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每天按時到中宮晨昏定省的時候,母后也不像從前那樣不停的讓她背書,而是像最普通的母女倆那樣,時不時的囑咐她天熱不要急着脫衣,要按時吃飯,不要隨便喝生水,生病了要趕緊去看大夫……
“母后,我又不是傻子,這些事我都知道的,放心吧。”太傅早已告訴她許多宮外的事情,她甚至還學了怎麼平地起爐竈和簡單的縫縫補補,“五穀糧食與蔬菜、動物,我基本能認清楚,如何稱呼跑堂的夥計,如何在點菜的時候假裝自己常去酒樓,這些我都會。”
皇后看着她驕傲的小模樣,輕輕撫着她的臉:“我知道,你可是我的女兒。”她從梳妝盒底拿出一塊小小的飛燕型鐵牌遞給鳳歌:“母后年輕時,曾幫過江湖中青鸞教的左使,如果你在外面有什麼事,可以憑這塊牌子找他。他的名字……”
說到這裡,皇后忽然卡住了,時間過太久,那個人叫什麼來着?什麼璃,還是什麼琳……迎着女兒期待的眼神,皇后依舊高貴端莊:“……需要你自已去找尋,他親口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你的那一刻,你們之間就會產生真正的羈絆……”
鳳歌怔怔的看着母后,心想是不是自己藏在宮裡的那些扶桑小畫書被母后發現了……
不過母后也沒有反對,就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吧,又閒話一陣,鳳歌將飛燕令收好,向太醫院走去。
大公主親自駕臨,這事可是從來未有過的,太醫令慌忙出來迎接,抖衣下拜:“不知公主殿下駕臨,有失遠迎。”
“不客氣,起來吧,我來找藥的。”鳳歌邁步進了太醫院,一進門,就聞見一股濃重的混合草藥氣息,讓她感覺鼻子很不舒服。
“殿下要什麼藥?”
“起死回生的。”
太醫令一臉茫然的看着她:“這,真沒有。”
鳳歌笑道:“隨便說笑,不必在意。”說完這句話,她自覺失言,倒吸一口涼氣,趕緊回頭看,還好身後並沒有什麼起居注郎官,或是諫官之類,不然少不得又得聽一遍“君無戲言”之類的諫言。
“孤就要出宮遊歷了,想着也許會有一些江湖上宵小之輩下個毒啊,放個迷煙啊,或者是給人割肉放血啊什麼的,所以,這方面的藥,有沒有?”
“有。”
太醫令打開一隻巨大而厚重的櫃子,裡面滿滿的都是小錦盒,每隻錦盒上都有一隻鵝黃色的小紙條,用正楷寫着藥名和功效。
“世間毒藥迷藥的種類雖多,但原理大致相通,這些是預防的,這些是中毒中迷煙之後可以救的。”
鳳歌將它們全部收好,便從太醫院出去了。
轉過一個牆角,忽然聽見頭頂有人在喊:“喂喂喂……”,鳳歌擡頭一看,一個年輕人趴在太醫院的牆頭,正看着她。
看他的模樣十分眼生,鳳歌東張西望,確定這裡沒有第二個人,她問道:“你是誰?”
那個年輕人從牆頭跳下來:“我叫蘇巖,新被召進宮的。”
“哦,新人啊,好好幹,乾的好會提拔你的。”鳳歌又要走。
“哎,等等。”蘇巖忙攔住她,“你是要出宮遊歷的大公主吧?”
鳳歌向後退了一步,這是要套近乎?想跟儲君套近乎的人多呢,小子,你排隊去吧。
他看出了鳳歌臉上的戒備:“不要緊張嘛,我沒進宮之前,是個江湖中人喲。”
“哦哦?”鳳歌雖身在宮中,但也沒少看別人偷偷帶進宮的坊間話本什麼的,江湖就是一個夢幻而傳奇的世界啊,這次出去遊歷,她也想好了,要去江湖看一看,鳳歌忍不住搭腔:
“江湖中人,所以呢?”
蘇巖偷偷從懷裡掏出兩個瓷瓶,一隻白色的,一隻紅色的。
“有兩瓶我自制的藥想要送給你,白瓶子裡是可以保住心脈的,只要這人沒死透,就能吊住一口氣,再重的傷,也能多保住一時半刻,再也不會出現說遺言說到一半就斷氣這種憋屈的事。”
他又得意的揚了揚紅瓶子:“這個就更厲害了,可以極大的激發人體潛能,如果你在野外遇到狼,跑不過對吧?喝了它,你就可以跑得比狼快,而且就算被咬了,痛覺也會比尋常要大大降低,可以避免痛暈過去,任人宰割。”
聽起來,果然很厲害啊,鳳歌的眼睛一亮。
蘇巖將這兩個瓶子遞在鳳歌手中:“大公主您先用着,要是效果好,回宮記得封我做太醫丞呀!”
“……”鳳歌嘴脣動了動,希望在這一年裡,永遠不要遇上需要用到這兩瓶藥的場合。
太醫院裡,遠遠的有人在喊:“蘇巖,蘇巖……”
“有人看見蘇巖了嗎?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這小子,就會躲懶。”
蘇巖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哎,他們都知道我的醫術特別厲害,哪哪都指望着我出手相助,真是忙死我了,大公主,一路平安。”
接着,他又躍上牆頭,跳進太醫院裡,鳳歌又在牆邊站了一會兒,只聽見裡面說:“讓你去刷藥罐,你又跑到這裡來偷懶!快去,今天不洗完一千個藥罐不準吃飯。”
“知道啦知道啦。”
鳳歌輕笑一聲,信步回宮。
出發的日子到了,早上,鳳歌先去拜見了父皇母后,父皇將一枚龍形墜子交給她:“每月可以憑這個,到源義錢莊領五十兩銀子,這筆錢,包括了一個月裡所有的開支,千萬別丟了。”
五十兩銀子足夠許多人家愉快的吃喝一年,過一個月絕對綽綽有餘。
母后遞給她沉甸甸的包袱:“這是母后爲你準備的行李。”
“只有一個?”鳳歌接過,掂了掂,如果這是一年之內要用的東西,真的不算多。
“出門在外帶的東西貴精不貴多,有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可以買,這裡的東西,都是外面買不到的。”
鳳歌好奇的打開,發現了一隻白色石頭雕成的碗,摸上去手感沙沙的,皇后告訴她:“這是鹽碗,如果你在野外需要燒點東西吃,有鹽,味道就會好很多。”
再看其它的東西,有逃命用的柔絲索、也有報信用的煙火雷鳴彈……
鳳歌揉了揉太陽穴:“母后,我要去的大多數地方是城鎮吧……怎麼感覺,好像我這是去了洪荒之地呢?”
“有備無患,城鎮裡的大多數問題都可以用錢解決,要是遇到錢也解決不了的問題,那這些東西,就能用上了。”
“哦……”
門外有內侍通傳,說工部尚書有事要見陛下。皇帝先行離開。
鳳歌繼續翻看着包袱裡的東西,忽然,皇后塞了一隻小小的紅瓷瓶給她,壓低聲音:“這是最最厲害的迷藥,無色無味,不管是誰,吃上一點點,就會睡上三天三夜。”
“出門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對付不了,就下藥。”
母儀天下多年的皇后,此時又像少年時曾領兵偷襲敵營的女將:“兵者,詭道也。”
“懂,我懂。”鳳歌接過紅瓷瓶,覺得有點眼熟,沒多想,就塞進了包袱裡。
鳳歌一步步的踏出宮門,出了內皇城,又出了外皇城,再回頭,母后那站在內皇城頭的身影早已不見,而眼前,是一片喧鬧的車水馬龍。
驗完出宮腰牌,鳳歌的雙腳已經站在了凹凸不平的青石地面上,所謂市井生活,所謂世間百態,已在她的面前徐徐展開。
她邁步向前走了五步,停下,心裡生起一股擔憂:“我那個暗衛,應該知道是今天出發吧……”
暗衛是否出手完全由他自己判斷,沒事他是不會出來的,跟宮裡的內侍和宮女不一樣。
不能對暗衛系統進行測試,那麼,還是可以試一試能不能取錢的嘛。
源義錢莊是全國最大的錢莊,只要有商業體系的道、府、縣、鎮,甚至是富庶之地的村子,都有它的分號。
在國都更是有十家分號,散落在國都所有繁華地段。
憑票即兌,只要錢存在源義錢莊,絕對不會發生有憑兌不出,或是有憑無處兌的事情。
以上,只是聽說而已,鳳歌現在站在源義錢莊門口,那塊取錢用的龍形吊墜就在她的脖子上。
進門,需要說什麼呢,萬一櫃面的夥計不認怎麼辦,萬一在這裡取得出來,在其他城裡取不出來怎麼辦,萬一有人發現這個取錢的憑證仿冒一個,每個月都冒領了怎麼辦……
如果她一直在後宮做個頤指氣使的小公主,這些想法都不會有,她應該做的是大大方方走進門:“來人,給我銀子。”
自從上殿聽政之後,她發現這年頭什麼事都不簡單,每件事都有着無數種可能,說的話不一樣,造成的後果也不一樣,說不定就掉進陷阱裡了,一定要小心應對纔是。
“夥計,我想取錢。”這簡簡單單六個字,是她剛纔站在門外大半個時辰,字斟句酌的結果。
說話時,她小心翼翼的將龍形吊墜放在櫃上,還遮着擋着,生怕被門口的路人看見,馬上僞造一個。
夥計拿起龍形吊墜,從櫃檯下取出另外半隻龍形吊墜合上,拼出的雙龍戲珠紋樣,他又拿起半球形的水晶塊對着看了一眼,就將龍形吊墜還給她,很隨意的問了一句:“取多少?”
“咦?”鳳歌沒反應過來。
夥計看了一眼單子:“這個月還可以取五十兩銀子,現在一兩銀子可以兌一千個銅錢。可以取銀子也可以取銅錢。”
“哦……那,取銅錢吧,取一百個銅錢。”
鳳歌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沒有帶可以裝錢的荷包出來,用繩子提着一串錢在路上走又實在太招搖,最後還是夥計把擦櫃檯用的抹布撕了半塊借給她包錢。
殿上聽政的時候,鳳歌聽說恆國只有三座銅礦山,唯一的一座銀礦山在恆國與寧國交界的邊境上,現在兩國實力相當,所以還能愉快的共同開發,但是大家都時不時的冒點小心思,因此白銀兌換銅錢的比例是不穩定的,今天是一千錢,明天也許是一千二,後天說不定是八百,誰知道呢……
鳳歌選擇換銅錢的原因當然是……市井只收銅錢,不收白銀,要它何用。
在大街小巷裡走了好一陣,鳳歌覺得有些渴又有些累,道路兩旁多的是茶攤、酒樓、飯莊,只要有錢,想坐哪兒就坐哪兒。
雖然不知道現在物價到底是多少,但是一百文錢吶,不至於喝口茶就沒了吧。
鳳歌放心大膽的走進一間看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茶樓,臨進門前,有個人急匆匆的從門裡走出來,與她擦肩而過。她皺着眉頭:“哪裡來的冒失鬼。”
小二見有客上門,忙迎過來,見她雖看起來年紀尚小,但是那一身的衣服,還有裝飾來看,應該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當下不敢怠慢,十分殷勤的問:“您是吃飯還是喝茶?”
“喝茶,雨花茶有嗎?”
“有,您想坐樓下還是樓上?”
“樓上。”
相對於在錢莊前要自己努力憋出六個字的開放性問題,鳳歌更喜歡這種單項選擇。
這個時候,還不是飯點兒,樓上空空落落沒幾個人,她坐在窗外,望着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羣,努力吆喝的小販、買菜的婦人、拉着風箱的鐵匠,還有個人在人堆裡鑽來鑽去,不一會兒,手裡就多了一個袋子,被他碰過的人都會大叫:“啊,我的錢袋不見了。”
“啊,這是傳說中的小偷嗎?”鳳歌自言自語,忽然,她本能的一摸袖袋裡放銅錢的地方,銅錢沒了,只剩下那塊髒兮兮的抹布。
長這麼大以來,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她僵坐在板凳上,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當然要是再去取錢也是可以的,可是最近的源義錢莊隔了一條街,只怕茶樓的老闆不會讓她走。
萬一不讓走怎麼辦,難道要亮出公主身份?不,太丟臉了,連這點小事都搞不定,不用諫官噴唾沫,母后第一個不會放過她。
關林森啊關林森,你這個暗衛,連錢都看不住,怎麼能指望還能保護嗎?唉,會不會他根本不知道今天出發,所以其實他現在根本不在這裡?
要是知道他家住哪兒,去敲敲門也好啊,唉……
鳳歌從來沒想過,她的人生第一大危機,竟然是付不出5個銅板的茶錢。
唉,父皇在國庫空虛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樣才能又付得出軍費,又付得出賑災款的……父皇真不愧是父皇呢。
面前碧綠的茶湯上氤氳的水汽已漸漸變淡,茶涼了,可是人還是走不了。
鳳歌咬着嘴脣,想要不要試試,說服老闆,哪怕讓一個夥計跟着她去源義錢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