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下,曹雪陽緊緊地抱着小妖把頭埋到小妖的懷裡,抑制不住的淚止奔涌而出,緊咬牙關,悲慟地無聲哭泣。
小妖蜷在曹雪陽的懷裡,閉着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淚痕,仍順着眼角——滑落。
相距兩樹之上的一株楓樹上,一個身着紫色衣裳的女子默然矗立,夾在掌中的毒針又悄悄收了回去。幾不可聞的一聲低嘆從她的脣齒間溢出,轉過身,如暗夜中的一縷輕煙翩然遠去。猶記得,那天白衣白馬的小妖跟在阿琉的身後衝入她的院子裡,巧笑倩兮、顧盼流光,生機勃勃、張牙舞爪得讓人只想毒她個千八百遍,弄得她死去活來再活來死去。
可如今,陸影紗不知道自己還能在小妖的身上看得見什麼?除了苟延殘喘的呼吸外,從裡到外都死透了。在她的眼裡,小妖已經和一具屍體沒有什麼區別。連試毒的價值都沒有了,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把毒用在她身上都是浪費!陸影紗突然間明白世界上還有比烏蹄霜和鳳凰泣血更毒的東西,那就是花燭淚的殘忍。以前,她以爲花燭淚和她不一樣,因爲花燭淚會知恩圖報,會一次次耗心盡力去救小妖,她以爲花燭淚有血有肉有感情。到今天,才發現花燭淚比她更勝一籌,花燭淚種下的毒纔是無藥可解。她想起惡人谷裡的肖藥兒,在治人的同時以霸道藥物輔以絕毒吊住性命,藥物激發潛力續命,毒物緩緩蠶□□力,受術之人體質便隨藥物毒物緩緩改變,經年累月,早已無藥可醫。花燭淚把肖藥兒的這種手法運用到了極致,簡直到了人神共憤令人髮指的地步。若是以後,誰再問她天下最毒的毒是什麼,她會說不是鳳凰泣血不是烏啼霜,而是花燭淚的毒。頭一次,陸影紗心服口服。
曹雪陽把小妖帶回浩氣盟分壇營地。
小妖昏昏沉沉地連睡三天三夜,不哭不鬧,躺在牀上,連身都沒有翻一下。
曹雪陽寸步不離地坐在牀邊,未曾合過一次眼。
藥王孫思藐來替小妖診治過好幾次,得到的都是同一結論。他幾次三番告訴曹雪陽小妖的脈膊平穩,只是體虛血弱氣虧纔會長睡。見曹雪陽仍是這副模樣,最後不得不提議,替小妖施針,把她喚醒。
曹雪陽搖頭,說,“不用了。”她突然想到什麼,擡起頭問藥王,“有沒有什麼藥可以讓人吃了以後失去記憶或者是忘掉過去?”
藥王孫思藐一怔,隨即不免覺得曹雪陽的想法過於天真,卻還是很肯定地回答了曹雪陽的問題,搖頭說,“天下沒有這種藥。”
“那有沒有能讓人忘掉過去的法子?”曹雪陽不死心地問。她不想看小妖活得這麼痛苦,也不想眼睜睜地看小妖一點一滴的死去。她能想到的,唯有這一個法子。
藥王孫思藐看出曹雪陽並非說笑,而是真的想尋找這樣一種藥或者是方法。他踱着步子,沉思良久,才說,“失憶,一般是人在思緒或者是大腦受到強烈撞擊或者是外界傷害的情況下偶然造成的一種結果,出現在的概率比老夫治死人的概率還要低。至於以人力刻意製造的失憶方式,老夫確實沒有聽聞過。”話到這裡,他的話音一轉,又道,“曹將軍,你是想讓小妖失憶忘記一些不願提及或者是無法面對的過去吧?”
曹雪陽沉沉地嘆了口氣,輕輕點了兩下頭,算是承認。
“請恕老夫冒昧。”藥王孫思藐正色說道,“曹將軍作爲小妖的長輩,該教導她如何對面對挫折和傷害,而不是盲目寵溺地幫助她逃避。這就如人體內長出一顆可怕的毒瘤,不能因害怕而置若惘顧當它不存在,即使自欺欺人騙過了自己,可它仍實實在在地存在於體內,且不斷地危害人的身體健康,這唯有服下麻沸散將身體切開,把它從身體裡一刀切除,這纔是永久的治療法子。雖然這開體之術看起來遠比體內看不見的毒瘤恐怖且危險,但它確實是活命的有效之法,且一勞永役。”
曹雪陽被藥王的話觸動,默然地垂下頭,久久不語。
藥王孫思藐又思忖片刻,又說,“若曹雪陽信得過老夫,可否讓老夫把小妖帶回萬花谷,爲她摘除這顆毒瘤?”
曹雪陽擡起頭,望着藥王看了半晌,有些猶疑不定,她自然是信得過藥王,可卻捨不得小妖。但她沒法子救小妖,若捨不得只能是害了小妖。思來想去,唯有狠下心點頭,起身朝藥王跪下,“那一切託付給藥王前輩了。”
“快快請起。”藥王孫思藐把曹雪陽扶起來,醫者父母心,他只不過是盡心盡力而已。不過,有些話還是該和曹雪陽說明,“只是她中毒已深,命的長久也只不過是朝夕之間,曹將軍……”
曹雪陽明白孫思藐的意思,就算是治了小妖的心傷,體內那早已無藥可治的毒只怕也會要了小妖的命。若送小妖去萬花谷,她和小妖只怕就是永別。她含着淚點頭,“雪陽一切明白,但隨藥王前輩安排,只願……小妖能走得安穩、平靜……足矣!”說罷,眼淚再也止不住,奪眶涌出。
藥王孫思藐見曹雪陽這般難受,難免動惻隱之心,想了想,又道,“若是曹將軍在天策府的繁忙事務能夠放下,不妨也到萬花谷作客停留。”
“多謝藥王前輩。”曹雪陽吸了吸鼻子,抹去臉上的淚,“雪陽若能抽身得空,定然前往萬花谷。”
兩天後
一輛華麗的大馬車奔馳在前往萬花谷的路上,十幾名萬花谷弟子駕馬跟隨在馬車前後,一匹雪白的寶馬慢悠悠地跟在馬車屁股後面晃盪,一派悠閒,不悠閒不行呀,前面這馬車說有多慢就有多慢,慢到不能再慢!
小妖裹着雪狐皮裘椅在馬車上的軟椅裡,面前擺放了一張棋桌,桌上擺了副圍棋,棋盤上黑白子錯綜複雜地交錯在一起,纏得難分難解。邊上擺了兩盞熱茶,茶香溢滿馬車。小妖窩在椅子上,眉頭糾成一個結,薄薄的嘴脣更是緊抿成一條直線。
倒是對面那老頭子一派悠閒,一手執醫書,一手掂茶蓋,不時樂呵呵地看她一眼,待她落子後,老頭便把茶蓋放下,信手拈起一子狀似非常隨意地亂擺,卻讓她想破頭爲難大半天。這破老頭的棋勢也怪得很,不緊不慢地纏着你,讓你生不得、死不能,你退他進,你進他退,小妖只感覺到在一團棉花上練降龍伏虎拳,有力沒處使。再後來,她又覺得自己像個包子,還是用來打狗的那種。若是換作以往,她鐵定掀桌子,這棋不下了,管你坐在面前的是不是受天下人敬仰的藥王。可悶啊!從長安到萬花谷三百里,這馬車跑得那個慢,堪比龜速,下地走路都比它快。常人步行一天也能走上三四十里路吧?這馬車倒好,不多不少,一天走二十里。走一段歇一程,面前這個死老頭不是停下馬車跑去煮茶就是溜到附近去轉悠,美其名曰——採藥!採個鬼的藥啊,大路兩邊能有草藥給你採?揀草叢裡的狗屎還差不多!爲了不讓這死老頭沒完沒了地“採藥”,那就拖着他下棋唄,她總不能沒完沒了地在馬車上睡吧?就算她是睡神,一天十二個時辰要睡夠六到七個時辰,那剩下的五個時辰怎麼過?死老頭很體貼地給她一大堆醫書、道家書藉、佛家典藉給她看,這馬車慢雖慢、穩雖穩,就算是以龜速走動也會晃悠呀,她一盯書就眼睛發暈,看兩頁連頭也暈了。沒辦法,下棋吧。可這破棋,下得她的腸子都打結了。一盤棋下了三個時辰,中途都吃了頓午飯還沒下出個所以然。
“別急,慢慢來!”藥王孫思藐笑呵呵地哄道,跟哄小孩子似的。
那就慢吧!小妖低低地“嗯”一聲,要死不活地把身子朝前面探了點點,再以比蝸牛爬動還要慢的速度擡起手,慢慢再慢慢還慢慢地把手挪到棋盒裡,拈起一子,再用慢慢加慢慢又慢慢的超慢的動作把棋子擱到棋盤上。從她伸手去拈棋子到把棋子落到棋盤上這功夫,藥王孫思藐手裡的書都翻過兩頁了。夠慢了吧?想她天策小妖以前是天策府裡出了名的火暴雷性子,成天風風火火、疾風勁雨般來去沖沖,現在硬生生的讓面前這個名副其實的慢郎中憋成了蝸牛加烏龜的綜合體。
這盤棋下到傍晚找到投宿的客棧時都沒有下完,小妖困得直打呵欠,用過晚飯,她就想鑽去客房裡睡覺,又被藥王那老頭子拖去練了套據說是華佗傳下來的名爲“五禽戲”的拳法。這套拳簡單之又簡單,連小孩子都一看就會的,比起以前在天策府裡練的那些拳術,那簡直就不入小妖的眼,同樣是模仿五種動物的拳術,這拳術沒半點攻擊傷害力,比起少林寺的“五形拳”簡直……讓小妖都無法找到任何語言去形容它的衰!練吧,她都能坐在馬車上和孫老頭下一整天那種打棉花包似的棋,這套小兒科的“五禽戲”算得了什麼?不就是學學虎、鹿、熊、猿、鶴揮爪子、擺姿態麼?有什麼難的?不過小妖多少還是覺得有點憋,也虧得是這幾天她讓孫老頭磨得沒了噴火的興趣,要是以前誰讓她來練這種拳,她鐵定會掄起槍跟誰拼命。
孫老頭教得有板有眼,她也只好學得有板有眼,沒辦法,她向來是個好學生,師傅教什麼她都好好學,至於用不用得上那是另一碼事,師傅教的時候,用心學是必須的,她就當是學來舒展筋骨好了。
慢慢悠悠地練了一通“五禽戲”,小妖也不覺得累,但出了一身汗,身上粘呼呼的不舒服,可四肢、筋骨伸展後的暢快感還是蠻受用的。
小妖下一天棋,折騰了一天腦子再讓這套小孩拳耗去不少體力,又服下萬花谷弟子送來的安神催眠的湯藥,洗完澡就覺得困得不行,要死不活地爬到牀上,倒頭就睡。破天荒的,晚上沒做有花燭淚的噩夢了,她閉上眼睛腦子裡浮現的就是馬車上的那桌棋盤、黑白子、茶,還有孫老頭那傻不隆咚、樂呵呵的笑容和那句溫吞的“不急,慢慢來。”她急什麼?她是去萬花谷養毒傷等死的,不必急着趕去投胎,她怕她死了師傅會哭。臨睡前,小妖又嘟嚷着埋怨了句,“破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