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的心事真不少。
中國的政治素來都是世界上最血腥和殘酷的爭鬥,一招錯而滿盤皆輸,一失足而千古恨,甚至連國家大事、百姓興亡都不如政敵之間的殊死搏鬥重要。
以左宗棠和李鴻章之爭爲例,左宗棠認爲疆省之事關係國家社稷,李鴻章則認爲海防纔是國家第一要務,最終是左宗棠的意見佔據上風,朝廷也同意左宗棠出兵,並確定由江蘇、浙江、江西和山西四省主要承擔軍餉,安徽和陝西爲輔。
好。
只等左宗棠一出兵,李鴻章就借“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暗中推波助瀾,挑撥江浙派系和湘系的官員明爭暗鬥,將左宗棠留在浙江的嫡系官員查抄殆盡,隨即推薦清流派的吳元炳、梅啓照出任江蘇巡撫和浙江巡撫,再讓清流派官員領頭修築捍海石塘,將浙江的賦稅抽乾,又以增資海防爲由,將江蘇鹽稅抽乾。
如此一來,左宗棠哪裡還有軍餉,既然沒有軍餉,左宗棠只能認輸。
屆時只等左宗棠大敗,李鴻章就能借勢發力,從此將左宗棠徹底擊潰,所有左系官員一律清洗殆盡。
左宗棠也不是那麼就容易被暗算的人,沒有軍餉,他就讓胡雪巖和洋人借高利貸。
兩人就賭這一口氣。
如今是左宗棠大勝,收復失地無數,也讓他在朝廷中佔據了上風。
胡雪巖一死,難以再借貸款,再加上北方重荒,山西、山東、河北、河南和陝西受災最爲嚴重,山西已經到了顆粒無收的地步,糧餉無法籌集。
左宗棠只能見好就收,返回兩江收拾殘局,先要將兩江的稅收和米糧全部拿住,不給李鴻章一分一毫,看李鴻章又拿什麼款子購買軍艦。
此時此刻,吳元炳、梅啓照都是左宗棠要清算的人,偏偏這兩個人也不是李鴻章的人,只不過是被李鴻章暗中利用,用完就扔的棋子。
只要朝廷還有科舉制度,這樣的棋子對左宗棠和李鴻章而言,那是要多少有多少!
這就是晚清的政治,幾千年來的中國政治也一直都是這樣。
左李之爭太殘酷,一不留神就會成爲兩人棋子炮灰,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在沒得選的情況下,胡楚元只能是盡力小心,他知道,不管如何小心,留着另外一條後路總是必須的。
從融冬院出來,胡楚元回到正廳的書房,王寶田、陳曉白、柳成祥、譚義雲四個人都在。
陳曉白隨口問道:“中堂大人有什麼吩咐?”
胡楚元想了想,就將書房的門關嚴,再將整件事情和自己的對策說了一遍,又和三人低聲道:“雖然不知道爹是怎麼想的,可我實在是不想捲入兩位中堂的朝爭裡……偏偏沒有辦法,爹捲入的太深,即便輪到我來做主,我也休想退出去!”
四人之中,陳曉白是真正有能耐的厲害角色,經營錢莊的能力連胡雪巖都自嘆不如,王寶田、柳成祥和譚義雲都是老臣子,忠厚勤奮。
陳曉白道:“東家,老爺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這裡的利潤實在太大,左宗棠左大人更是個能給予重利的人。別的不說,經老爺和渣打銀行借的款子有一千兩百餘萬,爲期六年,利息高達六百餘萬,老爺從中一次收取擔保費兩百七十萬兩。如果沒有左中堂的授意和點頭,老爺怎麼敢拿這筆錢?”
胡楚元想了想,道:“那倒不是我爹有能耐賺這筆錢,而是左宗棠精擅馭人之道,拿住了別人的七寸。”
陳曉白問道:“那現在怎麼辦?”
胡楚元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沉吟片刻,他和四人問道:“各位叔叔,我們胡家待你們怎麼樣?”
只聽這話,四人匆忙答道:“東家,老爺待我們親如兄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是啊!”
胡楚元若有所感,王寶田、柳成祥和譚義雲是胡雪巖最早的心腹,也可以說是二十年的患難之交,陳曉白早年是胡雪巖在錢莊生意上的主要對手,年輕時候還一起在錢莊做過夥計,後來被胡雪巖起救於危難之中,相知相交十多年。
他們都是胡家完全可以信賴的人。
雖然,他和這些人還沒有真正的建立起信得過的深厚情誼,他們也只是看在胡雪巖的情面上爲他辦事。
想到這裡,胡楚元嘆道:“四位叔伯,那我就在這裡說一些不能傳出去的話,廣東伍家的前車之鑑,咱們是萬萬不能忘。正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咱們終究會有不再有用的那麼一天。”
陳曉白四人各自倒吸一口冷氣,王寶田更是問道:“東家,那您的意思……?”
不等胡楚元回答,柳成祥道:“就算不做這個打算,咱們也該防着一手,買雞蛋也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胡楚元微微點頭,道:“確實如此,可眼下還不着急。話又說回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湘派和淮派說不準就死在咱們前面。”
陳曉白幽然一嘆,道:“天下事,誰能說得清,道得明,有道是五德輪迴,各掌天下三百年,依我看啊,連大清朝的氣數都不好說。中國不興,小鬼跳梁,如今的洋人是越來越囂張,只怕外寇入主中原的舊事又要重演,只不過是從清八旗變成了海外洋子國!”
王寶田驚呼道:“陳爺,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是給外人聽到,那是要砍腦袋的!”
陳曉白嗯了嗯,道:“這裡都是自家人,我也就是隨口一說!”
胡楚元也是一聲苦笑,沒有繼續說着這個話題,而是將他和左宗棠商議的事情說出來,和幾位掌櫃再商議一番。
王寶田是管家,不太參與生意上的事,陳曉白就先說道:“這個事情能做,咱們先把英法洋行拖欠咱們的春絲款子抵給德國的那兩家洋行,再從錢莊裡抽調244萬兩銀子給喬家。剩下來的事情嘛,想辦法將當鋪和米行裡的錢抽一抽,錢莊的存款挪一挪,調出三百萬兩白銀給湘軍,如果還能有五百萬兩銀子,今年的夏絲也可以繼續收。”
生絲買賣和普通生意不同,這裡面是一訂一炒,一收一賣,收春絲的時候給絲農一筆定金預購夏絲,等夏絲收完,再將那筆定金留到明年開春,繼續用來收明年春絲。
江浙一帶,春絲的收購價格一般是每斤3.7兩,賣給洋行是每斤4.6兩,夏絲是九月收,收購價是每斤3兩,賣價是每斤3.8兩。
每一年,江浙的春絲產量至少是四百萬斤,夏絲產量則不少於兩百萬斤,百斤爲一擔,總產量就在六萬擔至七萬擔之間。
春絲收完,洋行不能結帳,本地絲商要繼續投入錢收購夏絲,小商人擡不動,胡雪巖的資本則是一年比一年多,去年幾乎壟斷了江浙春夏兩絲的半壁江山。
江浙的賦稅高,一擔絲從湖州運出浙江要加收稅釐、正釐、兩江軍餉、塘工提防費、浚湖經費、善後費、賑捐費、湖州本地善舉費,總計18.7兩銀子,進入上海,在上海道臺那裡又要再徵收類似的雜稅18兩銀子。
所謂清朝永不加賦,稅收低廉純屬扯蛋的屁話。
平均下來,每斤生絲要加稅0.36兩,再扣去運費,商人每斤生絲只能賺0.4兩銀子。
另一方面,這麼多的生絲並不是全部出口到英美,約有一半會在上海的洋人繅絲廠繅絲精煉成熟絲,再返銷給國內,而價格則漲到了每斤7兩銀子。
爲此,胡雪巖每年都要和洋行擡價,每斤生絲多擡一錢的價,他就能多賺30萬兩。
胡雪巖心中也明白,不管他怎麼賺,真正最賺錢的還是洋人,所以,他想要仗着財力和勢力壟斷整個江浙絲市,洋人想要買絲都得來和他商量。
可不管是洋人,還是江浙一帶的其他絲商,大家都不願讓他這麼做。
後來胡雪巖資金週轉不靈,想和其他商人拆借,各大絲商都不借錢,盼着他倒閉關門,盼着他破產。
結果,他就真的破產了。
可笑的是,胡雪巖的破產直接導致整個生絲產業的議價權都落入洋人手中,以前還能依靠胡雪巖擡價的絲商們從此風光不再,淪爲洋行的附庸。
胡楚元越發看的清楚和明白,包括胡雪巖、左宗棠在內的晚清商人和政客都他孃的蛋疼,活該被洋人欺負。
和三位大掌櫃的商議一番,他就先把事情吩咐下來,陳曉白回上海和洋行談債務的抵押問題,譚義雲負責籌集款子,柳成祥繼續負責收購夏絲和調運。
說實話,如果沒有胡雪巖留下的這些大掌櫃幫忙打理,胡楚元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吩咐一聲很容易,可真要去辦理那些事,沒有十幾年的歷練和經驗,沒有各自積累的人脈、關係、聲望和門路……誰能把事情辦的妥妥當當?稍微出一點紕漏就能把胡楚元折騰死。
不過,左宗棠在這個時候來到胡家大院,倒真是給胡楚元幫了不小的忙。
沒有他的坐鎮,胡楚元想要順順利利的執掌胡家的家業,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沒有左宗棠,胡雪巖哪裡會有這麼大的家業?
何況,左宗棠還是清朝廷的體仁閣大學士,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更是繼曾國藩之後的湘軍魁首。
只要胡楚元和他搭上話,搭上關係,胡楚元在胡家的地位就已經是牢不可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