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年呻吟一聲,悠悠醒轉。
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一個月前的秦王川大戰中,他右胸中弩,傷了肺臟。這可妥妥是致命之傷啊!也虧得高永年雖然上了年紀,又居高位,但是不沉迷酒色,仍然努力打熬力氣筋骨,練得一身銅皮鐵骨。這才堪堪保住了性命,但是傷口仍然化了膿。其實就是發了炎,不過這年頭也沒什麼抗生素,傷口發炎後就靠自身的白細胞去戰鬥吧!
所以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斷斷續續的發燒,整個人也昏昏沉沉的,而且一閉眼睛就做噩夢。
剛纔的夢魘裡面,高永年正帶着部下在開封府的城牆上和潮水一樣涌來的遼兵鏖戰。雙方的戰士,都彷彿從血海里面爬出來一般,無聲的廝殺在一起。所有的景物,都是血色的,猩紅的刺眼。
可是契丹人的大軍實在太多,契丹的戰士也實在太勇猛了,跟隨高永年的戰士們,一個個倒下,最後只剩下了高永年一人,還在尤自死戰,突然一根長槍直直刺來,不偏不倚,正好扎進了他的胸膛……
這個時候,高永年才感覺到自己胸口的疼痛,伸手去捂,卻被人一把抓住,耳邊同時響起了許多熟悉的聲音。
“高太尉,您可醒了!”
“高太尉醒了……”
“快快快,快去請種太尉!”
高永年這才記起來自己還在秦王川的鎮秦城裡面等着不知道誰來拯救,其實這還不如在開封府城痛痛快快的戰死呢——戰死在開封府至少可以青史留名……如果以後還有漢人寫歷史的話,一定會說他的好話的。他是爲了保衛大宋王朝和漢人的江山被外國侵略者打死的,怎麼都是英雄烈士吧?
可是死在秦王川……在契丹大軍潮水一樣南下攻打開封府的時候,自己卻在鳥不拉屎的秦王川等死,就是死了也憋屈啊!
胸口的傷處雖然還傳來陣痛,但是整個人卻清醒了許多,燒已經退了。一個醫官正小心翼翼地將裹在他胸前的紗布撕開,露出了已經結疤的傷口。然後高永年就聽見那個醫官大鬆了口氣:“好了……總算癒合了,也沒潰爛,看來性命保住了。”
性命保得住?高永年心想:那得問問外面包圍的契丹人和党項人啊!
“……戰況如何?知道外面的情形嗎?河東、河北那邊怎麼樣了?”
一個高永年的侄子趨前回答:“稟太尉,圍已經解了!契丹人是三天前撤圍而走的,然後党項人也解了圍困,只是派出大批遊騎在俺們的南面活動,不讓俺們和水波城間的道路暢通。不過鍾帥司還是派出了死士突破了西賊的封鎖給俺們送來了軍令,讓俺們今天晚上就全師撤離秦王川,水波城方面會派出大軍接應。
至於河東、河北,似乎還算太平。契丹人似乎不想和俺們大打出手,只是派兵增援了西賊。”
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高永年大宋口氣,他最早的軍職就是在河東路,太知道河東路的防禦有多單薄了。諾大的河東路,系將禁軍只有12個將,其中4個還是駐紮在河東路下的府麟路,名義上是防備西賊的,實際上是看着府州折家的……
如果不計算折家的兵馬,整個河東能戰的兵馬頂天就是六萬,可以和西軍精銳相比的,恐怕連一萬都沒有。
契丹人真的要打過來,說不定一路掃到太原城去了!
至於河北軍的情況就更糟糕了。河東軍還要防個西賊,至少府麟折家還有點兒精銳可以用。河北有什麼?界河商市?等着被契丹人搶光吧!
高永年正琢磨到這裡,種師極、种師中、劉延慶他們仨都急匆匆跑來了。
在高永年暈暈乎乎的這些天中,困在秦王川的四萬宋軍就是有他們仨在主持。其實在得到鍾傅的命令前,他們就已經準備好突圍撤退了——因爲軍糧和隨軍的騾馬牲畜都差不多吃完了。
再不走,就只有等着餓死了!
不過要走也不容易,因爲在一個月前的大戰中,高永年、種師極所部的損失非常慘重——遠比數字上反映的要慘重!五萬人的大軍中有一萬人陣亡、重傷或者失蹤。損失似乎是五分之一,但是五萬人的總兵力中是包括輔兵的,真正的戰兵不過三萬左右。
也就是說,一個月前的那場大戰讓高永年和種師極損失了三分之一的戰力。
而且,在大軍潰敗回營的過程中還遺失了大量的長大兵刃和神臂弓。
高永年已經支撐着坐了起來,因爲暈暈乎乎的已經個把月了,人也沒什麼力氣。一個親兵給他端了一碗馬肉湯,喂他喝了半碗,整個人頓時有了點精神,頭腦已經完全清醒了。
“……朔方路的高太尉已經當了興靈宣撫,管勾六路軍事,還領了同知樞密院事的銜。這次給俺們解圍的方略就是他定下的,三路大軍合擊西賊,其中高太尉親領六萬大兵撲擊興慶府!圍困俺們的契丹人應該是去援救興慶府了。這是俺們的機會,不如今晚就走吧!”
種師極又快又急的說了大致的情況,高永年的眉頭卻緊緊擰了起來。
高俅居然率軍撲擊興慶府!這個膽子也忒大了……從鹽州白池城出兵攻打興慶府是要過戈壁瀚海的!這幾乎就是背水一戰,如果不利,連退兵回去都很困難。
如果高俅敗光了朔方路的實力,契丹人恐怕就要乘虛而入,到時候整個陝西都要動搖了!
“高師嚴太過弄險了!”高永年搖了搖頭,“萬一有失,大宋可就有滅頂之災了!
……那咱們今晚就走吧!無論如何,總是欠了高師嚴一個人情啦。若是能活下來,這條命就是高師嚴給俺們的!”
種師極道:“太尉,既然您醒轉了,那大局還是您來,末將就率部殿後吧!”
高永年擺擺手,“俺這樣還如何將兵?彝叔,你來指揮吧。”
……
夜色降臨,瀚海戈壁之上,大軍浩蕩。
眼看得前面就出現了一個只剩下半截,焦黑的堡塢殘跡,從外觀上看,應該是不久之前才被遺棄和破壞的。
看到眼前的景象,高俅所在的中軍隊列中的軍事機宜們都低聲議論起來。
“直娘賊的,又毀了一處水井!”
“西賊一定是怕了宣帥,只有堅壁清野一個法子了。”
“沒錯,西賊害怕了。而且靠毀壞水井根本擋不住俺們,不過是二百里的沙地,又不是兩千裡。三四天就能走完了,這點水俺們還背得動!”
“快些走吧!今晚再走個二三十里,這樣後天就能和西賊、契丹大戰一場了!”
“可惜西賊和契丹人的腦袋不能換房子了……要不然這一役打下來,俺們就能有新房子住了!”
“俺們現在跟着宣帥,將來還怕沒有大房子住嗎?等打完這一仗,宣帥可就不是同知樞密院事,而是正牌的知樞密院事了!”
“那可就太好了,有了高樞相執掌樞密院,俺們這些武官可就有立功的機會了……”
軍事機宜們的興致都很高,而且都把自己當成了高俅夾帶中的人了——不過這也是事實!雖然他們都是從類似近代軍校的兵學司學堂出來的,可是依舊不能脫離這個時代。要他們將自己看成國家的軍人是不現實的,他們就是樞密宣帥高俅的黨羽。和高俅的關係,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而且他們這些人已經發現自己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了。這個時代宋朝的武將無非就是世家出身和行伍出身兩種,可他們卻是學堂出身的武官——這並不是讀過書的武官的意思。而是因爲上了幾年軍學堂才成爲了武官,這讓他們擁有了其他武官和文官所沒有的,豐富的,系統的,實用的軍事知識,同時也讓他們成爲了一個非常容易抱團的軍官集羣。
他們,需要在重文輕武的大宋找到自己的位置!
高俅聽着這羣機宜在高談闊論,心情卻愈發沉重了。他已經明顯感到了這些軍事機宜的與衆不同之處,他們並不怎麼害怕文官,在東華門外唱名的好漢跟前也不感到自卑……他們不過是在兵學司學堂裡面呆了四年,如果換成雲臺學宮出身,又考了右榜進士才成爲武官的“書生將軍”,還會心甘情願被左榜進士出身的文官壓着嗎?
東坡先生和武好古看來真的錯了……
就在高俅陷入迷茫和思考的時候,他的心腹李永奇忽然策馬到了跟前,“稟宣帥,遠攔子發現西賊的大營了!”
“發現大營?”高俅一愣,“你們把遠攔子放到哪兒去了?黃河邊上?”
“沒有,”李永奇搖了搖頭,“是他們進入沙漠了!就在沙漠的邊上立了寨子,還拉出了二三十里,就攔在俺們面前。”
“看來是不願意讓俺們走出沙漠。”高俅哼了一聲,“多遠?”
“七八十里開外……最快明天就可以接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