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縣衙,正看見林翔宇剛剛升堂審案,兩人跪伏在地,各自陳述。
堂下跪的是一個小販劉二與一個盲人琴師趙三,兩人同宿於大車店的通鋪,一夜過去,小販發現自己藏在包袱裡的五百文銅錢不見了,大通鋪的門是閂好的,近日大車店生意不好,通鋪只有小販與琴師二人,不是琴師,卻又有誰?
琴師自然是堅不承認,兩人在大車店裡打了起來,被店老闆一腳踹出去:“要打外面打。”
還順手一指:“冤有頭,債有主,前面左拐找知府。”
知府是找不着了,找知縣還是可以的。
於是豐縣幾百年沒升過的堂又一次升了起來,林翔宇一身嶄新官袍,烏紗罩頭,端坐在堂上,看起來,還真像這麼一回事,鳳歌在堂下看着,平時看慣了他哭哭唧唧的慫樣,現在忽然一見他氣宇軒昂的模樣,還挺不適應。
只見林翔宇一拍驚堂木:“劉二,我問你,你做何營生?”
“小的是貨郎,挑着擔子走街串巷,賣些針頭線腦,胭脂花粉,並一些小玩意兒。”
林翔宇又繼續問:“你說那五百文錢是你的,可有證據。”
“大人吶,那錢上又沒刻着我的名字,那串線的繩子,都被這瞎子換了。”劉二氣急敗壞,“這是小的跑了好幾個月,風裡來雨裡去才掙下的一點家當,裡面還有小人全部的本錢,要是這錢丟了,我也只好去死了。”
林翔宇轉臉看着趙三:“趙三,你這錢又是從何而來?”
“大人明鑑,小人自幼雙目失明,就靠整日在街頭拉琴賣藝爲生,他說他辛苦,小人比他還要辛苦千倍萬倍,每日能得多少營生,全靠善心人隨喜,人家若只給一文兩文,小人就要餓一天的肚子,有時候遇上好人,給個十文二十文,小人才能勉強吃飽肚子。”
站在一旁聽審的百姓指指點點,其中不少人支持的是盲琴師趙三,都說這人實在可憐,還有婦人對旁人說劉二曾經賣她的針是鈍的,線是斷的,一看就知人品不好,良心敗壞,定是他看見趙三有錢,所以故意想坑他。
林翔宇又將驚堂木一拍,止住了百姓們私下議論,他朗聲問道:
“劉二,你的錢上,可有記號?”
“哎喲,大人啊,我每日進進出出幾十上百文的,哪有可能在上面做什麼記號?”
“趙三,你的錢上可有記號?”
“回稟大人,小人的銅錢來之不易,因此,小人都是將銅錢,字對字、背對背串起來的。”
衙役將那串五百文銅錢交上去,林翔宇掃了一眼,果然與趙三所述一致。
“不錯,這串錢的確字對字,背對背。”
聽審百姓一陣喧鬧,人羣中更能聽見先前那婦人大聲說:“如何?我就說這劉二人品低下,坑我這婦道人家就算了,現在連個盲人都不放過,還有沒有良心吶!”
劉二隻跪在地上,大叫冤枉。
鳳歌心中一動,想要出聲提示林翔宇,卻又忍住了,且先看他如何審案,想要進工部,那可不是隻會研究機關暗道就能行的,每年都要有新的研究成果,必須頭腦清醒、邏輯分明,否則被工部那些怪胎奇才壓得死死,也就是片刻之間的事。
林翔宇看着瞎子,感慨道:“哎,趙三,你賣藝爲生,得這許多錢,着實不易,想必手上的老繭不少吧?”
趙三聽見縣太爺對着自己噓寒問暖,感動非常,忙不迭的說:“是啊,小人自學會拉琴之後,日日不得歇,手停則嘴停。”
“本官想看看拉琴的手,是怎樣的?”林翔宇關切地說。
趙三將雙手伸出,攤開。
林翔宇只看了一眼,嘴角帶笑,對趙三說:“你轉過身,讓其他人也看看,你爲了生計,是多麼的辛苦。”
堂下百姓一片譁然,鳳歌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手指尖有許多青黑色的痕跡,那是銅錢特有的顏色,這是長時間,高頻次的觸摸銅錢,纔會染上的痕跡。
從旁人的反應,趙三這才發現事情不好,他並不知道自己手上已經沾上了銅跡。
林翔宇朗聲道:“趙三!你偷了錢之後,徹夜將這五百文銅錢全部重穿一遍,故意字背相對,留下痕跡,就是等着本官將這串錢判給你!你招是不招?!”
趙三嚇得腿一軟,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將自己是如何在睡通鋪的時候,聽見小販包袱裡銅錢相撞的聲音,判斷出這是一筆不小的錢財,半夜偷偷將小販擱在包袱裡的銅錢取出來,一枚枚的對穿好……等等事實,如竹筒倒豆子般全部說出。
林翔宇判決趙三偷竊罪,杖責四十,押十五天。
那個先前說劉二是奸商的婦人,此時卻大聲說:“大人,這趙三雖偷了東西,卻實在可憐,瞎着眼睛,也無一技之長,全靠着在路邊酒樓賣藝爲生,天氣不好遇不上人,就只能餓肚子,他偷錢也是不得已啊,如果他能吃飽穿暖,又何至於偷錢呢?大人啊,國法雖是用來懲惡,便也是要用來教化人心的,如果吃不飽穿不暖,那麼打了一個趙三,將來也會有千千萬萬的馮三,李三,大人吶,您應該網開一面,放了他。”
“哦,放了他?”林翔宇看着那婦人,點點頭:“你是何人?”
婦人端端正正跪在堂下:“妾身乃城中青柏書院教習尹清。”
原來也是個讀過書的女子,看起來很難纏的樣子,果然林翔宇露出了煩惱的眼神,先前判案都不算什麼,最難搞的就是這些讀書讀了個半吊子,覺得自己可以指點江山的人。
一個不小心,就得被他們各種編排,說不定就像外國的潘美還有陳世美那樣,因爲得罪了文人,被寫進,萬世臭罵不得翻身。
林翔宇一向以工科生自居,儘量避免與文科生髮生衝突,但是,真要發生衝突的時候,他也是不怕的。
他看着尹清,笑道:“那麼,依先生說,偷了東西,只要可憐,就可以不罰?”
尹清依舊大聲道:“大人應當教化人心,而不是靠處罰來使民衆懼怕。”
林翔宇朗聲笑道:“先生差矣,教化人心,那是聖人的事,處罰違法,纔是大人的事。來人,把趙三拖下去,打四十大板!”
那一板子結結實實打下去,趙三慘叫不斷。
打完了,林翔宇直視着尹清:“先生乃承孔孟之訓,聖人門下,想來,必得聖人教誨,不如就由先生把這趙三帶回去,好好教誨一番?”
書院的收入都靠學生,哪裡還能再養一個閒人,尹清也只得閉嘴不接話。
站在一旁的鳳歌笑道:“原來尹先生也是個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偷的不是尹先生的錢,尹先生倒是樂得大大方方教化人心,一說要花到自己的錢了,尹先生怎麼就變成啞巴了呢?”
尹清羞憤而去。
劉二領了錢,也千恩萬謝的走了。
回到後堂,鳳歌看見林翔宇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涼水,她上前:“看不出來啊,你原來也有這麼威風八面的時候。”
“什麼啊,那個尹清一出頭,我都快嚇死了。”林翔宇聲音都在打顫,果然不是形容詞意義上的嚇死,“你可不知道,以前那青柏書院啊,可是鬧過事的,鬧了好大,最後是律王府出了府兵才壓制住,雖然那不是我的任上。不過,後面那位知縣也是因爲這才心灰意冷不想幹的!”
他又喝了一大口水:“我剛纔聽見青柏書院四個字的時候,差點就想直接把趙三放了得了。”
該罰的罰了,該走的走了,出來站班的衙役們也各自下班回家。
林翔宇想叫齊書安把剛纔的案卷拿過來歸檔,連喊了幾聲也沒有人,有一個還沒走的衙役聽見了,回道:“齊主簿一散就出去了。”
“去哪兒了?”
“我一個小小衙役,他哪裡會跟我說呢?知縣大人,我也回去了,明兒見。”
前庭後院又恢復了寧靜,林翔宇想站起身,卻痛得一下子沒站起來,看來那一下子,果然砸得很重,鳳歌忙問道:“幹什麼去?”
“案卷一定擱在堂上了,我去拿回來。”林翔宇揉着腰,呲牙咧嘴。
看着他艱難萬分的從椅子上站起來,額頭上已全是冷汗,鳳歌實在是看不下去,說道:“你別動了,我去取。”
案宗果然就在大堂一旁的書案上擱着,這也太隨便了,要是被什麼人拿走那可怎麼好……好像,其實拿走就拿走吧,也沒什麼特別要緊的。
這麼想着,鳳歌又回到書房,剛跨進門去,便聽見一陣“撲啦啦啦”振翅的聲音,還有幾聲“咕咕咕”鴿子的叫聲,一隻鴿子的身影默默站在緊閉的窗外。
林翔宇似乎是想要起來替它開窗的,怎奈他現在就是殘障人士,能把屁股從椅子上擡起來,已經痛得他汗流浹背,更別提要走六步到窗邊,擡手開窗呢?
對於現在的林翔宇來說,六步,那可是跨越千山萬水,可謂咫尺天涯。
見鳳歌從門外進來,林翔宇的臉色微微一變,笑道:“不知哪來的野鴿子在這裡咕咕叫個沒完,真煩。”
“野鴿子?我看不像,鴿子都是以羣而居,野鴿子也不會落單,如果這鴿子不是你的,只怕是什麼人家養的鴿子,興許還有重要的信件。”鳳歌說着,大步向窗口走去,推開窗,一隻身上有黑色墨點的白羽信鴿就這麼站在那裡,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窗戶一開,它就撲楞着飛到林翔宇的頭上,丟下一泡屎,又跳到桌子上,趴下了。
“大殿下,你看,就不該把窗子打開,進來就搞破壞,哎喲,我的地圖,你快給我讓開!”林翔宇緊張的看着在鴿子身下壓着的半成品地圖,又嘆了口氣:“既然大殿下有好生之德,把它給放進來,我看它似乎又累又餓,定是飛了很遠,廚房裡還有些米,勞煩大殿下去給它抓些。”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鳳歌心下疑惑,不過沒說出來,轉身離開書房。
等鳳歌前腳剛走,林翔宇連忙抓起信鴿,從它的腳上的細竹筒裡取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竹芯紙,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聽見鳳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林翔宇,你是裡通外國呢,還是結黨營私呢,還是私鑄兵器?”
大恆律令,這三條,件件都是以謀反論之的死罪。
“大殿下恕罪。”林翔宇當場便抖衣下跪,卻因腰傷實在過重,失了重心,直接趴在了地上。
感受到被人欺瞞,鳳歌心裡有些惱怒,也沒有扶他,也沒有叫他起來,就這麼冷冷的看着他趴在地上。
鳳歌將竹芯紙從他手中抽出,展開,上面寫着:“邊境恐有戰,速備糧、徵兵,修繕城防。律王府中有奸細,慎之。速勸大殿下離開。”沒有署名,鳳歌卻認得這筆秀氣的字體,每一轉折處圓潤秀麗,一撇一捺卻又如刀刃般的鋒利。
“呵呵,還真是字如其人啊。”鳳歌的腦海中不由又浮現出那個溫潤儒雅,眉宇間卻隱隱藏着迫人英氣的老同學杜書彥。
一直以來,這位老同學都以不關心政事,體弱多病而聞名京城貴公子圈。
他最著名的事蹟便是金榜題名中狀元,卻在金殿謝恩賜官那一天重病不起,一連病了兩個多月,同榜所有人都已被安排好了官職,上任許久了,他卻沉痾不起,別人家的孩子把實權位置全佔了,他的病纔好。
以杜書彥之才,還有他那貴妃姐姐,戶部尚書父親那樣雄厚的家世背景,人人都覺得,六部之中還不是任他挑,做不得尚書,當不得侍郎,做箇中書舍人,或是右承,那根本就是毫無壓力。
一步遲,步步遲,人多肥缺少,誰不是挖空了心思往好地方鑽,兩個月過去,現在什麼空缺都已經有人佔滿了,就算是當今聖上,也不至於爲杜書彥生造出來一個官職,只得將他隨意放到翰林院任編修。
說是編修,翰林院裡誰不知道他的身份,都說他只不過是一時沒有合適的職位,纔會在此韜光養晦,萬一那吏部右丞就調走了呢,萬一聖上想要再加一個起居注郎官呢?
於是,就由着他這麼愉快的在翰林院裡混吃等死,天天流連吃喝玩樂,出入青樓楚館,所有人都覺得他就是一個浪蕩公子哥。
如果不是今天看見這張字條,連鳳歌也被他矇在鼓裡了呢。
本來還以爲以自己和他的關係,就算沒到無話不談,至少也不會有一種被騙得很慘的感覺。
鳳歌很生氣,後果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