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在親眼看見這麼多同學經歷了牢獄之災後,東吳大學的學生幾乎都沉寂了下來。
校方也對學生被捕後開始幾天自己多方活動甚至請動基督教在上海的美國主教出面說情仍無果而感到後怕,雖然學生最終都被放了出來。同時,雖然因爲教會的背景,東吳大學的校長沒有挨市府的罵,但總是給國民政府留下了“管教不力”的印象,今後會不會秋後算賬就難說了。
因學生被捕而停課的東吳大學又復課了,但整個東吳園都瀰漫着一種沉悶的氣氛。
就連聖誕節的到來都沒有讓作爲教會學校的東吳大學從沉悶中恢復過來。在這種特殊時期,校方的聖誕慶祝活動當然是一切從簡。以至於東吳大學標誌性的平安夜鐘樓的鐘聲都只有校董、外籍教師和幾個神職人員聆聽。原本人滿爲患的聖誕當天的禮拜也只有聊聊幾個學生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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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着東北局勢的日益惡化,國土的日漸淪喪,百姓的日漸麻木,民國二十一年的新年終於在悽風苦雨中來臨了。
雖然國民政府早就提倡過新年了,但老百姓還是不買賬,除了政府機構和學校等接受新思想比較快的地方,普通的老百姓還是都在等着過所謂的舊曆年。
可是,舊曆年還沒到,被“九·一八”後東北局勢弄得人心惶惶的中國百姓還沒來得及鬆口氣,民國二十一年的1月29日,從上海就傳來了國軍與日軍交戰的消息!
這一次始於1月28日午夜的交戰的主角是駐防上海的國軍第十九路軍和日本的海軍陸戰隊。
老百姓對“海軍陸戰隊”是沒有什麼概念的,但由於去年“九·一八”以來的宣傳,對於“日本”這個詞卻是再熟悉不過了!
聽說又是這個“日本”在惹事,老百姓的火氣就大了。
1月29日全國各地報紙登出了國民政府外交部發表的《對淞滬事變宣言》,裡面說道:“爲執行中國主權應有之權利,不得不採取自己的手段,並對日本武裝軍隊之攻擊,當繼續嚴予抵抗。”
看到政府都表示要堅決抵抗了,老百姓的熱情又被調動起來了。
這時再回過頭來看《大公報》以“十九路將士通電,懷必死之心,以鐵血答覆日牒,使一卒猶存暴日決不得逞”爲題報道的十九路軍通電就意義非凡了!通電全文如下:“十九路將領官兵號(二十日)通電雲,暴日蔑視我國家政府,以挑撥造謠之卑劣伎倆,違反通例,單獨致本軍以蠻橫之最後通牒,本軍惟有以鐵血答覆之,軍人報國,粉身碎骨,是分內事,大戰開始之日,即本軍授命之時,使一卒一彈猶存,則暴日決不得逞,惟願全國朝野上下,人人懷必死之志,引偷生苟免爲無上恥辱,團結一致,前仆後繼,則本軍犧牲爲不虛,伏屍流血之戰士,必含笑於九泉。”
29日當天十九路軍英勇作戰,打退了由橫浜路、虯江路、真茹進攻的日軍,並奪回了頭天晚上被日軍攻佔的天通庵車站和上海火車北站。上海民衆也紛紛組織救護隊和義勇軍,積極支援第十九路軍的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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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電下野才一個多月的蔣委員長再次走上了政治舞臺。
不過他做了一件很讓人瞧不起的事情,1月30日,蔣委員長在南京主持召開緊急會議,決定遷都洛陽!戰還沒怎麼打就想到遷都,真是讓人笑話!
2月2日,日軍從國內增調航空母艦2艘、各型軍艦12艘、海軍陸戰隊7000人增援。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鼐也急調駐蘇州、南京的十九路軍第六十、第六十一師參戰。
其實,就在得知淞滬抗戰爆發又看到報紙上刊載的國民政府外交部《對淞滬事變宣言》的當天,東吳大學學生就再度表現出了談論時局的熱情,但在劉遠乘勢提出組成東吳大學學生慰問團赴上海慰問英勇抗戰的十九路軍後,學生們開始猶豫了。
去年12月17日抗日大遊行時遭到警察粗暴鎮壓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且由於上次遊行在市民中的影響比較大,蘇州市政府早已經明令禁止學生們再搞任何校外的大規模活動,並向校方施壓,由學校出面處理爲首的學生。而在親眼目睹同學被捕後,東吳大學的很多學生也喪失了勇氣,嘴上說說倒是大有人在,但說到來真的卻沒幾個人敢再站出來了。雖然有蕭雅等東吳劇社中堅的全力宣傳,慰問團終究還是沒能組建起來,這讓劉遠在痛罵同學們貪生怕死之餘也是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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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2月5日,日軍佔領哈爾濱。
至此,日軍佔領了東三省全境。
從1931年9月18日至1932年2月5日,短短數月之間,一百三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淪陷!3000多萬同胞成了亡國奴!更關鍵的是,日本從此擁有了一個全面進攻中國所必需的前進基地,爲今後以戰養戰目的的實現創造了必要條件!從中國東北運回的大量物資糧食也緩解了日本國內日益嚴重的經濟危機,同時更堅定了日本舉國對外擴張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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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2月6日。
農曆正月初一。
雖然國民政府明令禁止過舊曆年,但老百姓纔不管什麼法令,照過不誤!只是今年的節日氣氛顯然淡了很多。而且像往年一樣藐視民國禁放煙花爆竹法令公然燃煙放炮的也少了,倒不是因爲百姓突然變得個個遵紀守法,而是實在沒心情放煙花爆竹了。對蘇州市民來說,如果說去年發生在東北的“九·一八”事變和昨天才陷落的哈爾濱離自己還比較遙遠的話,那如今的這場戰爭就是實實在在地發生在自己的家門口了!
不過蘇州的市民們足夠幸運,不必像上海市民那樣過一個不缺少爆竹聲的年,要知道上海的槍炮聲可是從大年夜一直持續到大年初一白天的!
這一天的一大早,劉遠就來到周家,給周老太爺拜年。
周老太爺在微笑着接受了劉遠的祝福後,把早已準備好的紅包給了他。
劉遠道過謝後收下紅包就照例找周文去了。
在書房裡,劉遠見到了正皺眉沉思的周文。
看見劉遠進來,周文總算有了一絲笑容:“就知道你今天一定會來的。”
劉遠笑着揚了揚手中周老太爺給的紅包說:“你這話什麼意思?是不是意有所指?”
周文說:“你這人倒也實在!就算我父親給了你壓歲錢,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吧?”
劉遠嘆口氣說:“天地良心!誰叫你語帶雙關的?幸虧我們都這麼熟了,要不然我就會懷疑你以爲我每年給老爺子拜年就是指着他給的壓歲錢了!”
周文“嘿嘿”兩聲,說:“你以爲你這麼說我就不懷疑了?”
劉遠佯怒說:“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該打!”
說完做勢要打。
周文卻是動也不動,絲毫沒有要躲的意思。
劉遠奇道:“咦!你怎麼不躲?”
周文淡淡地說:“我爲什麼要躲?你不是一直想組建慰問團去上海慰問十九路軍而又苦於政府和校方的干預阻撓籌組無門嗎?我有個好主意正要告訴你,你如果真打我就不說了。”
劉遠立刻滿臉堆笑,說:“阿文,你看看你都想到哪裡去了?像我這麼有學問的人怎麼會隨便打人呢?快跟我說說你的好主意。”
周文悠然說:“那就要看你舍不捨得了!”
劉遠愕然說:“捨得什麼?”
周文衝劉遠手中的紅包努了努嘴,說:“你說呢?”
劉遠笑了:“你不會是看上你家老爺子給我的壓歲錢了吧?罷了!罷了!錢財本是身外物,只要你能讓我去上海慰問十九路軍,我把這壓歲錢給你就是了!”
周文嘆道:“你就這麼瞧不起我?以爲我是在算計你的錢?”
劉遠立刻賠笑道:“哪裡!哪裡!在下早知在周大才子眼裡是‘金錢如糞土,朋友值千金!’”
周文微笑說:“這話有意思,你如果承認你是我朋友,豈不就是說我視你如糞土了?”
劉遠“嘿嘿”笑了,說:“不管怎樣,你總該幫幫我的!”
周文說:“算了,不逗你了。告訴你吧,我父親每年年後都有巡視各地分號的慣例,你知道的,我們周家在上海也有分號……”
劉遠眼睛立刻亮了,說:“你的意思是……?”
周文說:“只要我們把願意參加慰問團的同學集中起來,以旅遊的名義跟着我們家的巡視團走就行了。你父親那裡我去說,有我父親同行,想來你父親也不會不允的。而因爲這本就是我周家自己的慣例,政府和學校也沒有反對的理由!只要到了上海,我父親忙着生意,那還不是我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其實周文有些話還是沒有說出來的,自從上次在監獄的獄長室看到陳敬仁對自己父親的態度後,他就明白了,父親的面子大着呢!這種事情由父親出面可比自己出面好多了!父親這棵大樹是很可以好好靠一靠的,而且看父親對抗日的態度,對這種小小要求應該是會答應的。
劉遠想想說:“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周老爺子會同意嗎?”
周文說:“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父親由我來說服。你的任務就是把你的壓歲錢上繳,再組織願意參加慰問團的同學,你告訴我人數我好預先做準備,到時我再通知你們出發日期。”
劉遠說:“好!就這麼說定了!可是,既然是慰問團總要帶慰問品去啊,沒有錢又怎麼買慰問品?你不會就想憑我這點壓歲錢吧?總不成再來搞個募捐?那樣豈不是全蘇州都知道我們要去上海慰問十九路軍了?市府和校方又豈會坐視不管?”
周文說:“所以我說你傻了,你手上的錢不多不表示我手上沒錢啊?今天我父親可是給了我整整五百美元的壓歲錢啊!”
劉遠“啊”的一聲說:“這麼多?”
眼睛幾乎都要綠了。
周文說:“多是多了點,但對我們來說豈不正是好事?”
劉遠嘀咕道:“我看有你的五百美元就足夠了!怎麼還要我的壓歲錢?”
周文冷笑道:“你是不是捨不得手上的壓歲錢?”
劉遠挺胸說:“當然不是了!我劉遠豈是出爾反爾的小人!說捐出壓歲錢就一定會捐出!何況這壓歲錢本就是你父親給的!”
劉遠頓了頓又說:“不過,我總得看一看你家老爺子究竟給了我多少壓歲錢吧?”
周文笑罵道:“有什麼好看的?是不是還要好好數一數?你還怕給我之後我會中飽私囊不成?”
劉遠笑道:“你果然是瞭解我!我正有此意!”
說着,劉遠就打開了周老太爺給的紅包,一看之下,兩人都傻了。
包里居然是一疊美元,再數了數,竟然有五百美元!
加上週文的五百美元壓歲錢,可是整整一千美元啊!
要知道,1934年以前的美元含金量可是高達1.50466克!一千美元就是足足一點五公斤黃金啊!這麼多錢可以買多少慰問品啊!哪裡還需要再去募捐?
劉遠突然苦着臉說:“阿文!這壓歲錢我能不能留一點做紀念?我這輩子可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呢!”
周文鄙視道:“瞧你那出息!以後不要對別人說認識我!”
劉遠賠笑說:“我就這麼隨口一說罷了,你還真以爲我是這種人嗎!”
過了一會兒,劉遠突然嘆道:“高!實在是高!老爺子真是厲害!做得一點都不着痕跡!”
周文也頓時明白了。
周老太爺這壓歲錢給的絕不簡單!壓歲錢哪裡用得着一給就足足值上一點五公斤黃金這麼多的?這分明就是周老太爺在暗中支持他們慰問十九路軍的行爲嘛!
想到這一點,兩人對此次上海之行更是充滿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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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說得沒錯,當劉康得知周文邀請劉遠一起跟着周家巡視團出遊時,很快就答應了。在他看來,這正是和周家修好的大好機會,雖然其實周老太爺從來就沒把劉家看成仇家。劉康倒是從沒有想過他們這次出遊會和東吳大學學生組織的什麼運動扯上,畢竟這次是由老成持重的周老太爺親自帶領,有周老太爺坐鎮,學生們就是再想蹦達也肯定出不了什麼大事情。政府方面,當陳敬仁得知十幾個東吳大學的學生將跟隨着周家的巡視團出遊,而且第一站將是上海時,心中也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一聽說周老太爺親自帶隊後,就打消了阻撓的念頭,其實也是不敢阻撓了。至於校方,反正現在還在放寒假,對學生的管教之責已經自動移交到家長手中了,這時學生即使出了什麼事也跟學校無關,何況只是蘇州首富的公子請十幾個同學出外遊玩而已,雖然這學生參加了去年的抗日大遊行,還被抓入獄中,但最後還不是好好的放出來了?再加上這次的出行有蘇州首富周老先生親自出馬,諒這些學生也鬧不出什麼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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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春節剛過不久,在民國二十一年的2月10日,周文、劉遠就和十幾個參加慰問團的同學,暗中帶着由劇社幾個女生自己製作的幾面寫有“東吳大學淞滬抗戰前線慰問團”的旗子跟着周老太爺的巡視團出發了。
在周文的心中,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一次上海之行將會影響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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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很順利地就離開了蘇州進入上海,就連接受駐軍檢查時都沒有遇到任何刁難。這使得同學們對周老太爺的面子之大佩服不已。
10日當天,周老太爺沒有出去,所以學生們也只好待在飯店裡休息。
11日,周老太爺準備要巡視上海分號,並和一些上海商人會面。臨出門時,周老太爺給了周文一個信封,說:“我今天可能要很晚才能回飯店。這有一些錢,你帶同學們好好在上海玩玩。”
說完又有意無意地對周文和劉遠說道:“聽說十九路軍的指揮部在真茹,那裡還有個接待處,不過這段時間慰問團比較多,人也雜,你們少往那裡跑!”
說完就出門了。
留下滿臉喜色的周劉二人。
周老太爺說是說“少往那裡跑”,但他們兩人本來是不知道該怎麼找到十九路軍接受慰問品的地方的,現在周老太爺這麼一說豈不是明擺着告訴他們要慰問十九路軍就往真茹“跑”嗎?
再打開周老太爺給的信封,兩人的眼睛又直了!
信封裡裝着的赫然又是一疊美元!
再仔細數了數週老太爺所說的“一些錢”,居然足足有一千美元!
兩人現在簡直是欣喜若狂!
看來周老太爺是怕之前給周文和劉遠的一千美元不夠買慰問品了。
劉遠連聲說:“老爺子真是太可愛了!”
要不是周老太爺早就坐車走遠了,劉遠簡直就要衝上去擁抱周老太爺了!
第二節
當天,學生們全體出動,瘋狂購買慰問品,考慮到天氣寒冷,光棉衣、襪子、手套就買了整整有好幾車!
當天下午,當同學們打着“東吳大學淞滬抗戰前線慰問團”的大旗,在僱來的鑼鼓隊引導下,帶着十幾車的慰問品來到真茹十九路軍的接待處時,負責接待的軍需官眼睛都要直了!
當明白這些東西都是學生們捐給十九路軍的之後,軍需官說話時舌頭都大了!只是一個勁地說着:“塞塞!(謝謝!)”(十九路軍大多是廣東人,說話帶口音很正常。)
看到軍需官激動的表情,周文和劉遠都高興地笑了。看來這次真是沒有白來!
衆人驕傲地張着大旗,擺着各種姿勢供記者拍照。要不是因爲這幾面趕製的旗手工太差,幾個同學差點就要送一面旗給《大公報》的記者了。
可是,很快,周文和劉遠就發覺了不對勁。原來,在軍需處的士兵們卸下慰問品搬入倉庫時,跟着進去的兩人發現了堆積如山的貼着各種“××公司贈”之類標籤的慰問品。
難道慰問品除了送到前線的還剩下這麼多?可仗纔開始打不久,慰問品好像還不至於多到這種程度吧?
當週文向軍需官提出這個問題時,軍需官也是苦笑:“這幾天別說是慰問品了,就連補給都有很多陣地沒辦法送上去!小日本炮火猛啊!”
周文想了想,問道:“那這段時間哪裡打得最激烈?”
軍需官說:“這兩天應該是青雲路和曹家橋。”
周文斬釘截鐵地說:“那我們就把慰問品送到那裡去!”
軍需官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們,說:“我們已經上去一個團了,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活着回來!”
周文忍了半天,終究沒把口袋裡剩下的原本也要捐出來的美元掏出來,這些錢他還有用處呢!
此時,他已經有了一個新的主意。
而劉遠還在和軍需官交涉慰問品發放的問題。
軍需官最後實在不耐煩了,給兩人開具了蓋有十九路軍軍需處大印的捐贈書後說:“好了,你們把慰問品送到我們這裡就可以了,都回去吧,我們保證會把慰問品送到前線將士手中的!”
周文和劉遠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對軍需官如此敷衍的怒意。
很快,周文和劉遠就把正興高采烈指揮搬慰問品的十幾個同學都集中了起來。
劉遠掃視了他們一眼,說:“慰問品我們是送了,可是這幾天前線因爲戰事緊卻從來都沒有收到過慰問品!我們東吳大學不能落後,我們決定親自送慰問品到前線去!大家有沒有意見?”
那十幾個同學的臉色“刷”的一下都變了,他們開始猶豫了。這可是實實在在地上戰場啊!子彈可沒有長眼睛,不會因爲你是大學生就不打你!
看着這些大多是東吳劇社成員的同學們畏縮的眼神,劉遠異常憤怒!
他幾乎是咆哮着說:“剛開始你們不是說爲了抗戰,死都不怕嗎?現在只是送一些慰問品到前線就躲躲閃閃了?”
一衆同學都低下了頭,但還是沒人吭聲。
劉遠正要再教訓他們,周文拉住了他,對他使了個眼色。劉遠也就不再說話了。
當天回到飯店後,另外十幾個同學感到臉上無光,偷偷地都回蘇州了。
周文雖然知道但也沒有阻攔。
等同學們都走了,劉遠對着他們的背影鄙視地哼了一聲。
周文說:“看來該走的都走了,這也好,怕死的人都走了,明天我們自己去!”
劉遠說:“對!軍需官不是說有兩個打得最激烈的地方嗎?我們一人去一個地方!”
兩人互握雙手,都爲自己能有這樣同進退的朋友而感到欣慰!
周老太爺晚上回來後,既沒有問他們白天的行程,也沒有問其他同學哪裡去了,只是和兩人簡單聊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休息了。惹得劉遠心中暗暗稱讚周老太爺“識大體”。
1月12日一早,兩人在周老太爺出門後也跟着出門了。
周文把剩下的錢都買了市面上最流行的“美麗”牌香菸和一些糖果,打聽清楚了去青雲路和曹家橋的路後兩人就帶着自己所能揹負的最大重量的香菸和糖果,懷裡各自揣着一面“東吳大學淞滬抗戰前線慰問團”的大旗分別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出發了。
※※※
周文的思緒終於回到了現實中,眼看着日軍逐步逼近,他們臉上狠厲的表情已是清清楚楚,不由握緊了手中的手榴彈,只覺雖然從此與蕭雅陰陽阻隔,但能夠和這羣愛國將士共同赴死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這時,突然從身後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緊接着,就聽見有人高呼:“十九路軍的弟兄們,我們增援你們來了!”
陳正倫聞聲激動地往後看,就看見一大批國軍從身後衝了過來。
這些國軍很快越過了戰壕,和迎面衝過來的日軍混在了一起,雙方開始了白刃戰。
雙方碰到一起,不斷有人倒下。只不過,身後過來的國軍士兵正是生力軍,戰鬥力很強,有的還不時地開槍,再加上人數衆多,前赴後繼之下,進攻的日軍雖然悍不畏死,卻也抵擋不住,又過了一會,日軍的陣腳開始鬆動,終於,日軍支持不住撤退了!
增援的國軍追擊了一段距離後,主動和日軍擺脫接觸,迅速回撤,不一會兒,剛纔國軍追擊時衝到的地方就遭到了日軍的炮擊,但很快,從身後想起了熟悉的沉悶的響聲,又過了一會兒,日軍陣地響起了爆炸聲,冒出了陣陣煙塵。
陳正倫激動地說:“炮兵!我們的炮兵!是我們的炮兵!”
這時,又聽空中傳來了尖嘯聲,日軍的重炮開始壓制射擊,但很快,從身後也傳來了尖嘯聲,國軍的重炮終於開始了反壓制射擊!炮彈不時地落在雙方陣地上,很快,雙方陣地都陷入了煙塵中。
良久,日軍炮兵終於停止了射擊。
身後的國軍炮兵也漸漸停止了射擊。
最終,戰場又恢復了平靜。
陳正倫張大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開戰這麼久,何曾看過自己這邊有重炮射擊的?而且居然能將日軍的炮火給壓制住!增援的該是什麼隊伍啊?
這時,增援的國軍中出來一個軍官,低身走到陳正倫面前,向陳正倫敬了個禮說:“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八十七師二六一旅五二一團一營營長唐德奉命增援!”
接着哽咽着說道:“弟兄們辛苦了!我們增援來晚了,對不住大家!”
陳正倫連聲說:“不!弟兄們來得太及時了!我陳正倫在這裡謝過了!”
說着就要下跪。
唐德趕緊扶住了他。
陳正倫還是有點不相信地說:“國民政府的援軍真的到了嗎?真的還有部隊支援我們十九路軍抗戰?”
唐德點點頭說:“是的!除了我們八十七師,這次增援上海的還有我們國軍精銳中央軍校的教導總隊和第八十八師!”(本來這種大規模的軍隊調動屬於高度機密,像唐德這種級別的軍官未必能知道詳情,而且就算知道也不應該隨便泄漏,尤其是有像周文這樣的“老百姓”在場,但在戰場上爲了鼓舞士氣,這種情況的出現也就可以接受了。)
陳正倫激動地說:“真的嗎?這……這是真的嗎?我沒有聽錯?連國軍精銳都來增援我們了?”
陳正倫心中卻早已相信了,要不然,哪來這麼強大和準確的炮火支援?
唐德鄭重地點了點頭,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這裡打得太慘了!這裡守衛的本來也是一個營,可是剛纔清點過後才發現,整個陣地只剩下五十多個重傷員和眼前這個渾身是血的軍官了!再看看每個傷員的傷勢,任誰都明白這裡的戰鬥有多慘烈!
唐德突然看着犧牲戰士屍體堆成的戰壕,疑惑地說:“這是……?”
陳正倫哽咽着說:“戰壕都被炸塌了,我們只好用陣亡弟兄們的屍體壘成戰壕!”
唐德臉色突然變得異常凝重,轉身大聲命令道:“全體都有,向十九路軍死難的將士,敬禮!”
八十七師一營的官兵們立刻立正,接着齊刷刷舉起了右手,向陣地前的屍體致敬!
陳正倫目中淚水涌了出來,也舉起了右手,跟着敬禮。一營所有手能動的傷員也都舉起了右手或左手。
※※※
良久,唐德才放下了右手,衆人也跟着放下了手。
唐德看了看陳正倫和他邊上的傷員,說:“請問,您是……?”
陳正倫立刻立正,敬禮道:“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十九軍第六十師一一九旅一團一營營長陳正倫!”
唐德肅然起敬,來增援的路上,他就看過這幾天的作戰總結,知道青雲路陣地只有一個營守軍,而就憑着這一個營的兵力,在裝備簡陋(相對於嫡系的中央軍校教導總隊、八十七、八十八師和麪對的日軍)、補給缺乏,又沒有重炮支援的情況下,這位陳正倫營長硬是抗住了對面裝備精良的日軍一個大隊(日軍大隊的編制雖然相當於營,但甲種師團的一個大隊有約1215人,大大超過中國軍隊的一個營)的多日進攻!着實讓人敬佩!
唐德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任務,說道:“陳營長,奉上峰命令,青雲路陣地現在由我們營接防!你們營可以撤下去修整了。我代表上海市民,代表我們八十七師,代表所有愛國的中國人!感謝你們這幾天的英勇作戰!”
陳正倫又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陳正倫才平靜下來,對唐德說:“唐營長,我求你兩件事,不知你答不答應?”
唐德立刻說:“陳營長這是說的什麼話?但有吩咐,我唐德莫不從命!”
陳正倫微笑着說:“那我陳正倫在這裡就先謝過唐營長了!”
說完就是一個軍禮。
唐德連忙回禮,說:“陳營長不需客氣,有什麼吩咐請直說。”
陳正倫指着地上的傷員說:“這些傷員都是我們營的勇士,希望唐營長能把他們儘快送到後方醫院,妥善安置!這是我求唐營長的第一件事!”
唐德立刻說:“這是唐德份所應當!你就是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
說完立刻吩咐救護兵和士兵們將傷員往後方醫院送。
待傷員都由戰士擡了起來,唐德轉身對陳正倫說:“那第二件呢?”
陳正倫說:“這位小兄弟……”
說着他指了指邊上的周文,繼續說道:“他是一個大學生,本來是代表蘇州的東吳大學來慰問我們營的,但因爲小日本的進攻被陷在這裡,差點就陪我陳正倫就義了。我求唐營長的第二件事就是希望唐營長能派人把這個小兄弟送到後方安全的地方去!”
唐德本有點奇怪陳正倫既然說有兩件事情要求他爲什麼說完第一件後還說這麼多題外話,待聽到後來才明白,不禁對周文也是另眼相看,立刻說道:“這沒有問題,我馬上就叫我的警衛把這位小兄弟護送回蘇州!”
周文立刻說:“那陳營長你呢?”
陳正倫突然笑了,笑得無比暢快。
陳正倫緩緩從腰上斜挎着的文件包中拿出了一樣東西,周文仔細一看,似乎是一塊疊着的深色布。
陳正倫上前幾步,將這塊布放到一個擡經身邊的傷員身上,從那傷員的面容可以依稀認出是營部的一個參謀軍官。
這參謀軍官立刻激動起來,說:“營長……”
掙扎着想要起身。
陳正倫制止了這參謀軍官的動作,說道:“這是我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十九軍第六十師一一九旅一團一營的軍旗!你把它帶回後方的旅部,對旅長說,我們一營沒有丟一一九旅的臉!沒有丟十九路軍的臉!更沒有丟中國人的臉!雖然我們整個一營就剩下這麼些人了,但我們的陣地還在!我們的軍旗還在!我們不屈的精神還在!有了這些,我們還可以重建一營!”
參謀軍官哽咽着點了點頭。
說完這幾句話,陳正倫明顯輕鬆下來,繼續說道:“至於我陳正倫,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士兵!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請唐營長準我留下殺敵!”
唐德萬萬沒有想到陳正倫最後居然會有這樣的請求,一時愣住了。
周文心情激動,立刻說道:“我願陪陳營長一起守這陣地!”
陳正倫對着周文微笑道:“小兄弟,你如果還看得起我陳正倫,就聽我這一次!我陳正倫身爲軍人,自當盡一個軍人的本分,戰死沙場!你是個大學生,學了這許多的知識,正該留下這有用之身,以爲國家效力!國家不缺軍人,但國家缺你們這樣的人才!何況,你沒有受過專門的軍事訓練,有你在戰場上,我還要分心照顧你,你也不想我因爲要照顧你而少殺幾個日本人吧?”
不等周文說話,陳正倫已經揮手製止了他,說道:“其實,我陳正倫是心中有愧!這一年多來,不知有多少紅軍或是共產黨死在我的手上!他們都是中國人,都是我的同胞!每每想到這一點我晚上就睡不着覺!我總是在想,我這人還有沒有良心?居然拿自己同胞的血來換戰功?我還是個人嗎?但是,這幾天在戰場上殺小日本的時候,就算是趴在地上,我都能睡得香!我這才明白,我的罪孽唯有在保家衛國的戰場上才能洗刷!我心意已決,你就不要再勸我了!”
周文心中難受,知道陳正倫既這麼說,那是抱定了必死之心的,再勸也沒有什麼用了。心中對陳正倫的敬佩之情無以言表。
唐德聽了陳正倫的話也是心中感觸良多,待陳正倫說完,唐德沉默片刻後斬釘截鐵地說:“好!陳營長!就讓我們並肩戰鬥!多殺幾個小日本!共同洗刷國軍打內戰的罪孽!”
陳正倫渾身一震,看了一眼唐德,不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心中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周文心情激盪,看着兩人,禁不住淚流滿面,再也說不出話來。
誰欺我堂堂中華無人?眼前這些就是我堂堂中華的大好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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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周文還是在唐德警衛的護送下撤離了戰場,回到了飯店。
到飯店時,劉遠已經等候多時了。
原來雖然劉遠去的曹家橋陣地今天也發生了激戰,但等他趕到曹家橋時進攻的日軍已經被守軍打退了,當天在曹家橋日軍再沒發動攻擊。所以在慰問完守軍後劉遠很順利地就回來了。
看到滿身塵土還有兩名軍人陪同的周文,劉遠不由大吃一驚。
待那兩名警衛告辭後,劉遠追問情由,周文便將這一天的經歷一一說了,說到最後,不但周文淚如雨下,劉遠也是熱淚盈眶,激動不已。
尤其是聽到周文轉述陳正倫最後所說的話,劉遠不禁豎起了大拇指,連聲說:“好漢子!好男兒!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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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陳正倫,廣東瓊州人,犧牲時任國民革命軍陸軍第19軍60師119旅1團1營營長。日寇侵佔東北時,陳正倫曾準備作爲義勇軍,出關收復失地。不久“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在戰鬥中,陳正倫身先士卒,與敵肉搏數十次,屢挫敵鋒。最後在激戰中,不幸飲彈身亡。陳正倫犧牲的具體時間、地點已不可考,據淞滬抗戰後整理的《第十九路軍關於淞滬抗日作戰紀要》所載二月十二日戰況:“……乙、六十師方面,下午九時左右,有敵由青雲路、天通庵、八字橋三路向我攻擊,對戰約一小時,敵均退去。丙、六十一師方面,曹家橋方面發現敵千餘,與我一二二旅激戰約一小時,敵即退去。……”故決定將其戰鬥的地點放在60師的防區青雲路,只是本文所述戰鬥發生的具體時間未能與之一致,是爲一憾。另據宋希濂將軍《我參加“一·二八”淞滬抗戰的回憶》記載:“2月11日(或12日),我旅奉蔣光鼐總指揮命令,接防蘊藻浜北岸陣地由胡家宅至吳淞西端曹家橋之線,於12日(或13日)晚接防完畢。”時宋將軍任第87師261旅旅長,從他的回憶錄中看,似乎261旅並未接防青雲路陣地,此爲二憾。不過還是存在戰況緊急時261旅臨時支援青雲路作戰的可能性的。87師261旅521團1營營長的確叫唐德,但他沒有參加過青雲路的戰鬥,而是在宋希濂將軍的親自率領下參加了之後極其慘烈的瀏河戰鬥,特此說明。
另:如本文所述,“一·二八”淞滬抗戰的參戰部隊並不止19路軍,還有中央軍第87師和88師以及中央軍校教導總隊,要知道,這三支部隊可是當時中國軍隊剛整編的德式師,都是一等一的精銳部隊!雖然第一次淞滬抗戰最後的結果很不令人滿意,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抹煞當時在先進軍事思想指導下的中國軍隊——德式師的抗日功績。
抗日英雄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