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新娘下轎,她一身翠色,如夏日最清澈的山間湖水,衣飾華美,滿頭珠翠煥然,周身環佩叮噹,手中持着一柄紗質團扇,遮着面容,蓮步纖纖往院裡去,鳳歌早聽說大夏婚服講究的是“紅男綠女”,今日方纔得見,不由好奇的隨着跟了進去。
大堂之中燈火輝煌,新郎新娘相對而坐,新娘手中仍持着那柄團扇,新郎雖是坐着,那神情卻是急得不行,恨不得馬上就緊緊抱住新娘。
他清了清嗓子,原本吵鬧的大堂頓時安靜下來,只聽他朗聲念道:“霧夕蓮出水,霞朝日照樑。何如花燭夜,輕扇掩紅妝。良人復灼灼,席上自生光。所悲高駕動,環佩出長廊。”
一首卻扇詩念罷,周圍之人皆高聲叫好,新娘卻只是微微一笑,手中的扇子紋絲不動,完全沒有要拿下來的意思。
看熱鬧的人催促新郎趕緊再來一首,新郎擡頭做思索狀,信手拈來:“洛城花燭動,戚里畫新娥。隱扇羞應慣,含情愁已多。輕啼溼紅粉,微睇轉橫波。更笑巫山曲,空傳暮雨過。”
又是一片叫好之聲,新娘還是不肯放過,新郎卻不以爲意,不過眨了幾下眼的功夫,又是一首:“婉麗花顏輕羅遮,姝色獨秀珠玉奢。玉腕纖纖持綃扇,揮卻彩雲見嫦娥。”
新娘的手緩緩放下,對着新郎嫣然一笑,當真是滿室生輝。
“婉姝真是好性兒,只三首便放他過關,要是我呀,不給我湊齊九九八十一首,休想。”一旁的小姑娘嬌笑着。
“八十一首?你不急,可是要把新郎給憋死了。”
“哈哈哈。”兩人笑成一團。
新娘卻扇之後,已算禮成,大宴賓客,這家人的確殷實,擺了幾桌流水席,供往來的路人享用。新娘與新郎在裡間招呼着親朋好友,端得是喜氣洋洋。
從大堂走出來的時候,鳳歌臉上也帶着笑容,忽然,她聽見空中傳來異響,剛想擡起頭看看發生了什麼,身旁的關林森大聲叫:“小心。”
她便被人攬住腰肢,提着躥出三丈有餘,接着撲倒在地,有人壓在她身上緊緊護住。
新房的屋頂上爆出一道如白虹貫日火光,巨大的金色光芒轟然一聲爆發出來,一支粗如兒臂的鋼箭自蒼穹落下,橫蠻的破開黛瓦,鑽入屋中,頓時響起一片撕心裂肺的呼喊。
箭名“飛虹”,是一年前大夏人開發出的一種強有力的攻城武器,賣給了北燕,沒想到初次使用,竟是用在了大夏王城。
接着鳳歌被扶起,身邊已是一片紛亂的腳步聲,前來道賀的賓客,看熱鬧的路人,尖叫着四下奔逃,方纔裡屋中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現在已被一片地獄火海所包圍。鳳歌分明看見,在即將倒塌的大屋之內,那一身翠色禮服的新娘緊緊抱着手中的人,一動也沒動,她身旁早已空無一人,就在她的頭頂,房樑在熊熊燃燒。
鳳歌心下着急,轉頭看了關林森一眼,關林森幾步便躍進屋內,發現新郎的胸口已被貫穿出一個大洞,早已氣絕身亡,他想要拉起新娘,可是新娘卻緊緊的抱着新郎,不肯鬆手。
一個女流之輩的力氣竟然可以如此之大,讓關林森也無法讓她放手。
火焰越燒越烈,那根大梁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很快就要被燒斷了。關林森手腕用力,將新娘與她懷中的新郎一併抱起,腿上用力,奮力衝出被大火包圍的新房。
就在他將要衝出大門的一瞬間,房樑塌了,帶着熊熊烈焰的巨大梁柱從高處砸下來,發出一聲巨響,碎木上帶着的火焰四濺,落在新娘的手背上,燙得她一驚,疼痛將她從巨大的哀傷打擊中喚醒,她如夢初醒一般發現自己的處境,看着手中已死去的新婚丈夫,發出了淒厲的慘呼。
關林森呢?
鳳歌感到心臟狂跳,她疾步衝過去,關林森正艱難地扶着門框要站起來,鳳歌這才鬆了一口氣,卻發現他的頭髮有一截被燒糊了,方纔那根房樑巨木落下來的時候,他雖然閃過要害,但後背與左腿仍不可避免地被重重砸了一下,他看着鳳歌緊張的樣子,擠出一個笑容:“沒事。”
“這叫沒事!”鳳歌眉頭緊鎖,一個深深的川字紋在她的眉間。
就在她聲音未落之時,別處又傳來了連續不斷的炸裂聲,鳳歌擡起頭,帶着火藥的鋼箭,如同最燦爛的流星一般,劃過濃墨般的大夏天空,讓整個王都亮如白晝。
街上驚慌的人們雜亂的發出同一個聲音:“北燕人!是北燕人打來了!”
驟然的變故,讓太平了許久的西夏人不知所措,他們已經和平太久了,長久以來,他們對於戰爭的概念就是又是發財的好時機,這一批可以砍破所有重甲的刀劍做出來賣給北燕人,那一批可以抵擋住所有刀劍的重甲做出來賣給大恆人,大夏只需要坐壁上觀,做生意收錢就可以了,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會被拉入戰火,成爲交戰對象之一。
就在第一波遠程攻擊結束之後,四邊守城的士兵吹起了特製的銅號角,那富有穿透力的尖利聲音,給原本已惶恐不安的大夏王城,又添了一份恐怖的氣氛。
新娘猶自抱着新郎哀哀哭泣,可是鳳歌卻沒有時間留下來安慰她了,客棧裡還有重傷昏睡的宇文寒濤和金璜,必須回去找他們,將他們轉到安全的地方。
回到客棧,發現老闆與夥計都已經不知道逃到什麼地方去了,整個客棧連燈都沒有點,黑漆漆,只能靠着街上的亮光勉強看清桌椅與臺階。
“你在這把傷口處理一下,我上去看看。”鳳歌不由分說,按着關林森的肩膀讓他坐下。
高真北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鳳歌上樓先去探視金璜,發現金璜居然不見了,隔壁的宇文寒濤也不見了。鳳歌有些驚訝,轉念一想,也許是方纔飛虹箭襲擊的時候,高真北就已經將他們帶去安全的地方了,她又匆匆跑下來,關林森已用隨身的火摺子點亮了燭臺,昏黃的燭光下,關林森的腿上一片青紫色,其餘之處沒有傷到。
“屬下確實沒事,殿下不必驚慌。”關林森將褲角放下,衝着鳳歌一笑。
鳳歌搖搖頭,看着他:“不要騙我,你這可是重傷,至少得四五個月才能好。”
“看着厲害,其實只是被輕輕砸了一下,最多七八天,連淤青都不會留下。”關林森笑道,想着鳳歌興許是從來沒有受過傷,有些大驚小怪了。
鳳歌欺身壓向關林森,把他嚇了一跳,鳳歌卻只是挑起了一縷他的頭髮,被從中燒斷,生生短了一截,捲曲繚亂,還隱隱散發出焦糊的氣息:“頭髮想要恢復原樣,沒有四五個月,哪能長得出來。”
原來說的是頭髮,關林森不由莞爾,沒想到這個嚴肅認真的大殿下,也有會說笑的一面,他的笑容剛展開,又斂住,街上再次傳來慘叫,城中百姓無不四散奔逃:“城門破啦,北燕人殺進來啦。”
被壓緊實的黃土地被腳步聲震動,關林森拉着鳳歌剛要出門,就看見對面的茶樓頂被飛虹箭射中,就在下午時還高朋滿座,聽人說着城中的八卦消息的茶樓,搖晃了幾下,接着,便分崩離析,轟然倒下,變成了一片廢墟。
一個女人沒命的向前跑,可是她身後的黑影越來越近,那高大的黑影手中所持的巨刀落下,將她劈做兩半,殘軀高高的飛旋起,正落在關林森與鳳歌的腳下,關林森本能的閃身擋在她的面前,伸手擋住她的眼睛。
此時的鳳歌,早已不是那個見了血哇哇大叫的小公主,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再次面對這樣的血腥場面,她也能冷靜如初:“先進客棧。”說着,便退回門內,關林森將大門關上,心知這樣的門絕擋不住北燕人的一刀,他便拉着鳳歌往廚房去,那裡雜物衆多,這裡又黑,一時也搜不出什麼。
關林森與鳳歌躲在引火用的草垛後面,聽見街上傳來男男女女的尖叫慘呼,還有北燕人張狂的大笑與長嘯,這是鳳歌第一次真實的感受到,什麼叫戰爭的殘酷,什麼叫絞碎血肉的戰爭之刃。
現在她腦中唯一想着的就是幸好這場戰爭不是發生在大恆,大恆的百姓不用受到這樣的苦難。聽着街上傳來的如同地獄一般的聲音,鳳歌緊緊握住了拳頭,心中暗暗發誓,若是此次能僥倖逃生,回國之後,必徹查寒山鐵騎之事,必復武將輝煌,必讓大恆軍力足以讓北燕不敢輕易言武!
想到這些,她的身子微微有些顫抖,一雙有力的手輕輕覆在她緊握的拳頭上,關林森低語:“殿下別怕,有我在,必以此性命護得殿下週全!”
想來是關林森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抖,誤以爲她在害怕,鳳歌心中一暖,剛想對他說句話,卻聽見大門那裡傳來了,木頭破裂的聲音,是大門被人用利器砍開了。
伴隨着木頭落地的聲音,還有一個女子的尖利叫聲,男人不懷好意的笑聲,一聲悶響之後,傳來了什麼東西被甩在桌子上的聲音,緊接着,又是布料被撕開的聲音,女子的叫聲更響。
起碼有三四個北燕人,他們用言語戲侮着那個女子,女子叫罵不止,然後其中一個北燕人不知怎的痛呼了一聲,可能是女子掙扎時剛巧打中了他的命根子,其餘幾個北燕人反而哈哈大笑的嘲笑他被女人打中。
那個男人惱羞成怒的罵着,一記響亮的耳光聲之後,女子的聲音便聽不見了,接着是那幾個北燕男人商量着誰先上的聲音。
只是聽一聽,鳳歌便覺得無法忍受,她此時只恨自己身無武功,也無利器,她也不想再讓受了傷的關林森出手,就這麼聽着,她的心都快要滴出血來。
“你藏在這裡,千萬別動。”關林森忽然從稻草垛後站起來,拿起他的劍,悄悄從雜物間摸黑出去,他覺得背後有人,回頭,卻是鳳歌。
“你來做什麼,危險!快回去!”關林森用氣聲說着,語氣急促。
鳳歌也低低的說道:“若是你有個閃失,我又豈能在這樣的地方活下去,放心,我有金絲軟甲,還有天水碧,不會拖累你的。”
關林森深知此時勸她也是沒有用,話說多了,或是推推搡搡,驚動了大堂裡的北燕人反而不好。
“跟在我後面。”
兩人藉着黑暗的掩護,摸進了大堂,關林森拔劍首先將在那女子身上律動着的北燕人砍了個對半開,又是一劍,將站得最近的北燕人砍傷,另外兩個北燕人的重劍與砍刀同時向關林森落下,關林森與這兩人纏鬥在一處。此次攻城的北燕人裝備精良,身着重甲,此時卻爲了尋歡作樂給脫了,這給了關林森極大的幫助。
只聽“轟”一聲響,客棧裡的磚牆被重劍劈出一道裂縫,關林森的腦袋就險險的擦着重劍而過,北燕人天生一身蠻力,關林森卻遊刃有餘在兩人之間盤旋,鳳歌看着三道黑影糾纏在一起,揪心不已,有心相助,卻又怕失了準頭,誤傷關林森。
刀光劍影中,他頎長的身影閃轉騰挪,北燕人哇哇大叫,手上兵器使得越發急,三人同時向關林森砍來,瞄着的就是關林森的脖子、胸口、大腿三處要害,他向後躍,背部卻碰上了一堵結結實實的磚牆,這正是剛纔三個北燕人合力設計的結果,他們得意大笑:“小子去死吧!”
關林森眼色一沉,身子忽然躍起,北燕人沒有注意到牆邊竟然擱着一張凳子,關林森一腳踩上去,飛起一人多高,躍出包圍,無辜的磚牆同時捱了一刀、一劍、一錘,碎磚落了一地。
現在大開空門的是他們,關林森挽出三朵劍花,在他們的身上綻放出了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