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趙肅的教育還真是功不可沒,這從朱翊鈞離家出走的前期準備和後期實踐上就看得出來。
首先是勘察地形。朱翊鈞小朋友藉着主人翁的身份之便,早就把從自己院子到門口的最短距離摸索出來了,由於正門目標太大,還特地選擇了府裡下人出入的小門。
然後是支開不相干的人。趁着馮保有事走開的當口,他獨自跑到院子裡玩,又故意左彎右繞,不要侍女跟着,然後從另外一個門溜掉。
平日裡趙肅經常帶他出門,所以朱翊鈞對京城已經算很熟悉了,跑出來之後,一邊走還一邊問路,終於抵達目的地,結果被攔在門口不讓進,朱翊鈞靈機一動,拽住剛從外面要進去的潘允端,仰頭就說要見叔叔。——他甚至還記得趙肅的教誨,在外面不要輕易表露身份,不然很容易碰到壞人,也知道自己是偷偷跑出來的,更不能讓人知道。
趙肅聽完,半晌無語。
不知道該摸着他的腦袋誇他聰明好,還是該懊惱自己的教育效果好過頭了。
小孩子猶不自知,還仰着腦袋眨巴眼睛等他誇獎。
還是鼓勵爲主吧,挫折教育要不得。
趙肅想着,蹲□,與他平視。
“好端端的,怎麼離家出走了?”
不說還好,一提起這個,小孩兒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依入他懷裡,手攬上趙肅的脖子。
“肅肅要成親了嗎?”
趙肅一愣:“誰說的?”
“父王和陳師傅在說,我又問了馮大伴的。”
朱翊鈞原本聽到趙肅要成親還挺高興的,因爲馮保和他說,成親是一件好事。可當他知道什麼叫成親之後,就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了。
“大伴說,成了親之後,就要生兒育女,還要撫養他們長大,教他們詩書禮儀,那這樣的話,肅肅你不就不能陪我了嗎?”朱翊鈞看着他,臉色很認真:“我不想你被搶走。”
趙肅哭笑不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朱翊鈞見他沒有回答,愈發把事情當真了,眼睛蒙上一層淚霧,可又想起趙肅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好抽抽鼻子,兩眼水汪汪地瞅他,又道:“父王有美人兒,母妃有弟弟,我只有你了。”
趙肅捕捉到中間那句,微微詫異:“李妃娘娘有喜?”
朱翊鈞點點頭:“大家都很高興,父王還說一定是弟弟,大伴說母妃要養胎,不能輕易去打擾。”
趙肅曾經以爲,像朱翊鈞這樣,雖然生在王侯之家,但作爲裕王獨子,又是受寵的側妃所生,理當受盡萬千寵愛,事實上,裕王確實非常喜愛這個兒子,在吃穿用度上也從未委屈過他,但是裕王本身喜歡玩樂享受,三天兩頭看不見人也是常事,更不可能手把手教導朱翊鈞了,而李氏出身貧寒,雖然飛上枝頭,成爲王爺側妃,卻對朱翊鈞的要求越發嚴格,生怕別人因爲她的出身而說她小家子氣,不會教子。
在這種情況下,要說父母關愛,實在少得可憐,所以朱翊鈞對朝夕相處的趙肅纔會如此依賴和看重,對他來說,趙肅不僅僅是老師,還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父親和玩伴的角色。
那語氣很哀怨,聽得趙肅又心酸又好笑。
“我不會被誰搶走的,我永遠會在你身邊,只要你還需要我。”他輕輕撫着小孩兒的背,眼裡帶着不易察覺的溫柔。
朱翊鈞聽了這話,才又高興起來:“肅肅說話要算數,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子曰,人無信不立,國無信則衰,子又曰,言必信,行必果,子還曰……”他把自己讀過的典故全背出來。
“……”趙肅投降。
妥協的結果是,被纏着又去外頭買了一大堆零嘴安慰他,才把人帶回去,那時候裕王府上下早就雞飛狗跳了。
等趙肅回到家,已經是夜色降臨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點起燭火,趙暖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趙肅和陳洙雖然當了官,卻還像從前一樣,和趙暖住在一起,他們喜歡這種熱鬧的氛圍,閒暇時三個大男人聚在一塊兒,一壺小酒,幾碟小菜,對月胡侃,也是樂事一樁,可惜隨着趙肅和陳洙入了翰林院,趙暖從詔獄出來,又忙着生意之後,這種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趙肅先去了陳洙的屋子,敲了幾下,沒人應,便徑自推門而入,接着月色,依稀瞧見牀上被子隆起,像是躺了個人。
點了燭火,走近一看,還真是陳洙在睡覺,只是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伸手探向他的額頭,很燙。
他的書童呢,怎麼放着主人在這兒也不管?趙肅皺了皺眉,擰了一條溼布巾過來放在他頭上,又去竈房裡生火下米做飯。
陳洙是被一陣飯香刺激醒的,他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喉嚨又幹又澀。
迷迷糊糊想爬起來喝水,卻發現四肢無力,還咳嗽連連。
頸子被穩穩地托住,扶起來,溫水從外面涌入微微張開的嘴巴,水不冷不熱,剛好。
陳洙忍不住喝了許多,渾身覺得舒坦一些,這才慢慢睜開眼。
熟悉的人影映入眼簾,一口還沒嚥下的水差點嗆了出來,他臉色漲紅。
“咳咳咳!”
“沒事吧?我熬了粥,等會涼了先喝一些,我再給你抓藥去。”
“不用了,這個時辰藥鋪早就關門了,我躺會就好。”陳洙擺擺手,“怎麼是你?”
趙肅在牀邊坐下,聞言挑眉:“怎麼不能是我,我聽元馭他們說你病了,本想早點回來,結果被小世子絆住,早知道你病得這麼嚴重,說什麼也要趕回來的。”
陳洙苦笑:“也不是什麼大病,興許是昨晚吹了風,我身體素來很好,極少生病的,你別管我了,快進屋歇着吧,怎好勞你來服侍!”
“男人大丈夫,少婆婆媽媽的,你要真想讓我走,就趕緊養好病!”趙肅覺得他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自覺過了頭,自己的事情從來不用別人操心,朋友的事情他也成天想幫忙。
陳洙被他這一說,只好臉色赧紅重新躺下。
趙肅見狀,忍不住調侃:“我餵你喝個水,你也臉紅成這樣,將來娶了媳婦可咋辦,那不還得夜夜相對無語?”
陳洙早就習慣了他私底下的惡劣:“你且慢取笑我,我看你現在麻煩比我還大,陳家小姐和陸家小姐,想必發愁得很吧?”
有些話對着申時行他們可能不大好說,面對陳洙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趙肅嘆了口氣:“知我者伯訓也,這兩邊的親事,若真說起來,還是陸大人家的好一些,但是他的身份擺在那兒,我不希望別人覺得我是在攀附徐閣老這可大樹。”
陳洙不明白他爲何對徐階心存忌憚。實際上這個時候,徐階的名聲在朝廷和士林中都非常好,一方面他爲了對付嚴嵩,隱忍多年,但現在嚴黨已經漸漸失勢,構不成太大的威脅,他也不再小心翼翼,反而經常公開和嚴黨對着幹,逐漸博得其他人的好感,另一方面他這些年也確實做了不少實事,也保下不少人,種善因得善果,這些事情現在都開始顯露出效果,被他保過的人也感激涕零,肝腦塗地。
包括陳洙在內的翰林院衆人,自然也對徐階抱有好感,在他們眼裡,這位爲人和藹的徐閣老,可比嚴嵩父子好太多了。
相比之下,趙肅的理由卻說不出口,他總不能告訴陳洙,如果真娶了陸家小姐,以後自己就會變成夾心餅乾,左右爲難吧?
於是只能隨便扯個理由:“我只是不希望讓自己背上靠裙帶關係往上爬的名聲。”
陳洙蹙眉,倒是很認真地在幫他分析:“那如果娶了陳家小姐,就更擺脫不了這個名聲了,以陳大人的學識資歷,將來是有可能入閣的,屆時你要是作爲他的孫女婿,確實會惹人詬病,說不定他爲了避嫌,也不會舉薦你。”
說罷,又嘆了口氣道:“可惜令堂沒有先幫你訂下一門親事,否則你也不必如此爲難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肅靈光一閃,卻被他這句話勾起一個主意。
陳洙說得沒錯,父母之命難違,如果母親幫他訂下親事,那麼饒是徐階也不好再說什麼,只不過這件事情,還得等他與陳氏商量過後再下定論。
一有主意,心情也好了很多,趙肅瞅着陳洙,笑盈盈道:“可惜了伯訓兄如此善解人意,卻不是祝英臺,否則我無論如何,也是要娶你爲妻的。”
陳洙先是愣愣的,然後慢慢反應過來,臉色也逐漸漲紅,最後紅得快滴出血來。
趙肅又是一陣大笑。
嘉靖四十二年十月,因興化大捷,戚繼光大敗倭寇,平定閩、浙兩境,被巡撫譚綸上奏引爲首功,升爲福建總兵,鎮守全閩。
同年十二月,朝廷禁遼東海運。大家早已習慣朝廷時不時來個禁海,相比皇帝的病情,這條措施反倒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只有趙肅千方百計找了許多相關的資料典籍來查看。
嘉靖四十三年二月,戚繼光又敗倭寇於福建仙遊,擒斬數百人,大獲全勝,殘餘倭寇逐漸流入廣東。
此時,春暖花開,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嘉靖帝的身體似乎也有了起色,在久違了大半年之後,第一次召見了內閣大臣,而後又出現在百官面前,破天荒地舉行了一次早朝。
徐階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