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已經沒事了,刀口不要碰風碰水,飲食清淡些,休息幾天就行。”獨孤懷信長長吐出一口氣,看着認真聽着的鳳歌:“我會給你寫一張醫囑的,放心。”
接着他又說:“真想知道你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纔會有這樣的氣度和修養。”
鳳歌一愣,不知他所指的是什麼,獨孤懷信解釋道:“我一出來,你沒有先問他的情況,反倒是向我道辛苦,若是當初李雲清這個王八羔子能問一句,也不會有後來這麼多的破事了。”
“辛苦了一晚上,還是早些休息吧。”鳳歌柔聲勸道。
不勸還好,這一勸,他還更來勁了,滔滔不絕的說着與李雲清的往事,基本是在罵他,一點一滴的小事……
“對了,最重要的一點忘記告訴你了,三個時辰之內,他不能喝水,不能吃飯,一點點都不行,否則會影響到傷口,可能會落下一輩子的病根。”獨孤懷信十分嚴厲的對鳳歌說。
鳳歌被他的態度嚇到,怔怔的點了點頭,獨孤懷信這才放鬆了語氣:“我可見過太多的患者家屬,說不讓病人吃什麼,他們非得給病人吃,不讓病人喝什麼,他們非得給病人喝。那偷偷摸摸的樣子,跟作賊似的,被藥廬裡的小廝發現,還要辯解說不就是吃一點點嗎,有什麼關係。笑話,到底我是大夫還是他們是大夫,這麼厲害,怎麼不自己在家治。結果本來是小病的,硬是給他們弄成了大病,差點死在我的藥廬裡,還敢罵我是庸醫,要不是有李……哼,所以我纔不願意再跟病人打交道,那天,你們在岸上叫我,我聽見了,看着一個黃毛丫頭,想着不是爲了爹就是爲了媽,一定特別麻煩,我纔沒理你的。”
鳳歌表示理解的點點頭。
從吐槽患者家屬,一直到吐槽李雲清,他說的有些事情,在鳳歌聽來真的是十分細微的小事,獨孤懷信說着說着,那些憤恨的話似乎變了味。
比如李雲清剛剛十五歲那一年的春天,獨孤懷信採藥回家,就看見寧親王府的侍衛在藥廬站着,進屋就看着李雲清興高采烈的等着他,桌上還放着一大包東西。收下打開一看才知道,那是有從大恆國回來的商人,爲了討好李雲清,送來的當年雨前龍井。
那是李雲清第一次看見茶葉,他以爲茶葉就應該要搗碎了煮成湯喝,因此特別認真仔細的,把上好的“一葉一芽”給搗成碎末渣渣,把獨孤懷信弄了個哭笑不得。
“爲了不讓他覺得丟臉,我真把那碗苦得要死的,見鬼湯給喝了,連茶葉渣子都給嚥了下去,你說這人可不可笑,什麼都不懂,還非得一臉眼巴巴的‘誇我誇我’,讓人完全沒辦法嘲笑他。”
獨孤懷信的聲音越來越小,嘴脣只是微微的動着,鳳歌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一會兒,獨孤懷信就沒聲音了,鳳歌一看,他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還挺香。
鳳歌低低叫了他兩聲,他也沒有迴應,只是嘴裡又不知道叨叨了什麼兩句。
“看來是真睡着了。”樹影深處,傳來響動,李雲清緩步而來。
方纔獨孤懷信出來的時候,李雲清沒來得及出去,又怕他生氣,於是便躲在樹影裡,想等獨孤懷信去睡覺了,他再出來,沒想到獨孤懷信好幾個時辰沒說話,精神又太緊張,一放鬆下來,竟成了一個“話嘮”,越說越起勁,堂堂大夏寧親王,也只好在自己的王府裡委屈的蹲在樹底下呆着,這事說出去都沒人會信。
李雲清命人將獨孤懷信擡到客房,讓他好好休息,鳳歌進廂房去探看關林森的傷勢。
雖然這不是鳳歌第一次看他受傷,但是,每一次看他受傷,都讓鳳歌心中非常難受,比自己受傷還要緊張。
“醉春風”的藥性極強,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鳳歌站在牀邊,默默看着躺在牀上的關林森,他的脖子上被幹淨的白綢密密包裹住,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臉色蒼白,嘴脣上也因“霞絮”帶來的高燒,而起了裂紋,原本富有生氣而潤澤的嘴脣,現下蒼白的令人心驚。
可是,獨孤懷信那樣嚴肅的說,不準喝水,那就是不可以喝水,鳳歌想了想,取來了一碗溫水,用綢巾蘸了一些水,爲關林森擦了擦嘴脣。
關林森似乎恢復了清醒,微微睜開眼睛,看見面前坐着的鳳歌,也看見了她手裡捧着的水碗,喉間發出低啞的嘶嘶聲,鳳歌雖然聽不懂他說了些什麼,但是,也可以猜到,他一定是想要喝水,鳳歌搖搖頭:“獨孤大夫說了,三個時辰之內,不能喝水,不能吃飯,否則後患無窮,忍一忍,就過去了。”
關林森聽明白了鳳歌說什麼,就閉上了雙脣,不再說話,他十分吃力的說出來兩個字:“你……睡……”
“我不困。”鳳歌說。
關林森還想說什麼,一張嘴,眉頭就是一皺,看來是牽動了傷口,鳳歌四下張望,看見一旁的桌上還放着獨孤懷信用來寫需要工具單剩下的筆墨紙硯,便拿來:“你想說什麼,寫下來就是了。”
醉春風的藥性剛剛過去,關林森的力氣還沒有恢復,右手軟軟的,只能勉強將筆握住,落在紙上的字少了一些力量,卻依舊一筆一劃頗有風骨。
待他寫完一行,停下,鳳歌才接過紙看:“殿下不要爲臣這般操勞,臣回去會被處罰的。”
鳳歌說:“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沒人知道,誰處罰你。我警告你,這一段不準寫在暗衛日常工作彙報中,否則看我怎麼收拾你!”
躺在牀上的關林森看着她故意張牙舞爪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又寫道:“什麼時候出發?”
“等你好了……”鳳歌轉念一想,不對,要是說等他好了出發,他現在就能給跳起來說自己已經好了,她笑着說“咱們不是在石巖那裡訂了一批貨嗎?等那些兵器做好了就走。”
關林森點點頭,繼續寫:“什麼時候能好。”
鳳歌不高興了:“你怎麼比我還操心呢,又不是讓你付錢,也不是讓你押運,我都不着急,你急什麼,好好安心睡你的覺,睡着了,就不覺得渴了,也不覺得餓了,再等三個時辰就給你吃好吃的。”
說着,鳳歌便吹熄了房中的蠟燭,卻發現,此時已是天光大亮,她叫侍女將窗戶與門用暗色的布匹遮住,免得影響關林森睡覺。
待她檢查完,確認事事無誤之後,才感覺到眼睛酸澀,幾乎要睜不開了。
李雲清早已命人在王府裡收拾出一間乾淨廂房來供她休息,只是她想起了客棧裡的高真北,昨天晚上自己跟搶人似的帶了一大隊人馬去搬走了關林森,也沒來得及好好謝謝人家,現在關林森平安無事了,於情於理,也應該去說一聲。
鳳歌只在廂房裡淨了個面,對着鏡子仔細看看,不禁啞然失笑,剛纔看見獨孤懷信的時候,自己還嫌棄他一臉憔悴的樣子,現在看,自己比他的臉色還要不如。
李雲清想得很周到,梳妝檯上除了梳箅之物外,還有大大小小的瓷盒與瓷罐,打開一看,各色胭脂香膏都有,與鳳歌在宮中用得相比也毫不遜色。還有一個小小的銅盒,裡面盛着的是菸灰帶藍色的黛粉,專門用來畫眼睛。
鳳歌天生皮膚極好,現下只需要將眼睛略描一描便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離開寧親王府時,李雲清都撐不住去睡覺了,鳳歌將自己暫時離開的事情告訴李雲清門口站着的侍女,便向客棧而去。
但是在高真北的房間門口敲了半天,也沒有人出來應聲,客棧夥計對她說:“住在這裡的客官一大早就出去了。”
“出去了?有說去哪兒嗎?”
“沒有。”
想來這高真北的行蹤也着實詭異,他昨天晚上爲什麼好好的要跑到城外去救了關林森?還自稱是北燕使節團的人?那個巡城司的守備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傻子,不至於來一個長着北燕人面孔的,自稱使節團,他就信吧?
鳳歌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現在高真北不在,她也沒有辦法。
接着,她又走向紅芳閣,再怎麼說,獨孤懷信現在的名頭還是紅芳閣的雜役,昨天算是寧親王府把人給借走了,那麼人在寧親王府裡留宿未歸的事,也該通知老闆娘一聲。
這樣高級的酒樓,只做中午與晚上兩餐,這樣一大早,是不會開門的。
也的確不用開,昨天晚上被踹壞的門板現在還躺在地上,好像在控訴着鳳歌領人衝進來的暴行。
一個木匠正半趴着刨木板,看來是要做個新的門。
鳳歌向他問道:“老闆娘在嗎?”
木匠還沒開口,就聽見二樓有人說話:“呀,這麼早姑娘就來啦,我家的雜役用得怎麼樣,還順手嗎?還滿意嗎?滿意給好評喲。”
鳳歌擡頭向上望去,果然就是紅芳閣的老闆娘,扭着腰肢一步一步從臺階上走下來,她這故作妖嬈的樣子,讓鳳歌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老闆娘,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樑晶晶的?她走路也是這麼……動人。”鳳歌忍不住問道。
一個甜得發膩的溫軟聲音在鳳歌身旁響起:“我彷彿聽見有人在誇我。”
鳳歌轉頭,真是不能在背後說人壞話,眼前的不是樑晶晶卻又是誰。
自黃沙客棧一別之後,在大夏城裡也只見過樑晶晶一次,鳳歌笑道:“咦,晶晶,你怎麼在這裡?你的新店已經開張了嗎?”
“這裡是我好姐妹的店,我決定,不開新店了,用我們攢的那筆錢,把這個店再擴大,再修得更豪華。”樑晶晶笑道,指着這裡的老闆娘說:“這是我的好姐妹林青鸞。”
“青鸞?”鳳歌忽然想起母后曾經結交的青鸞教左使,笑道:“大恆國曾經有一個青鸞教,你可聽說過?”
林青鸞微微一怔,復又笑道:“你知道青鸞教?十年前就解散啦。”
“那你……”
“時過境遷,也不怕告訴你,我是青鸞教的教主。”
鳳歌有些意外,林青鸞笑道:“怎麼,不像?”
“不是不像,而是沒想到,幾十年前就名動一時的青鸞教的教主,竟然這樣年輕。”
林青鸞用手絹捂着嘴大笑道:“哎呀,我就喜歡你這樣會說話,嘴甜的小妹妹。來來來,小妹妹坐,你是怎麼知道青鸞教的?青鸞教解散的時候,你還不會說話吧。”
“十年前我已經四歲啦,不僅會說話,還會背詩呢。”鳳歌忍不住要表達一下對林青鸞輕視自己的不滿。
“小才女,真厲害。”林青鸞對她說話的時候,就是哄小孩的調調,一雙如絲媚眼中,卻帶着探究:“可是,青鸞教並沒有在詩裡呀。”
鳳歌見她一副警惕的樣子,笑着拿出了飛燕令:“這個令牌,是青鸞教的左使給了我娘,我娘又給我的。”
“這的確是左使的飛燕令!你見過她嗎?”林青鸞有些激動,當年驚變,故人星流雲散,各自隱匿姓名,藏於各處,自己由於平日行事太過招搖,不得不比別人跑得更遠一些,遠離故土多年,她只知道黃雕與樑晶晶在三不管的黃沙道上開了個地下小客棧討生活,前幾天在王都遇到樑晶晶,兩人開懷暢談之下,才知道,原來其他人的下落,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了。
鳳歌點點頭:“我見過左使,還在大恆國,豐縣。”
“豐縣?”林青鸞眉頭微皺:“那是,不是律王府所在地嗎?”
“是的,不過律王很少在王府。”
“她在做什麼?”
“她開了一家籠煙樓。”
“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鳳歌有些難以啓齒,想了想,用一種隱晦的方式說出來:“來往的客人,都叫她柳媽媽。”
三百六十行,管老闆叫“媽媽”的,卻只有一個地方,見林青鸞的臉色不佳,鳳歌趕緊補充了一句:“生意挺好的,那裡的東西都很貴。”
林青鸞長長嘆了一口氣:“紅芳籠煙泣,黃沙漫舞悲。翠樓解兵戈,良人胡不歸?”
鳳歌聽了這四句,卻不解其意,聽起來挺押韻,卻並非詩作應有的格律,最多算個順口溜,前一句紅芳籠煙,紅芳是這裡,籠煙是那籠煙樓,第二句的黃沙,莫非指的是樑晶晶的黃沙客棧?那後面的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指從軍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