍晚時分,沈靖遠來到劉志輝家中,但劉志輝還投回來。於是沈靖遠和劉母邊聊天邊等着,不久,劉志輝就進門了。
進門見到沈靖遠,劉志輝心裡不由咯瞪一下,隨即勉強一笑,說:“靖遠來了,今天怎麼這麼有空?”
沈靖遠笑道:“志輝,你是不是不歡迎我來?” ωωω☢ ttкan☢ c○
劉志輝笑罵道:“什麼屁話!”
劉母知道兩人有事要談,便以做飯爲名起身走開了。
劉母走後,沈靖遠向劉志輝使了個眼色,劉志輝立刻帶着沈靖遠進了書房。
兩人進了書房後,沈靖遠從口袋中取出那幾張談話記錄,遞給了劉志輝,說:“志輝,你先看看這個。”
劉志輝一言不發地接過談話記錄,仔細看了起來。
看完談話記錄,劉志輝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沈靖遠說:“志輝,這件事你怎麼看?”
劉志輝深吸一口氣,沉聲說:“我相信學長的爲人!”
沈靖遠說:“我當然也相信周學長的爲人。可是,這事的關鍵不在於他的爲人好壞,而在於兩點:一,他有沒有買那十萬個急救包?二,如果買了,他把這些急救包賣給了誰?”
劉志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靖遠,如果學長真的把十萬個急救包賣給了共產黨,你會怎麼做?”
沈靖遠苦笑道:“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纔來找你!”
劉志輝嘆了口氣,說:“靖遠,學長可是當了八年的八路軍啊!你也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就算他真的把十萬個急救包賣給共產黨我也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沈靖遠說:“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劉志輝說:“這事你們情報處還有別人知道嗎?”
沈靖遠說:“只有我一人知道!”
劉志輝說:“那談話記錄呢?”
沈靖遠說:“只此一份!”
劉志輝說:“靖遠,這事能不能到此爲止?”
沈靖遠說:“這次當然沒有問題,可以後要是再發生這種事情,我該怎麼辦?”
劉志輝斷然說道:“我來想辦法!”
沈靖遠看向劉志輝,見到的是一臉的堅毅。
沈靖遠嘆了口氣,說:“就依你吧,這事我就當從沒發生過!陳禮和那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我會想辦法穩住他,只要沒有真憑實據,誰也不能把周學長怎麼樣。”
劉志輝感激地說:“靖遠,謝謝你!”
沈靖遠罵道:“什麼屁話!”
劉志輝笑了——沈靖遠這話可是原話奉還。
※※※
新年第一天,劉志輝就來到周家,登門拜訪周衛國。
見劉志輝手上還提着一個小罈子,周衛國不高興了,說:“志輝,怎麼來我這裡還要帶東西?”
劉志輝笑笑,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周衛國,說:“學長,這是我媽做的鹹肉,她讓我帶點給您嚐嚐的。”
周衛國“哦”了一聲,笑道:“既然是阿姨送我的,那我就收下了,下不爲例啊!”說着接過了那小罈子。
劉志輝突然說:“學長,您最近有沒有做什麼大筆的生意?”
周衛國說:“有啊,我最近做的可都是大筆的生意。”
劉志輝說:“我是說去年十一月。”
周衛國想了想,說:“記不清了,應該有吧。”
劉志輝說:“學長,去年十一月您是不是和陳禮和做過生意?”
周衛國說:“做過啊,我賣了紡織原料給他。”
劉志輝說:“那,您有沒有從他那裡買什麼?”
周衛國說:“有啊,我買了他一些存貨。志輝,你今天問的怎麼都是些這麼奇怪的問題?是不是現在對做生意感興趣了?”
劉志輝說:“沒有,我只是隨口問問。學長……”
劉志輝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周衛國說:“怎麼?”
劉志輝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周衛國皺眉道:“志輝,你今天很奇怪,爲什麼?”
劉志輝勉強笑笑,說:“有什麼奇怪的?學長您多心了。”
周衛國沉聲說:“志輝,我看是你多心了吧?”
劉志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學長,我昨晚做了一個夢,你能不能幫我解一解?”
周衛國笑了,說:“我雖然姓周,卻不是周公,可不會解夢!”
劉志輝也笑了,但很快,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劉志輝嘆了口氣,說:“學長,其實我做的夢內容很簡單,具體的時間和地點都沒有,我就是夢見你用槍指着我,然後我就被嚇醒了!”
說完,劉志輝看着周衛國,認真地說道:“學長,如果這個夢是真的,你會向我開槍嗎?”
周衛國斷然說道:“這種事絕不會發生!”
劉志輝說:“學長,我是說如果。”
周衛國沉聲說道:“志輝,這種事絕不會發生!我周衛國永遠不會用槍指着自己的兄弟,更不會向自己的兄弟開槍!”
劉志輝沉默片刻後,由衷地笑了,說:“學長,我相信您!我還有事先走了,您要是有空就多到我家坐坐,我媽說你很久沒來了。”
周衛國點頭道:“有空我一定會去看望阿姨的。”
劉志輝這才告辭離開,但走到門口時,卻突然回頭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學長,防人之心不可無!”
在滿頭霧水地看着劉志輝離開後,周衛國突然發現他帶來的那個罈子在提繩和罈子之間夾有幾張摺疊起來的紙。透過紙背看紙上似乎還有字。
周衛國好奇地取下那幾張紙,展開看了起來。
只看了第一眼,周衛國渾身就是一震,再接着看下去,周衛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張紙上的內容都看完後,周衛國己是臉色鐵青,雙手也因爲憤怒而有些顫抖。“砰”的一聲,周衛國用力一拳砸在桌上,胸膛劇烈起伏。
聽見異響的周忠立刻出現在門口,看見周衛國的神色和他手中的那幾張紙後,周忠微皺眉頭,走了進來,從周衛國手中抽出那幾張紙看了起來。
看完這幾張紙上的內容後,周忠神色變得冷峻起來。
周衛國看向周忠,嘶聲說道:“忠叔,爲什麼會這樣?”
周忠沉聲說道:“少爺,你只要吩咐一聲,這世上就再不會有陳禮和這個人了!”周忠雙拳緊握,手臂青筋根根顯露,周衛國知道,他己經很久沒有這麼憤怒了!
周衛國痛苦地搖了搖頭,說:“不!不要動他!”
周忠鬆開了緊握的雙拳,低聲說道:“全憑少爺做主。”
說完躬身退了出去。
周衛國呆立在房中,良久良久,終於長嘆一聲,將那幾張紙扔進了邊上的火盆裡,很快,那幾張紙就燒成了灰燼。
※※※
當天傍晚,曾向東也登門拜訪。
在內室見到周衛國後,曾向東感激地說:“周老闆,上次的事多虧了你。”
周衛國說:“那只是舉手之勞,算不了什麼。”
曾向東猶豫片刻,說:“其實曾某這次來,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周衛國說:“曾老闆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請直說。”
曾向東說:“是這樣的,最近我們需要一批機牀和武器,不知……?”
周衛國勃然變色,打斷了曾向東的話,說:“曾老闆,我承認我們以前是朋友,現在仍然是。但我現在只是一名商人,幫你們買藥品、買急救包,那是爲了救人性命,我周衛國自然絕不會有二話,可是,我有我自己的原則,我絕不會幫你們買武器!”
曾向東說:“周老闆,目前的局勢你也知道,國民黨政府腐敗透頂,廣大勞苦大衆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共產黨……”
周衛國一擺手,再次打斷了曾向東的話,一字一句地說:“曾老闆,請你不要和我談政治,永遠不要!”
曾向東呆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周衛國深吸一口氣,說道:“曾老闆,我突然有點急事要出門,你看……?”曾向東神色不自然地說道:“周老闆有事,那我就不便打擾了。不知我們今後的合作……?”
周衛國說:“你放心,我們其他方面的合作絕不會受到影響。”
曾向東鬆了口氣,說:“既然這樣,那曾某就告辭了。”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恕不遠送。”
曾向東走後,周衛國突然長嘆一聲,對身邊的周忠說道:“忠叔。你知道嗎,我現在突然覺得很累,真的很累!我真的很想好好休息,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