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府內外,歌舞昇平,所有人都沉浸在慶祝得勝的喜悅當中,皆是酩酊大醉。
而在這些人之中,最清醒的,莫過於的丁異。
趙兌看似酒意半酣,但就是那麼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驚的丁異渾身的冷汗,一句話都不敢答應。
丁異腦子飛速運轉,可就是想不通,到底是哪一個關節出了問題。自己和大日聖佛教暗中謀劃之事,是何等的機密,所有人所有過程都是小心翼翼,謹慎至極,怎麼就讓趙兌知道的如此清楚呢?
如今自己身在君府當中,內外皆是趙兌的人馬,下屬參拜地方最高官員,其衛兵不可過十人,現在如同羊入虎口,自己還能活嗎?
丁異日次想着,腦子裡閃過了一個人的名字。
馬鬆。
當日馬鬆前來密謀起兵之事,到最後不歡而散,雖然最後馬鬆已經被霍刈派人在半路截殺了,可如今趙兌直接點破了陰謀,難道馬鬆在臨死之際,已經將他們的計劃泄露出去了不成?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不斷的出現在丁異的心中,坐在趙兌身旁,只覺得自己屠刀懸頸,如芒刺背。
看了一眼飲着酒觀賞歌舞的趙兌,似是在等待自己的答覆,丁異覺得走投無路,只得狠狠的一咬牙。
“府君大人既已知曉末將所圖之事,要殺要剮,丁異心服口服!”丁異陰沉的說道。
趙兌聞言瞥了一眼丁異,笑道:“誰說我要殺你了?”
丁異一愣,問道:“丁異密謀起兵,如今事情敗露,當是一死!府君不殺我,難道是想借機邀買人心不成?”
趙兌一笑,反問道:“你覺得呢?”
丁異聞言,苦笑了一聲,說道:“我既然有篡權之心,府君當知丁異與你勢如水火,丁異雖無君子風骨,但也有羞恥之心!府君要殺就快些殺吧!”
說罷,丁異不屈的一仰頭,負手做待綁樣子,站起身來,臉上滿是慷慨赴死之相。
在丁異看來,無論趙兌因爲什麼要放過自己,到最後自己都是要死的!因爲從一開始自己就打算要殺他篡權,換做是自己,一個曾經想要殺死自己的人,用完之後怎麼可能留下!
既然橫豎都是死,丁異還是想要個痛快的。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趙兌直接將丁異拉了回來,口中勸着:“哎!丁將軍何須如此?坐下坐下。”說着,又給丁異斟了一杯酒。
丁異徹底被趙兌搞懵了,完全不理解趙兌到底要做什麼,只能呆呆的看着趙兌。
趙兌見狀,微微一笑,說道:“丁將軍吶,你我何曾勢如水火了?你串謀邪教,爲的只是區區淮南軍政!你和我之間,從來就沒有直接衝突,只不過是丁將軍認爲,我會趕盡殺絕。”
丁異一怔,心中隨即釋然,趙兌的確從來就沒有對自己實施什麼手段,自從南宮哲被擒以來,趙兌壓根就沒找過自己的麻煩,只是自己覺得趙兌肯定會除掉自己。
想通了這些之後,丁異還是不明白趙兌想要幹什麼,猶疑的問道:“你,什麼意思?”
“方纔宣讀陛下聖旨,其中細節想必丁將軍全然想到了。既然你知道我以後要走,這下一任府君的位子,丁將軍就一點都不想嗎?”趙兌緩緩的說道。
丁異眯縫着眼睛直視着趙兌,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沉聲說道:“請府君指教!”
“如今我大安東海戰事未平,西境夫孫國雖是新立,但對我大安肥沃之土仍虎視眈眈!滇雲府、肅成府、江華府亦有叛軍作亂,如此舉國洶洶,我無心爲一個小小的府君之位勾心鬥角!”說完,趙兌喝了一口酒,笑着望向丁異,說道:“若丁將軍願歸附於我,下一任府君,我可以向陛下推舉你!”
丁異認真的看着趙兌,問道:“我意圖殺你,你卻願意舉薦我做下一任府君,就不怕日後我再次起事,趁機要了你的命?你到底想做什麼?”
趙兌聞言,朗聲大笑,說道:“你以爲你真能成功起兵?我平定濟王之亂,整治地方政務,恢復民生經濟,淮南軍將士此前積壓多年未結的軍餉,我不日便會盡數發放!如今淮南百姓再無戰亂之苦,淮南將士有錢銀養家,我軍中建功封賞制度優越,你覺得就憑你振臂一呼,淮南軍民能響應你?”
丁異一愣,面對趙兌的譏諷心中惱怒不已,可又無話可說。自己的確想着以自己在軍中的威望,召集淮南軍起兵。
然而方纔聖旨宣出,南池城內外一片喜氣洋洋,丁異對自己所爲的威望,已經死心了。只不過趙兌言辭鋒利,讓丁異難免覺得有些惱羞成怒!
看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努力壓制怒火的丁異,趙兌嗤笑了一聲,淡淡的說道:“寥寥幾句譏諷之言,丁將軍便羞怒難當,怎能成大事?”
丁異聞言,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問道:“府君不殺我,到底有什麼目的!難道我丁異對府君有大用不成?”
趙兌搖了搖頭,說道:“你欲起兵奪權,我猜國師一定會說,先給我扣上一定意圖弒君的帽子,然後再將你推上府君之位!對嗎?”
趙兌目光炯炯的看着丁異,丁異啞口無言,頭上汗流如注。
接着,趙兌嘆了一口氣:“你們吶!真是一羣魯莽匹夫!陛下又不是傻子,我若有反叛之心,爲何還要攻打南宮哲?功成之後,爲何還要進京面聖?我只需在廣衍府與南宮哲形成夾擊之勢,帝都自會淪陷!難道我力克南宮哲,是想借面聖之際,突然行刺?那我與你們這羣匹夫還有何異?如你們真能成功起事,陛下和朝臣會相信你們的話嗎?”
丁異徹底無話可說了,趙兌雖然說得很難聽,但仔細想來,的確十分有理。司徒強本就暗通南宮哲,趙兌擊潰了叛軍,司徒強自然會把趙兌視作眼中釘,不擇手段的想要將他除掉。至於事成之後推舉自己做淮南府君,這些話現在還能相信嗎?
想到此處,丁異忍不住悲憤的閉上了雙眼,終於承認自己是受了司徒強的利用!只是他不明白,司徒強身爲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如此煞費苦心意圖謀反,到底是爲了什麼?
丁異無力的癱坐在原地,顯得有些失魂落魄。原本一朝功成名就的美夢,徹底破滅了。
“爲什麼?他爲什麼?”丁異呆若木雞,喃喃自語。
趙兌一笑,直接點破了司徒強的陰謀:“這些異教邪徒,是想攪得天下大亂!從中謀取不可告人的私利!若你成功起事,估計也會赴南宮哲後塵,做個犯上作亂的判臣!”
“不可能!我從未有反叛之心!”丁異怒聲反駁道。
“你蒙冤爲賊,面對大軍討伐,甘心束手就擒?”趙兌反問道。
“我!”丁異語塞了。
既然司徒強會把自己冤枉成反賊,那自己肯定沒有解釋的餘地,設身處地,誰又能甘心伏法呢?
府院中的歌舞依舊,衆人此時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丁異坐在這一片歡騰之中,清醒的猶如被人兜頭一盆冷水。
“既是如此,你爲何不殺我?”丁異還是想不通這一點。
“既然有你沒你已經不重要了,那我何必非要殺你?你丁異並非無能之輩,南宮哲控制淮南府之前,上一任府君貪贓枉法,剋扣軍餉,但淮南軍政依舊平穩,你的功勞有目共睹!淮南府交於你手,你定能成就一番功業!只要百姓得樂,你的命,可以留!”趙兌淡淡的說道。
聽到這裡,丁異的心中一陣異樣,既有感動,也有感慨。
感動的是,趙兌不計個人恩怨,一心只想安定淮南。
感慨的是,最理解當初自己辛勞勤勉的,竟然是自己意圖刺殺的人!
丁異不禁長嘆了一口氣,起身跪倒在地,痛聲說道:“多謝府君!”
“不必!”趙兌搖了搖手,“我留你一命,是有代價的!”
丁異心中一緊,心說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他雖感激趙兌承認他的功勞,但他不信趙兌沒有條件。
“一年之後,我揮軍平叛,一年之內我所徵之兵,半點都不會留給你!”趙兌說道。
“什麼?”丁異一驚,將大軍全部帶走,那自己一點兵權都沒有,豈不是有名無實了嗎?
此時,一直與衆人飲酒的公孫質悄悄走了上來,微笑着衝丁異一禮,然後站到了趙兌旁邊。
但趙兌並未理會公孫質,也不在意丁異的驚愕,繼續說道:“你上任府君之後,需鼓勵農耕,爲我大軍供應糧草!”
“府君!”丁異徹底被激怒了,冷聲說道:“壺州府良田肥沃,最宜做大軍後方!淮南連年戰亂,應休養生息,府君帶走全部兵力我尚且難以接受,再讓我做你的糧庫,恕丁異難以從命!”
“我還沒說完!”趙兌不容置疑的沉喝道,“壺州府統兵馬鬆已死,府君之職尚在空缺,人心惶惶!明日起,你上任壺州府君,儘快安撫民心,恢復農耕經濟!一年之後,壺州府併入淮南府,皆由你統領!”
“可是!”丁異急的滿頭大汗,情急道:“戰亂初定,民生經濟剛剛得到恢復,可府君一年之後便要揮軍而出,淮南府豈不又成了只有婦孺老邁的貧寡之地?如此府君還不如殺了我!”
“此乃陛下聖裁,豈容你在此撒潑廝鬧?你若真想死,我成全你!”趙兌怒聲斥道。
丁異楞住了,趙兌方纔還和顏悅色的與自己分析其中局勢,轉眼便威嚴怒喝着對自己下起了命令,絲毫不給自己考慮的時間。而自己竟然也沒思考要不要歸附趙兌,居然開始和他討價還價,一開始那慷慨赴死的激昂情感和無所畏懼,在趙兌面前蕩然無存。
看着威嚴無比的看着自己,丁異很想如剛剛那樣,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但僅僅是一次談話,丁異便再也拿不出剛剛那種底氣,面對趙兌,只有一種莫名的懼怕,和無法拒絕。
丁異不再說話了,趙兌也只是眯着眼盯着丁異。
一旁的公孫質見狀,輕咳了一聲,引來丁異的注意,輕聲說道:“丁將軍不必煩惱!壺州富庶,又沒受戰禍荼毒,丁將軍才幹出衆,只需盡心治理,等到一年之後二地合併,壺州之兵,也夠防衛整個淮南了!主公愛惜丁將軍是良才,在陛下面前極力推舉,丁將軍切莫負了主公一片苦心吶!”
丁異看着公孫質,他的一席話,讓丁異完全清醒了過來。
趙兌進京面聖,到底得到了什麼樣的旨意,無人知曉。但能讓自己去做壺州的府君,而且一年後接管全新的淮南府,那麼他在朝中的影響,已經是難有敵手了。
區區幾年時間,從一個小小的赤倉北部尉,一步步成爲可以隨意安排府君人選的重臣,自己絕不是趙兌的對手。
丁異忽然明白,盛世之中朝堂最易爭權,但在亂世之中,權謀更加重要!
自己終究只是個把府君當做畢生夢想的凡夫俗子,大日聖佛教也終究只是個只會暗施毒計的方士異教。
想要在這紛亂的天下立足,權謀,只有靠權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