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一隻南美洲亞馬孫河邊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幾下翅膀,就有可能在兩週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的一場龍捲風。

這是著名的“蝴蝶效應”,也是林朝夕現在陷入巨大困境的原因。

她是學哲學的,在上之前邏輯課的時候,老師花了一整節課時間給他們過“蝴蝶效應”,說這屬於一種滑坡謬誤,因爲它直接將可能性轉化爲必然性。

亞馬遜雨林的蝴蝶當然不一定會導致德克薩斯的颶風,它指的其實是混沌理論。值得的初始條件下微小的變化,能帶動整個系統發生長期而巨大的連鎖反應的可能性。

對交通來說,也是如此。

如果要預測老林在某一時間段內會遭遇車禍的具體地點,那她是不是要全盤考慮整個交通系統,但要考慮的因素實在太多,實在讓她非常頭疼。

早上5點,鬧鐘輕“嘀”了一下,林朝夕一秒醒來,迅速把它按斷。

可對面上鋪的曉琳還是翻了兩遍身,痛苦而壓抑的聲音再度響起,林朝夕知道她又醒了。

爲了每天能迅速出門,她晚上睡覺前會直接換好第二天的衣服。現在,她立刻從牀上爬起來,拿上揹包,迅速出門。

永川已經維持了長達一週的桑拿天,今天的天空格外陰沉。林朝夕仰頭被濃雲壓制而失去原有效力的朝陽覺得,覺得是該下暴雨的時候了。

慣例的早上第一場考試,她很心不在焉。可能是因爲大姨媽來了,她覺得渾身犯困又冷又累,她強迫自己清醒一點,卻只想趴在桌上睡一覺。

如果不是解然善意地敲了敲她桌面,她大概真的會破天荒在考試的時候,趴在桌上睡着。

交卷的時候,林朝夕感覺不好。

解然看了她的試卷看了一眼,就問她要不要去看醫生。

還沒等她回答,陸志浩就搶先地道:“肯定每個女生都有那麼幾天,沒事的。”

林朝夕愣了下,強做精神和他打趣:“你還真是我的好姐妹。”

“中午還是去一下。”解然又說了一遍。

“嗯,謝謝老師。”

其實從解然的目光中,林朝夕就大概知道她這次考試成績一定不理想。

可試卷發下來,卷面上碩大的59分,還是令她無法接受。

張叔平在講臺前說:“這次考試偏難,60分以上的同學沒有超過十個人,這是我本人的出卷失誤,希望大家能,端正心態,不要覺得自己考砸了。”

“太難了。”

“最後一題根本不會做!”

底下同學紛紛抱怨。

“林有光同學考了90分,這次表現非常優異,值得鼓勵。”

教室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林朝夕還在看她自己的分數,這麼難的試卷,她沒有幾個,阿光卻考了90分,而且現在,已經有10個人超過她了。

大家拉到同一起跑線後,天賦這件事的重要性逐漸體現,對她來說,奧數還是好難啊。

“同時,我也要提醒一下,這次有幾位之前名列前茅同學,本次考試成績不是很理想,希望你們能調整作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這比拼命學習更重要。”

聽到這句話,林朝夕驀地擡頭。

高中生那裡傳來了一點的聲音,有人推了推尹曉琳,低頭說了什麼。

大概是……你看她每天那麼拼,還不是考不及格。

其實林朝夕很不想在意這些話,類似的冷嘲熱諷她也聽過很多很多。

但此時此刻,或許身體和精神上的疲憊,很多她從未認同的想法似乎冒了出來。

“只有5%的人適合奧數”“沒有天賦的人就不要把生命浪費在數學上”“數學走到最後,是天才之間的較量”。

她突然懷疑,她還有必要在這裡呆下去嗎?

時間緊迫,她大概真的無法同時做好幾件事。而更重要的是,她或許真不是那種適合在這個領域走到最後的天才,也沒有必要再接受太過於嚴格的訓練。

一節課聽得渾渾噩噩。

下課後,林朝夕直接拿上揹包,準備去圖書館看書。

沒走出幾步,身後有人叫住她。

“林朝夕!”

是陸志浩的聲音。

走廊外的天竟然完全黑了,看上去馬上要下暴雨。

林朝夕和陸志浩面對面站着,周圍明明有挺多人,她卻覺得一切都空蕩蕩的。竟然有點像小學夏令營,她拼命追陸志浩的那個時候。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陸志浩問。

“你知道的嘛,女孩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她不以爲意地說。

“我覺得你應該休息一下,要不,我問問裴之什麼時候能來,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散散心什麼的?”

陸志浩着急的時候,臉會明顯皺成一團,雖然他假裝是隨口那麼一說,但林朝夕還是能看出來。

“我最近沒有時間出去,等過段時間吧,也叫上花捲?”

她嘴上還在閒聊,已經邁步要走,陸志浩想拉她,她掙脫對方,飛奔下樓。

林朝夕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自尊心這麼強烈了,考得差的時候沒覺得多難受,但被陸志浩拉住小安慰了一下,她居然有點想哭?

揉了揉鼻子,她還是走進了閱覽室。

暑假裡,三味大學的圖書館還是坐着不少研究生和博士生,想考研的學生也都在,尤其是這個點,大家都沒去吃飯,閱覽室竟被坐得滿滿當當。

她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找了個角落,盤腿坐下。

這是本《線性代數》,它的出版年代久遠,紙頁泛黃,但這是老林書單上的書。

林朝夕不知不覺就拿了它,大概是潛意識裡,看着老林的字跡和打趣,她的心情會好一點。

大概是因爲,在成年大學生裡,她一個坐在地上的初中生還是很明顯。

她很快被人搭訕了。

“你幾歲了啊?”一個短髮女大學生看着她。

“啊?”

“《線性代數》你怎麼在看這本書?”

林朝夕今天反應遲鈍,正當她在想要怎麼回答時,女大學生卻移開視線,翻開自己的書看了起來。

林朝夕偷偷瞥了一眼,發現她的看的那本書上也標滿了各式各樣的批註,而如果她理解沒太大問題,這是本《微分幾何》。

“是不是覺得我們兩個的書上都有批註,這很奇怪?”女大學生悄悄問她。“誰讓你來借這本書,還是你自己隨便拿的?”

“是我爸爸。”

“我就知道,一般人看到這麼亂寫亂畫的書早就放掉了”她笑了笑,“你爸是數學系教授嗎,能不能告訴我是誰,給我開個後門呀我明年想考研。”

“不……不是的。”

“那就是老學長了。”

林朝夕在想,三味大學數學系到底是有什麼奇怪的習慣,解然也好這位女大學生也罷,看到她拿着寫滿批註的書,就要過來認親。

她沉思片刻:“你怎麼這麼確定,他是學長?”

“既然不是老師只有學長了,不然幹嘛特地讓你來看這本書?而且你這麼小,你爸就讓你看《線性代數》?”對方說到這裡,頓了頓,“不對,如果你爸不是老師,那你怎麼有我們學校的借閱卡,難道是爺爺?”

“不是。”林朝夕解釋,“我在這裡集訓。”

“省數學競賽隊的?”

“嗯……”

“小天才啊!”

這是林朝夕第一次被和這個詞扯上關係,如果是之前,她大概會有點開心,可今天她剛有點被打回原形,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這個書有什麼特別的嗎?”她合上書問。

“這是我們數學系的傳統,大家會偷偷在有意思的地方寫東西,交流看法。老師教育學生,學長教育學弟,前輩傳給後輩。”

“傳統?學校好縱容數學系啊。”

“當然縱容啦,畢竟是全國頂尖的王牌專業啊,不過據說最早學校也反對,是老師帶着這麼學生乾的,還用費馬那本《算術》舉例,說數學家的靈光一現都非常重要,學校想想有道理,就不管了……”

聽到費馬兩個字的時候,林朝夕的心跳得非常快:“老師……你知道那個老師叫什麼,現在還在學校嗎?”

“不清楚叫什麼,但據說那個老師很快就離開學校了。”

林朝夕手心有點溼:“爲什麼離開?”

“我不清楚,你這麼打破砂鍋問到底,不會是你爸爸吧?”

“我不知道。”

“這有什麼不知道的?”小姐姐指了指天花板,“樓上圖書資料室有學校年鑑,可查到畢業生姓名,如果知道你爸今年幾歲,推算下他大學畢業、研究生畢業、或者讀博的年齡,翻翻年鑑就能找到了。”

林朝夕:“……”

“而且你手裡這本書這麼舊,一般最近纔來學校交流的老師也不會看這本,所以你爸爸最有可能還是90年代老大學生。”

林朝夕繼續沉默。

數學系的人就是思路明確,個人年齡推算畢業年齡,然後查年鑑。這些辦法她當然不是想不到,只是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而已。

她立刻站了起來,很快走出借閱室,把書發在借閱臺上,工作人員掃過書後條形碼發出“嘀”地一聲輕響,她纔回神。

但接下來,她沒有直接去檔案室。

她環視圖書館大堂,走到查詢書目的機器前,從書包裡拿出老林當時寫給她的紙條。

上面是熟悉的字跡,衆多書目,紙條因爲看了太多次而皺巴巴的。

她之前就感到奇怪,她翻過老林告訴她的書籍,都發現那些書因老舊而泛黃。

而在剛纔這位女學生提醒她看出版日期後,她大概猜到這是因爲什麼了。

她點開搜索框,開始按照書名,檢索圖書。

1990。

1992。

1987。

……

林朝夕不斷查,不斷看每本書的出版日期,看到最後,她默默鬆開了鼠標。

在老林給她開的書單裡,沒有任何一本超過1994年。

她出生那年。

也就是說,在她出生之後,老林沒有再看過任何一本三味大學圖書館的書。

林朝夕鬆開鼠標,退後一步。

幾隻蜻蜓飛進圖書館,在很低的空中打轉,圖書館外打了一個悶雷,林朝夕感到一陣由內而外的虛弱和迷茫。

草莓世界,老林爲了她離開學校。

可爲什麼在這個曾經沒有她的芝士世界,老林也在同樣的時間離開學校、離開數學崗位、甚至放棄了去國外留學的機會……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