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師

總之,自己挖的坑自己跳。

午飯時,林朝夕都沒吃幾口,實在是劇烈運動後根本沒胃口。

然而三個小男生卻吃得飛快,好像剛纔那通狂奔只是簡單的飯前運動。

人比人氣死人。

男孩們吃得飛快。

等他們吃完,林朝夕就想跟着起身把飯菜倒掉。

可她剛準備收拾盤子,裴之、花捲、陸志浩都不約而同放下不鏽鋼餐盤,認真盯着她。

陸志浩說:“牆上貼了紙,說不能剩飯菜。”

花捲:“你好像很挑食,這樣營養不均衡。”

“所以跑不動。”裴之做總結。

林朝夕震驚了,她,一個二十二歲女大學生,居然被三個孩子盯着說挑食。這幫孩子可能根本不知道,未來女大學生的特權就是因爲要減肥所以可以理直氣壯不吃飯。

可未來是未來,現在是現在。

林朝夕緩緩低頭,看着不鏽鋼餐盤邊緣。

她短小的手指扣着餐盤,不鏽鋼映出她的模糊面容,用黑土圓三個字形容再恰當不過。

她還不是女大學生,她只是個小破孩。

現實太殘酷,她只能默默低頭,很慫地夾起一筷子胡蘿蔔,慢慢往嘴裡塞,並自我催眠。

不能和孩子較勁,胡蘿蔔也很好吃……

你肯定會有“報仇”機會的。

誰曾想,機會來得非常之快,甚至令人措手不及。

當時,他們吃完午飯,四人由裴之帶隊,信心十足回到宿舍小樓。

花捲一馬當先,很帥氣推開3號小洋房大門,準備在空無一人的樂高臺前大幹一番。

然而也就在門推開瞬間,鬧哄哄的聲音頓時炸開。

“你不能這麼搭!”

“你是不是傻子!”

“這是我的底座,我搭的!”

眼前客廳,人頭攢動。

樂高臺前圍着裡三層外三層的孩子,比他們走時人還多。

小男生們你爭我搶,玩到的互相噴對方玩的不行,沒玩到的努力上前卡位,各種五顏六色的樂高積木飛來飛去,場面極其混亂。

門口,卷哥的手還僵硬搭在門板上,小陸同志一臉呆滯。

而裴之……

裴之小同學平素篤定的面孔上,也有很明顯的錯愕神情。

大概在他的人生中,很少有這種意料之外無法掌控的時刻。

怎麼,和說好的不一樣呢?

花捲同學用更通俗的語言翻譯了下,就是:“我操爲什麼還有這麼多人他們不吃飯的嗎!”

林朝夕終於笑了起來,看着三位小同學精彩的表情,她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她終於知道自己剛纔沒仔細想下去的問題是什麼……和他們競爭玩樂高的可都是小孩。

小孩誒,玩起新奇玩具來誰還記得要去吃飯啊!

也只有裴之小同學這種自律慣了的孩子,會以爲先去吃飯就能和其他人錯開時間,這樣就能搶到玩具。

他根本沒想到,別的孩子很可能連飯都不吃。

大概是她臉上得意的笑容太明顯,其他三人都緩緩轉頭,很不開心地看着他,一副你怎能幸災樂禍、太不義氣的鬱悶臉。

林朝夕趕緊正色,清了清嗓子,用大拇指戳了戳門內樂高臺前樂火朝天的場景,一本正經問:“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面前的三個孩子斂眉沉思,很認真思考起來。

陸志浩說:“要不再等會兒?”

花捲說:“我們晚上偷偷來?”

裴之沒說話。

花捲:“裴哥你說呢?”

裴哥還是沒回答,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朝夕剛想開口說自己的提議,就在那時,裴之動了。

裴哥擡頭、邁步,和她擦肩而過,徑直向樂高臺走去。

下一秒,讓林朝夕樂噴的畫面出現了。小裴之同學找了個空隙,把手用力伸進兩個男生之間,把他們掰開,半個身子卡進縫隙,努力擠進去。

擠進去……

一下午時間,以裴之爲首的三人小組,都在和其他孩子搶地盤。

林朝夕對樂高沒興趣、也不能玩娃娃,就在客廳小書櫃裡找了本數獨書,百無聊賴地填了起來。

周圍是男孩們玩樂高的喧鬧聲,暖哄哄的夏風吹得人昏昏欲睡,不知不覺間,她睡着了。

開營儀式在下午4:30分,地點是綠洲基地森林區的小禮堂。

林朝夕則很難得精神奕奕,他們跟着隊伍出發,還沒到禮堂口,她就發現這次夏令營的規模遠比她想得更厲害。

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都聚在一起,禮堂門口場地上站着總共兩三百人。

所有學生由矮到高排隊,依次入場坐好,很有誓師大會的意思。

或許是禮堂內太昏暗,沒一會兒工夫陸志浩和花捲已經相互依靠,睡得口水都要留出來。

連裴之也低着頭,時不時小雞啄米似地打瞌睡。

突然,一陣劇烈的音箱雜音響起,全場所有孩子被嚇醒一大半,林朝夕也坐直身子。

舞臺上出現了一男一女兩位高中生,他們分別舉着話筒,是本次開營儀式的主持。

大燈暗下,四角射燈亮起,將小主持人照的熒熒發亮。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下午好,我們是本次安寧市晉江杯數學競賽夏令營開營儀式的主持人,下面,讓我們先有請各位領導、老師入場……”

運動員進行曲奏響,禮堂前方側邊門打開,一干領導老師入場,張副校長走在最後。

領導老師落座後,林朝夕注意觀察了下,張副校長旁邊的位置竟然還空着。

一般來說,座次按官位大小排序的話,坐在張副校長左手邊的人官級肯定比他大。

也就是說,整個夏令營最大的大boss居然開營儀式都不出席?

好有個性的樣子。

林朝夕感慨。

這是很小一個細節,除此之外,整個儀式流程都再正常不過。

主持人歡迎領導A發言、學生鼓掌。

主持人歡迎領導B發言,學生鼓掌。

教師代表發言,學生鼓掌。

各年級組學生代表發言……

在主持人唸完“下面有請小學組優秀學生髮言”後,他們這邊才終於有了小騷動。

前後的學生們都麻木鼓掌,反而是他們小高組這裡,大部分學生都在左右四顧,想看看究竟誰是學生代表。

其實不出意外,代表應該是章亮。

但讓林朝夕非常驚訝的是,在發言人起立之前,大部分孩子的目光都向他們這裡匯聚來,有人在看她,但更多的人看裴之。

裴之同學本人低着腦袋,睡得正香,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就成爲了孩子心目中的領袖。

不過想來也很正常吧,無論他平時表現得多麼冷淡,能在最關鍵時刻站出來力槓老師,在副校長的重壓下還能很理直氣壯說“我不會做”的孩子,必然會成爲其他小朋友心目中的英雄。

林朝夕着看裴之,笑了笑,再擡頭時,章亮已經在一片掌聲中站了起來。

他們眼中有很明顯的疑惑,章亮也大概感覺到了一些,假裝不在意的走上臺,舉着話筒,面朝所有人,鞠躬、開口。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

一聽章亮同學的發言,林朝夕就偷偷笑了。

怎麼說呢,她本來總覺得章亮是比較成熟的大孩子,可章亮一開口就破功了。

他發言的調調完全是小學生的模樣,拖長調子,抑揚頓挫,在每句話結尾處微微上揚,聲音清脆,驕傲得像只小孔雀,發言內容也完全是正規學生髮言的模板,不知從哪裡找來的。

她原本對章亮的敵意淡了些,其實他們還都是孩子。

如此又是幾個學生髮言完畢,開營儀式也彷彿到了結尾,張副校長緩步上臺了。

該說的場面話之前很多人都說了,因此他上臺也不再廢話,大致說了下夏令營的時間安排……

從7.3—8.3號爲期一個月的封閉式訓練,週末休息。

因此週末時,家長可以探訪,也可在老師簽字後將他們帶走,但週日晚八點前必須回集體宿舍。

這些內容也都是寫在夏令營手冊裡的東西,不過經由張副校長用嚴肅語氣一強調,就變得格外嚴重。

張副校長還在臺上着重強調了禁令,比如熄燈後禁止活動,要服從管理,不能帶遊戲機一類……

幸好那個年代移動電話還挺稀罕,一般都用IC卡打電話,也沒智能手機,不然禁令裡肯定還要加一條。

“散會後,會由各班班主任向你們分發具體課程表、佈置學習任務,請各位同學不要立刻離場,聽從你們班主任的安排,那麼我要強調的內容大概就是這些……”

張副校長邊說,也邊退到演講臺後,學生們都漸漸感覺到儀式即將結束,開始竊竊私語。

可接下來,張副校長並未宣佈儀式結束。

他很嚴肅的舉着話筒,俯視全場,一塊白色幕布從禮堂舞臺上緩緩降下。

“在儀式最後,讓我們有請本次夏令營活動名譽校長,三味大學數學系終身教授,著名數學家、教育學家曾慶然老師,爲大家發表最後的開營講話。”

投影儀打出一束光,白色幕布被逐漸點亮。

“曾教授因爲國際會議原因,今天未能到場。但他特地爲同學們錄下這段視頻,希望大家能夠認真觀看,有所感悟。”

張副校長低聲作着註解。

在場學生有小規模騷動,但騷動並不是因爲孩子們知道曾慶然是誰,他們只是覺得這種出場方式很酷很有趣。

成人的學術世界,此刻仍離這些孩子們非常遙遠。

可林朝夕的感受卻完全不同,她被一種濃濃的不可思議感縈繞。

曾慶然,這個名字聽上去很耳熟,她一定在哪裡聽過……

想到這裡,她立刻拿起手中的夏令營入學手冊,嘩嘩譁翻了幾頁,到之前沒仔細看的組委會那欄停住。手指上移,在對頂端校長那行後面,她看到了“曾慶然”三個字,也完全確定了一些事情。

她非常不可思議地擡起頭看幕布,光影疊加,幕布中的人像漸漸變得清晰,與多年後曾有一面之緣的面容重合起來。

如果她沒有記錯,十年後,幕布上出現的這位老先生,將會成爲裴之的導師。

而現在……

她將視線移向身旁,裴之在投影幕布白光的覆蓋下,緩緩睜開迷濛的眼睛。

而現在,恐怕是他們第一次單方面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