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工商業主大會結束之後,陳禮和回了趟家,很快又急匆匆地出了門,找到了駐軍某團的駐地——一座廢棄的工廠。
這個團正是蘇州解放那天接受過他慰問的那個團,團長姓李,由於從蘇州解放那天起陳禮和就常來找李團長,這個團的幹部戰士對他都比較眼熟,所習工廠門口的哨兵在請示之後,很快就放行了。
在一間簡陋的充作會客室的房間裡,陳禮和見到了李團長。
對於陳禮和今天的突然到訪,李團長倒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而且因爲相互之間比較熟悉,見到陳禮和後,李團長還開玩笑地說道:“陳老闆,好幾天都沒見到你了。不知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李團長這話其實只是隨口一說,但聽在陳禮和耳中,卻不免有些別的含義。
所以陳禮和趕緊說道:“陳某最近幾天實在是抽不開身,所以來能常來走走,還請李團長恕罪。”
李團長笑道:“陳老闆這是什麼話?作爲蘇州開明士紳的代表,你己經幫我們很多忙了。再說,你也有自己的事,自然是做正事要緊。”
陳禮和不由暗暗心驚,陪笑道:“陳某所做的一切在李團長面前都不值一提,還望李團長大人大量……”
其實陳禮和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本不至於如此一驚一乍的。他以前天天往李團長面前湊是因爲想要找李團長做自己的靠山,而這幾天不找李團長,實際是因爲自己女兒當了“蘇州知府”,自然就不再把一個小小的駐軍團長放在眼裡了,又哪裡是真因爲這幾天忙?只是眼下有事要這李團長幫忙,而這事偏偏又是女兒這個“蘇州知府”肯定不會幫的,自然對李團長說的每句話都格外上心,所以纔會覺得李團長說的每句話都大有深意。
聽陳禮和說得越發不靠譜了,李團長不由訝道:“陳老闆,你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見外?”
陳禮和麪色一緊,說:“李團長,陳某這幾天的確忙於一件事,這件事直到今天才有了答案。因爲這事有關蘇州今後的穩定大局,所以我今天才特地來向您彙報。”
聽陳禮和說得鄭重,李團長也嚴肅了起來,說:“陳老闆,到底是什麼事這麼重要?”
陳禮和假裝猶豫地說:“這個嘛……這事和蘇州商會會長周衛國有關,不知方不方便說?”
周衛國的大名李團長倒也是聽說過的,所以聞言立刻問道:“就是爲蘇州和平解放立下大功的那個周衛國嗎?這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陳禮和哼了一聲,說:“爲蘇州和平解放立下大功?看來周衛國的表面功夫做得可真是足啊!”
李團長說:“陳老闆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禮和一咬牙,說:“李團長,此次蘇州解放,周衛國看似立了大功,可是,你知道這幾年來,周衛國背地裡都幹了些什麼事嗎?”
李團長說:“什麼事?他是商人,當然是在做生意了。”
陳禮和說:“沒錯,他是在做生意,可是,李團長知道他做的都是什麼生意嗎?”
李團長說:“什麼生意?”
陳禮和說:“這幾年來,周衛國一直都在爲國民黨軍隊生產軍需品!”
李團長面色一變,說:“陳老闆,無憑無據的,這話可不能亂說!”
陳禮和說:“這話我今天既然說出口,就一定有證據!其實,這事蘇州很多商人都知道,李團長要是不信,可以派人去調查。這幾年,國民黨蘇南聯勤司令部但凡有什麼採購訂單,都是隻給周衛國一家的。我這幾天通過各種關係找到了一些當年國民黨蘇南聯勤司令部和周衛國簽訂的訂貨合同的副本,請李團長過目。”
說着,陳禮和就從懷裡掏出一個油布包,遞給了李團長。
李團長接過油布包,打開包裹的兩層油布後,入目果然是幾份合同。李團長隨手拿起第一份合同,翻到合同的末頁,見甲方和乙方欄分別蓋着周衛國的印章和國民黨蘇南聯勤司令部的大印。李團長翻看了一下合同的內容,發現這是一份蘇南聯勤司令部向周衛國的衣被加工廠訂購兩萬套冬季軍服的合同,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李團長想了想後,說道:“陳老闆,既然你早就知道周衛國爲國民黨軍隊生產軍需品,爲什麼直到現在才說?”
陳禮和說:“李團長,您剛剛也說了,無憑無據的可不能亂說。這些證據我也是今天才得到的,這不就趕來向您彙報了嗎?”
李團長說:“這麼重要的情況,你應該早點向我們說明,至於證據,我們自然會想辦法。”
陳禮和嘆了口氣,面露慚色地說:“實不相瞞,李團長,我以前不說也是有些私心的,因爲顧及到和周衛國是同行,怕告訴你們這些事情會被人以爲我有什麼企圖纔在背後說他壞話,沒得惹別人說閒話,所習就一直把這件事憋在肚子裡。可這幾天我也想明白了。共產黨都是爲老百姓謀福利的,我身爲商人,自然不能只顧慮到自身的利益得失。所以才……”
李團長擺了擺手,說:“陳老闆,你的顧慮我也能理解。感謝你對我們工作的支持,你反映的情沉很重要,我們會盡快調查清楚並向上級反映。”
陳禮和心裡早已樂開了花,臉上卻裝作沉痛地說:“唉,其實作爲同行,我也對周衛國這種做法很不贊同,只是他周家財大氣粗,我們也不敢公然和他撕破臉。今天的事,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李團長說:“陳老闆請說。”
陳禮和故作猶豫道:“今天的事,照理是每個有良知的商人都該做的,可是那周衛國在蘇州方方面面都有關係,要是被他知道這事是我告訴你們的,只怕……”
李團長說:“陳老闆,這個請你放心。我們一定對舉報人的身份嚴加保密。”
陳禮和躬身道:“那陳某就先謝過李團長了。”
這時,一個戰士匆匆忙忙跑了進來,說:“團長,緊急命令!”
陳禮和立刻知機地說:“李團長忙,在下告辭了。”
聽說有緊急命令,李團長也不再和陳禮和客套,說:“陳老闆請。”
陳禮和腳步不停地出了門,走到門口時,似乎聽到那戰士說:“團長,上級命令全團立刻緊急集合……”
後面的話陳禮和雖然聽不見,但他的心卻是突的一跳——緊急集合?!這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工商業主大會結束後,幾個在各自行業裡數得着的商人都頗有默契地留了下來,拉着周衛國就進了附近的一家茶樓。
周衛國明白他們心裡還有顧慮,也就沒有推辭。和他們在茶樓裡侮闊天空地聊了大半天,期間又不着痕跡地安慰了他們幾句,只等衆人去了心思,這才各自散去。而這時,己經是下午了。
等周衛國回到家中時,卻驚訝地發現曾向東己經坐立不安地等在大廳裡了。
曾向東見到周衛國後,立刻埋怨道:“衛國,你今天究竟去哪裡了?怎麼現在纔回來?”
周衛國說:“今天蘇州商會召開工商業主大會,我是商會會長,自然是要參加的。這事忠叔也知道,怎麼,他沒告訴你嗎?”
曾向東說:“我剛剛沒見到他啊。”
周衛國一拍腦門,說:“對了,忠叔今天去盛澤安撫蠶農去了。曾老闆什麼事這麼急着找我,這天又沒有塌下來!再說,就算天塌下來你找我也沒用啊,我可不會補天。”
曾向東跌足道:“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周衛國這才發覺曾向東滿臉凝重的樣子,不由訝道:“怎麼了?難道真的出了什麼大事?”
曾向東點了點頭,說:“真的出大事了!”
周衛國說:“出什麼大事了?”
曾向東嘆了口氣,說:“劉志輝手下的二團長和三團長帶着五十多人跑了!”
這消息不音晴天霹靂,一下子就把周衛國給震呆了。
過了好一會兒,周衛國才反應過來,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曾向東說:“人是早晨不見的,可消息我直到不久前才知道。”
周衛國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曾向東說:“蘇州解放之後,蘇州警備旅的駐地不是從市內搬到市郊了嗎?”
周衛國說:“這很正常啊,警備旅要接受解放軍的改編,駐地自然要搬到市郊。”
曾向東說:“這當然不是問題。警備旅駐紮市郊後,三野的政工人員就開始進駐,協助警備旅改編。這些天,改編工作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可不知爲什麼,今天午飯前點名的時候,卻突然發現少了五十五個人。”
周衛國說:“這……會不會是人數沒點清楚?”
這句話剛說出口,周衛國自己先就給否定了。他又不是投帶過兵的人,別說警備旅才三四千人,就算是像他原來帶的十二旅那樣有八千多人,作爲一支正規部隊,集中起來點名也不可能出現少五十五個人的情況啊!
曾向東也苦笑着說:“這怎麼可能?再說,發現少了五十五個人後,警備旅又重新清點了人數,確定是少了五十五個人,其中就有警備旅二團長和三團長。後來劉志輝追查下去,早晨當班的哨兵才承認,其實在天還沒亮的時侯,二團長和三團長就帶着幾十個人出了駐地。”
周衛國心裡還抱有一線希望,說:“會不會是他們出去執行任務了?”
曾向東苦笑道:“警備旅正在接受改編,怎麼可能會有任務?再說,有什麼任務需要出動兩個團長,卻又只帶五十三個兵去執行,而這任務卻連身爲旅長的劉志輝都毫不知情的?”
周衛國頓時眉頭緊鎖,說:“後來呢?”
曾向東說:“得知是二團長和三團長帶人離開駐地後,劉志輝立刻就下達了整個駐地戒嚴的命令,又第一時間通知了解放軍駐軍。現在,駐軍己經封鎖了蘇州各處交通要道,同時,也控制住了警備旅駐地。”
周衛國立刻“啊”的一聲,說:“怎麼會這樣?”
曾向東苦笑道:“防患於未然啊!”
周衛國說:“什麼意思?”
曾向東斟酌着說:“警備旅畢竟是新起義的部隊,又一下子出現了五十五個逃兵,這情況總歸是有些不正常的。”
周衛國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曾向東說:“衛國,你別擔心。你要相信黨和政府。”
周衛國說:“你難道不擔心嗎?”
曾向東說:“我……”
要說他不擔心,那肯定是假的,要不然他也不至於一聽到消息就趕來找周衛國。要知道,蘇州警備旅起義可是周衛國和蘇州地下黨一起努力的結果,要是警備旅真的出現了什麼問題,無論是周衛國還是曾向東可都難辭其咎。
周衛國想了想,斷然說道:“我相信志輝!”
曾向東苦笑道:“我當然也相信劉志輝,可是,蘇州警備旅三千多號人,可未必個個都像劉志輝那樣值得信任啊!再說,不是還有個湯炳全嗎?二團長三團長當初同意參加起義就是因爲湯炳全,這次他們逃走會不會也是因爲湯炳全呢?”
周衛國搖了搖頭,說:“我相信湯炳全!”
曾向東說:“可是,湯炳全值得信任嗎?他既不像劉志輝那樣對國民黨的黑暗有充分的認識,以前對我黨也沒什麼感情,你也說過,警備旅起義的那晚,湯炳全剛開始對起義還是很猶豫的。”
周衛國說:“我相信湯炳全並不是說他對共產黨有多麼忠誠,而是我清楚地知道,他是一個聰明人,天下大勢如此,他既然選擇了跟着共產黨走,就絕不會做這種傻事!”
曾向東嘆道:“我當然也希望你猜的是對的。只是說到底,關心則亂啊!”
周衛國說:“這事,我看最好還是靜觀其變,自然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曾向東苦笑道:“也只有這樣了。”
第二天下午,蘇州木讀鎮下塘街。
一輛吉普車飛馳而來,停在街口後,從車上跳下了一名解放軍軍官和兩名警衛員。三人步入街道,進了一戶民宅。
這民宅,現在正是解放軍第三野戰軍總指揮部。
門口的警衛顯然認識這名軍官,見到他後,都立正向他敬禮,口中說道:“首長好!”軍官回了禮後,腳步不停地進了院子,又進了廳堂。
廳堂裡一個個子不高,身形瘦小,既沒有扎武裝帶也沒有佩戴武器,正看着牆上地圖的軍官聞聲回頭,赫然正是粟裕將軍。
看清進門軍官的臉後,粟裕微笑着開口說道:“原來是炳雲啊,什麼事這麼急?”
進來的這名軍官正是解放蘇州的三野二十九軍軍長鬍炳雲。
胡炳雲向粟裕敬了個禮後,說:“502(粟裕作爲三野副司令員的正式代號),我有兩件事情要向您彙報一下。”
粟裕笑道:“什麼事情這麼重要,還要你炳雲親自上門彙報?坐吧。”
胡炳雲卻沒有坐下,而是說道:“502,這兩件事都和一個人有關,而這個人又是您很欣賞的人。所以我覺得有必要親自向您彙報。”
粟裕說:“哦?你說的到底是誰啊?”
胡炳雲說:“蘇州商會會長周衛國。”
粟裕沉吟着說:“這個人我的確很欣賞,不知你要說的是什麼事?”
胡炳雲說:“第一件事,是昨天早晨,蘇州解放那晚起義的蘇州警備旅兩個團長帶着五十多人跑了!”
粟裕說:“這事我也聽說了。你們軍負責蘇州警備旅的改編,具體原因想必現在己經調查清楚了吧?”
胡炳雲說:“逃跑的那兩個團長和五十三名士兵我們都抓住了。事情也基本弄清了。原來是他們革命意志薄弱,受不了解放軍的紀律約束,所以才當了逃兵。我覺得,這種情況在蘇州警備旅裡並不少見,爲了防範於未然,應該在警備旅裡擴大調查範圍。而劉志輝連他的部隊都控制不住,顯然也不再適合當旅長。”
粟裕說:“那這事和周衛國又有什麼關係呢?”
胡炳雲說:“警備旅旅長劉志輝是周衛國原來在中央軍校的師弟,警備旅這次起義也是他一力促成的。警備旅出事,他當然有責任。”
粟裕搖頭道:“胡炳雲同志!我們是共產黨的軍隊,怎麼能也搞封建社會裡纔有的株連呢?至於劉志輝,他如果沒有足夠的威信和能力,當初警備旅又怎麼會跟着他起義?還有,在警備旅裡擴大調查範圍我覺得也沒有必要。正因爲警備旅一下子出了五十五個逃兵,這次調查我們纔要慎重再慎重。我認爲,除了帶頭的兩個團長,其餘士兵如果的確是受了蠱惑或裹脅,則完全可以免予追究責任!我們解放軍絕不能背一個過河拆橋的名聲啊!”
胡炳雲說:“502,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恐怕警備旅還要出問題!”
粟裕說:“炳雲啊,你既然說到警備旅的問題,我就多說幾句吧。我聽說,你們軍的政工人員進入警備旅後,在警備旅廣泛開展了訴苦運動?”
胡炳雲說:“是啊。根據老解放區的經驗,在新組建的部隊、起義和投誠的部隊裡開展訴苦運動可以大大提升部隊戰鬥力,也有助於部隊改編。”
粟裕說:“可我聽說,警備旅開展訴苦運動後,並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反而引發了不少官兵的牴觸情緒。就拿那個二團長來說吧,他自己家裡就有好幾頃地,怎麼算也是個大地主,這一訴苦,他能不受刺激嗎?當然,我並沒有爲他開脫的意思,鼓動士兵逃跑,無論怎麼看都絕不能姑息!”
胡炳雲說:“502,難道因爲怕部隊裡有大地主受刺激就不搞訴苦運動了嗎?”
粟裕語重心長地說道:“炳雲同志,這就是一個現實問題了。江浙一帶,民間素來富庶,這和我們老解放區的情況是不一樣的,這一帶的普通老百姓,他們對地主階級與農民階級的對立,感受並沒有老解放區的老百姓那麼深,甚至於很多中小地主本身就是從農民曆經幾代辛勤積蓄而變來的。所以,我們在工作中一定要考慮到地域差別,不能將老解放區的工作經驗生搬硬套到新解放區,否則,肯定是要出亂子的。比如訴苦運動,在老解放區也許能調動廣大窮苦出身的戰士的積極性,可是,在這裡,你對那些出身於靠自身勤勞變成地主的家庭的幹部戰士大談打倒地主,他們能接受嗎?”
胡炳雲說:“那難道對江浙兵,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就不做了?”
粟裕說:“當然要做!不過要注意方法。江浙一帶富庶,所以百姓受教育程度相對較高,因而也就更容易接受一些進步的。思想,也會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對於這些人的政治思想教育,就應該着重在調動他們對國家民族發展的使命感和民族自豪感上。”
胡炳雲若有所思地說:“我明白了。這就叫對症下藥。”
粟裕說:“也可以這麼說。對了,你不是有兩件事要說嗎?還有一件呢?又怎麼和周衛國有關了?”
胡炳雲面色一緊,說:“有人舉報,周衛國這幾年都在爲國民黨軍隊生產軍需品。”
粟裕說:“這事地方上的同志都沒反映,你怎麼會知道的?”
胡炳雲說:“這事照理是輪不到我管的,是有人向我部下的一個團長舉報,那團長逐級上報到我這裡。我覺得周衛國是蘇州商會會長,事關重大,就命令調查這件事。今天上午,通過提審原國民黨蘇南聯勤司令部司令,己經證實從1946年7月至1949年4月,周衛國的工廠一直都在爲國民黨軍隊生產軍需品。”
粟裕說:“這事你怎麼看?”
胡炳雲說:“既然己經查實,自然應該嚴懲不貨!可是,我今天派去抓週衛國的人卻被您的警衛員孫大膽給攔下了。”
粟裕笑了,說:“那照你的意思,如果沒有被小孫攔下,你就要把周衛國給抓起來了?”
胡炳雲說:“當然了,誰讓他爲國民黨軍隊生產軍需品。”
粟裕嘆了口氣,說:“看來501和我派人保護周衛國的做法是正確的。”
胡炳雲訝道:“502,您這是……?”
粟裕說:“炳雲啊,你還記得兩年前你得肺炎高燒不退的事嗎?”
胡炳雲說:“記得。多虧了衛生隊有盤尼西林,兩針盤尼西林打下去,我的燒很快就退了。也撿了條命回來。”
粟裕說:“那你知道給你打的盤尼西林是從哪裡來的嗎?”
胡炳雲說:“不是衛生隊購買的嗎?”
粟裕說:“像盤尼西林這樣緊缺的西藥,又有國民黨的封鎖,你覺得衛生隊能隨便買到嗎?”
胡炳雲說:“聽說蘇南一帶的地下黨組織工作能力很強,衛生隊應該得到了蘇南地下黨同志的幫助。”
慄裕說:“你的腦子轉得不慢嘛。那我問你,蘇南地下黨的同志又是從哪裡弄到盤尼西林的?”
胡炳雲搖了搖頭,說:“他們應該有自己的特殊渠道。”
粟裕說:“沒錯!他們的確有自己的特殊渠道。我還可經給你個提示,他們的特殊渠道就在蘇州。”
胡炳雲瞪大了眼,說:“難道是周衛國……?”
粟裕說:“沒錯,這些盤尼西林就是周衛國賣給我們的,而且一賣就是一千支!”
胡炳雲失聲道:“一千支!?”
粟裕淡淡地說:“還是以遠低於黑市的價格賣給我們的。”
胡炳雲不說話了。他對盤尼西林的療效曾有切身體會,也聽衛生隊的軍醫說過,盤尼西林在黑市上的價格有多麼高,可週衛國不但一次就賣給了地下黨一千支盤尼西林,還是以遠低於黑市的價格出售,這該是多大的一個人情啊!
粟裕說:“間接說來,周衛國還可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你想想,你又是怎樣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胡炳雲頓時吶吶地說不出話了。
粟裕繼續說道:“現在蘇州己經解放,還有一些事情告訴你也無妨。其實周衛國從1946年12月以來,就一直在幫助我們,他以成本價賣給我們的東西包括急救包、棉紗、被服、糧食、藥品等等我們急需的各種物資!他的確爲國民黨軍隊生產過軍需品,可是,他生產的軍需品從來就不包括武器和彈藥,都是像急救包、棉衣、棉被這些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他不但賣給國民黨軍隊,也賣給我們。要不然,你以爲光憑繳獲,我們能有那麼多完好無損的急救包,能有那麼多緊缺的藥品嗎?”
胡炳雲不由面紅耳赤,說:“502,我錯了。改天我親自登門向周衛國道歉,順便謝謝他賣給我們的盤尼西林。”
粟裕說:“這倒不必,周衛國不是那樣小心眼的人。再說,你也是不知者不罪。你的出發點是好的,就是方法有所欠缺。目前我們的工作重心是解放上海!至於地方上的事務,自有蘇南行政公署的同志處理。而穩定蘇南工商界,就有賴於周衛國了。”
胡炳雲說:“502,我明白了。”
粟裕說:“你明白就好。明天仗就要打響了,吳淞、寶山是硬骨頭,你們軍做好準備了嗎?”
胡炳雲一挺胸,說:“部隊己經佔領進攻出發陣地,保證完成任務!”
粟裕說:“那好,我就等着你們的好消息了!”
第二節
接下來的幾天,從上海方向絡繹不絕地送來大批解放軍傷員,把蘇州的各家醫院和解放軍駐軍的野戰醫院都塞滿了。
期間,周衛國曾數次組織蘇州商會慰問解放軍傷員,從看到的解放軍傷員的數量和種類來看,周衛國直覺解放軍解放上海戰役的進程似乎並不順利。
事實也的確如此。時第三野戰軍解放上海戰役的部署是:第10兵團指揮第26、第28、第29、第33軍和特種兵縱隊炮兵一部,由常熟、蘇州向崑山、太倉、嘉定一線攻擊前進,直插吳淞、寶山,以封鎖黃浦江口,阻斷國民黨上海守軍的海上退路,之後由西北方向向市區進攻。第9兵團指揮第20、第27、第30、第31軍和特種兵縱隊炮兵一部,以2個軍自南得、吳江等地向浦東迂迴,向奉賢、南匯、川沙攻擊前進,進逼高橋,協同第10兵團封鎖吳淞口;另2個軍集結於松江以南和嘉興及其以東,視機攻佔吳淞口、青浦。之後該兵團再由東、南、西三面與第10兵團會攻上海市區。
戰役開始後,雖然至14日解放軍第9兵團己攻佔平湖、金山衛、奉賢、南匯及松江、青浦等地,進逼川沙,威脅到了守軍側後。而第10兵團也攻佔了崑山、太倉、嘉定、瀏河等地,繼續向月浦、楊行、劉行進攻。但上海守軍依託外圍的鋼筋水泥永固工事,在航空兵和停泊在高橋東北海面的海軍艦艇艦炮的支援下,連續實施反擊,致使進攻部隊進展緩慢,且傷亡很大。之後,進攻部隊及時改變戰術,以小分隊行動爲主,實施火力、爆破、突擊結合的戰術,逐個奪取碉堡,加速了戰鬥進程。戰至19日,第10兵團相繼攻佔月浦、國際無線電臺,肅清了劉行地區的守軍。第9兵團攻佔川沙、周浦,在白龍港地區全殲守軍第五十一軍,將守軍第十二軍壓縮於高橋地區,並割斷了其與浦東守軍第三十七軍的聯繫,與第10兵團形成了突擊吳淞口之勢。湯恩伯爲保持吳淞口暢通,不得不將守軍第七十五軍調至高橋。七十五軍抵達高橋後,依託有利地形,在侮空軍配合下頻頻反擊,與進攻部隊展開激烈爭奪。直至23日,三野特種兵縱隊對高橋東北海面的國民黨海軍艦艇進行炮擊,擊中7艘,國民黨海軍艦艇才逃走。至此,守軍主力被壓縮於吳淞口兩側狹窄地區。
與此同時,爲加強進攻市區的兵力,第三野戰軍增調第7兵團第23軍、第8兵團第25軍及特種兵縱隊炮兵全部,分別配屬第9、第10兵團作戰。
5月23日夜,第29軍攻佔月浦南郊高地,第28軍逼近吳淞,並對吳淞碼頭實施炮擊。24日,第20軍攻佔浦東,第27軍佔領虹橋、徐家彙車站。24日夜,第23、第27軍分別從徐家彙、龍華進入市區,第20軍主力從高昌廟西渡黃浦江進入市區。至25日拂曉,全部控制蘇州河以南市區。隨後,第10兵團第26軍攻佔大場、江灣,第25、第29軍攻佔吳淞、寶山,第28、第33軍攻佔楊行等地。由於地形不利,又受在市區不能使用重武器的限制,第9兵團第27軍屢次強攻蘇州河北岸均受阻。25日晚11時,經過談判,負責指揮上海國民黨軍餘部的淞滬警備副司令劉昌義同意率部投誠。同日夜,第31軍在第30軍配合下,攻克高橋。26日凌晨,劉昌義率新組建的五十一軍大部向解放軍指定的投誠地點移動。上午10時,配合第27軍行動的第20軍第66師由南京路經永安裡向東進攻,包圍了駐守在紹興同鄉會、鐵路管理局等處的國民黨青年軍第二0四師等部共約1500餘人,迫其全部投降。同日,第23軍第67師在中央造幣廠俘虜交警1000餘人,27日又率先攻擊淞滬警備司令部,殲滅國民黨守軍殘部,俘虜7000餘人。第68師俘交警1400餘人。26日夜,第26軍在消滅了江灣大批國民黨潰軍後,又攻到長陰路,殲滅守軍第三十七軍一部,俘4000餘人,第76師則由塘橋站攻擊李家樓,戰至27日晨,守軍第二十一軍一部投降。27日上午9時,在當時住在上海的陸軍大學教授蔣子英的勸說下,閘北守軍投誠。至此,上海全部解放。同日,一直錨泊在吳淞口外的英、美軍艦悄悄啓航離開。
6月1日上午,周衛國突然接到解放軍駐軍轉來的一封請柬,邀請他參加將於次日下午2點在上海外灘中國銀行大樓四樓舉行的“產業界人士座談會”,請柬的落款赫然寫着:上海市市長陳毅。
對於陳毅這位儒將,周衛國自然是如雷貫耳,卻沒想到他現在竟然當了上海市市長,而且竟然還知道有自己這麼一號人物。
不過很快,周衛國就想到,這位以前的新四軍軍長,第三野戰軍司令員,現任的上海市市長知道有自己這麼一號人物應該是父親的原因。想到這一點,周衛國也就釋然了。快到中午時,幾個商人突然一起登門拜訪,這幾人都是蘇南商界的頭面人物,爲首一人正是蘇南最大的雜貨商沈從雲。
這位沈從雲據說是明朝那位有名的商人沈萬三的後人,不管這傳聞是真是假,但沈從雲做生意卻向來都比較公道,算是蘇南商界中周衛國難得看得上眼的人物。所以周衛國和他的交情也很不錯。不過,這位沈老闆雖然對國民黨政府頗多不滿,對共產黨卻也並無好感,即使在蘇州解放後他對解放軍的態度也始終是敬而遠之,但他卻又並不主動和共產黨對着幹,倒也算得上一個異類。
衆人見面,自然不免一番寒暄。聊了投幾句,沈從雲就向同來的幾個商人使了個眼色。很快,就像變戲法一樣,他和同來的商人每個人都從懷裡掏出了一張請柬,這張請柬的樣式周衛國卻是剛見不久,正和自己上午收到的請柬一樣!
周衛國立刻哈哈大笑,也從抽屜裡拿出了上午收到的那張請柬。
沈從雲等人齊齊鬆了口氣。沈從雲笑道:“原來衛國老弟也收到請柬了,倒叫我們空自擔心了半天。”
周衛國奇道:“這又是從何說起?”
沈從雲說:“今天上午我突然收到這張請柬,就有些摸不着頭腦,想我沈從雲素來和共產黨沒什麼瓜葛,怎麼共產黨會突然找上我?於是就找了幾個朋友想商量商量究竟該如何應對,沒想到這幾位也都收到請柬了。不過大家商量了半天都不得要領。乾脆,我就拉着他們上你這裡來了。”
其他幾個商人紛紛向周衛國拱拱手,說:“還望周老闆指點。”
其實,這些商人都知道周衛國和共產黨關係極好,如今被共產黨邀請去上海蔘加“產業界人士座談會”,自然第一個就想到問計於他了。至於沈從雲所說的大家商量半天云云,就涉及面子問題了。
周衛國對他們心中所想自然心知肚明,卻也並不說破,只是微微一笑,說:“這裡我年紀最小,如何能指點大家?”
衆人自然是大堆的奉承話拋出來,最後又一致要求周衛國“明示”!
周衛國想了想,說:“以我的意思,明天大家都去一趟上海吧。”
糧商王文煥忍不住開口說道:“周老闆,共產黨剛剛佔領上海就把我們這些人召集起來開會,這事恐怕不簡單。”
周衛國說:“怎麼不簡單了?”
王文煥說:“共產黨佔領蘇州後,對大家是客客氣氣的,這一點大家也都承認。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共產黨手中己經有了完完整整的一個大上海,這時候……說句不好聽的話,卸磨殺驢也未爲可知啊!”
周衛國說:“王老闆多慮了。據我瞭解,共產黨是斷不會做出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情的。”
王文煥說:“周老闆,你這話……”
周衛國淡淡地說:“我以我周衛國的名譽擔保!”
王文煥不說話了。
整個江南商界,誰不知道蘇州周衛國一言九鼎?今天他既然說出這樣的話,衆人自然也就沒有理由再懷疑他了。
這時,沈從雲突然咳嗽了幾聲,這幾聲咳嗽把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倒讓王文煥從尷尬中解脫了出來。
周衛國也知道沈從雲有話要說,所以也看向他。
沈從雲沉吟片刻,說:“既然衛國老弟擔保,大家自然再無疑問,明日我們就一起走一趟上海吧!”
此時此刻,顯然沒有人能提出比沈從雲的這個提議更加有建設性的提議了,於是,在座的幾個商人紛紛點頭同意。
沈從雲又說道:“衛國老弟,你家中那輛從德國定製的八座奔馳轎車我們都沒見識過,不如明天大家都坐你的車去上海吧?”
其他幾個商人紛紛附和。
其實周衛國也明白他們想着和自己同車而行,安全上也多幾分保障,不過對於他們的顧慮周衛國也能理解,所以笑着點了點頭,說:“大家給衛國這個面子,衛國豈有不從之理?”
衆人自然又是一番吹捧,周衛國卻也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
又過了一會兒,幾個商人陸續告辭,沈從雲卻特地留到最後才走。臨走的時候,沈從雲語含深意地對周衛國說道:“衛國老弟,兄弟幾個明天就全靠你了!”
周衛國笑笑,說:“從雲兄,明天一起去上海,也算我們鄉巴佬進城一趟,機會難得,從雲兄不妨睜大雙眼多看看,相信必有所得。”
沈從雲笑道:“希望明天之行不會讓我等失望。”
第二天上午十一時左右,周衛國的八座奔馳轎車己經行駛在了上海的街頭。
令人驚訝的是,雖然經歷過激戰,上海的街面上卻保持着整潔。
經過淮海路時,周衛國突然心中一動,提議道:“各位,不如我們下車走一段路吧?”
他的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其他商人的響應。畢竟,他們對於共產黨接管後的大上海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還充滿了好奇。
於是,周衛國讓司機停車,和其他幾個商人下了車,信步在淮海路上步行向前,轎車則跟在後面不遠處。
時值中午時分,幾人沿着淮海路走了投多遠,就見一個解放軍戰士挑了一付擔子走過,從擔子前後籮筐裡飄出的香昧推測,他挑的應該是燒餅之類的乾糧,而從那解放軍戰士臉上有些吃力的表情和扁擔下沉的弧度看,這擔燒餅的分量可不輕。這時,一個車伕正好騎着一輛三輪車經過,見了那解放軍戰士挑擔的吃力樣後,主動把三輪車停在那戰士前面,下車後對那戰士說:“長官,你把擔子放在我車上,我給你拖吧,反正我車上現在也是空的。”
那戰士放下了擔子。周衛國等人都以爲他接受了那三輪車伕的好意,誰知那戰士卻搖了搖手,說:“不用,謝謝啦。”
說着,取下腰間的水壺擰開蓋後喝了一口水。
那車伕趕緊說道:“長官,就讓我幫你拖吧。我不會要你的車錢。”
那戰士笑着說:“那我就更不敢要你拖了!”
說着,將水壺蓋擰好,重新放回腰間,又挑起擔子加快腳步走了。
那車伕愣在當場,好半天,才感嘆道:“當兵的不佔老百姓便宜,這世道當真變了!”又過了一會兒,那車伕突然臉現喜色,喃喃道:“這日子總算是有盼頭了!”
說完,車伕快步上了三輪車,意氣風發地用力蹬車,很快就去遠了。
看着車伕和那解放軍戰士的背影,幾個商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發現彼此的眼神中都包含了一些特殊的東西。但幾人卻誰也沒有說話,周衛國也故作不知,繼續往前走去。沒走多遠,幾人見到一隊解放軍戰士邁着整齊的步伐走過。見到他們的市民不但沒有躲避,反而都歡呼着向他們致意,一羣小孩兒甚至嬉鬧着跟在這支隊伍的後面。戰士們顯然對這種情況己經司空見慣,所以並沒有停下腳步,但每個戰士的臉上都帶着微笑。
幾人繼續往前走,經過一個小雜貨鋪時,突然發現一個解放軍戰士站在門口。六月初的太陽己經有了幾分熱度,那戰士站在門口,無遮無攔,嘴脣都被太陽曬乾裂了,但那戰士卻仍然保持着筆挺的站姿,不動分毫。
沈從雲透過雜貨鋪的玻璃門朝裡看了一眼,發現雜貨鋪裡面空無一人,但貨架上卻擺了不少貨物,其中還不乏各種食物,甚至還有一排汽水。
沈從雲忍不住問道:“這位解放軍同志,這雜貨鋪的老闆呢?”
戰士肅聲說道:“老闆不知道在哪裡,所以我奉命守衛在這裡,直到老闆回來。”
沈從雲想了想,說:“同志,我看你都渴成這樣了,雜貨鋪裡面有汽水,你怎麼不拿幾瓶出來喝?”
戰士瞪了沈從雲一眼,說:“你這個人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奉命保護人民財產,怎麼能侵吞人民財產?我們解放軍可不是國民黨的軍隊!”
沈從雲吃了那戰士的癟,只好尷尬地走了。
周衛國微笑着跟上沈從雲,低聲對他說道:“從雲,你明知道解放軍的軍紀嚴明,怎麼還問這種問題?”
沈從雲苦笑道:“蘇州是小地方,解放軍在蘇州能把持得住也沒什麼,我以爲到了大上海,他們難保不受十里洋場的誘惑,誰知道……”
周衛國搖頭嘆道:“你這是從門縫裡瞧人,把人家解放軍都給瞧扁了,合該讓你受這個教訓!”
沈從雲呵呵笑道:“這種教訓我受了倒是甘之如怡!”
衆人繼續往前走,又有幾隊解放軍戰士走過。沈從雲注意到路邊還有很多無主的商店,每家商店無一例外都由解放軍戰士看守,而這些商店裡不乏賣衣帽鞋襪等日用品的商店,經過的解放軍戰士腳上都穿着草鞋,不少戰士的草鞋己經磨破了,但卻沒有一個解放軍戰士向商店裡的鞋襪看上一眼。
衆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卻見到了剛剛那個挑着擔子的解放軍戰士。
此刻,他正向路邊的一百多名解放軍戰士分發着擔子裡的乾糧。衆人走近一看,見他分發的正是燒餅。
每個戰士從他手中領到兩個燒餅後,就每十幾人一組,圍成一圈坐在路邊,中間放一碟鹹菜,戰士們就就着鹹菜和自己水壺裡的水大口吃着燒餅,看來,這就是他們的午飯了。這時,幾個市民給戰士們送來了碗筷和開水,戰士們都堅辭不收。那幾個市民勸了半天也沒有成效,只好又把帶來的東西帶了回去。
在邊上看着解放軍戰士們有滋有味地吃着燒餅,沈從雲提議道:“我們就在前面隨便找家飯館吃點東西吧。”
這時己經是午飯時間,衆人也都有些餓了,所以都同意了他的這個提議。
很快,幾人就進了路邊一家看起來比較乾淨的飯館。
飯館夥計的眼光是投得說,見進來的幾位個個氣度不凡,自然振奮精神,般勤地將幾人引入了雅座。
幾人落座後,王文煥突然開口問道:“夥計,你們飯館什麼時候重新開始做生意的?”
夥計笑着說:“回這位老闆的話,敝店一直未曾歇業。”
王文煥驚訝地說:“難道前段時間……?”
夥計說:“這位老闆想必是指大軍解放上海的那段時間吧?”
王文煥點了點頭。
夥計說:“好教這位老闆知道,大軍解放上海期間,上海市區並未受到多大影響,敝店照常營業,只是客人比平時少了一些而己。”
王文煥吃驚道:“這怎麼可能?”
夥計說:“聽口音,這位老闆怕不是上海本地人吧?”
王文煥說:“我們從蘇州來。”
夥計說:“那就不奇怪了。幾位老闆不知道吧,大軍解放上海期間,市區不但沒有停電、停水,連電話都照常能打通!”
夥計解釋完就出去做事去了,幾個商人卻是面面相覷,良久,沈從雲突然感慨道:“國民黨逃到臺灣,肯定是回不來了!”
吃完飯要結賬的時侯,周衛國主動起身並掏出了錢袋。同來的幾個商人雖然都家大業大,卻也沒人自信能比這位更有錢,自然沒人和他爭,由着他先下樓付賬了。
不過周衛國在付賬時,掌櫃見他拿出的是銀元,當即兩眼放光,硬是給周衛國打了九折。
多出的半個銀元還找回給周衛國三張紙幣。
這三張紙幣的樣式周衛國從未見過,拿到手上後不免多瞧了幾眼。
掌櫃趕緊解釋道:“老闆,這錢可不是假鈔,是大前天解放軍市軍管會纔在上海發行的人民幣!”
周衛國“哦”了一聲,看票面是100元面值的,隨口說道:“這面值倒比金圓券小多了。”
掌櫃說:“那是,那是。”
見掌櫃小心翼翼回答的樣子,周衛國突然心中生疑,說:“掌櫃的,這紙幣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掌櫃趕緊連連擺手,說道:“沒有!沒有!瞧老闆您這話說的!”
周衛國臉一沉,說:“你老實告訴我,要不然我就把這紙幣交到外面的解放軍手裡了!”掌櫃苦笑道:“這錢就是解放軍發行的人民幣,你就是交到解放軍手裡也沒什麼啊!不過既然老闆真想知道,我告訴你也無妨,但咱們可說好,我說完之後,您可不能收回銀元!”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那是自然,哪有吃飯不給飯錢的?”
掌櫃說道:“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大前天上午,解放軍軍管會以一比十萬的比價從我們手中回收金圓券,發給我們人民幣。當天銀元對人民幣的比價大概是一比一百。可老百姓早就吃夠了紙幣的苦,這一拿到人民幣,還不趕緊換成金銀、美鈔和實物?再加上銀元販子乘機哄擡銀價,銀元對人民幣的比價立刻就開始上升,到今天不過才三天就己經翻了一番多,成了一比六百了!咱們這種做生意的,自然喜歡像老闆您這樣花銀元的客人了!”
聽了掌櫃的一番解釋,周衛國不由若有所思。蘇州解放前,由於全國通貨膨脹,周衛國早就習慣了使用銀元這一相對幣值穩定的貨幣,蘇州解放後,他花錢的時候少,也就忽略了這個問題。今天吃這頓飯,周衛國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再次看了眼手中的人民幣後,周衛國突然心中一動,鄭重地將這三張人民幣收進了口袋中。
見周衛國收下找給他的人民幣,掌櫃終於鬆了口氣。
這時,沈從雲等人也下了樓。周衛國不動聲色地招呼他們一起出了飯館。衆人在街上又溜達了一陣子,見時間己經到了下午一點半,這纔再次坐上週衛國的轎車直奔外灘二十三號的中國銀行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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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轎車快到南京路路口時,卻遇到了路障,路障後面還守着幾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在路障前,司機把車停了下來,搖下了車窗。
一個解放軍戰士上前,禮貌地對司機說道:“對不起,今天下午中國銀行大樓要開會,南京路外灘路口臨時交通管制,請您繞行。”
坐在副駕駛座的孫大膽立刻說道:“同志,我們就是來參加今天下午兩點的座談會的,這是我們的請柬。”
說着,遞上了周衛國等人的請柬。
原本這次來上海開會,周衛國是不想帶孫大膽來的,畢竟現在上海都解放好幾天了,拾路又有大批解放軍駐紮,安全上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可孫大膽卻死活不同意周衛國在沒有他們保護的情況下前往上海。到最後,周衛國拗不過他,正好他的八座轎車除了自己、司機和沈從雲等四人外,還剩兩個座位,於是同意了孫大膽同去上海的要求。孫大膽倒也不含糊,在警衛排挑了一名身手最好的戰士隨行,又每人都隨身攜帶了一支衝鋒槍和兩支快慢機,惹得周衛國直笑他們不像陪自己去上海蔘加座談會,倒像是要上戰場。
那盤查的戰士見車裡竟然坐了兩個解放軍,不由一愣,在仔細查驗請柬無誤後,忍不住問道:“同志,你們是哪個部隊的?”
孫大膽掏出自己的軍官證,遞給了車外的戰士,說:“我們是野司警衛團的,奉501、502的命令保護車裡的首長。”
那戰士看了孫大膽的軍官證後,哪裡還有半分懷疑?自然是立刻放行。
車轉入外灘後,在等候在那裡的一名解放軍戰士的引導下停在了中國銀行大樓外面。周衛國下車後,發現大樓外面此刻竟然只停了自己這一輛車,不覺有些驚訝,忍不住擡腕看了眼手錶,己經一點五十分了,難道自己這些人還是最早到的?
沈從雲等人顯然也有着同樣的疑惑,在面面相覷之後,卻也沒有多言,只是悶聲跟着另一名引導的戰士進了大樓。
一行六人坐電梯到了四樓,在那名戰士的引導下往會議室走去。
快到會議室時,周衛國等人突然聽見了會議室裡傳來的紛雜聲音,不由都是一愣,等進了會議室,五人更是目瞪口呆。
原來會議室裡現在至少有八九十人。
這些人都三五成羣地在聊着天,難怪在門外就能聽見聲音。
周衛國等人進門時,靠近門口的人自然不免看他們幾眼。
蘇滬工商界一向關係密切,周衛國一行又都是蘇南工商界的翹楚,上海工商界中不認識他們的人還真是不多,所坎見進來的是周衛國等人後,他們不由自主都停下了交談,改爲上前和周衛國等人打招呼。這其中,周衛國自然是最受關注的人,認識他的人也最多。不過今天場合特殊,這些人卻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着意巴結周衛國,倒讓周衛國免了察言觀色、言不由衷之苦,只是微笑着和麪前的人打過招呼後就走到了窗戶邊上,得以清淨片刻。
透過窗戶,周衛國正好看見外面的黃浦江水,不免有些感慨。
曾幾何時,外灘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入目皆是屬於洋人的大樓,中國人幾時能像現在這樣大模大樣地站在這裡欣賞黃埔江景?
想到這裡,周衛國不由舒心地一笑。
這時,周衛國突然聽見身旁有人說道:“衛國老弟也來了?”
周衛國聞聲轉過頭,見是熟識的上海紡織業巨頭榮老闆,便微笑着拱拱手說:“原來是榮老闆,失禮失禮。”
榮老闆說:“多日不見,衛國老弟別來無恙?”
周衛國說:“託榮老闆的福,最近一切都好。”
榮老闆說:“衛國老弟剛剛在想什麼呢?”
周衛國說:“沒想什麼,發呆而己。不過今天能在這裡見到榮老闆,總算衛國沒白來一趟上海。”
這話裡卻含着好幾層意思。這第一,是兩人平素的交情很不錯,卻因爲上海戰事久未能見面;這第二,則是兩人分別爲蘇護工商界的領袖人物,卻都選擇了留在國內,而不是遠走海外;這第三,自然就是兩人今天都被邀請參加這個座談會了。
榮老闆聽了,心有所感,沉默片刻後,嘆了口氣,說:“我的心思,唯有衛國老弟能明白。”
周衛國說:“放心吧,榮老闆,這天總是往好了變的。”
榮老闆說:“但願如此。”
周衛國知道他心裡的顧慮,也不再多說,卻突然想起一事,便問道:“對了,榮老闆。我剛剛到的時候發現樓下除了我的車,竟是一輛別的車都沒有,這又是爲何?別人家我不太清楚,可你家裡不是明明有好幾輛車嗎?怎麼今天參加座談會也不坐車來?”
其實進門後周衛國就己發現,今天到會的除了自己這五人,其他都是上海工商界的頭面人物,這些人哪個不是家財萬貫的?轎車對他們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稀罕物,但今天卻沒有一人坐車來,這就有些反常了。
榮老闆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局勢尚不明朗,還是低調點好啊。”
周衛國立刻釋然,理解地笑笑後,也就沒有再說話。
這時,就聽擴音器裡傳來一個溫和的男聲:“請大家就座,座談會很快就要開始了。”
周衛國擡腕一看,見果然馬上就兩點了,便向榮老闆做了個“請”的手勢。榮老闆也沒有客氣,在旁邊隨便找了個座位,又招呼周衛國和他一起坐下。
不一會兒,受邀參加座談會的人就都坐下了。
又過了一會兒,會議室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衆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口,就見一個身着灰布中山裝,穿着布鞋,年近五十的人大步進了會議室。全場頓時一片寂靜。
這人從容地在主位上坐下,又將桌上的麥克風移近了一些。隨後,會場裡就響起了一個爽朗的帶着川音的語聲:“各位工商界的朋友們,大家下午好。首先請允許我向諸位做個自我介紹,我叫陳毅,新任上海市人民政府的市長。”
會場裡立刻響起了一片議論聲。
陳毅這個名字,與會者自然都是聽說過的,也知道今天下午的“產業界人士座談會”將由這位新任上海市市長主持,可衆人猜測過無數種這位陳市長出場的情景,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真正的出場竟然會如此平平無奇!
陳毅待會場的議論聲小了一些後,才微笑着說道:“在座的朋友恐怕沒有幾個認識我的,就算認識我,估計也大多是因爲在國民政府對我的懸賞通緝令上見過我的照片罷?如今我陳毅就坐在大家面前,大家大可仔細看看,要知道,國民政府對我的懸賞通緝令上用的照片,還是我讀中學時的照片,不但模糊,而且和現在的我也很不像。”
會場裡頓時爆發出一陣會心的笑聲,整個會場的氣氛爲之一鬆。
陳毅繼續說道:“我們到上海才短短几天,事情又是千頭萬緒,所習道到今天才有機會和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也算大家正式見面,正式認識了。我知道,在座的朋友們有不少都對我們共產黨還有顧慮,甚至還很害怕。其實,我們共產黨也沒什麼可泊的,你們看我陳毅,看我們在會場的這幾位同志,怎麼也不像青面獠牙,殺人放火之徒吧?”
會場裡又是一陣笑聲。
陳毅看了眼面前桌上擺放着的精美茶具,突然拿起一個茶杯,說道:“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講話的時候特別容易激動,這一激動起來,就會手舞足蹈。這一手舞足蹈嘛,我面前桌上的東西自然就糟了秧。如果我沒有看錯,這樣一個茶杯,就頂得上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收入。這要是被我碰壞了,我這個供給制的市長,可實在是賠償不起喲!所以,我請求會場的同志,還是先把這些東西‘精兵簡政’撤下去吧。”
在全場的笑聲中,一個工作人員紅着臉走到陳毅的桌前,將他面前的茶具收了起來,換了一個搪瓷茶缸。
陳毅拿起茶缸喝了口茶,緩緩說道:“今天請大家來,除了聊聊天,見見面,的確還有更重要的事和大家商量。”
整個會場立刻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戲肉來了。
陳毅繼續說道:“現在,上海己經完全解放,完全回到了人民的手中。國民黨反動統治和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歷史己告徹底結束,新的偉大建設任務己經開始。今天請大家來,有人可能會想,我們共產黨是無產階級,你們卻是‘有產’階層,今天我們邀請你們參加這個座談會,會不會是一次‘鴻門宴’?共產黨會不會像國民黨慣常採用的手法那樣,逼迫你們捐款捐物?甚至乾脆就把你們的企業全部沒收?在這裡,我代表人民政府明確表一個態,我們人民政府是絕不會這麼做的。我黨的工商政策早已有言在先,就是十六個字:‘公私兼顧,勞資兩利,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凡是遵守這十六字政策的工商業,我黨都堅決支持。人民政府不但保證不向大家強行攤派,不沒收大家的產業,不干擾大家的合法經營,大家如果有什麼困難,還可以向人民政府提出,我們人民政府願意與產業界共同協商,幫助你們解決各種實際困難。即使有些困難人民政府暫時沒有辦法解決,我們也一定會向大家說明理由。”
陳毅頓了頓,繼續說道:“上海解放的那天,不少市民都敲鑼打鼓,慶祝解放。我看敲鑼打鼓慶祝解放是必要的,但敲鑼打鼓敲不出生產來,只有在座的各位朋友和我們人民政府攜手努力,才能儘早把生產恢復起來,這纔是今天下午我們這個座談會的真正目的!”
聽到這裡,與會衆人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共產黨竟然要幫資本家恢復生產!?
陳毅微笑着說:“其實,我也聽說了,你們中間有些人是準備好要走的。要走的人,我們人民政府絕不會強留。不但不強留,走了的人要是以後後悔了,想要回來,我們人民政府仍然歡迎!我也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對共產黨搞經濟缺乏信心,現在之所以留下,也只是抱着‘等着瞧’的態度看着我們,有些人甚至還想看我們的笑話!但是,我們共產黨人是從來不會懼怕困難的!沒錯,我們共產黨的確不太懂經濟,可是,我們可以。從頭學起,而且我們有信心能學好,有信心一定能把上海擡理好!當然,我也知道,你們中間有少數人是要反對我們的,對於這一點我們也是有着充分的準備的,我們完全有辦法對付那些違法破壞的人!”
陳毅掃視了一眼會場,最後說道:“好了,我的話說完了。現在請大家暢所欲言,有什麼意見,有什麼困難都可以提出來。”
會場安靜了片刻後,就有一個工廠主站起來說道:“陳市長,我有個困難,不知人民政府能不能幫忙解決?”
陳毅說:“請說。”
那工廠主說道:“陳市長,我的工廠裡有五百多個工人,現在產品銷不出去,我手頭的週轉資金己經是捉襟見肘,如果就此閉廠解散,於我來說,雖然祖業難捨,心中難過,卻也不失爲解決之道。可今天聽了陳市長一席話,我又覺得這麼做既對不起工人,又對不起人民政府。可是,我又確實困難。能不能請人民政府幫忙,向工人做做解釋,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減少他們的薪水,大家共度難關?當然,少給的薪水也是暫時的,可以記在賬上,等度過難關後,我再補發給工人們。”
陳毅沉吟片刻,說:“你說的這個情況我們會派人調查,如果情況屬實,人民政府會出面向工人們做解釋工作,而且人民政府還可以向你的工廠提供部分貸款!”
那工廠主驚喜道:“如果政府真能貸款給我,那等我的資金週轉過來後,一定儘快歸還貸款,並付給政府高息!”
陳毅笑道:“人民政府貸款給你,自然是要按規定收取利息的。至於高息,就免了吧,人民政府是真心要幫助你們,可不是爲了謀利。”
與會衆人其實大多數都憋了一肚子話,現在見有人提出這樣的難題陳市長都有解決的誠意,自然不再顧慮。這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收不住。衆人於是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踊躍發言,有些是提困難的,但更多卻是提建議的,其中還不乏真知灼見。陳毅都一一耐心聽取,又讓秘書全部記錄,有的問題或建議陳毅當時就給出答覆,有些卻說明要等調查研究後再做決定。但這麼一來,反而更顯人民政府的誠意。到最後,衆人幾乎都是搶着發言,整個座談會的氣氛熱烈之極。
見此情景,榮老闆興奮地對周衛國說道:“衛國,我的工廠明天就準備開工!”
周衛國笑道:“榮老闆,這話你該對陳市長說,不該對我說啊。”
榮老闆呵呵笑了,對周衛國的調侃之語自然不會在意。
周衛國心中對陳毅卻是大爲佩服,陳市長今天這半天的言語之功,可不亞於指揮千軍萬馬作戰獲勝啊!
座談會結束後,沈從雲等人興奮地拉着周衛國往外走,邊走還邊連連感慨此行不虛。五人快到門口時,一個工作人員突然出現在周衛國面前,禮貌地問道:“您好,請問您是周衛國先生嗎?”
周衛國停下了腳步,說:“是啊。”
工作人員說:“能不能請您留步。”
周衛國訝道:“有事嗎?”
工作人員說:“陳市長現在想見您。不知您是否方便?”
周衛國一房,說:“當然方便。”
工作人員微笑着說:“那麼,請您跟我來。”
說着,做了個“請”的手勢。
周衛國也沒有廢話,立刻跟着那工作人員走了。
沈從雲等人不由都看傻眼了,等周衛國跟那工作人員走了好半天他們才反應過來,立刻議論紛紛。言語中,無不充滿了對周衛國能得到陳市長單獨接見這樣特殊待遇的豔羨。當週衛國隨那工作人員進入會議室旁邊的一個小辦公室時,就見剛剛在會場上談笑風生的陳毅迎了出來。
周衛國一愣神間,陳毅己經加快腳步,來到周衛國面前,一把握住了周衛國的雙手,說:“周衛國同志,你好啊!”
周衛國只覺心中一暖,說:“陳市長好。”
陳毅擺了擺手,說:“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叫我一聲老哥哥就行了。”
周衛國說:“衛國不敢。”
陳毅說:“哪有什麼敢不敢的?從新四軍算起,我們就欠你父親周老先生一個天大的人情!蘇州和平解放,你又爲人民立了大功,卻叫我們從何謝起?”
周衛國突然想起一事,說:“陳市長,我有個問題想問您,剛剛在會場上卻是不方便問。”
陳毅說:“有什麼問題請儘管問。”
周衛國從口袋裡掏出中午吃飯時掌櫃的找給他的一張人民幣,又掏出一個銀元,說:“陳市長,據我所知,三天前,一張這樣的紙幣值這樣的銀元一塊。可是,到了今天,卻要六張紙幣才能值這樣一塊銀元!不知人民政府準備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陳毅立刻面色凝重地說道:“這個問題涉及通貨膨脹,是人民政府近期內重點要解決的。”
周衛國斟酌着說道:“如果在解決這個問題時人民政府有困難,我可以略盡綿力。”
所謂“財不露白”,又有俗語叫“樹大招風”。要不是對共產黨素來了解,周衛國是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
要知道,一個商人貿然對當政者說出這種話,簡直就是沒事找抽。(蘇州歷史上可是出過這麼一位冤大頭的——明朝的沈萬三。沈萬三當年仗着自己有錢,先是在朱元璋定都南京時助築都城三分之一,後來更是要替老朱搞軍。這麼做自然犯了老朱的忌諱。老朱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結果,小沈就被老朱流放雲南,客死他鄉了。)
陳毅說:“你幫我們,我們自然歡迎,可是你也要量力而爲啊。”
周衛國想了想,說:“多了不敢說,如果人民政府需要,我願意按目前的市價以十萬銀元向人民政府兌換人民幣。”
第四節
陳毅喜道:“十萬銀元?!周衛國同志,真是太謝謝你了!你這可是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啊!”
周衛國說:“陳市長太客氣了,人民政府暫時有困難,正是該我們出力的時候。話說回來,如果任由通貨膨脹,最終受害的還不是普通老百姓麼?我周衛國雖然不才,但如果能爲老百姓做點事情,還是當仁不讓的!”
陳毅點頭道:“我們共產黨搞經濟沒有什麼經驗,上海偏偏又是中國最大的工商業城市,貿易額幾乎佔全國的一半!要穩定目前的金融局勢,人民政府有賴於像你這樣的愛國民族實業家的地方可是不少啊!”
周衛國鄭重地說:“只要是爲了老百姓,人民政府但有所差遣,衛國絕不推辭!”
陳毅連聲說道:“好!好!好啊!周氏父子,不愧都是大仁大義之輩!”
周衛國說:“大丈夫生於世,本該如此!”
陳毅說:“周衛國同志,今天我特地把你留下,其實是還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周衛國說:“陳市長請說。”
陳毅說:“蘇護兩地,向來聯繫緊密。兩地的商貿往來,更是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說是脣齒相依。如今上海的金融局勢不穩定,蘇南恐怕也會受很大影響吧?”
周衛國想了想,說:“我不敢說蘇南絕對不會受上海影響,但蘇南的工商界與上海相比,還是相對獨立的。蘇南一帶選擇留在國內的工商業主,大多數都是對國民黨失望透頂,因而對於新生的人民政府,相比上海工商界而言更有認同感。而且蘇南工商界多爲民族實業家,不像上海那樣官僚、海外資本雲集,蘇州商會在蘇南工商界中的影響力也不弱,我作爲蘇州商會會長,也有一定的號召力,再加上我個人也交了一些朋友。所有這些加起來,相信還是可以爲人民政府做一些事情的。”
陳毅嘆道:“原來即使我不說,你也早想到了!”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中國的老百姓,實在是太苦了!陳市長,實不相瞞,很久以來我心裡都藏着一個想法,那就是有朝一日讓全中國的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可是我一己之力,終究有限,真正能讓他們都過上好日子的,唯有人民政府!”
陳毅感慨道:“你現在雖是商人,但所思所想所爲,卻處處站在一個旁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實在是令人欽佩!”
周衛國笑笑,說:“陳市長過獎了,我還是那句話,只要是爲了老百姓,人民政府但有所差遣,衛國絕不推辭!”
陳毅說:“周衛國同志,你爲這個國家做出的貢獻,人民政府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周衛國搖了搖頭,說:“我做這一切,都不是爲了讓人記住。但求無愧於心而己!”
陳毅說:“好一個但求無愧於心!陳毅今日受教了!”
周衛國說:“上海初定,陳市長工作繁忙,衛國這就告辭了。”
陳毅笑道:“好!衛國同志爽快,那我就不遠送了。後會有期!”
說着,伸出了右手。
周衛國也伸出右手,和陳毅用力一握,說道:“後會有期!”
隨後轉身,大步出了辦公室。
周衛國下到一樓大廳後,突然發現剛剛參加座談會的所有工商界人士竟然都在那裡。周衛國不由一愣,見沈從雲正好站在電梯口,便隨口問道:“從雲,座談會不是結束了嗎?怎麼大家都不走?”
沈從雲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有一圈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向周衛國發問。
問的無非是“陳市長爲何單獨留下週老闆?”“陳市長是否有特別指示?”“周老闆與陳市長難道以前就熟識?”等等問題。
周衛國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地說:“大家還留在這裡不會就是爲了等我周衛國吧?”
衆人答道:“自然就是等你了。”
周衛國苦笑道:“那我可就要令大家失望了!這是私事,無可奉告!”
說着,將頭一低,奮力擠出了衆人的包圍圈。
衆人滿腔熱情卻只得了這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自然大不滿意,所以都跟在周衛國後面,一定要他給出明確的答案。
就這樣,衆人紛擾着出了一樓大廳。
到大門口後,周衛國總算鬆了口氣,轉身對衆人團團一揖,說:“衛國這就告辭了!改天請大家喝茶。”
說完,快步下了臺階,走向自己的轎車。
在走向自己的轎車時,周衛國注意到門口還是隻停了自己那輛轎車,不由心中一動——看來陳毅來參加這次座談會也沒有坐車。
沈從雲等人好不容易從人羣中擠出,立刻加快腳步跟在周衛國後面走向他的轎車。他們想着還要和周衛國同車回蘇州,路上有的是時間軟磨硬抱,卻也不急着現在發問,臉上自然就多了幾分矜持。
周衛國走到車邊時,早已等侯在那裡的司機立刻爲他開了車門。孫大膽和另一名警衛戰士則自然而然呈警戒隊形護衛在周衛國身前。
這一來,追在周衛國身後的上海工商業主們不由個個都爲之側目。
這些人既然能被邀請參加今天的座談會,在上海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轎車自然是都有的。可今天他們卻像事先商量好一般,沒有一人坐車來參加座談會。他們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因爲現在新變了天,在不明共產黨底細之前都不敢招搖而己。否則以上海人的習勝,哪裡有不打扮光鮮出門的道理?
他們自己不敢招搖,見了周衛國這樣“招搖”的人自然大爲敬佩,而且竟然有解放軍給周衛國當護衛,這就更“招搖”了!再聯想到剛剛陳市長竟然單獨留下週衛國,有不少人己經在,合裡暗自感慨——這個周衛國,也太結棍(上海話厲害的意思)了吧!
周衛國想着心事,卻沒有立刻上車。主人役上車,沈從雲等人自然也不好意思自己先上車,只好陪着他傻站在車邊。
就在這時侯,異變徒生。
鄰近的南京路口突然傳來一陣槍聲,隨後,一輛黑色轎車飛速駛出路口,從車前方殘留的路障碎片看,這輛轎車剛剛應該是強行通過了解放軍設置在南京路路口的路障。
隨着“嘎吱”一聲刺耳的剎車聲,轎車停在了離中國銀行大樓門口不遠的地方,緊接着,轎車門打開,從車裡鑽出六個身穿西服,卻用黑布蒙着頭臉的大漢,這六個大漢每人手中都提着一支衝鋒槍,正是俗稱“芝加哥打字機”的Thompson M1928衝鋒槍。
這六個大漢出了轎車後,其中一人舉起手中的衝鋒槍對天就是一個長點射。
聽見槍聲,剛出中國銀行大樓的商人們頓時慌作一團。有那老成持重的立刻就趴倒在地,還不忘大聲對邊上的同行喊道:“趴下,快趴下!”
其他人則慌不擇路,四散奔逃。
槍聲響起後的第一時間,孫大膽和那名警衛戰士就行動了起來。在周衛國身旁的孫大膽大喊一聲:“狗蛋掩護!”
說話間,用力一拉周衛國,將周衛國拉到了轎車尾部側方,自己的身體卻擋在了周衛國身前,隨即拔出腰間的快慢機,順勢將槍機在大腿上用力一蹭就己上膛,之後將槍口指向了槍聲口向起的方向。
那名叫狗蛋的警衛戰士則舉起胸前掛着的衝鋒槍,在左手拉槍栓上膛的同時,身體己斜靠在轎車前部側方,槍口也是指向了槍聲響起的方向。
兩人的動作都是一氣呵成,沒有半分拖泥帶水,顯然不是一天兩天之功。
槍聲響起之後,周衛國就驚醒過來,眼看着孫大膽和狗蛋熟練之極的動作,心中不由大爲讚賞。
沈從雲等人一驚之下,見周衛國被孫大膽拉到了轎車後面,不假思索也跟着貓腰躲到了周衛國身邊,將身體死死地縮在了轎車後面。
周衛國見沈從雲等人的樣子雖然狼狽,但卻沒有四散奔逃,倒也頗爲佩服。對於沒上過戰場的人來說,他們的表現己經算得很不錯了。
這時,那六個蒙面大漢己經開始向中國銀行大樓外面守衛的解放軍戰士開火,碎不及防下,兩名解放軍戰士立刻被打倒在地,但很快,其他的解放軍就開始分出一部分人掩護商人們撤回大樓,剩下的則開始還擊,只不過那六個蒙面大漢手中的武器火力太猛,解放軍一時也壓制不住他們。
周衛國冷眼旁觀,很快就注意到那六個蒙面大漢手中的“芝加哥打字機”雖然採用的是50發彈鼓,他們卻不是一昧掃射,而是採用的點射,彼此之間還形成了交叉火力,而且六人的射擊持續了一分鐘槍聲還從未中斷過,從槍聲判斷,隨時至少都有兩支衝鋒槍保持在開火狀態,顯然這六人相互之間的配合很默契。隨後,周衛國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六個蒙面大漢雖然看似隨意地射擊,卻沒有朝商人開一槍,即使有商人被擊中,那也是倒黴地遇上了流彈。
槍聲響了一陣後,突然有幾發子彈射在了周衛國的轎車上,卻被車身給一一彈開——這轎車是輛防彈轎車!
又過了一會兒,周衛國突然聽見“陳毅在車後面!陳毅一定在車後面!”的喊聲。緊接着,射向自己轎車的子彈突然之間就密集了起來,一連串的子彈射在轎車側面,發出不絕於耳的“叮叮噹噹……”的聲音,子彈雖然被車身給彈開,但轎車還是被密集的彈雨擊打得不停震動。
周衛國一呆之下,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車是防彈轎車,這六人顯然是把這車當成是陳毅的座車了!
沈從雲等人沒想到襲擊者竟卯定了自己這羣人,耳聽着子彈擊打在車身上的聲音,四人的臉全都被嚇得半分血色也無!
負責掩護的狗蛋剛開火擊倒了一名蒙面漢子,就被連續幾發子彈擊中,身體一歪,摔倒在地。
孫大膽吃了一驚,大聲說道:“狗蛋,你還好吧?”
狗蛋咬牙說道:“排長,俺沒事。”
說完掙扎着爬起,右手剛要將胸前的衝鋒槍重新舉起,卻是“哎喲”一聲,右臂下垂,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周衛國迅速矮身來到狗蛋身邊,扶住了狗蛋。
狗蛋見扶住自己的是周衛國,正要努力重新站起,就聽周衛國說道:“別動。我給你看看傷口。”
說話間,周衛國己經將自己的長衫下襬撈起,塞在腰間,隨後從狗蛋的腰間拔出刺刀,用刺刀割開了狗蛋右手臂傷口邊的衣服。
傷口位於狗蛋右上臂上段外側,入眼就是一片血肉模糊,而且傷口還在不斷滲血。這傷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狗蛋卻也失去了戰鬥力。
周衛國從狗蛋腰間扯下他的急救包,卻意外地見到了熟悉的包裝,正是周家工廠生產的急救包。既然是自家生產的急救包,包裡有什麼東西周衛國就熟悉了,立刻胸有成竹地打開急救包,從裡面取出兩塊紗布和一小瓶醫用酒精,對狗蛋說道:“狗蛋,忍一忍!”
狗蛋點了點頭,周衛國用紗布擦拭了一下他的傷口後,就將那一小瓶酒精倒在了他傷口上。傷口被酒精一刺激,狗蛋立刻痛得險些昏過去,不過想起自己是解放軍戰士,卻還是咬牙硬挺住了,但脖子上的青筋卻是根根暴起。
好在劇痛過後,周衛國己經處理完傷口,將急救包裡的雲南白藥撒在了傷口上,又壓上了急、救包裡剩下的全部紗布,隨後從急救包裡拿出一卷繃帶,飛快地纏了起來。加壓包紮下,倒也不再有血從傷口滲出。(其實周衛國做的只是戰時的簡易清創,在戰時,一般會採用一期清創,但很少一期縫合。此外,酒精對傷口刺激太大,目前很少用於正規清創。和平時期,一般對於較大的開放傷口,正規的清創術首先需要在麻醉下經過清水、雙氧水、生理鹽水、碘伏/新潔爾滅膚必泰、生理鹽水的順序沖洗傷口後,再重新消毒、鋪巾,這才真正開始清創。至於是否一期縫合,則視傷情、傷後時間長短、季節、污染狀況等多種情況而定。)
包紮完畢後,周衛國將狗蛋扶坐在車邊,卻取下了他胸前掛着的衝鋒槍和腰間佩着的兩支快慢機,連狗蛋的彈藥袋也解了下來。
狗蛋不由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吃吃地問道:“首長,您這是……?”
孫大膽也問道:“首長,您拿槍幹什麼?”
周衛國說:“幹什麼?參加戰鬥啊!”
孫大膽一驚,說:“首長,這可不行。”
周衛國投理孫大膽,從彈藥袋裡取出三個衝鋒槍彈匣,拿起一個彈匣換下手中衝鋒槍的彈匣後,將剩下的兩個彈匣插在了腰間,隨後將一支快慢機和彈藥袋拋給了司機,說道:“劉奎,你在前面我在後面,十點鐘方向,打狗腿。”
司機劉奎接過周衛國拋給他的快慢機和彈藥袋,低聲應道:“明白。”
立刻俯身趴在車頭下,周衛國則趴向了車尾的方向。
孫大膽拉住周衛國,焦急地說道:“首長,您的安全要緊。周圍都是俺們的人,他們聽到槍聲肯定很快就會趕過來的。俺不能讓您冒險。”
周衛國皺眉道:“大膽,別忘了,陳市長現在還在大樓裡,而且難保這六人沒有後應。要是讓他們衝進了大樓……”
孫大膽驚然一驚。他曾擔任過粟裕的警衛員,自然明白讓這六人衝進大樓的兇險。周衛國又沉聲說道:“大膽,我以前也打過鬼子,相信我!”
孫大膽遲疑片刻,終於鬆開了手,斷然說道:“首長,俺該幹什麼?”
周衛國說:“你掩護我們開火!”
孫大膽毫不猶豫地說道:“明白!”
左手立刻拔出另一支快慢機,上膛後和右手的快慢機一起貼着車尾箱上方伸出去,對着子彈射來的方向就是一個長點射,身體卻仍然隱在車身後面。這卻不是孫大膽怕死,而是長期擔任首長的貼身警衛員之後,他深知保衛首長的安全才是自己真正的職責。如果必要,他自然敢於用自己的身體爲保衛的首長擋子彈,但敢於爲首長擋子彈和探身出去射擊送死自然是兩碼事!
孫大膽拔槍的同時,周衛國己經趴倒在車尾部的地上,透過車底的空間,己可看到那輛黑色轎車車底空間露出了四雙腿。
等孫大膽的槍聲一響,周衛國和劉奎幾乎同時開火,那四個倒黴蛋立刻被擊中小腿倒地。這四人倒地後,周衛國和劉奎也毫不手軟,繼續射擊,直到將彈匣中的子彈都打進了那四個倒黴蛋身體裡,這才停止了射擊,不過在更換新彈匣後,兩人仍然將槍口對準那輛黑色轎車車底,保持着警戒。
加上被狗蛋擊倒的那個大漢,六個襲擊者己經損失了五人。“芝加哥打字機”的射擊聲過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顯然最後那個襲擊者彈鼓裡的子彈剛好打完。而他也己經發現了危險。不過碰巧他躲在輪胎的位置,周衛國和劉奎都看不見他,所以他暫時還是安全的。隨着“芝加哥打字機”的射擊聲停下,交戰雙方的槍聲一下子就稀疏了很多。周衛國見狀立刻大聲喊道:“停止射擊!停止射擊!”
周圍的解放軍聽見他的喊聲後,陸續停止了射擊。過了一會兒,就有四名解放軍戰士交替掩護着接近了那輛黑色轎車。
四名戰士分兩邊包圍了那輛轎車後,互相打了個眼色,立刻據槍同時衝向了車後。很決,周衛國就聽見一個驚訝的聲音:“咦,怎麼都死了?”
第五節
周衛國聽見後,立刻起身,劉奎也跟着起身,但卻仍然據槍保持着警戒。
孫大膽則有種恍如夢中的感覺。
剛剛發生的一切,實在是有些超出他的接受程度了。
只是一眨眼的勸夫,竟然就有四名襲擊者被原本該由自己所“保衛”的首長和他的司機給擊斃了!
如果說之前他對周衛國的尊敬一半來自於粟裕臨行前的叮囑,一半來自於先後登門拜訪的魯震明、劉遠等周衛國的老部下對他們這位老上級的深厚感情。那麼從現在開始,他對周衛國的尊敬,就是發自內心的了!撇開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孫大膽漸漸體會到周衛國作爲一個商人所做出的貢獻不說,僅僅是剛剛周衛國的當機立斷,擊敗襲擊者簡單有效的戰術,精準的射擊,和劉奎的配合無間,就在給孫大膽這位純粹的軍人深刻印象的同時,贏得了他的尊敬——一種優秀軍人對更優秀軍人的尊敬。
同時,從剛剛劉奎接住周衛國拋給他的快慢機後熟練地更換彈匣,接上作爲槍托的槍套開始,孫大膽就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平素少言寡語的司機竟是看走眼了!等劉奎和周衛國配合默契地幹掉四個襲擊者後,孫大膽更是驚訝地發現,這位司機竟然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這個發現,又讓孫大膽覺得有些不自在。作爲首長的警衛,對任何接觸到首長的人,都需要做出潛在危險評估,這一點無論是在平時的訓練中還是在實際行動中都是極其重要的。要知道,一個好的警衛人員,固然要能解決安全保衛工作中發生的所有意外事件;而一個更好的警衛人員,則根本不會讓這些意外事件發生,因爲所有的工作都己經做在了前面。而現在,自己非但沒有在第一時間消滅襲擊者,使得首長的安全遭到了威脅,更加沒有做好事先的預防工作,而且連身邊隱藏着像劉奎這樣一個高手都毫不知情,顯然是失職。如果劉奎是敵方人員……孫大膽不敢再想下去了。
這時,孫大膽正好看見周衛國邁步朝那輛襲擊者乘坐的黑色轎車走去。不由一個激靈,趕緊跟了上去,說:“首長,您還是別過去吧。謹防有詐!”
周衛國說:“有沒有詐也只有看過後才能知道啊。”
孫大膽無法,只好搶前幾步,走在周衛國前面,一瞥眼間,卻發現劉奎正緊緊地跟在周衛國身邊,不由稍稍放了點心。
周衛國走到黑色轎車邊上後,那四名最先衝過去的解放軍戰士都扭頭看着他,臉上的神情都有些古怪——他們實在是有些摸不透眼前這個穿着長衫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要是從下午接待時看到的他受邀參加今天下午座談會的請柬,而他又有自己的轎車這兩點看,他自然應該是個商人。可要是從他竟然有野司警衛團警衛人員隨身保衛這一點看,他的身份顯然又很特殊。而更讓這四名戰士百思不得其解的,則是他竟然會在剛剛這種混亂的情況下突然參加戰鬥,而且還一下子就幹掉了四個襲擊者!那麼他應該是,或者說至少應該曾經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
這幾個猜測加起來,反而更給他的身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也使得四人更增對他身份的好奇感。
既然猜不透周衛國的身份,那四名戰士在好奇的同時,自然也就對手中還拿着武器的周衛國和劉奎兩人保留着一絲警惕,所以在周衛國想要靠近那六名襲擊者屍體的時候,那四名戰士自然而然地擋住了他。
孫大膽趕緊上前,低聲對一個戰士解釋了幾句。
那名戰士臉色一變,又和其他幾名戰士低聲商量了幾句,很快就站開了,那意思,顯然是不再阻攔周衛國靠近襲擊者的屍體了。
周衛國一言不發,走近那六名襲擊者的屍體後,一一仔細觀察。
六人中,有五人都是胸口、頭部等要害中彈,顯然是被直接擊斃的。最後一人則靠在輪胎上,身上並沒有傷口,但他的蒙面黑巾此時己經被扯開,卻能見到有黑色的污血從嘴角流出。看見周衛國臉上凝重的神色,一名戰士吶吶地解釋道:“首長,俺們衝過來時就這樣了。”
周衛國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右手據槍上前,俯身過去,伸出左手摸了摸那人的頸動,沒有搏動——這人是真的死了。不過在湊近那人的時候,周衛國鼻子裡卻聞到了一股杏仁。隨後,周衛國又注意到,這人左邊衣領上似乎溼了一小塊。隨後,周衛國又在六具屍體的上衣和褲子口袋裡一一搜過,卻都一無所獲。
周衛國這才站直了身體,一指那嘴角流出污血的大漢說道:“他是服毒自殺的。”
邊上的一個戰士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他爲什麼要自殺呢?俺們解放軍可是優待俘虜的。”
周衛國解釋道:“他未必相信解放軍優恃俘虜的政策,而且他的身份也不允許他投降。因爲他不是一般的軍人,而是特工。”
那戰士有些不明白了:“特工?”
周衛國說:“就是特務。以前的軍統特工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都會在衣領甚至是牙齒裡藏着劇毒,一旦行動失敗,就立刻服毒自盡。”
那戰士吃了一驚,說:“爲什麼?”
周衛國說:“爲了防止自己被捕後受刑不過,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戰士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隨即又喃喃道:“看來國民黨也有不怕死的。”
周衛國暗歎一聲。他之所以只說軍統而投提由軍統轉變成的保密局,就是因爲軍統特工雖然做了很多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但他們終究是在抗戰時爲國家民族流過血,無論是鋤奸、敵後騷擾還是情報蒐集方面,都爲抗戰做出過貢獻,而保密局則徹底淪爲國民政府實行高壓統治的工具,比起軍統,卻是大大不如了。軍統特工在抗擊日寇時不幸被俘,不成功便成仁和保密局特工對付中國人時失敗自殺,這兩者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前者值得敬佩,後者,卻也最多隻當得一聲長嘆了。只不過這些話,想必就是對這些戰士說他們也未必能理解了。
這時,己經有大批的解放軍聽到槍聲衝了過來,很快,就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了事發地點。同時封鎖了中國銀行大樓附近的所有路口。
而周衛國也己和劉奎孫大膽離開了襲擊者的屍體,讓在了一邊。畢竟剛剛襲擊者己經喊出了陳毅的名字,目的顯然是爲了刺殺這位新任的上海市長。自己這些人只是適逢其會罷了。說到底,接下來的事情,和自己這些人己是全無關係了。
不過這時那些上海商人看向周衛國的眼神就有些複雜了。由於周衛國的果斷出手,這次襲擊,總體來說,商人們也只是受驚居多,實質性的傷害只有三名商人被流彈擊中,受了點不輕不重的傷。但出於上海人固有的高傲,他們並不願意承認剛剛力挽狂瀾的竟然是來自蘇州而不是來自上海的周衛國,但出於人類崇拜英雄的本能,他們看向周衛國的眼神中卻不由自主地帶了幾分崇敬。
局面被徹底控制後,陳毅出現在了中國銀行大樓門口,慰問了受傷的三個商人,又安撫了一衆商人,並保證將盡快查出這次襲擊的幕後黑手,杜絕今後類似事件的發生。
這麼一來,商人們心雖然還在撲通撲通亂跳,卻也是明顯好過了些。
之後,解放軍開始疏散商人。這些商人倒也識趣,雖然心裡還有些好奇,但卻沒有一人留下來打聽內幕。
周衛國等人自然也隨着疏散的人羣離開了外灘,離開了上海。那輛特製奔馳的車身雖然彈痕累累,但行駛在回蘇州的路上,還是沒有出現任何故障,不愧是德國出品。
周衛國理解他的想法,也就沒有勉強他了。
回蘇州的路上,周衛國始終一言不發。沈從雲等人則因爲受剛剛襲擊的影響,到現在都還沒回過神來,倒也沒人記得要問周衛國陳毅將他單獨留下究竟談了些什麼了。
車到蘇州。周衛國特地吩咐劉奎將狗蛋送到駐軍醫院,這纔回了家。
護送周衛國回家後,孫大膽卻沒有鬆口氣,立刻命令加強了戒備。
這次上海之行對孫大膽的觸動是很大的。原本這次他隨周衛國去上海雖然保持着足夠的警惕,但潛意識裡還是沒想過真的會出什麼事。畢竟蘇州上海沿線都解放了,而且還有大批解放軍駐紮。但事實是,意外真的發生了。以當時的情況看,如果沒有周衛國的當機立斷,沒有他和他的司機兼保鏢劉奎的反擊,如果那六名襲擊者還有後援,那麼後呆是不可想象的。看來,國民黨反動派是不會甘心接受失敗的。就算在政治上,在軍事上都輸了,他們也不會放棄一切反擊的機會!而派遣特務對我方重要人員進行暗殺肯定是不會就此中止的。蘇州雖然比上海解放更早,局勢也更穩定,但難保不會有意外發生,所以孫大膽在檢討了自己有些放鬆的警惕感後,立刻命令加強了對周衛國的保衛工作。同時,對於自己原本有些輕視的周衛國的保鏢們,孫大膽也改變了看法。現在看來,劉奎顯然就是周衛國衆多保鏢中的一員,而就連這麼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保鏢,關鍵時刻都能表現出這麼強的戰鬥力,發揮出這麼重要的作用,那可以想象,周衛國的其他保鏢們能達到什麼水平了。所以孫大膽現在對周衛國的保鏢己經不自覺地多了幾分尊敬。
周衛國回家後,直接進了書房,周忠早已等在書房裡。
見到周衛國後,周忠第一句話就問道:“少爺,你沒事吧?”
周衛國訝道:“忠叔,你怎麼這麼問?”
周忠說:“下午發生在外灘中國銀行大樓門口的事情我己經聽說了。但詳細情況還不清楚。”
周衛國說:“忠叔,這事才發生沒幾個小時,我們也纔回家,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
周忠說:“少爺忘了,我們周家在上海是有分號的。下午外灘發生這麼大的事,我們總是有消息來源的。”
周衛國若有所思,說:“這事我們周家有消息來源,別家想必也會有消息來源的。”但很快,周衛國就把這個有些奇怪的想法拋開,對周忠說道:“忠叔,你能不能儘快準備十萬銀元,這兩天內就運往上海?”
周忠說:“沒問題。”
但猶豫片刻後,周忠還是忍不住問道:“少爺,你突然要十萬銀元做什麼?”
周衛國說:“哦,忠叔,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己經決定按市價以十萬銀元向人民政府兌換人民幣。”
周忠訝道:“人民幣?”
周衛國說:“就是解放軍上海市軍管會三天前纔在上海發行的人民政府貨幣。”
周忠皺眉道:“少爺,這件事你可是做得有欠考慮。”
周衛國說:“忠叔,這事沒跟你先商量是我的不對,不過,我想十萬銀元咱們周家還是出得起的吧?”
周衛國說:“忠叔,這可不是單純的買賣。”
周忠說:“我知道,少爺,正因爲這不是單純的買賣,所以我更應該提醒你。所謂樹大招風,我們周家這次一出手就是十萬銀元,要是傳出去,豈不招人惦記?還有,說句誅心的話,你一下子給共產黨十萬銀元,就不怕引起他們的猜忌嗎?蘇州以前出過一個沈萬三,可是前車之鑑啊!”
周衛國說:“忠叔,你放心。我以十萬銀元向人民政府兌換人民幣這件事是陳毅市長和我私下裡談妥的,應該不至於泄密。至於共產黨會不會猜忌我,這一點我倒是有信心的。共產黨要是像以前的封建帝王那樣,也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得人心了。而且我相信人民政府是個負責任的政府!”
周忠說:“少爺,聽其言還要觀其行。李闖王在進北京之前不也是處處爲老百姓着想嗎?可是進北京之後呢?還不是和以前的皇帝一個樣?甚至還要變本加厲!”
周衛國說:“共產黨和李闖王不一樣。其實就拿這次人民政府用人民幣收兌金圓券這件事來說吧。金圓券是國民政府發行的,它的價值現在己經貶到連一張草紙都不值。按理說,共產黨執政後,完全可以不管國民黨留下的爛攤子。對於新的人民政府來說,處理金圓券最簡單,對他們來說損失最小的方法就是直接宣佈金圓券作廢!可是,共產黨並沒有選擇這個對他們最有利的方法,反而選擇了難度最大,對他們來說損失最大的方法——用人民幣收兌金圓券!爲什麼?就是因爲如果廢除金圓券,那麼受損失的是老百姓,而收兌金圓券,受損失的卻是人民政府!國民黨損老百姓肥自己,共產黨則是損自己肥老百姓,這一損一肥的變化,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還有,忠叔,老百姓受通貨膨脹的苦實在是太多了,亂世之中,我們就是想要獨善其身也不可得,如今人民政府想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又剛好能出一點力,我能袖手旁觀嗎?”
周忠沉默片刻後,說:“少爺,既然你信任共產黨,那麼我也沒有話說。可是,共產黨都是從山溝裡出來的,他們能鬥得過上海那些商人嗎?”
周衛國笑道:“忠叔,看來你也犯了上海那些投機商人們一樣的錯誤。”
周忠一聽,也來了興趣,說:“哦?少爺難道有別的看法?”
周衛國說:“忠叔,我之所以堅信共產黨能夠解決目前通貨膨脹這個問題,是因爲共產黨有兩個極大的優勢,第一個是民心!第二個,就是執政地位。先說第一個,人民政府這次爲了減少老百姓的損失而收兌金圓券,看似吃了虧,卻得到了老百姓的真心擁護。民心所向之下,政府將來在處理起那些投機商人時,就可以確保遭到的阻力最小。而第二點,共產黨現在的執政地位,又可以確保他們處於真正的強勢。表面上看起來,現在在金融市場投機商人似乎佔盡了便宜,但說到底,人民政府纔是真正有發言權的!所以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拭目以待,看着那些投機商人栽一個大大的跟頭。”
周忠連連點頭,說:“的確如此。”
周衛國說:“忠叔,其實這次我們以十萬銀元向人民政府兌換人民幣還有一個好處,卻是附帶的了。”
周忠說:“哦?”
周衛國說:“現在人民幣看似在不停貶值,那是因爲受銀價猛漲的帶動。可一旦人民政府控制了銀價,那麼人民幣的幣值就會一天比一天穩定,而且,從長遠來看,人民政府一定會樹立人民幣的信用。人民幣也會越來越堅挺。金銀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爲什麼人人都喜歡?就因爲它們都是硬通貨,老百姓用它們可以換到實實在在的東西。如果人民幣也能像金銀那樣隨時換到實實在在的東西,那麼,它還是一張廢紙嗎?”
周忠說:“那麼它也就成了硬通貨了。”
周忠嘆道:“少爺的目光長遠,周忠遠遠不及!”
第六節
周衛國說:“忠叔過獎了。其實我說的也只是一種可能性。另一種可能性就是,我們今天用十萬銀元兌換的六千萬人民幣也許過幾天就變成五萬甚至一兩萬銀元也不值。當然了,這第二種可能性是基於人民政府對金融市場徹底失控的前提。至少我不認爲這個可能性有多大。最重要的是,我們今時的舉動,贏得的是人民政府的信任和老百姓的好感,從長遠來看,這可是用再多的錢都買不來的!”
周忠說:“謝少爺指點。之前都怪周忠考慮不周。”
周衛國正色道:“忠叔,我可沒有怪您的意思。您的所想所爲,都是爲了我周家的利益。若不是有您照看,我周家怎能有今日?說起我周家今日的風光,居功至偉的,不是我父親,不是我周衛國,而是忠叔您啊!您對我周家的恩情,衛國永世不忘!”
周忠搖了搖頭,說:“少爺言重了。老爺少爺都以國士待周忠,周忠自然該以國士待老爺和少爺。少爺剛剛這些話,還請再不要提起!”
周衛國向周忠深深一拜,說:“謹遵忠叔教誨!心中,卻油然而生對父親周老太爺當初識人知人待人用人之明的讚歎。”
6月4日早晨,上海的銀價己漲到1銀元兌換人民幣1400元!
當天中午時分,周衛國承諾的向人民政府兌換人民幣的十萬銀元籌備完畢。
隨後,周衛國聯繫上了蘇州解放軍駐軍,希望他們能派人將這十萬銀元護送到上海。令周衛國感到驚訝的是,駐軍負責人不但立刻答應了他的請求,而且半小時不到就派來了兩輛空的美製十輪大卡車(當時所謂的美製十輪大卡車即指美軍在二戰期間大量使用的CCKW-53型軍用運輸卡車,標準載重量2.5噸),同時派來的還有分乘十輛卡車和兩輛吉普車的整整一個營的護送兵力!
原來在周衛國離開上海的時侯,蘇州駐軍就己經得到野司的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確保周家提供的十萬銀元安全運抵上海,所以駐軍負責人早就準備好了本次運輸銀元所需的運輸卡車和護送部隊。而在銀元啓運之前,蘇州駐軍更是在蘇州全城戒嚴,而且除了隨行護送的一個營兵力,蘇州和上海駐軍各出動了一個師的兵力沿蘇州至上海一線警戒。
在重重保護之下,當天傍晚,十萬銀元終於安全抵達上海中國銀行。而此時,人民幣正在經受着空前的壓力!
此前,就有資本家預言:解放軍進得了上海,人民幣可進不了上海!
而這幾天的銀價上漲更是帶動了上海各種物資價格的猛漲。
爲了規避銀價暴漲帶來的損失,南京路四大私營百貨公司開始便用銀元標價。之後,上海的其他商店紛紛效仿,都開始採用銀元標價,由此使得人民幣的信用大大降低。
由於解放前金圓券貶值的慘痛記憶相去不遠,人民幣信用度的降低直接導致了上海市民的恐慌。市民們都急於將手中的人民幣變爲實物,由此引發了上海的搶購潮。無論米糧、布匹還是其他日用品,甚至是市面上任何能買到的貨物,都被搶購一空。商人們則大肆囤積貨物,以待漲到更高的價格時再拋售牟取暴利。
上海的物價上漲,不但帶動了整個華東地區物價的上漲,同時吸引了更多投機資本進入上海市場,一時之間,上海投機活動達到了瘋狂的程度,成爲全國市場嚴重動盪的根源。而整個華東地區的市場,幾乎又回到瞭解放前的那種混亂局面。
這回,不但是人民幣,就連人民政府都開始承受空前的壓力!
在這種時候,這剛剛運抵上海的十萬銀元顯然給了人民政府平抑銀價極大的底氣。爲了穩住市場,人民政府決定“先禮而後兵”,經濟、政治手段雙管齊下。
6月5日,人民政府在上海市場集中拋出了十萬銀元,以期使銀元價格回跌。
同日,在人民政府的組織下,上海市各家報刊、電臺、影院劇場聯合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對銀元投機,保障人民生活”宣傳運動。成千上萬的工人、學生走上街頭,蝴長貼標語、演出話劇、說快板等方法向市民宣傳投機銀元、搶購物資等行爲的危害。有的學生還當面質問和規勸銀元販子停止投機。上海市長陳毅也親自出面,勸說和警告投機者:“我誠懇勸告你們趕快洗手不幹!銀元漲,米價漲,百物都要漲,這樣下去上海人民是不會答應的,就會要求我這個當市長的採取斷然措施!人民政府反對不教而誅,但如果教而不信,一意孤行,那就不要講我沒有警告過你們。”
結果是,人民政府組織的宣傳括動如火如茶,投機者們的投機買賣照做不誤。人民政府拋出的十萬銀元很快就被投機分子全數吃進。由於這十萬銀元都被投機分子吃進,所以上海的市場非但沒有穩定住,銀價反而再度猛漲。市場的混亂進一步加劇。
6月5日晚,周衛國在家中迎來了一個普通而又特別的客人——沈從雲。
之所以說普通,是因爲沈從雲和周衛國的私交頗深,無論是他來周家拜訪還是周衛國去沈家拜訪都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但是,在目前這樣特殊的時刻,沈從雲的突然拜訪則顯然又大有微妙之處。
不過,對於沈從雲的突然拜訪,周衛國卻似乎並不覺得驚訝。
將沈從雲迎入書房後,周衛國微笑道:“從雲兄想喝什麼茶?是本地西山的碧螺春,福建安溪的鐵觀音,還是雲南過來的沱茶?”
沈從雲則明顯心事重重,隨口應道:“但憑衛國老弟做主。”
周衛國笑笑,低聲對一旁的傭人吩咐了幾句。
那傭人立刻出門,不一會兒就端了一杯茶回來,放在沈從雲椅邊的茶几上後就退了出去。周衛國對沈從雲做了個“請”的手勢,說:“從雲兄請。”
沈從雲卻沒心思喝茶,而是對周衛國拱了拱手,說:“從雲此次乃是專爲向衛國老弟道謝而來!”
周衛國說:“從雲兄這麼一說衛國可就糊塗了。不知從雲兄爲何道謝?”
沈從雲略有些尷尬地說:“就是爲了前幾日在上海中國銀行大樓門外的那件事。當時若不是衛國老弟大展神威,一舉將那幾個襲擊者擊斃,我們幾個怕是都不能囫圇個回到蘇州了。”
周衛國笑道:“從雲兄言重了。其實以當時的情況,若是稍遲片刻,從雲兄也必定會挺身而出的。只是衛國既然曾經當過兵扛過槍,危急關頭的反應自然比從雲兄快上那麼一些。從雲兄卻也不必爲此鬱郁。”
沈從雲自然知道周衛國說的“挺身而出”云云是客氣話。自己有幾斤幾兩沈從雲還是知之甚清的,危急時刻狗急跳牆的膽量興許倒是有的,可面對幾個武裝大漢奮起反擊的本事,自己則是全無半分!不過沈從雲和周衛國的交情畢竟不淺,這些話出自周衛國之口,沈從雲非但沒有半點被笑話的感覺,反而對周衛國語中的周全之意頗有些感激,所以沈從雲聞言又站起向周衛國深深一揖,說:“再次謝過衛國老弟救命之恩!”
周衛國趕緊將沈從雲扶起,苦笑道:“從雲兄如此見外,讓衛國何以自處?”
沈從雲順勢起身,卻說道:“從雲見識淺薄,還望衛國老弟有以教我!”
周衛國說:“從雲兄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沈從雲嘆了口氣,說:“實不相瞞,此次上海之行,從雲感觸頗多。今日不揣冒昧前來拜訪衛國老弟,第一是爲了道謝。這第二,卻是爲了向衛國老弟請教天下大勢!”
周衛國說:“請教不敢當,但不知從雲兄上海之行都有什麼感觸?”
沈從雲沉吟片刻,說:“以街頭氣象來說,共產黨治下實在遠超當初的國民政府治下多關,這其問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
周衛國笑道:“從雲兄的眼光果然不錯。”
沈從雲苦笑道:“可從近日市面上的波動看,共產黨顯然又缺乏對經濟的駕馭能力。就拿今天上午人民政府在上海拋售銀元的事來說吧,短短几個小時,人民政府拋售的十萬銀元就被那些投機商給全部吃進了!而人民政府竟是全無辦法!華東工商業是國家工商業的根本,如果共產黨連華東工商業都無祛掌控,則其統治的根本,也必定會遭到動搖。所以這又是從雲困惑的地方。”
說到這裡,沈從雲頓了頓,才繼續說道:“衛國老弟,我一貫相信你的判斷力。我現在只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如實答我!”
周衛國說:“從雲兄請問。”
沈從雲猶豫片刻後,終於一咬牙,說道:“衛國老弟,你說,這共產黨能坐穩江山嗎?”
說完,沈從雲就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周衛國,雙手不自覺地握緊,顯然問出這個問題後,他心裡己是緊張萬分。
這個問題,己是誅心之極,若不是面對着周衛國,沈從雲是斷不敢問出口的。周衛國乍聞沈從雲的這個問題,身體不由一震,顯然也沒想到沈從雲會大膽到問出這樣的問題。不過,在沉默片刻後,周衛國還是斷然道:“共產黨必定可以坐穩江山!”
沈從雲全身不由一鬆,但隨即又沉聲道:“衛國老弟這個判斷有何根據?”
周衛國淡淡地說:“無他,天下混亂久夾,人心思定;共產黨行仁政,得民心!”
沈從雲仔細品味着周衛國所說的話,良久才吐出一口長氣,說:“衛國老弟言之有理。以天下大勢看,共產黨必定是可塊坐穩江山的。”
周衛國卻從他的話裡聽出了別樣的意思,說:“從雲兄似乎還有別的考慮?”
沈從雲苦笑道:“果然什麼都瞞不過衛國老弟。”
周衛國說:“從雲兄如果信得過我周衛國,不妨說來聽聽。也許衛國能稍有幫助呢?”
沈從雲說:“衛國老弟這話又從何說起?若是不信你,我又怎能說出剛剛那樣的話?實在是我心中有一事頗不能決斷,又怕說出來被衛國老弟笑話,所以……”
周衛國說:“從雲兄但說無妨。”
沈從雲沉吟着說:“我是想,人民政府現在被銀價上漲弄得焦頭爛額,如果我這時候能夠向人民政府捐獻出一批銀元,是否能博得他們的好感?可是,我能獻出的銀元數量有限,未必能對目前的經濟形勢起到什麼作用。”
周衛國不動聲色地說:“但不知從雲兄能獻出多少銀元?”
沈從雲遲疑地說:“不知一萬銀元是否……?”
周衛國沒有直接回答他的這個問題,而是說道:“實不相瞞,從雲兄想做的事,衛國在昨日就己做了。”
沈從雲一呆之下,突然恍然大悟,說:“昨日蘇州全城戒嚴,莫不就是……”
周衛國淡淡地說:“昨日上午,衛國向人民政府提供十萬銀元兌換人民幣,而這些銀元,昨日傍晚己經運到上海。”
沈從雲呆呆地說:“那麼今天上午人民政府在上海拋售的十萬銀元……?”
周衛國笑笑,說:“這十萬銀元我可不敢保證就是我提供的那十萬銀元。”
沈從雲嘆道:“衛國老弟瞞得我們好苦啊!”
但隨即,沈從雲又是心中一動,說:“衛國老弟,你說那十萬銀元是你提供給人民政府兌換人民幣的?”
周衛國笑道:“從雲兄果然細心。沒錯,我提供給人民政府的那十萬銀元是用來兌換人民幣的。”
沈從雲心思數轉,說:“衛國老弟能否替我向人民政府引薦?”
周衛國說:“這是好事,衛國自然是當仁不讓。人民政府現在急缺銀元,從雲兄若是能用銀元兌換人民幣,人民政府必定歡迎之至!”
沈從雲大喜,說:“那明日還請衛國老弟替我向人民政府說一聲,我沈從雲願向人民政府提供五萬銀元用於兌換人民幣!”
周衛國一愣,說:“不是一萬銀元嗎?”
沈從雲臉紅了紅,說:“衛國老弟莫要取笑我。”
周衛國立刻就明白了。捐獻和用於兌換人民幣這兩者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所謂商人本色,自然是用盡可能少的損失換取儘可能多的利益!
周衛國笑笑,說:“從雲兄多心了。只是現在銀價一日數漲,從雲兄一下子拿出五萬銀元兌換人民幣,難道就不怕賠本嗎?”
沈從雲笑道:“衛國老弟莫不是考較我來着?共產黨不是國民黨,他能任由貨幣貶值嗎?衛國老弟對共產黨有信心,我爲什麼就不能對共產黨有信心呢?”
沈從雲說完,兩人己是相視大笑。
不過很快,沈從雲又是面色一緊,說:“可是,我現在才向共產黨示好,會不會太遲了?”
周衛國笑道:“從雲兄,你可真是糊徐了!你現在向共產黨示好,可不正是雪中送炭?”
沈從雲眼前一亮,說:“衛國老弟所言甚是!”
此時此刻,他心中困惑盡去,心情大暢之下,端起茶几上的茶,就是一大口。這一大口茶入口,沈從雲的臉色立刻就變得古怪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沈從雲終於將茶吞下,卻忍不住說道:“衛國老弟這茶……可真是苦啊!”
周衛國哈哈大笑道:“從雲兄,雲南沱茶可不就是這個味兒嗎?所謂苦盡甘來,苦己經苦了,接下來是什麼,就不需衛國多說吧?”
沈從雲擊掌讚道:“衛國老弟言之有理!看來這苦該受的時侯就是得受啊!”
說完,竟是端起茶杯,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
※※※
次日上午,在周衛國的陪同下,沈從雲將自己向人民政府提供用於兌換人民幣的五萬銀元向蘇州駐軍交割。這五萬銀元當天就被護送至上海。
同日,上海商界領袖榮老闆亦向人民政府提供了一批銀元,具體數量不詳。只是,對上海這麼大的金融市場來說,這些銀元無異於杯水車薪。
6月7日,上海的銀價己經漲到1銀元兌換人民幣1800元!擺在人民政府面前的經濟形勢己經非常嚴峻。
6月7日晚,中國華東局召開會議,重點討論上海的銀元投機問題。會議經反覆討論後,決定對投機者採取斷然措施。
在擬定周密方案後,6月10日上午10時,上海市軍管會派出大批軍警,突然包圍並嚴密封鎖了上海市投機分子操縱銀元市場的大本營證券大樓。樓內2000多人全部被控制。人民政府的這一斷然措施立刻震動了整個上海乃至華東,影響更是波及了全中國。首先是銀元價格應聲而跌,6月11日,上海銀元的比價己經從1銀元兌換人民幣2000元暴跌至1銀元兌換人民幣1200元。而物價也迅速下跌,6月11日,上海大米價格下跌一成。6月12日,上海大米價格再跌一成,食油跌價一成半!
當然,在採取強硬手段之後,人民政府領導的“銀元之戰”並沒有就此結束。就在所有人都認爲人民政府將對投機分子處以極刑的時候,人民政府卻在詳細盤查後,一下子釋放了一千八百多人,只扣留了兩百餘名主犯。
6月12日,中國銀行開始以公開牌價強制收兌銀元:“袁大頭”1銀元兌換人民幣1200元,“孫大頭”或“船洋”!銀元兌換人民幣114。元,“鷹洋”或“龍洋”1銀元兌換人民幣900元。同時,中國銀行也宣佈限期收存外幣,嚴禁其在市場上流通。
與此同時,中共中央又從全國各地調撥了大批物資支援上海,這些綜合措施對上海物價的平抑都起了重要作用。上海的經濟形勢開始逐漸好轉。
之後,人民政府又在華東37個城市試行了一個天才的舉措——“折實單位”儲蓄。所謂“折實單位”,表示的是四樣生活必需品的價格,分別是:中白梗米1升、十二磅龍頭細布1尺、花生油1兩和普通煤球1斤。而“折實單位”儲蓄,指的是,人們向銀行存入人民幣時,可以選擇將人民幣折算成四樣生活必需品中的任意一樣,即折算成“折實單位”。這之後,折實單位的價格雖然隨這四樣生活必需品的價格漲落而漲落,即其代表的人民幣數字會有所漲落,但其實際價值,則仍然相當於存入時折算的生活必需品,再加上應得的利息。這樣一來,人們手中的人民幣就不但可以保值,還可以升值。所以很快,“折實單位”儲蓄就受到了老百姓的熱烈擁護。中國銀行在開辦“折實單位”儲蓄的頭3天,就收存了超過30萬“折實單位”!之後,就連職工的工資也按照“折實單位”計算,從而保證了工資的穩定性,對穩定市場起了重大作用。
對於在人民政府有困難時給予大力幫助的周衛國、榮老闆、沈從雲等人,人民政府自然不會讓他們吃虧,不是按照他們提供銀元當日的比價,而是按照銀元的最高比價1比2000向他們支付了相應數額的人民幣。
對於人民政府的好意,周衛國倒也沒有堅辭不受,不過他卻將人民政府兌換給他的人民幣全部折算爲“折實單位”存入了中國銀行,算是自己對人民政府貨幣新政的支持。有了他的榜樣,再加上對人民政府經濟能力的重新審視,榮老闆、沈從雲等人自然不甘落後,不但將人民政府支付給他們的人民幣也折算爲“折實單位”存入中國銀行,更是追加了數額不等的銀元和外幣儲蓄。
有了這些蘇滬工商界標杆人物的示範,其他工商界人士也逐步向人民政府靠攏,整個華東的金融秩序,終於開始逐步穩定。
至此,新生的人民政府取得“銀元之戰”的勝利。
第七節
隨着上海金融市場漸趨穩定,整個華東的工商業秩序也逐步恢復。
但由於受解放前通貨膨脹,市民大範圍惡性搶購,商家囤積居奇的共同影響,上海市場的物資供應仍然緊缺。
而上海的投機資本雖然因之前人民政府的斷然措施而損失很大,卻未傷根本。於是,不甘,已被人民政府政治手段擊敗的投機商們逐漸將目光轉向了商品流通領域,盯上了“兩白一黑”——大米、紗布和煤炭。
以上海市場爲主導,華東的商品流通市場再次暗潮涌動。
6月下旬,空氣中己經開始有了炎熱的氣息。
對於上海市場的異常,有着足夠敏銳直覺的周衛國自然有所覺察,再加上週家多方的消息來源,周衛國己經預測到上海乃至整個華東市場近期可能會出現比較大幅的動盪。雖然無法確定這次市場動盪的幅度究竟有多大,但爲了應對這次市場動盪,周衛國卻毫不猶豫地動員起了周家所能動員的所有力量,目的只爲做一件事情——集中糧棉、煤炭等生活物資。偏偏爲了避免提前誘發及加劇動盪,這項繁瑣、浩大的工作又不得不在儘可能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進行,其難度可想而之,爲此,周衛國己經連續十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
這天下午,周衛國難得有了片刻空閒,便在書房小憩。
但睡了沒多久,周衛國就被一個洪亮的聲音給吵醒了。
周衛國睜開眼,正好看見興沖沖走進來的魯震明,緊隨其後的,則是一臉無奈的周忠。見到周衛國後,魯震明立刻大聲說道:“老團長,俺又來看您了!”
周忠歉意地對周衛國說道:“少爺,魯師長進門後我本己叫他等等,可他卻硬要馬上見你,我也攔不住。”
魯震明笑嘻嘻地轉身對周忠說道:“老人家,對不住了,俺也是太想俺老團長了,您可別怪俺。”
周忠苦笑道:“剛剛我還沒來得及說,其實少爺己經十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
魯震明吃了一驚,這才注意到周衛國臉上的疲憊神色,不由大爲內疚,說:“老團長……俺……俺也不是故意的。”
周衛國擺了擺手,微笑着說:“沒事,震明難得來一次,我怎麼好意思躲起來休息?”
他這麼一說魯震明就更內疚了,說:“老團長,俺……”
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周衛國雙手揉了揉太陽穴,一個機靈的傭人立刻端來了涼水和毛巾,又送上了兩杯熱茶,一杯放在周衛國的書桌上,另一杯則放在客座的茶几上,顯然是給魯震明準備的。周衛國起身接過毛巾,將毛巾蘸了涼水擰乾後在自己臉上敷了片刻,在冰涼的刺激下,倦意總算是去了不少。
周衛國將毛巾放回盆中後,那傭人立刻知機地端着水盆出了書房,又將門在外面關上。周衛國重新坐回椅中,精神己經恢復了很多,一瞥眼間見魯震明仍然一臉不安地站在那裡,不由笑了,說:“震明,怎麼到了我家裡還這麼見外?快坐下吧。”
魯震明見周衛國擦過臉後精神不錯,這才應了一聲坐下。
周衛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後,隨口說道:“震明,怎麼今天有空來看我?”
周衛國一愣,說:“這毫無線索的,你讓我怎麼猜?”
魯震明終究還是忍不住,興奮地說:“老團長,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周衛國說:“什麼好消息啊?”
魯震明說:“俺們軍奉命駐守上海郊區了!”
周衛國放下茶杯,喜道:“這可真是個好消息!這麼說,你以後就能常來看我了?”
魯震明說:“是啊,俺在上海,您在蘇州,坐車兩個鐘頭就到,俺以後一定常來看您!不過,您可別怪俺給您添麻煩。”
周衛國笑道:“這怎麼會?你來看我我只有高興,怎麼能怪你?”
魯震明呵呵笑了,說:“這俺就放心了。老團長,俺這次來還給您帶了點上海特產,您可別嫌棄。”
周衛國說:“這是什麼話?來我這裡怎麼還帶東西?”
魯震明說:“老團長,俺知道您什麼都不缺,可這也是俺的心意不是?其實俺也役帶什麼,聽說上海松江的鱸魚有名,俺今天上午就下河抓了幾條,都放在水缸裡養着,這次來俺連魚缸都帶來了,就是要您吃上活魚!”
周衛國皺眉道:“震明,以後可別再給我送東西了,尤其是像活魚這種東西!”
魯震明說:“爲什麼?您不愛吃鱸魚嗎?那俺以後換別的。”
周衛國正色道:“震明,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完故事相信你就明白了。”
魯震明喜道:“好啊!俺記得以前在虎頭山俺們就特別愛聽老團長講故事。”
周衛國想起以前在虎頭山的種種,嘴角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隨後理了理思路,說:“這個故事出自《新唐書·楊貴妃傳》記載,‘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裡,味未變,己至京師’。這個故事說的是唐朝的一個皇帝李隆基和他最寵愛的楊貴妃的故事。楊貴妃非常喜歡吃荔枝。對了,荔枝是一種味道非常鮮美的水呆,但主要產自現在的廣東、廣西、福建、海南島,不過當時四川也產荔枝。可這楊貴妃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海南的荔枝要比四川產的荔枝好吃,於是就對李隆基說,要吃海南的荔枝。當時唐朝的首都是在長安,就是現在的陝西西安,楊貴妃和皇帝自然都住在西安。西安離海南足有數千裡,她怎麼才能吃上新鮮荔枝呢?”
魯震明好奇地說:“是啊,她怎麼才能吃上新鮮荔枝呢?”
周衛國說:“李隆基是皇帝,自然有他的辦法。當時,官府在各地設有釋站,每個釋站都有食宿,還備有快馬,專門供官府傳遞文書和軍事情報的信使或來往的官員途中食宿,換馬。而李隆基呢,就利用這些釋站的快馬,從數千裡外的海南將新鮮荔枝運到西安。由於中途不停換馬,荔枝運到西安時,基本還是新鮮的,於是,這楊貴妃就吃上新鮮荔枝了。”
魯震明嘖嘖連聲,說:“這皇帝可真捨得下本錢,他女人吃個水果都要這麼麻煩。”
周衛國說:“是啊,皇帝自然捨得下本錢,爲了自己的女人吃個水果不惜累死軍馬無數!唐朝詩人杜牧爲此還專門寫了一首詩,詩名叫《過華清宮絕句》,詩是這樣的,‘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遙想當年,運送荔枝的快馬奔馳進入京城,所有人都以爲是傳來了緊急文書或軍情,卻唯有楊貴妃知道這是給自己送的荔枝到了,於是她自然喜笑顏開了。”
(有關楊貴妃吃的荔枝,現代據說己有文人考證出其實不是產自海南,而是產自四川滬州一帶的荔枝,甚至連由四川運荔枝到長安的保鮮方法都考證了出來。其實這等細枝末節的考證意義何在?李隆基時代的確發生了‘安史之亂’,唐朝也的確是在他的時代由盛極而轉衰,這是不可否認的。所謂楊貴妃吃荔枝,只是諸多亡國徵兆之一罷了。不過李隆基把亡國的原因推到女人頭上,卻不是男人作風了。)
魯震明想了想,說:“這個皇帝不像話。”
周衛國說:“嘿嘿,這皇帝可不是這麼想的,‘昔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都是他的,自己的女人要吃點水呆又有什麼關係呢?只不過,他卻沒有想到,這世界上的事總是公平的,他貪圖享樂誤了國事,最終卻也導致‘安史之亂’,丟了天下!可是,他丟了天下不要緊,遭殃的,卻是老百姓!經歷過‘安史之亂’,整個黃河中下游地區都是人煙斷絕,千里蕭條,如此慘狀,又哪裡是後人做幾首詩譏諷幾句就能脫了干係的?”
周衛國說到這裡,魯震明己經若有所思。
周衛國神色不動地說道:“我再說一個故事吧。這故事卻發生在宋朝。當時,有一對兄弟,哥哥叫宋庫,弟弟叫宋祁,兩人都是有名的才子。兩人在同一年進京趕考,都中了進士及第。原本按成績弟弟宋祁是頭名狀元,哥哥宋庫是第三名探花。但是,弟弟宋祁堅持‘弟不在兄先’,於是當時的章憲太后就把宋祁列爲第十,而把宋祁的哥哥宋庫列爲第一,也就是狀元。但別人都知道論成績宋祁纔是狀元,於是民間就稱之爲‘兄弟雙狀元’。”
魯震明聽得津津有味,說:“老團長,看來這弟弟對哥哥很好啊!”
周衛國笑笑,繼續說道:“論文采,弟弟宋祁自然比哥哥宋庫強。可是,論起做人,就未必了。兄弟兩人做官以後,哥哥宋庫仍然像從前一樣生活節儉,而弟弟宋祁則拼命享受,天天好酒好肉吃着,美女陪着。有一次,元宵節的晚上,哥哥宋庫還在書院裡勤勞讀書,卻聽說弟弟家裡正在大擺筵席,還請了很多歌妓。哥哥宋庫終於忍不住了,第二天就託人給弟弟宋祁傳話,說:‘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學內吃齏煮飯時否?’這話的意思就是,‘聽說你昨晚大擺筵席,奢侈無度。不知你還記得嗎?有一年元宵節,我們一起在學堂裡吃的可是醃菜煮飯!’其實就是哥哥宋庫責備弟弟這麼快就忘本了,一做官就開始享受。可你知道弟弟宋祁怎麼說嗎?他讓帶話的人給哥哥回話說,‘不知某年同在某處吃奮煮飯是爲甚底?’意思就是說,‘不知當年我們在學堂裡苦讀,吃醃菜煮飯,又爲了什麼呢?不就是爲了現在當官好享受嗎?’”
說完,周衛國停了下來,看着魯震明。
其實聽到這裡,魯震明己經心有所悟,臉色不由自主就紅了。
周衛國卻繼續說道:“震明,你說說看,你參加革命是爲了什麼?是不是也像宋祁讀書一樣,是爲了革命勝利以後好盡情享樂?”
魯震明趕緊說道:“當然不是!俺參加革命是爲了推翻舊社會,爲窮苦大衆謀解放!”
周衛國說:“很好!我相信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革命成功之後應該怎麼樣?就比如這次吧,你這次給我帶來的魚雖然是你自己下河抓的,可是,把魚用魚缸養着,再將魚連着魚缸一起由上海運到蘇州總不是你一個人搬來的吧?沒錯,你現在是師長,有警衛員,也有自己的配車。可是,上級給你配警衛員,是爲了保衛你的安全,不是爲了給你搬魚缸;給你配車,是爲了方便你指揮部隊作戰,卻不是爲了方便你給我送魚!有句古話叫‘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過慣了苦日子,再過好日子,自然很容易就習慣了。可是,要是過慣了好日子卻要再過回苦日子,你還能習慣嗎?”
魯震明聽了,不由額頭直冒汗。其實他這次根本就沒有以權謀私的心思,只是聽說松江妒魚味美,他的部隊又剛好駐紮在松江附近,便想盡自己的心意給周衛國抓幾條魚,魚抓到後又發現如果不用水養着魚肯定要死,這一來周衛國就吃不上活魚,於是自然就將魚用魚缸養着了,而既然都用魚缸養着了,他來蘇州反正也要坐車,乾脆就連魚缸一起帶來了。卻沒想到被周衛國說了一通。不過周衛國的話雖然說得重了一些,魯震明卻無半分怨言,反而惕然心驚,這可不就是前段時間開會上級反覆強調的“防驕防腐”嗎?
周衛國見了魯震明的神色,也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便說道:“其實話說回來,我說這些話卻是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了。我周衛國家財萬貫,住着蘇州最好的房子,坐着蘇州最好的車子,吃香的喝辣的,卻在這裡大言不慚地說你要習噴過苦日子,想想這些話連我自己聽了都不服氣。”
魯震明趕緊說道:“老團長,俺服氣!您說的話,肯定都是有道理的!”
周衛國語聲漸高,說:“震明,這你就是擡舉我了。說實話,我周衛國出身的確富貴,小時候也的確沒吃過什麼苦,錦衣玉食,說的就是我這樣的人了。可是,從小父親就教導我,要心懷天下,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父親的教導,我時刻不敢忘記。沒錯,我周衛國是家財萬貫,可我的萬貫家財裡,不但有我憑自己的本事賺來的錢,還有我周家祖上辛勤勞作十幾輩的積累!我住着蘇州最好的房子,那是因爲這房子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我雖然不喜奢侈,卻也沒有必要爲了得一個節儉的虛名就舍了這現成的房子不住刻意爲自己蓋個茅草房住着。我坐着蘇州最好的車子,那是因爲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到各處處理,更有無數人視我周衛國爲眼中釘、肉中刺,所以我需要最便利、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我每餐吃飯都是一葷一素一揚,吃得又飽又好,那是因爲我需要有個健康的身體爲這個國家多做一些貢獻,但我卻從未浪費半點糧食,也從來過分追求美味。我周衛國自問所作所爲都無愧於心!”
魯震明激動地說:“老團長,您別說了,俺都明白!俺以後再也不這樣了。俺以後一定把兵帶好,把上海守衛好。”
周衛國突然心有所思,悠悠地說:“其實,想起那些爲了革命犧牲的戰友,我就心裡難安,總怕走錯一步,做錯一事。我現在真是有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
魯震明默不作聲。
周衛國說:“震明,怎麼了?我這麼說你不高興嗎?”
魯震明搖了搖頭,黯然說道:“老團長,俺不是這意思。俺也想起了犧牲在上海的戰友,他們都是俺的好兄弟,眼看全國就要解放,革命也要成功了,他們卻犧牲了,就差一步,他們就沒能看到全國解放,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只要想想,俺心裡就難過。”
說着說着,魯震明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魯震明哽咽着說:“老團長,您不知道……爲了保證上海……完整,俺們部隊早就接到命令,進入市區後……一律禁止使用炮火轟擊,連炸藥包……都不讓用,只能用輕武器!”
魯震明深吸幾口氣,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繼續說道:“仗打得真是慘啊!俺們軍打的是蘇州河,可蘇州河一帶的地形對俺們真的很不利!在每個橋頭,敵人除了碉堡,還有戰車流動巡邏,而且敵人佔領的蘇州河北岸到處都是高樓和工廠、倉庫,對岸的敵人居高臨下,幾挺重機槍就可以形成完善的交叉火力,封鎖南岸,所以俺們軍光在在通過馬路奪取橋頭時損失就很大!尤其是進攻外白渡橋的部隊,對岸百老匯大廈有二十幾層高,在南岸根本就躲不過北岸敵人的射擊。俺們軍‘渡江第一船’的戰士沒有死在長江上,卻都死在了蘇州河邊!仗打到後來,人越死越多,俺們卻始終過不了蘇州河。俺們都問軍長,到底是同志的生命、鮮血重要,還是官僚資產階級的樓房重要?軍長告訴俺們,戰士的生命比什麼都重要。但俺們現在是以主人的身份進入上海的,現在這些被敵人佔據着的官僚資產階級的樓房,再過幾小時就是俺們工人階級和全國人民的。所以俺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盡最大的努力去保全它。後來,軍長讓俺們暫停攻擊。再後來,通過談判,對面的敵軍也投誠了,俺們終於完整佔領了北岸。等過了蘇州河,看到北岸那些完整的工廠,俺才終於明白,上級爲什麼不讓俺們用重武器了!”
周衛國感慨道:“震明,這些事都過去了!老百姓會記得你們的!歷史會記得你們的!”
魯震明連連點頭,說:“俺明白!”
周衛國說:“好了,別哭了。現在上海都解放了,我們又能常常見面,這可是大喜事啊!”
魯震明破涕爲笑,說:“是啊,俺怎麼把這個忘了。”
說完,魯震明又想起一事,說:“老團長,俺想去看看陳縣長,其實,俺這次除了給您帶了幾條魚,給陳縣長也帶了……”
周衛國說:“以後別這樣了!”
魯震明鬆了口氣,說:“是是,以後俺再也不這樣了。”
說完,魯震明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說:“對了老團長,等俺看過陳縣長,再回您這裡吃晚飯好不好?”
周衛國奇道:“你怎麼不在陳縣長家吃晚飯?”
魯震明皺眉道:“俺看不慣她爹和她家管家的那副樣子。”
周衛國想起陳禮和和陳福的嘴臉,自然是感同身受,說:“行。”
魯震明這才興高采烈地向周衛國告辭,帶着一缸魚出門了。
第八節
魯震明來到陳家,向門房說明來意後,門房不敢怠慢,立刻飛奔向裡通報,不一會兒,管家陳福就大開中門,親自迎了出來。
可惜魯震明是不懂大開中門的含義的,所以進門後也不管邊上諂言不絕的陳福,直接就問道:“陳書記在家嗎?”
陳怡任職蘇南行政公署蘇州行政分區書記己經有一個多月,魯震明現在自然知道她的職務,所以在人前也就不叫她“陳縣長”而改叫“陳書記”了。至於對前來迎接自己的主人管家視而不見多少總是有失禮數魯震明就不甚了了了,在他想來,他此行的目的是看望老上級陳怡,開口就問老上級簡直就是再正常不過了。
其實陳福既然知道魯震明是解放軍的師長,又哪裡會在乎他這點“小小失禮”呢?當即微笑着回道:“魯師長倒是來得巧,我家小姐剛回家。聽說魯師長來了,正在客廳裡等着呢。”
魯震明“哦”了一聲,當先就往客廳方向走去。
陳家魯震明己經來過一次,自然不需陳福帶路。而以他和陳怡的熟識程度,他也想當然地覺得不必客氣。
陳福頗知這位魯師長“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然不會指摘魯師長這麼做不太合乎禮節,反而自覺地落後一步,想要緊緊跟在魯震明身後。奈何魯震明的警衛員寸步不離魯震明,逼得陳福不得不又退了一步。這樣看起來,魯震明倒更像是此間主人了。不過對於魯震明的“反客爲主”,陳福不但臉上沒有半分不豫之色,反覺理當如此。
魯震明和陳福一前一後走到客廳門口時,陳怡己經看見了魯震明,便起身迎了出來,微笑着說:“震明,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
魯震明呵呵一笑,說:“陳縣長,俺看完老團長,自然就要來看你了。”
說着,一指身後警衛員捧着的魚缸,說:“陳縣長,俺這次來役帶什麼東西,就帶了幾條魚,你可別嫌俺小氣。”
在陳怡面前,他卻還是改不了口,所以還是以“陳縣長”稱呼她。
陳怡說:“震明,跟我還客氣什麼?”
陳福一聽魯震明說帶了幾條魚給陳怡,立刻知機地吩咐邊上的傭人從魯震明的警衛員手中接過魚缸。
陳怡見傭人接過魚缸後,突然心中一動,說:“震明,你這魚還送了給誰?”
魯震明豎起拇指讚道:“陳縣長真是了不得!俺給老團長也送了幾條魚!”
陳怡笑吟吟地說:“那他收下魚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
魯震明一愣,隨即滿臉通紅,囁嚅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老團長批評俺不該給他送東西。還問俺要是過慣了好日子卻要再過回苦日子還能習慣嗎?”
陳怡說:“那他的意思你明白嗎?”
魯震明點了點頭,說:“俺明白。老團長就是要俺不忘本!”
陳怡讚道:“好一個不忘本!你能明白這點,也不枉了走這一趟。”心中卻很有幾分感慨。
上海剛解放時,解放軍都能做到秋毫無犯。可是,隨着上海的全面接收,無論是幹部戰士都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了上海的燈紅酒綠。他們的。思想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一些變化。在幹部戰士中,驕傲自滿,以功臣自居的情緒並不少見,有些人甚至覺得,如今連南京、上海都解放了,革命己經到底了,自己爲革命流血流汗,到現在也該是享福的時候了。由此出現了一些不健康的。思想苗頭。雖然表現出來的只是個別現象,但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這些個別現象卻也足以爲戒。要知道,國共內戰纔打了這麼短短几年,解放軍的軍事進攻就能夠勢如破竹,可不是因爲共產黨擁有壓倒性的軍事實力,而是因爲共產黨得民心。如果進城以後共產黨、解放軍的表現像當年李自成進北京城後的表現一樣,那麼毫無疑問,共產黨和解放軍必將失去民心!而新生的人民政權也必將黯然退出歷史舞臺!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其實這個問題,遠在5年前,郭沫若先生就在《甲申三百年祭》中就委蜿地提到過。今年三月的七屆二中全會上,毛主席更是重點強調過,並預言“可能有這樣一些共產黨人,他們是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的,他們在這些敵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稱號;但是經不起人們用糖衣裹着的炮彈的攻擊,他們在糖彈面前要打敗仗。”不過,“糖衣炮彈”偏偏又是共產黨從鄉村到城市,從革命戰爭到經濟建設所必需經歷的考驗,只有經受住了這樣的考驗,共產黨才能真正成熟起來,才能真正鞏固現在的勝利。而共產黨,是從來不會畏懼任何挑戰並有信心戰勝任何敵人的——無論這敵人是國民黨反動派還是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毛主席說得好,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作爲一個共產黨人,就必須時時刻刻以身作則,始終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繼續發揚艱苦奮鬥的革命傳統。由解放軍進駐南京上海等大城市後出現的一些不健康思想苗頭,就更加可以體會到毛主席在七屆二中全會上的講話意義有多深遠了。
陳怡想着這些,自然就沒有說話,倒讓魯震明有些忐忑不安起來。猶豫了好一會兒後,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陳縣長,你是不是也和老團長一樣,覺得俺不該給你送魚嗎?”
陳怡聞言,立刻從沉思中跳出來,笑了笑,說:“震明,其實你給我們送幾條魚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關鍵是有的事要是開了頭,今後的發展也許就由不得你自己了。今天你送的是幾條魚,改天送的可能就是幾筐魚,再往後呢,送的也許就是金銀財寶了。所以他纔會批評你,目的就是爲了消滅這樣的不良苗頭!”
魯震明正色說:“陳縣長,你放心,老團長說的道理俺明白。上級這段時間也反覆強調俺們要防驕防腐。俺是窮苦人,無論什麼時候,俺都不會忘記當初參加革命爲的是什麼!”
陳怡點點頭說:“我相信你。”
魯震明咧嘴一笑,卻不知說什麼了。這次他特地來蘇州看望兩位老上級,卻沒想到兩位老上級都批評他。不過雖然被老上級批評了,魯震明心裡卻沒有半點不高興,反而多了幾分自省。
見魯震明頭腦仍然清醒,陳怡也就不爲己甚,請魯震明坐下後,兩人便聊了起來。魯震明首先便說了自己的部隊今後將駐紮在上海郊區的事,對於這個好消息,陳怡自然很是高興。兩人隨後又聊到陳怡離開虎頭山後兩人各自的經歷,不免都有諸多感慨。到後來,兩人又聊起以前在虎頭山的往事,卻是越聊越高興。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陳福進來說道:“小姐,晚飯己經備好。老爺問什麼時候開上來?”
陳怡這才驚覺,微笑着對魯震明說:“震明,你來得真是巧,晚飯就在我家吃吧?”
魯震明趕緊擺手,說:“不了,俺說好在老團長家裡吃的。”
陳怡說:“在我這吃個飯也沒什麼啊,大不了回頭我跟他說一聲。”
魯震明連聲說:“不用不用,俺還是在老團長家吃的好。”
陳怡聽魯震明這麼說,也就不再勉強他了,正要說話,就見自己的父親走了進來。陳禮和走進客廳後,裝作無意中看見魯震明一樣,說道:“咦?魯師長?您可真是稀客啊,我說怎麼今天院子裡總有喜鵲叫,原來是魯師長要來!”
陳怡一聽父親說出這樣肉麻的話,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卻也不好就此發作。
只不過,陳禮和這樣做作太過着相,連魯震明都看出來了,登時心裡就像吃了老大一個蒼蠅似的不自在,但礙於他是陳怡的父親,也只好叫了聲“伯父”。
魯震明一聲“伯父”叫出口,陳禮和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舒暢,連聲說道:“這可不敢當,這可不敢當。陳某今晚略備薄宴,還望魯師長賞光。”
放在以前,陳禮和是斷不會這麼沒有矜持,見面沒說幾句話就厚着臉皮請別人吃飯的,只是,現在是要藉着女兒的關係巴結這位解放軍的師長,機會難得,只要能和這位解放軍師長坐在一張飯桌上,喝上幾杯,這交情就此打下,具體過程如何卻是末節了。
只是魯震明在叫了他一聲“伯父”後就再沒有看向他,也沒聽他說了些什麼,陳禮和這番苦心不免就此打了水漂。只聽魯震明對陳怡說道:“陳縣長,俺走了,以後再來看你。”
陳怡也極爲不齒父親的做法,便點點頭,說:“以後再來可別帶什麼禮物了。”
魯震明說:“俺記得了。”
說完就要轉身往外走。
陳禮和其實剛剛一直躲在客廳外面偷聽,剛剛自以爲時機合適才跳出來的,此刻見魯震明竟然還是要走,不免有些着急,說:“魯師長怎麼纔來就要走?莫非是嫌寒舍招待不週?”
魯震明一呆,卻沒聽明白陳禮和後一句文縐縐的話是什麼意思。
陳禮和一見魯震明的表情,立時明白自己這話是明珠投暗了,不由心中暗罵自己——對一個泥腿子出身的人說什麼文言?
陳福察言觀色,立刻湊上前謅笑道:“魯師長,您可能不知道,我家老爺對英雄豪傑向來都是敬佩的,對您更是一見如故。自從上次見了您一面之後,我家老爺就時時想起您。老爺常對人說,只有像魯師長這樣雖然年少有成,卻從不驕傲自滿的人,那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英雄豪傑!可惜魯師長一直以未都是軍務繁忙,我家老爺也不便打擾,可苦了老爺這一番愛才之心啊!好在您是我家小姐的故人,這次既然有緣再見,這一頓便飯,無論如何還望魯師長不要推辭。”
這一番話說出來,陳禮和心裡立刻就對陳福豎起了拇指——果然不愧是老爺肚子裡的蛔蟲。
魯震明聽了他最後一句話,好歹是明白了這陳福囉嗦半天就是要自己留下吃晚飯,便說道“對不住了,俺跟俺老團長說好了要在他那裡吃晚飯,要是不去,可就是不講信用了。”
陳怡立刻接口道:“震明,你說得對,趕緊去吧。”
魯震明應了一聲,再也沒看陳禮和和陳福一眼,直接就大步走了。倒把陳禮和和陳福弄了個大紅臉。
不過在身爲“蘇州知府”的自己女兒面前吃癟,陳禮和倒也沒有覺得太難堪,眼珠一轉後,立刻對陳福使了個眼色。陳福和他主僕相得數十年,哪裡還不知道陳禮和這眼神的意思?立刻就找了個由頭帶着傭人退了出去。
客廳裡只剩父女兩人後,陳禮和突然笑了,說:“女兒,我覺得這個魯師長人真的很不錯。身爲師長,卻爲人隨和,沒有半點架子。一言一行,又無不出於自然。所謂赤子之心,大慨指的就是他這樣的吧?”
陳怡雖不知父親爲什麼會突然誇獎起魯震明來,卻也點頭道:“震明的爲人當然很不錯。”
陳禮和眼前一亮,說:“這麼說,你對他也有意思?”
陳怡愕然道:“什麼意思?”
隨即恍然,臉色一下就冷了下來,說:“爸爸,我的事情你還是不要管了。”
陳禮和說:“女兒啊,話可不能這麼說。你的終身大事我這個做爸爸的怎麼能不操心呢?你都快三十的人了。”
陳怡臉一沉,說:“爸爸……”
陳禮和趕緊擺手道:“好好好,我不勉強你。不過有些該說的話我還是要說的。這魯師長以前和你一起共過事,要按現在的說法,就是曾經在革命道路上攜手並進過。”
說到這裡,陳禮和偷偷瞧了眼陳怡,見她表情無異,便繼續說道:“既然這樣,你們之間呢,也就算得上是互相瞭解了。更巧的是,你們倆人從山東繞了一圈,竟然又在蘇州遇上了,雖然魯師長並不在蘇州,但上海離蘇州,卻也並不算遠。更妙的是,你們倆一個是蘇州行政分區書記,一個是解放軍師長,一文一武,簡直就是天作之合,你們倆要是在一起……”陳怡聽到這裡再也聽不下去了,冷冷地打斷陳禮和的話,說:“爸爸,我和震明是革命同志不假,可是,我和他的關係也僅限於此,請你不要誤會。”
陳禮和說:“誤會?魯師長兩次專程來看你,若說對你沒有半點意思,我可是不相信的。”
陳怡皺眉道:“我們這種革命同志之間的情誼,你哪裡能懂得?”
這話卻戳到了陳禮和的痛處,他立刻大聲說道:“對,我不懂!可我更不懂的就是你爲什麼非要和周衛國在一起?周衛國有什麼好?他可是蘇南最大的資本家!革命革命,共產黨要革的,不就是像他那樣的資本家的命嗎?你身爲共產黨的幹部,卻和一個大資本家走得這麼近,你就沒想過這對你會有多麼不利的影響?”
陳怡淡淡地說道:“爸爸,你可別忘了,你自己也是資本家。我身爲共產黨的幹部,卻和你這個資本家的父親走得這麼近,那麼你有沒有想過這對我會有多麼不利的影響呢?”
陳禮和一時爲之氣結,但很快就怒道:“我是資本家怎麼了?我這個資本家父親可培養出了你這個共產黨的高級幹部!再說了,我就不明白了,人家魯師長堂堂一個師長,怎麼就配不上你了?”
陳怡淡淡地說:“震明人當然是好的,可我和他只有同志情誼,卻不像你想得那麼不堪。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如意算盤?你不過是爲了自己的將來,想找一個靠山而己。只可惜震明卻不會上你的當。你知道他口中的‘老團長’是指誰嗎?”
陳禮和沒好氣地說:“誰?”
陳怡說:“就是周衛國!魯震明以前就是周衛國的部下,這你可沒想到吧?”
陳禮和不由張口結舌,這個他可是真沒想到!
陳怡繼續說道:“其實像你這樣勢利的人,我本沒必要和你講理的。我再告訴你幾件事吧。周衛國的父親周老太爺當年幫過新四軍很多忙,而現在解放華東的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前身就是新四軍!現在上海市的陳毅市長,以前就是新四軍軍長,前段時間周衛國去上海蔘加‘產業界人士座談會’,與會近百名工商界代表,陳市長只找了周衛國一個人單獨談話!而上個月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副司令員粟裕將軍抵達蘇州指揮上海解放戰役的第二天,就親自登門拜訪周衛國!再之前,蘇州解放的當天,周衛國就得到了解放軍的貼身保護,而負責貼身保護他的解放軍,就來自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司令部警衛團!聽完這幾件事,你是不是還要問,周衛國有什麼好?”
陳怡說的這幾件事對陳禮和來說,不音於連續幾個霹靂。
其實這幾件事中的每一件都足夠給陳禮和足夠的震撼,更不用說這幾件事加在一起,所以陳禮和聽陳怡說完後,一時之間竟是呆住了。
良久,陳禮和終於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眼珠一轉後,突然大笑三聲,隨即脫口而出:“我說女兒怎麼單單看中了周衛國。原來女兒你早就深謀遠慮,爲父真正是拍馬難及啊!”
陳怡一呆之下,不由心中苦笑——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父親?
第九節
轉眼進入7月。
隨着大量投機資本的進入,以上海市場爲主,華東商品流通市場從6月中旬開始出現的暗潮,終於轉化爲公開的漲價浪潮。
在投機資本的控制下,上海市場以米價帶頭,棉紗、煤炭等緊隨其後,帶動物價全面上漲。短短二十多天時間,上海的米價就己經猛漲了4倍。棉紗價格上漲了1倍。其餘商品價格也有不同程度的上漲。上海物價上漲很快就影響到整個華東乃至華北、中南市場。到7月中旬,華東等地的物價己經比6月平均上漲了1.8倍!
以上海市場領頭的這次漲價狂潮使得全國經濟形勢再度惡化,新生的人民政府再次面臨嚴峻的考驗。
這一天,周衛國和往常一樣進入書房,開始聽取周忠的彙報。從6月中旬上海市場出現異動耽來,這樣的彙報就成了每日的常例。
這段時間,爲了配合人民政府應對這次物價上漲,周衛國除了將前期周家集中的糧棉、煤炭等物資有計劃地向上海輸送外,還多方奔走,聯合沈從雲等人一起,利用自身的運輸渠道,協助人民政府將各地調集的物資運往上海。好在準備工作做得足,漲價狂潮真正來臨後,一切自然有周忠根據事先制訂的對策執行,周衛國自己反而難得地輕鬆了下來。
其實周忠每日彙報的內容不外乎就是前一日通過周家的渠道運往上海的各種商品的數量以及全國各地物價的最新變化,周衛國所要做的就是將這些數據綜合起來加以分析。不過今天周忠的彙報才唸到一半,就有家人在門口票報說門外有人求見,而且這人還比較特殊,竟然是陳禮和。
陳禮和今天的突然登門拜訪大大地出乎周衛國和周忠的意料。要知道,陳禮和最近一次進周家的門都己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
周忠的彙報就此打住,周衛國忍不住皺眉道:“忠叔,您說陳禮和這時候要見我,會是什麼事?”
周忠沉吟道:“陳禮和這人向來是無利不起早的,他要見你,肯定是爲了謀利,可是,他明知道我們都防着他的,那他爲什麼還敢上門呢?”
既然兩人都對陳禮和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得要領,周衛國乾脆就吩咐家人有請陳禮和客廳用茶——周衛國這書房可不是能讓陳禮和這種人進來的地方。
那家人走後,周衛國和周忠也出了書房,直奔客廳。兩人剛到客廳,陳禮和就在家人的引領下走了進來。
見到周衛國後,陳禮和立刻搶先拱手爲禮,說道:“多日不見,衛國賢侄一向可好?”
周衛國不由一愣,陳禮和己經很久沒這麼叫過自己了,但很快,周衛國就回過神來,也是拱了拱手,說:“託陳老闆的福,最近一切都好。”
兩人分賓主落座後,陳禮和首先說道:“其實我剛剛這話問得真是有些多餘,衛國賢侄眼下正是鴻運當頭,自然萬事順利。”
周衛國沉吟着說:“陳老闆這話,衛國可就有些不明白了。”
陳禮和呵呵一笑,卻並沒有解釋他話裡的意思,而是看似隨意地說道:“衛國賢侄啊,最近怎麼也不見你來家裡坐坐?”
周衛國不由已中愕然,好像一貫以來陳禮和都不大待見自己吧,今天他這是怎麼了?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自然不能這麼說,周衛國笑笑,說:“陳老闆請見諒,衛國最近俗務比較多,脫不開身,改日一定登門賠罪。”
陳禮和擺擺手,說:“衛國賢侄誤會了。我一個糟老頭子,見不見有什麼要緊的?主要是怡兒她……想你了。”
周衛國心中更是驚訝,這陳禮和明明向來都對自己和陳怡之間的交往持反對態度,可聽他今天話裡的意思,難道己經改了心意?
略一思索後,周衛國說道:“這個……有時間我一定會去看她的。”
其實現在因爲要和人民政府協調收購、運輸物資的各項事務,周衛國幾乎天天都要往蘇南行政公署蘇州行政分區辦公大樓跑好幾趟。反正每天都能見到陳怡,周衛國自然也就不會傻到再跑去陳家遭她家門房白眼了。只是今天陳禮和突然對他這麼客氣,周衛國一時適應不過來,也就只有先拿話搪塞了事。
陳禮和呵呵笑道:“年輕人以事業爲重自然是沒錯的,可是,這終身大事也馬虎不得啊。”
周衛國和周忠相視一眼,兩人眼中的驚愕之色再也掩飾不住。因爲兩人此刻心中轉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難道陳禮和今天竟然是給自己女兒提親來了?
這怎麼可能?!相比之下,要說陳禮和強烈反對周家少爺和自己女兒來往因而打上門來的可能性倒要大上許多。
周衛國和周忠兩人的表情陳禮和自然瞧在眼裡,不由笑道:“衛國賢侄啊,不瞞你說,以前我對你是有一些看法,可古話不是說得好嘛,‘日久見人心’。現在看來,我以前對你的那些看法,都是誤會。現在誤會冰捎,還望賢侄不要放在心上。”
周衛國一愣之後,立刻說道:“陳世叔都說了是誤會了,衛國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不管陳禮和究竟是什麼目的,至少目前從他的話裡看,他似乎是認可了自己和陳怡的交往。雖然無論他認可還是不認可都不能從實質上影響到自己和陳怡的交往,但他畢竟是自己未來的老丈人,他的口風既然己經鬆動,周衛國自然不會抓住以前的事情不放,所以連對陳禮和的稱呼都由“陳老闆”變成了“陳世叔”,無形中也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陳禮和顯然也注意到了周衛國對自己稱呼上的這個變化,對此,他自然是樂見其成的。便笑道:“這就好。要不然自家人都鬧起來,豈不是讓外人笑話?”
看來陳禮和今天是抱定“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一古訓了,說的話越來越和他以前一貫的態度相左,習至於周衛國和周忠的思路都己經有些跟不上他的言語了。
周衛國呆了呆,才說道:“陳世叔說的是。”
陳禮和聽了,拈鬚微笑,看樣子頗有幾分“老懷甚慰”。
周衛國和周忠則臉色古怪地沉默不語。
這情景,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詭異!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後,陳禮和咳嗽了一聲,首先打破沉默說道:“賢侄啊,其實我今天來還有一件小事要和你商量。”
周衛國和周忠心頭都是一動,只怕這件“小事”纔是陳禮和今天來的真正目的!周衛國不動聲色地說道:“世叔請說。”
陳禮和沉吟着說:“賢侄啊,我們現在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眼下有個發財的機會,就不知你想不想抓住?”
周衛國說:“謝世叔眷顧,願聞其詳。”
陳禮和說:“現在市面上所有東西都在漲價,賢侄就不覺得這是個機會嗎?”
周衛國說:“世叔的意思衛國不太明白。”
陳禮和說:“賢侄,你這話可就見外了吧?你的眼光向來極準,這次上海市場物價上漲的商機你會看不到?”
周衛國說:“世叔的意思是,投機?”
陳禮和說:“嗯,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做生意本來就是低買高賣,現在只不過是這‘高賣’比以前‘高’了一些而己。”
周衛國正色道:“世叔,現在的物價可不止高了‘一些而己’,這種事我勸你還是不要參與進去。”
陳禮和笑笑,說:“賢侄,你也未免太謹慎了。你是不是覺得投機風險太大?其實投機這種事情,自然少不了風險。但風險越大,利潤自然也就越高。做生意嘛,這點風險總是要冒的。”
周衛國說:“世叔,我說句實在話吧,你現在要是參與到投機裡去,不就是跟人民政府對着幹嗎?”
陳禮和說:“我們做生意而己,怎麼能說是跟人民政府對着幹呢?”
周衛國沉聲說道:“世叔難道忘了上個月人民政府整傷上海銀元市場的事?”
陳禮和不屑地說道:“那有什麼,那不過是人民政府以行政命令強行壓制住自發的市場行爲而已。這件事更加證明了共產黨除了會打仗,會玩政治手腕外,搞經濟是一竅不通!”
周衛國皺眉道:“世叔這麼激動,難道上次銀元市場波動世叔也參與其中?”
陳禮和不自然地笑了笑,說:“這個……也沒怎麼參與,就是玩玩而己。”
周衛國說:“那麼,這次物價飛漲,世叔是不是也參與了?”
陳禮和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說道:“賢侄,你要知道,我們是一家人,我不會害你的。我知道你手頭現在有很多物資,以你的實力,要想操縱市場還不是易如反掌?此時不入市,難道要等別人都賺得盆滿鉢滿再入市?那可真是黃花菜都要涼了!”
周衛國正色道:“世叔,物價飛漲,投機商人固然可以牟取暴利,但是,倒黴的是成千上萬的普通老百姓,他們的生計,你可曾考慮過?”
陳禮和眼珠一轉,說:“我想賢侄主要還是擔心政府方面吧?其實,凡事可一不可再,政府也不能總用行政命令來干擾市場吧?就算政府這次還要用行政命令,總也會跟上次一樣給個期限吧?大不了等政府一發出行政命令,我們立刻脫身就是。再說了,法不責衆,現在大家都投機,政府也不會只跟我們這幾個人過不去吧?”
周衛國一擺手,說:“對不起,我是絕對不會入這個投機市場的!”
陳禮和嘆了口氣,說:“也罷,既然賢侄不願意賺這樣的快錢,我也不勉強你。只是,最近我和幾個朋友合夥進了一批大米,想要運往上海。你也知道,現在政府把鐵路都抓在自己手裡,水路我們也沒什麼門路,這批大米窩在倉庫里根本就動不了。我知道你辦法多,這次能不能幫世叔把這批大米運到上海?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聽到這裡,周衛國和周忠都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這纔是陳禮和今天來的真正目的!明白這一點後,兩人心中竟是同時鬆了口氣——這纔是兩人所熟悉的陳禮和!周衛國不動聲色地說道:“不知這批大米有多少?現在存放在什麼地方?”
陳禮和大喜,說:“這麼說賢侄是同意幫忙了?其實也沒有多少,不過兩千萬斤而己,現在存放在我吳江的倉庫裡。”
周衛國淡淡地說道:“對不起,這個忙我幫不上!”
陳禮和一愣,說:“你說什麼?”
周衛國重複了一遍。
陳禮和勃然色變,說:“周衛國,你就半分情面也不顧念?”
周衛國說:“正因爲顧念情面,我才勸你不要參與投機!”
陳禮和冷哼一聲,起身指着周衛國說道:“好,周衛國,咱們走着瞧!”
說罷,拂袖而去。
陳禮和走後,周衛國和周忠都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兩人突然同時笑出了聲。周衛國邊笑邊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古人誠不我欺啊!”
周忠說:“少爺,我就覺得奇怪嘛,這陳禮和什麼時候對你這麼客氣了,果然是‘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不過他今天這‘禮’下的倒是夠分量,竟然連自己女兒都搬出來了!”
周衛國嘆道:“忠叔,他的爲人雖然不堪,但這事既然讓我知道了,我就不能讓他再錯下去。”
周忠說:“少爺,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周衛國訝道:“忠叔,你難道己經猜到我要幹什麼?”
周忠淡淡地說:“釜底抽薪嘛。我會派人向政府彙報,就說,愛國商人陳禮和,收購大米兩千萬斤,現存放於吳江倉庫中,願以市價賣給政府,爲政府解憂。”
當天下午,人民政府代表大張旗鼓地登門拜訪陳禮和。
陳禮和雖然莫名所以,卻也不敢怠慢,急忙大開中門,迎接政府代表。
政府代表卻沒有進門,而是在大門外就當着衆多圍觀者的面宣讀了一份以蘇南行政公署名義簽署的感謝信,隨後給陳禮和送上了一張上海中國銀行的存單,存單上的數字赫然正是兩千萬斤大米的市價。最後,代表還送上了上海市市長陳毅親筆題寫的“商界楷模”牌匾一塊,以表彰愛國商人陳禮和爲協助人民政府平抑物價做出的巨大貢獻!
事情到了這一步,自然就由不得陳禮和了。在數不清的圍觀者面前,陳禮和只有表面歡天喜地,內心滴血地接過感謝信、存單和牌匾,同時將自己存放在吳江倉庫裡的兩千萬斤大米向人民政府交割。
第二天一早,這兩千萬斤大米就開始通過水陸兩途運往上海。
爲了平抑上海物價,人民政府調集了大量物資。而在軍運任務繁重的情況下,中共中央還是對華東鐵路運輸做了特殊安排,以確保調集的物資能夠及時運入上海。
政府和民間渠道雙管齊下,大批物資開始進入上海。與此同時,工商行政部門也開始大力整頓市場秩序,制定了新的市場管理辦法。
7月下旬以後,上海物價漲勢終於漸趨緩和。
而輕鬆下來的周衛國也終於開始將一件事情提上日程——結婚。
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周衛國今年己經三十八歲,陳怡也快三十了,兩人實在是不能再等了。
於是,在八月初的一天,周衛國連媒人都投請,就帶上各色禮物,親自來到陳家,準備向陳怡求婚。
這次陳家的門房倒沒有難爲周衛國,在通報後不久就開了門。
其實說是說向陳怡求婚,但要娶人家女兒按規矩總要徵得女方父母的同意,所明魚接他的自然是陳怡的父母。
而此前幾天就知道周衛國來意的陳怡這會兒也羞得正躲在後院閉門不出。
於是,在客廳,周衛國不可避免地見到了陳禮和。
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陳禮和看見周衛國後,雙眼真的差點噴出火來!他就算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到,那兩千萬斤大米的事一定是周衛國泄露給人民政府的。雖然人民政府是從他手中將那兩千萬斤大米給買走的,他多少還是賺了一些利潤,但是,這兩千斤大米他原本是爲了運到上海賣高價的,卻眼睜睜地看着“暴利”變成“薄利”,他怎能不恨?
見到陳禮和後,周衛國倒也沒有怯場,不顧他臉上吃人的表情,還是將自己的來意說明。陳禮和聽完後,己經氣得只能說:“周衛國,好,你好,你很好!”
周衛國心裡雖然想笑,表面上卻還保持着恭順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陳禮和總算冷靜下來。在仔細考慮後,陳禮和開口說道:“周衛國,你說你愛我女兒,那麼我問你,爲了她,你是不是可以犧牲一切?”
周衛國說:“是的。”
陳禮和冷笑道:“那好,只要你給得起聘禮,我就把女兒嫁給你。”
周衛國倒也沒想到他能這麼爽快就答應這門親事,不免有些喜出望外,至於聘禮,周家什麼聘禮拿不出?
於是周衛國向陳禮和深深一躬,說道:“需要什麼聘禮,還請世叔示下。”
陳禮和說:“很簡單,只要你用你周家所有的產業做聘禮,我就把女兒嫁給你!”
周衛國不由一愣,隨後眉頭漸漸皺起,他雖然對陳禮和的獅子大開口有心理準備,卻也沒有想到陳禮和竟然會開出這麼個條件!
但很快,周衛國就回過神來,嘲弄地一笑,說:“這就是你的條件?”
陳禮和說:“你答不答應?”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我一直以爲我瞭解你,可今天我才發現,我對你的瞭解遠遠不夠——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卑鄙!”
陳禮和大怒,說:“你若是不答應這個條件,我就絕不會同意把女兒嫁給你!”
第十節
周衛國一字字說道:“陳老闆,請你記住,我想娶的,是你的女兒,她既不是你的附屬品,也不是你的私有財產。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個體!我看重她的,不是她的美貌,不是她的官位,更不是你的家產,而是她這個人!一個有情有義,等了我足足十一年的女子!今天,我是來向她求婚的,無論你答不答應,都不能影響到我的決定。”
陳禮和氣得渾身只哆嗦,幾乎是吼道:“滾!給我滾出去!”
周衛國看着陳禮和,卻是一言不發。
周衛國越是表現得冷靜,陳禮和心中的憤怒就更甚。憤怒使得他再沒有任何顧慮,一指周衛國,向家人大聲吩咐道:“給我亂棍打出去!”
見幾個家人臉顯猶豫,陳禮和怒道:“還傻站着幹什麼?抄傢伙,打死了人我負責!”
幾個家人這才圍向了周衛國,手上竟然還真的拿着棍棒,看來是早有準備。
只是這幾人倒也不是沒有眼光,他們雖然靠近了周衛國,卻沒有一人動手。其中爲首一人還向周衛國擠出一個笑容,低聲說道:“周老闆,您看……?我們做下人的也不容易啊,您能不能高擡貴手,放我們一馬?”
周衛國暗歎一聲,站了起來,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疲憊的感覺。
他活的這三十多年,無論讀書、打仗、經商,都可說一帆風順,從未遇到過對手。如果不是因爲陳怡,他這輩子都絕不會和陳禮和這種人打第二次交道,更加不會對陳禮和這種人一再忍讓。
可是,現實似乎總是愛和人開玩笑。這樣一個人,偏偏是陳怡的父親!
其實就算到了這時候,周衛國也沒有把陳禮和的態度和言語放在心上。唯一能影響到他決定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陳怡,但陳怡此刻並沒有出現。而眼前的局勢己經鬧僵了,他不得不馬上做出一個決定。
在略一思索後,周衛國向陳禮和拱了拱手,沒有說任何話就轉身走了。
那幾個圍在他身邊的陳府家人自然趕緊給他讓路——開玩笑,這個周衛國在前不久可是親手幹掉過好幾個刺殺陳毅的軍統特工,他們就算對自己的勸夫再自信,也不敢自比軍統特工。
周衛國走後不久,陳怡就從後院跑了出來。
在客廳沒看見周衛國後,陳怡立刻向陳禮和問道:“他呢?”
陳禮和沒好氣地說道:“他是誰。”
陳怡說:“周衛國啊,他人呢?”
一聽到“周衛國”這三個字,陳禮和這氣就不打一處來,沉着臉說道:“被我給趕走了。”
陳怡一字字問道:“你爲什麼要趕走他?”
不知爲什麼,對女兒現在的態度,陳禮和倒是有些害怕,語聲不由自主低了下來:“他……他說是說要向你求婚,可是……可是他又拿不出聘禮,我自然就把他給趕走了!”
陳怡盯着陳禮和,說:“你要了什麼聘禮?”
陳禮和吞吞吐吐道:“我……我……”
陳怡長吐出一口氣,說:“請你記住,我不需要他的任何聘禮!”
陳禮和說:“那我也不讓你委屈了啊,你的嫁妝……”
陳怡冷冷地打斷他道:“我也不需要你給我任何嫁妝!我心甘情願嫁給他。我要和他過一輩子。”
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陳禮和固然是呆在當場。幾個家人也是面面相覷,不過他們倒是很快反應過來——小姐這是追周衛國去了!
想明白這點,他們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非常古怪。互相擠眉弄眼一番後,心情都放鬆了下來。
老丈人得罪了新姑爺,偏偏這新姑爺又頗有權勢,新姑爺憤然離去,眼看這事就鬧僵了,幸虧小姐終於出面。接下來,自然是小姐追上新姑爺,緩頰之後,兩家嫌隙盡去……至於事情最後怎麼朝着圓滿的方向發展,那就不是自己這些人考慮的事了。
周衛國出陳家大門後不久,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周衛國停了下來,往後看了一眼。
只看了這一眼,周衛國的心情就一下子變得非常好。因爲他看見了陳怡。
周衛國立刻轉身朝陳怡迎了過去。
陳怡見周衛國迎了過來,這才停止了奔跑,氣喘吁吁地走向周衛國。
兩人走近後,陳怡嗔怪道:“你這人,怎麼說走就走了?”
周衛國一攤手,說:“天地良心,這事可不能全怪我。你父親要亂棍把我打出門,我有什麼辦法?不讓他打出門吧,他臉上過不去;真讓他把我打出門吧,我臉上又過不去。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只好自己出門了。”
陳怡白了周衛國一眼,說:“我什麼時侯說過怪你了?偏你就能說出這麼一大堆話來!難道你就不能爲了我受點委屈?”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我可真沒少受委屈。”
陳怡握住周衛國的雙手,說:“我知道我父親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也知道你受了他很多委屈。可他再怎麼說也是我父親,有些事,你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周衛國苦笑着說:“這些話你就算不說我也明白。”
陳怡說:“那你就不能再受一次委屈?”
周衛國說:“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算再受一次委屈也沒什麼。”
說完,周衛國就要往陳家的方向走去。
陳怡一把將他拉住,說:“你這是要幹什麼?”
周衛國說:“再受一次委屈啊!”
陳怡隨口道:“我看你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算了吧。”
周衛國急道:“這怎麼能算了?我可是認真的?”
陳怡說:“你急什麼?”
周衛國說:“我能不急嗎?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
陳怡這才明白他會錯了意,不由“噗嗤”一聲笑了,但想到他竟然說出這種話,臉立刻又紅了,低聲說:“哪有你這樣說話的?”
周衛國看着陳怡嬌羞的神態,一下子竟然看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趕緊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盒子後,從裡面拿出一個樣式古老的銀戒指,認真地說道:“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唯一一件物品,吳媽昨天才交到我手上,你現在能戴上它嗎?”
陳怡不由一呆,但一呆之後,臉卻是更加紅了,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衛國說:“你說是什麼意思呢?”
陳怡的頭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聲音也越來越低,說:“你這樣,是在向我求婚嗎?”
周衛國用力一點頭,說:“是的!”
陳怡低聲說道:“可我看不像啊。”
周衛國立刻微笑着單膝跪下,將戒指捧在掌心上舉,說:“陳怡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
陳怡的臉色更紅了。
這場景她雖然設想了無數次,但一旦真的來臨,她卻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周衛國說:“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說着,周衛國就抓起陳怡的右手,將戒指套入了她的無名指,戒指戴好後,周衛國忍不住讚道:“正合適!看來我母親也同意你做她兒媳婦了。”
陳怡慎道:“我又沒說願意。”
周衛國說:“這樣啊?那我只有取下來了。”
說着作勢要將陳怡手上的戒指取下。
陳怡飛快地將手抽開,白了周衛國一眼,說:“你這人怎麼這樣?送出去的東西還好意思收回?”
周衛國大叫冤枉,說:“不是你說不要的嗎?”
陳怡說:“我幾時說過不要了?”
周衛國笑道:“那你就是同意了?”
說着,順勢站起。
陳怡狠狠瞪了周衛國一眼,說:“終究還是讓你奸計得逞了!”
說完,卻又忍不住喜滋滋地擺弄着手中的戒指——這戒指的含義,她自然再清楚不過。周衛國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自然是不勝喜悅。
陳怡卻突然皺了皺眉,又嘆了口氣,說:“這樣是不是太簡單了?”
周衛國立刻說:“那我改天再請媒婆上門怎麼樣?”
陳怡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周衛國說:“怎麼了?”
陳怡說:“如今是新社會,講的是自由戀愛,再不講什麼‘父母之命,媒約之言’了。再說,我己經決定從家裡搬出來住了。”
周衛國吃吃地說:“這麼快?”
陳怡奇道:“什麼這麼快?”
周衛國說:“你這麼快就要搬過來住了?”
陳怡一愣,隨即用食指狠狠點了周衛國額頭一下,說:“我是覺得最近公署事情比較多,我又不希望你和我父親再起衝突,所以決定從家裡搬出來,搬到分區大院住。你這人怎麼想的?”
周衛國訕訕地笑笑,說:“我沒怎麼想啊。”
陳怡臉一板,說:“哼!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周衛國立刻覺得自己很卑鄙無恥,所習趕緊轉換話題,說:“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舉行婚禮?是中式婚禮好還是西式婚禮好?”
陳怡想了想,說:“時間你好好想想吧,至於婚禮,還是中式文明婚禮吧。我是蘇州行政分區書記,總要顧及影響。”
周衛國說:“那好。要不,婚禮時間也由你定吧?”
陳怡嘎道:“哪有你這樣的?要娶的可是你,我可不愁嫁!”
周衛國趕緊賠笑道:“是是是,你不愁嫁,愁的是我。可是,選什麼日子好呢?”
陳怡悠然道:“這可就是你該考慮的問題了!”
周衛國不由苦笑,這可真是個難題,是得回家跟忠叔和吳媽好好商量商量。隨即又暗暗慶幸,今天幸虧沒讓孫大膽等人跟着,要不這些私密的話豈不都被他們給聽去了?話說回來,如果孫大膽等人跟着,今天還真未必能和陳怡說這麼私密的話。
到了這時侯,兩人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只覺得多在一起呆一刻都尷尬,便順勢分開,忙各人的事情去了。
周衛國回家後,找到周忠和吳媽,將今天的事情大略說了,說到自己和陳怡的對話時,自然一筆帶過。
周忠和吳媽聽說少爺終於要結婚了,自然都是大喜,但說到怎麼定結婚的日子,兩人都沒結過婚,卻都不甚了了。無奈之下,周衛國只好求助於蘇州最有名的媒婆。
那媒婆剛開始見蘇州首富請託,自然喜出望外,本要天花亂墜一番,但一聽說女方竟然是“蘇州知府”後,頓時也沒了主意,只說要好好推算一番。
至於陳怡,自從那天從家裡搬出後,就再沒回過家,這婚禮的事,自然也沒人商量。於是,周衛國和陳怡的婚期,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拖了下來。
直到九月,連新中國開國大典的日子都定下來了,周衛國才腦中靈光一閃,將婚禮的日子定在了十月二日。至於請哪些人來參加婚禮,依周衛國的意思,除了蘇南一帶的親朋故交,如果能把原來的戰友都請來,那自然最好,但這個想法顯然有些不現實。好在魯震明的駐地就在上海郊區,他應該還是能參加自己的婚禮。至於其他人,都跟着部隊轉戰,現在究竟在哪裡可是軍事機密,周衛國乾脆就託魯震明想辦法通知了。
十月一日,當廣播中傳來代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熟悉的旋律時,周衛國的雙眼溼潤了。這是原來虎頭山陽村英雄三連的戰歌,也是後來的虎頭山獨立團戰歌。
此時此刻,周衛國想起了曾經和自己一起戰鬥過的戰友們。
那時,誰能想到自己能夠活着看到新中國成立?看到中國人民重新站起?看到中華民族重新屹立?
不知不覺間,周衛國吟出了那句從重慶談判後就流傳甚廣的名句: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十月二日,是周衛國和陳怡大喜的日子。
一大早,周家上下就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而在蘇南行政公署蘇州行政分區大院,昨日開國大典的喜慶氣息還未散去,就再度瀰漫在了一片喜慶的氛圍之中。
好在現在是新社會,結婚的程序大大簡化,周衛國和陳怡兩人的婚禮乾脆就從傳統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等“六禮”簡化到了只有“親迎”這一項,而且因爲陳禮和一直不同意這門親事,周衛國前往迎親的孃家也不是陳家,而是蘇州行政分區大院。從分區大院順利迎回陳怡後,婚禮纔算在周家正式拉開帷幕。
這場婚禮的很多地方都透出與衆不同。比如,迎娶的工具不是花轎而是轎車;新郎西裝革履,新娘則穿着綠色軍裝;新郎新娘一起站在喜堂外迎接來賓……最爲誇張的是,女方父母竟然沒有出面,而主持婚禮的,則是男方的管家!
當然,這場婚禮還是有很多地方能看到蘇州傳統婚俗的影子:大廳一側喜堂正中懸掛着象徵夫妻百年好合的和合二仙畫像,供桌上的果盤裡盛着紅棗、花生、桂圓等,寓意“早生貴子”“團團圓圓”。
婚宴預定在晚六點開始,但不到五點半,來賓就己來了大半。這其中,自然以蘇南工商界人士居多。來賓中還有蘇州駐軍代表,不過因爲無論是新郎還是新娘都有這個面子,所以來賓們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孫大膽等人肩負着保衛新郎新娘安全的重任,則是既辛苦又快樂着。
周衛國和陳怡站在喜堂門口,對每一個來賓都微笑相迎,直把臉都笑痛了。兩人每一相視,都不由苦笑,但心裡卻是甜的。
時間己經過了五點三刻,周衛國還沒有看到一個戰友出現,就連魯震明都沒有來。自己結婚竟然沒有戰友參加,周衛國心裡多少總有些難過,但想到他們都是軍人,也許都在執行任務,周衛國也就釋然了。對此,陳怡自然明白,所以不免時不時握一握周衛國的手以示安慰。
這時,沈從雲夫婦到了。
周衛國和沈從雲的交情與別人不同,自然和他多聊了幾句,這時,就聽一個拱亮的聲音叫道:“班長,俺來了!總算趕上了!”
周衛國一聽這聲音,頓時大喜,這聲音不是楊大力的還能是誰的?
擡眼望去,果然見楊大力大步走了過來。緊隨其後的,還有趙傑、魯震明、林水生和原來特戰隊的十來個老兵。
一下子看見這麼多戰友,周衛國立刻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了。
楊大力走到近前,首先就對陳怡大聲說道:“嫂子好!”
趙傑等人也跟着大聲說道:“嫂子好!”
楊大力又補了一句:“這回可是貨真價實的嫂子了!”
衆人聽了,都是會心地一笑。
陳怡被他們叫“嫂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此刻聽了,感覺到意義終究不一般,還是羞澀地一笑,說:“你們要再不來,你們老團長就要不高興了。”
陳怡這一笑,楊大力等人不由看得呆了,楊大力忍不住說道:“嫂子,你今天可真好看!”
趙傑一拉楊大力,說:“嫂子哪天不好看了?”
楊大力撓了撓頭,呵呵笑了,說:“也是啊!”
周衛國咳嗽了幾聲,說:“大力,你們也得抓緊啊!趕緊找個老婆!”
楊大力點了點頭,認真地說道:“班長這話說得在理。”
趙傑等人聽了不由都是大笑。
林水生想起自己死去的妻子,神情卻有些黯然。
周衛國知道他心中的想法,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林水生立刻醒悟過來,笑着說道:“旅長,俺祝您和嫂子白頭到老!”
周衛國微笑道:“謝謝!”
趙傑低聲對周衛國說道:“旅長,陳師長和劉政委都走不開,所以特地讓我多帶幾個老戰友來看您。”
周衛國點了點頭,說:“我明白。”
楊大力突然嘿嘿笑道:“班長,以後你和嫂子生了小娃娃,送一個到俺手下當兵好不好?”
周衛國奇道:“爲什麼要送到你手下當兵?”
楊大力正色說:“你當了俺這麼多年班長,就不興讓你娃娃叫俺幾年班長啊?”
衆人聽了自然又是大笑。
隨着客人到齊,婚禮也正式開始。過程不外乎是奏樂,主婚人、證婚人入席;新郎新娘入席;證婚人宣讀結婚證書;新郎新娘行鞠躬禮,交換信物;新郎新娘、主婚人、證婚人在證書上蓋章;證婚人致訓詞;來賓致詞;主婚人答謝詞;新郎新娘向證婚人、介紹人、來賓等鞠躬致謝;禮成。婚宴。鬧洞房。
深夜。
新房裡終於安靜了下來。
周衛國和陳怡並肩坐在牀沿,兩人突然開口說道:“總算鬧完了。”
兩人一怔,隨即都忍不住笑了。
周衛國摟着陳怡,柔聲說道:“知道嗎,今天是我這輩子第二重要的日子。”
陳怡靠在周衛國肩膀上,輕聲說:“那第一重要的日子呢?”
周衛國緩緩說道:“你想知道嗎?”
陳怡點了點頭,說:“想。”
周衛國說:“那應該是民國二十七年六月的一天,那一天,在徐州郊外的一個小村莊……”
陳怡的思緒立刻跟着周衛國的話飄到了從前。是啊,正是在那一天晚上,自己和這個冤家第一次見面了——沒想到這個冤家竟然記得這麼清楚!
想到這裡,陳怡心裡不由一陣甜蜜。
周衛國說了開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怡忍不住說道:“還有呢?在那個小村莊發生什麼事了?”
周衛國正色道:“你真想知道?”
陳怡嗔道:“快說!”
周衛國快速地說道:“在那一天,一個投身抗日拱流中的青年,終於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走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跟着一羣學生突破鬼子封鎖線,北上參加八路軍!”
周衛國說得很快,陳怡聽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由立刻轉身,盯着周衛國,說:“沒了?”
周衛國說:“沒了啊!”
陳怡難以置信地說:“你說的這輩子第一重要的日子就是指這個?”
周衛國一本正經地說:“當然了!難道我決定參加八路軍這個日子還不夠重要?”
陳怡嘟起嘴,說:“你幹嘛要告訴我?”
周衛國無辜地說:“是你要聽的啊!”
陳怡“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再理他。
周衛國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陳怡沒好氣地說:“笑什麼?”
周衛國從後面摟住陳怡,在她耳邊說道:“生氣了?”
陳怡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周衛國在她耳邊繼續說道:“其實,我剛剛想說的是,我這輩子第一重要的日子,就是在民國二十六年六月的那天晚上,見到了你!”
陳怡霍然轉身,說:“你說的是真的?”
周衛國微笑着點了點頭,說:“是真的。你剛剛是不是吃醋了?”
陳怡撇撇嘴,說:“我吃什麼醋了?”
周衛國說:“就是吃八路軍的醋啊。要不你怎麼一聽我說這輩子第一重要的日子是決定參加八路軍的日子就變成那樣了?”
陳怡“呸”了一聲,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周衛國嘆道:“我真沒想到,原來你也會吃醋,而且吃的還是這種莫名其妙的醋!哎喲!”
這最後一聲,卻是因爲陳怡在他胳膊上用力掐了一把,他吃痛不過叫出了聲。陳怡掐過周衛國後,又抱住了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隨即在他耳邊柔聲說道:“我告訴你,只要是個女人,就會吃醋!所以,你以後可要給我老老實實的!”
周衛國苦着臉說:“我再也不敢了!”
但很虧,周衛國就笑吟吟地說道:“要不,你再親我一下吧?”
通常童話故事到了這時候,都會以這樣一句話結束: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我想,這如果作爲《特戰先驅》的結局,也是不錯的。前提是,讀者朋友們不向我拍磚!於2009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