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趙府。
趙肅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道是誰在念叨自己。
想來想去,也許只有遠在王府的朱翊鈞,但他是王府長子,此時想必是在衆人的簇擁下熱熱鬧鬧過年,少了自己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也不算什麼。
肩上多了一件披風,他訝然回首,母親陳氏從身後繞了過來。
“夜深天寒,彆着涼了。這披風是爲娘閒暇時縫的,還生怕太大了些,沒想到你現在長高了不少,倒是剛剛好,你在外頭,總怕你冷着餓着,尤其是當了官,聽說一忙起來三餐不定也是常有的事。”
她嘴裡念着些瑣事,看着趙肅的目光溫柔而和藹,趙肅卻一點兒都沒覺得煩。
人活在世上,總是需要一些目標和依靠的,正如趙肅之所以對趙家還有一份感情,是因爲有陳氏,而陳氏之所以委曲求全,無論在怎樣惡劣的環境下也沒有尋思,也是因爲有趙肅在。
趙肅笑道:“娘放心,我不缺衣服穿,也沒餓着自己。”
“聽趙吉說,你和子陽、陳家公子住在一起,三個大男人,也沒個貼心的近身伺候,趙吉性子毛躁,爲娘怎麼能放心?”
陳氏嗔怪道,順便問起趙暖:“子陽沒有和你一起回來嗎?”
“他生意忙不開,今年特意寫了家書回來,說不能回家過年了,聽說他爹知道了之後暴跳如雷,我看他是怕回家之後又要被他爹逼着去念書考科舉。”
趙肅輕笑一聲,扶着陳氏往回走。
母子二人聊着瑣事,長樂縣的這間唐宋居的生意依舊很紅火,陳氏陪嫁丫鬟出身,能有今天這般成績,已經是極限了,也沒想着再擴張生意,趙肅思忖着反正趙暖在京城也開了一間唐宋居,以後的生意重心大可轉向那邊,便勸陳氏與他一起回京同住。
陳氏搖頭:“人老了,還是在家鄉待着安心,我知我兒在外面有出息,這就足夠了,無論你在外頭如何,什麼時候想回家,這家裡的門總是向着你敞開的。”
趙肅哈哈笑道:“娘怎麼就老了,這模樣放到外頭,說是孩兒的姐姐,也是有人信的。”
陳氏作勢打他,趙肅笑着躲開。
一時間滿室溫馨。
陳氏忽的停下動作,笑嘆道:“你莫玩笑,娘終歸是老了,不能陪你一輩子,你身邊該有個貼心的人。”
來了,趙肅咳了一聲:“既然娘提到此事,我也有些想法,須得先和您通通氣。”
陳氏點頭。
他便將徐階和陳以勤想爲他做媒的事情略略說了一遍。
陳氏呆了半晌。
爲了不嚇到她,趙肅沒有提到徐陳二人的官職,但從字裡行間,陳氏也知道這兩人必然是地位不凡,眉間不見欣喜,反倒憂心忡忡:“如此說來,兩位大人都垂青於你,若是與哪一邊定下婚事,豈不是對另外一位不敬?”
趙肅微微一笑:“所以我想請娘另外物色一門親事,屆時父母之命,兩位大人也都無話可說。”
陳氏訥訥道:“這,這不妥吧,既有兩位大人的美意在先,我身份低微,連名分都無,怎好擅自……”
“娘!”趙肅打斷她,“我們早就被趕出來,不算是那一房的人了,再說這件事情,我有法子解決,絕不會讓您受委屈的。”
見陳氏不語,趙肅便柔下聲音:“娘,你半生悽苦,是該時候享享福了,先前我不願意讓您操心,是因爲我覺得自己年紀尚輕,如今徐、陳兩位大人盛意拳拳,拒絕哪邊都不妥,不如由娘來出面,我不求門第家世,只要溫柔嫺淑便可。”
他這麼一分析,陳氏想想也對,既然選哪一方都會得罪另外一方,倒不如另謀一樁,自己身份低微,屆時請宗族出面便是,便笑道:“只求賢妻,不怕娘給你挑個無鹽女麼?”
趙肅噙笑:“娘挑的人,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我若說了這句話,纔是多此一舉。”
他根本就不指望這種盲婚啞嫁能娶到天仙美女,自來到這裡之後,他也算去過不少地方了,總的來說,江南一帶由於生活富庶,女子普遍要美貌些,京城天子腳下,高閥貴婦也不少,層層衣飾這麼打扮下來,饒是原本面目尋常,也能襯托出幾分貴氣。
像李妃娘娘這樣賞心悅目的美女,已經是極難得了,否則也不會令裕王傾心,但那畢竟是別人的女人,身份又擺在那兒,趙肅也僅止於欣賞罷了,絕無旁得心思,至於要說讓他神魂顛倒的,還真沒有。後世風行於所有傳媒,讓人眼花繚亂的各色美女,早就把每個人鍛煉出百毒不侵的免疫力,更何況,趙肅性情看似溫和,實則偏於冷淡,又不是雛兒,戲本里那種看到個女人就想壓倒的情節,基本是不存在的。
“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個人選來,要說這個人,與你還有些淵源的。”
趙肅詫異:“喔?”
“便是長樂陳家的小姐,上一回他們似乎就有結親的意思了,只是你還沒回來,我也不敢貿然應下。”
陳洙的堂姐妹?趙肅在腦海裡搜索着陳洙與他說過的幾位姐妹。“不知是哪一房的?”
“好像是二房的,陳洙公子的堂姐,還是位嫡出的小姐,我打聽過了,這位陳小姐溫婉賢淑,見過的人沒有不稱道的,就是身體弱了點。”
趙肅沉吟:“嫡出庶出倒無所謂,我只怕她是嫡出的,便待您有所輕慢。”
陳氏心頭感動:“枉你鎮日忙着公務,還要爲這種小事費心,陳家家風嚴謹,調教出來的子女品行都是不錯的,陳洙公子不也和你是好友麼,你可向他打聽一下。”
趙肅點頭,不願在這件事上花費過多的心思。“那如此就由娘來決定吧。”
大年初三。
趙謹與吳氏正在吃早飯,忽聞下人來報,說趙希夷來訪,兩人齊齊愕然,忙起身到前廳相迎。
趙希夷是趙謹的親伯父,又因是致仕下來的,連本地知縣也要禮讓三分,吳氏自然不敢託大,平日那些精明厲害全收起來,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地拜見大伯,又互相恭賀一番新禧大吉之類的吉祥話,這才分頭落座,讓人奉上茶點。
“昨日纔到大伯家拜過年,怎麼大伯今日倒是親自上門來了?”吳氏笑說,有些奇怪。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有件事情,想與弟妹商量商量。”趙希夷看了趙謹一眼,“子恪,你先下去吧。”
趙謹直覺這事是與自己有關的,當即就有些不樂意了:“伯父?”
吳氏見趙希夷面露不悅,忙道:“謹兒,你先下去。”
看着趙謹不情不願離去的背影,趙希夷微微搖頭,開門見山道:“弟妹,事到如今,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趙肅這次回來,你可曾上門探望過?”
吳氏本還詫異趙希夷爲何如此鄭重其事,聞言當即面色一變。
見她那樣子也知道指定沒上過門,趙希夷頓足嘆息:“弟妹啊弟妹,你怎就如此糊塗!趙肅本是趙家子,你是希峰的嫡妻,正房夫人,就算他將來官做得再大,也得喊你一聲母親大人,可你現在死命將他往外推,還把他們母子趕出門,又是怎麼回事?”
吳氏咬牙不語。
“這些年來你對他們母子做的事情,我都聽族長說了,如果趙肅身無功名也就算了,可他現在不僅有了功名,還是前途無量,你還這般對待他們,將來連累子恪事小,只怕還要連累宗族!”
吳氏不是無知婦人,可被他這一番話壓下來,也覺得喘不過氣,只能強笑道:“大伯有所不知,趙肅生母出身低微,一介奴婢,卻不知廉恥攀附主家,論理我當初就是打死了或賣出去也不爲過的,可念着她懷有身孕,這才忍了下來,誰知她得寸進尺……”
趙希夷有點不耐煩:“以前的事情如何,我略知一二,現在也不是追究詳情的時候,如果你現在還固執己見,只怕對你無甚好處!”
吳氏不以爲然:“大伯莫要危言聳聽,如今謹兒已經是舉人了,您是他的嫡親伯父,本該多多鼓勵他,卻怎的爲趙肅母子說起話來,我知道如今趙肅雖然爲官,可也只是翰林院裡一個小小學士,離平步青雲還遠着呢,待今年會試之後,指不定謹兒也能金榜題名,屆時又何須倚仗他一個庶子?”
頭髮長見識短!趙希夷暗罵一句,淡淡道:“趙肅如今已經是從五品官員,生母卻仍舊沒有名份,甚爲不妥,將來要是能封誥命……”
吳氏顧不上其它,忙打斷他,表情有些不可置信:“庶子生母怎能封誥命,就算有誥命,不都是嫡母所受麼,大伯莫不是誆我吧?”
“我誆你作甚!朝廷有制,庶母自然也可以封誥命的。”趙希夷不悅,接着前面未說完的話:“我與族裡商量過了,眼下有兩條法子,不過須得先聽聽你的意思。”
吳氏心生不好的預感:“大伯請講。”
“第一條法子,是由你出面,以我已故弟弟的名義,正式納趙肅生母爲側室。她育有長子,母憑子貴,當爲貴妾纔是,如此一來,趙肅在家族裡的名份也就有了。”
這樣的話,自己豈不是要喊那女人爲妹妹?吳氏心頭浮現起當年她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樣,一想到日後自己要和她姐妹相稱,就覺得渾身難受。
趙希夷懶得再勸她,續道:“這第二條法子,便是在族裡尋一門早亡無子的族親,讓趙肅過繼到他名下,繼承他的香火,這樣一來,趙肅生母也可改嫁過去,一樣是作爲側室,上頭還沒有正房夫人掣肘,更顯得自在。”
吳氏張口結舌,萬萬料不到他們會想出讓陳氏改嫁的法子來:“這,我不同意,陳氏她生死都是我們家的奴婢!”
“我怎麼記得趙肅說,他母親的賣身契早就還給她了?”
吳氏臉色灰白:“大伯,您可是夫君的親大哥,讓陳氏改嫁,有損夫君的名聲!”
趙希夷皺眉,不願再和她糾纏下去:“你先前不是說她沒有名份麼,既然不是希峰的妻妾,又怎麼會損及他的名聲,再說這也是爲了讓趙肅能夠名正言順入宗祠罷了!”
原本他與族長是想着直接讓趙肅過繼即可,但這樣一來,陳氏依舊沒名沒分,以趙肅的爲人和孝順,是決計不肯答應的,想來想去,便想出這樣一條法子來,可謂兩全其美,又不違禮法。
見吳氏失魂落魄,他又緩了聲音:“如果你選第一條法子,那你們自然還是一家人,到時候趙肅還是要尊你爲嫡母的,如果將來趙謹也能爲官,兄弟二人同朝共事,無論如何你都會是誥命夫人,豈非傳爲美談?”
在趙希夷看來,這確實是極爲妥當的辦法了,不僅對趙謹母子來說是天大的好事,自己也依舊是趙肅的伯父,如果過繼給族親,關係上終究隔了一層了。
吳氏臉色蒼白,半天才擡起頭:“大伯的好意,弟媳心領了。趙肅現在雖然當官,將來謹兒未必不能趕上他,我的誥命,夫君的名聲,用不着一個庶子來掙。”
這是完完全全,不留餘地地拒絕第一條路了。
趙希夷沒想到自己費了半天脣舌,換來的竟是這麼一個結果,他騰地起身,冷笑一聲:“既然弟妹如此堅持,那我也無甚好說了!”
說罷拂袖而去,連頭也不回。
庶母確實是可以封誥命的,資料很難找,最後從一篇墓誌銘上找到出處確認了這個說法。也就是說如果陳氏以後正式成爲側室,有了名份,就算是妾,也可以母憑子貴封誥命的。
下章又有包子啦,解決了趙肅的問題,進度要拉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