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諸君縱論天下,心懷家國,令人敬服,在下不才,可否於末座旁聽?”正爭得不可開交的幾人側首一看,便見趙肅起身走了過來,邊拱手道。

“在下沈懋學,不知這位兄臺如何稱呼?”“萬雍,冒昧打擾,見諒了!”趙肅一笑。趙肅二字,如今並非籍籍無名,相反,他乃內閣次輔,朝廷重臣,位置僅次於張居正,又因輔佐新政,主持造船等諸般事宜,天下皆知,難保有機靈的,聽到名字會馬上聯想身份,所以他隨口扯了個化名。朱翊鈞在一旁聽到他用的姓,脣角也輕輕揚起。“萬兄客氣了,我等本是閒談,萬兄願意加入,歡迎之至!”其他幾人也都紛紛還禮,又一一自我介紹,果然都是上京趕考的舉子,這裡頭有一個人,在道出自己名字之後,不由讓趙肅多看了兩眼。――以後將聞名於世的戲曲大師湯顯祖,此時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士子,也跟着大家圍坐在一起,臉上不掩飛揚神采。趙肅雖則已經年過三十,但看起來只有二十五六,加上沒有蓄鬚,就更顯得清俊,一身尋常布衣,卻被他穿出不尋常的氣度,縱然態度平和,也沒法讓人輕易忽視。

外貌決定了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第一感覺,這樣的風流人物,自然立即博得衆人好感。幾人之中,一名叫曾朝節的士子最爲細心,他暗自打量趙肅,只覺得這人舉手投足,不大像趕考書生,反似官宦人家的子弟。“萬兄是哪裡人,莫非也是進京來考試的?”沈懋學存了結交之心,與他攀談起來。趙肅道:“我是福建人,此番確是來參與會試的,說來慚愧,這已是第三回進京了前兩次都是名落孫山,無緣金榜,也不知這次是不是又沒那好命,便只當鄉下人來京城逛一圈,見見世面罷了。”

朱翊鈞忍不住悶笑,這人可真能瞎掰。趙肅說得幽默,幾人都笑了起來,可笑過之後,又忍不住感同身受地唏噓起來,科舉的殘酷,在於爲了當官的人前仆後繼,而最後能夠中榜的人又極少,許多人從年紀輕輕一直考到白髮皓首,連個秀才也混不上,更別提進士了,雖然在座幾人已經是舉人的身份,但這次會試不中,又得三年之後才能捲土重來,人生有多少個三年可以蹉跎?所以趙肅幾句話,立時便引起其他人的共鳴。另外一人叫劉庭芥的,聽了趙肅的話卻是眼前一亮:“原來萬兄也是福建人,我是漳浦的,你是哪裡的?”

“我是長樂的。”劉庭芥更是驚喜:“長樂好地方,出了趙肅,又有一位陳洙,在下對次輔大人仰慕已久,萬兄是長樂人,想必見過這兩位大人吧?”趙肅無辜道:“長樂說小不小,我出身寒門,如何能與這兩位大人打上照面,不過是攀個同鄉人的名頭罷了。”沈懋學撫掌笑道:“這可好了,兩個福建人,老鄉見老鄉,以茶代酒,當喝一杯!”劉庭芥拿起茶杯:“來,萬兄,願你金榜題名。”趙肅笑笑,自也回敬。原來那桌,趙耕和趙耘兩個小孩子不耐久坐,早就由趙吉和連翹帶出去玩了,剩下朱翊鈞,還坐在那裡,靜靜喝茶,一邊聽這邊的動靜。趙肅與人相交的本事着實不一般,不過片刻功夫,就和沈懋學幾人都混熟了,大家聊着聊着,難免又繞回原來的話題上。沈懋學道:“如今新政初開,萬象更新,如果我等能夠中榜,即便是三甲,外放個小縣官,只要有考成法在,就不怕上官打壓。”言下之意,對考成法很維護,趙肅冷眼旁觀,看得出他除了想要藉由言論傳入上位者耳中,讓張居正青睞之外,還希望藉此樹立自己在衆人之中的權威。

人以羣分,這幾個人,都是這次會試的大熱門,如果能立下威信,以後仕途上自然就是同科裡的羣龍之首了。這個沈懋學心思不小,可惜畢竟年輕,還是過於外露了。趙肅嘴角噙笑,手指輕輕摩挲着杯沿。只見劉庭芥搖搖頭:“考成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未必就好到哪裡去,而且上迫下,下迫民,依我看,還是以仁爲本的好。”喜歡搖着扇子的宋希堯道:“這考成法,形似戰國時的法家了,我朝素以儒教治國,莫非朝廷變了方向,想重用法家之術?”

曾朝節沒說話,卻看向趙肅:“萬兄,你可有何想法?”趙肅微微一笑,環視幾人,慢慢道:“對考成法在意的,不止在座幾位,如今舉朝上下都在關注,所以這次會試的題目,會不會也與此有關,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衆人辯歸辯,都沒想到這上頭去,被他一說,面色微凜,都重視起來,惟獨沈懋學因爲被搶了風頭而有些不快。正當他們以爲趙肅要揣摩考題時,他卻話鋒一轉:“自漢武之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今已有千年,故今人大多隻知儒家,而不知有法家,更不知法家精髓在於何處。”曾朝節道:“萬兄是推崇法家?”

沈懋學悻悻:“萬兄之意,莫不是當世只有你才曉得法家精髓了?”其他人都聽出他語氣裡的敵意,不由看了他一眼,沈懋學也意識到自己顯得有些急躁,立時閉口不言。趙肅不以爲意,笑道:“我不過是管中窺豹,盲人摸象,豈敢稱得上精通。儒家講究以仁孝治天下,要求時時注意自身修養,嚴以待己,寬以待人,這本是沒錯的。然而,縱觀歷朝歷代,卻都制定律法,無論是唐律也好,明律也罷,都是起了明令在先,規範言行的作用,這其實就包含了法家的影子。但是這些律法,通常治民不治官,也就是說,對朝廷官員,是不起作用的,甚至俗話有言,宰相門前七品官,只要有官銜品階在身,甚至有點兒沾親帶故的關係,就能雞犬升天,不受律法管轄。”他這一番言論,條理分明,遣詞直白,幾人都聽得點頭,被吸引住注意力。“聖人有言,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

但是自古以來,每個王朝之始,輕徭薄賦,重視民生,每個王朝之末,土地兼併,民不聊生,這是爲何?”趙肅頓了頓,“因爲人心!”“貴族、官僚,地位本就高人一等,律法對於他們的約束幾近於零,當他們不再秉持聖人之道,那麼當百姓忍無可忍,揭竿而起,這個朝廷就要亂,朝廷一亂,天下就跟着亂。”諸人聽得很認真,之前他們只是圍繞考成法利弊來說,格局並未延伸開去,如今趙肅所言,卻是爲他們打開了一條全新的思路。眼下言路開放,文人清談,民間許多有識之士,都希望藉着新政,找出一條富國強兵之路。雖說仍是儒家當道,但實際上持什麼觀點的都有,而這幾個人也不迂腐,所以趙肅所言,不算太過驚世駭俗。劉庭芥心直口快:“萬兄的意思是,儒家不足以治國?”好友周汝登忙提醒他:“勝蘭,慎言!”趙肅一笑:“儒家能不能治國,不是區區在下說了算的,那是皇上和大臣們需要操心的事情。只是我以爲,考成法之利弊,不能單看它嚴苛與否,還應看到它限制官員權力的一面。張閣老本來就是百官之首,他何苦定下這麼一個規矩去到處得罪人,吃力不討好呢?無非也是爲了江山社稷長治久安罷了,所以縱然有所缺陷,也可以徐徐改之,不能全盤否定。”

衆人不語,似都在沉思他所說的話。朱翊鈞坐在那裡聽得分明,不由微露笑意。是了,也只有這人,才說得出這樣的話,纔有這樣的氣魄和胸懷,即便身處陋室,布衣粗茶,也能談笑風生,指點江山,這便是自己喜歡得入了血骨的人,世上惟有趙少雍。曾朝節道:“萬兄一席話,才真正是發人深省,我看今科會試的三甲,必有萬兄之名。”趙肅哈哈一笑:“我這番話,也就是牢騷罷了,真要寫到紙上,纔是不倫不類,否則也不會連着兩次都落榜了,若果真能上榜,就是承你的美言了!”他一說到自己兩次落榜的事情,連剛纔心情不爽的沈懋學也緩過臉色來。也是,這個人要真是厲害,何至於兩次都沒考上?又閒聊了幾句,趙肅推說自己那邊還有朋友在等,要先行告退。曾朝節挽留道:“萬兄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何不過來一敘?”趙肅笑了笑:“他生性孤僻,不習慣這種場面,我還是過去陪他罷。”衆人又要他留下住址,趙肅隨口說了個客棧的名字,約好改日再見,這才被放行。沈懋學等人瞧着他往朱翊鈞那桌走去,與後者低語幾句,兩人起身離開客棧,趙肅又回身朝他們笑了一下,他旁邊那個人卻沒和他們打招呼,從頭到尾似乎不曾往這邊瞧上一眼,因着角度問題,衆人也看不清他的模樣。

“他那朋友倒是傲氣得很。”湯顯祖笑道。“但凡文人都有幾分脾氣,我看你湯海若的脾氣也不小!”劉庭芥調侃。曾朝節道:“人都走了,改日我們再去找他就是,來來,喝茶!”衆人這才轉移了話題。卻說朱翊鈞與趙肅二人出了客棧,朱翊鈞冷不防道:“朕想讓你擔任今科會試主考。”不是徵詢,而是肯定,說明皇帝已經有了主意,不過是告知一聲而已。趙肅道:“陛下有旨,臣自當遵從。”歷來會試主考官,都是一個榮差,因爲這意味着今科所有的三甲進士

都會成爲主考官的門生,明朝官場十分重視師生關係,門生一般都會追隨老師的步伐,主考官等於多了一批擁護者,而學生也大樹底下好乘涼,有些表現優秀的,甚至會成爲主考官的得意門生,師生合力,互利雙贏,就像徐階和張居正,高拱和趙肅。以趙肅的資歷,兼任會試主考自然是沒問題的,但他現在瑣事纏身,已經有些忙不過來,再說這個差事也不是非他不可。但朱翊鈞今天有些反常,沒有解釋自己的用意,卻問:“聽說你當年在詔獄裡,被掰斷了手指,如今還有不適嗎?”他指的是趙肅參加會試那一年,被牽涉入嚴黨陷害徐階和高拱,乃至裕王府的事件中,當了替罪羊,進詔獄遭了一趟罪,當時朱翊鈞不過四歲,也正是因爲他隨裕王進宮向嘉靖帝陳情,才令趙肅免於後面更大的災禍。趙肅一怔,不明白他這是唱的哪一齣。“回陛下,早已痊癒。”二人在街市中並肩緩行,只聽得朱翊鈞道:“當時我年紀尚幼,無法及時救你,現在想來,仍憾恨不已。”趙肅沒想到這件發生在朱翊鈞幼年的事情,事隔十幾載之後,他竟然還記得,並且提起,一時有些唏噓:“不關陛下的事,當時誰能料到,再說臣也沒事。”

朱翊鈞道:“內閣閣臣之間有些事情,朕不好直接插手,一插手,反倒是給你添麻煩,張居正性子獨,你們遲早會起衝突,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你要與他分庭抗禮,單憑你和申時行他們幾個,是不夠的。”趙肅腳步一頓。擔任主考官,有門生,自然力量就更大。這個人,是在給他鋪好後路?帝王心術,無非維持臣下勢力平衡,纔好從中操控,但像朱翊鈞這般明明白白,全心全意維護一個人的,古往今來,不能說沒有,卻極其難得可貴,少之又少。鍥而不捨,水滴尚且石穿,金石尚且可鏤,更何況趙肅非金非石。他低低嘆了口氣。“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這是古樂府的詩句,乍聽起來有些不合時宜,但朱翊鈞一愣之後,卻揚起嘴角,輕輕接道:“願爲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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