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亂的小院被八個侍女重新收拾整潔,穆豐和楚湘竹洗洗手,又抹了把臉,然後端着茶杯走到空寂的涼亭內。品書網
冬季,絕不是納涼和看景的好時候。
尤其是大雪飄過的夜晚,雪地映照着月光,陰森冷悽還冰寒刺骨,普通人甚至連手都伸不出來。
可偏偏穆豐他們幾個在外吃了半宿的酒,灌到一批人之後,還跟楚湘竹捧着一杯熱茶跑落敗的花園賞風景來了。
怪人不...
其實如果說透了,一點都不怪。
穆豐看了看四下裡空無一人的花園,袍袖一拂,施施然坐了下來。
楚湘竹走到石桌前,第一次,他連石凳集落的塵土和冰雪都沒拂去,一屁股坐了下來,冰涼的手唯有掌心帶着熱茶的暖氣和潮溼,他用力的抹了抹因爲醉酒而顯得粉紅的玉面,擡頭看着穆豐。
穆豐翹起二郎腿,雙手捧着熱茶疊在膝蓋,歪着頭,那樣的看着楚湘竹,不言不語,只是微笑。
“不想問點什麼嗎?”
楚湘竹岔着手指,雙眸透過指縫看着穆豐,聲音略顯嘶啞的問着。
穆豐笑了:“果真有事,我今天當個聽客,你想說,我聽行。”
楚湘竹用力閉雙眼,很用力,以至於眼簾堆起細密的褶皺。
噙着鼻子,用力吸了吸。
沉靜了一下,他搖了搖頭道:“只是有些事想不開,想問下你。”
穆豐認真的點頭道:“你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楚湘竹悶聲一笑道:“其實有些事早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知道了,也早認命了。從來沒想抗爭什麼,可是,隨着年齡越來越大,看到聽到想到後,突然又有些不甘來。你,可曾有過這種感覺?”
穆豐看着楚湘竹,兩人四目相對,這時他們赫然發現,對方的眼眸竟然那麼的清澈,看不到絲毫醉酒之後的姿態。
頓時兩人都笑了起來。
穆豐認真的點頭道:“這說明你長大了,自我認知跟家族灌注給你的觀念出現了衝突。”
楚湘竹跟着也點了點頭,然後一臉苦笑道:“我該怎麼辦,反抗嗎?”
穆豐苦笑一聲道:“我也不知道,如果其他事,家族也許能讓,但涉及到根本時,世家絕對是鎮壓、碾壓,寧可錯過絕不放過。”
然後他認真的看着楚湘竹,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從牙齒縫擠出來:“有時,這種反抗,是需要付出血的代價,而且還未見起能夠有用。”
“我知道...”
楚湘竹几乎像狼一樣低低嚎叫着。
穆豐的眉緊蹙起來,看楚湘竹的樣子,顯然楚家並不像他給世人看到的那樣平靜,否則不會將君子如玉般的楚湘竹逼迫成這個樣子。
心念一轉,穆豐似乎想到早被他遺忘到犄角旮旯的一些事情,恍然有所悟。
楚湘竹的酒沒少喝,更別說他絲毫沒用真元調和,即便他人在清醒,酒的刺激仍然讓他表現的與往日不同。
他失去了淡然,失去了恬靜,失去了穩重,完全表現出小年輕應該有的衝動。
哽哽唧唧好半天,楚湘竹似乎帶剛纔高陽博的那般姿態,毫不在意的扭動起來。
穆豐低低吮了一口熱茶,然後那個樣子的看着楚湘竹,雙眼透出一股迷惘,似乎是在想楚湘竹,又似乎在想他自己。
過了好久好久,天空弦月高高掛起,直直的照在涼亭之,使得涼亭內一片黑漆漆,模模糊糊什麼都看不清。
楚湘竹從石桌爬起,抹了把臉,捧起茶水吮了一口,
“穆哥,你說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正,什麼是邪,對錯正邪之別真的那麼重要嗎?”
楚湘竹把茶杯放下,擡起頭看着穆豐。
晦暗色下,他的眼眸突然明亮起來。
穆豐緩緩把茶杯放下,彈了彈衣襟站了起來,一步跨出涼亭,他突然轉過身,伸手一指地面的冰雪,看着楚湘竹道:“你說着邪惡的冬雪是正是邪,是對是錯。”
楚湘竹低頭看了看厚厚的冰雪,眉頭一蹙,茫然的搖頭。
穆豐的手指了指外面道:“當今天下大亂,戰事頻頻,民不聊生,百姓生活已經如此困苦,生死都不能掌握。可是你想過嗎,今年冬天如此寒冷,死於刀戈之下的人,與被凍而死的人,孰多。”
瞬間,楚湘竹神色大變。
他從未曾想過這事,但他知道,一定是凍死的人居多。
貧寒之家,往往寒冷貧困更讓人難耐,更讓人熬不過去。
因爲,餓幾天不會餓死人,可衣不覆體的人要是凍一宿卻一定能凍死。
“可冬雪是邪惡的嗎,他降臨天下是錯誤嗎?”
穆豐又問道。
楚湘竹搖了搖頭,這是天象,生死都怨不到它。
“如果,天下太平,人人有飯吃能吃飽,人人有衣能穿暖,還會有這麼多凍死餓死的人嗎?”
穆豐又問。
“不能!”
楚湘竹點頭道。
“所以,看事情不要看什麼是正,什麼是邪。正邪對錯都因事而起,因事而止。如果你要做的事明明是對的,結果卻是錯的,那他是錯。如果你做的事是邪的,可結果是好的,那他是正。表面的事,對於我們來說,重要嗎?”
穆豐似乎又想到什麼,傲然而立,筆直如峰。
楚湘竹吸了吸鼻子,笑了。
穆豐說過的話,和他想的幾乎是一模一樣。
只不過,人想不開的時候,往往是無法說服自己的。必須有人開解才行,而這個人還得是他所信服的人,楚湘竹難難在身邊沒有一個能讓他感覺信服的人。
今天看到穆豐,恍然想起心事,才貿然開口。
沒想到,結果很合心。
楚湘竹長身而起,捧起熱茶擡手示意,然後一飲而盡。
“穆哥,帝都不安全,牛鬼蛇神遍地都是,你和荀大叔其實不應該來...”
楚湘竹彈了彈衣襟,冰雪簌簌而下。
穆豐嘆息一聲:“都來了,我能不來嗎?”
楚湘竹看着穆豐,深深的吸了一口長氣道:“是啊,兄弟們都來了,我能不來嗎?”
然後他把杯子往石桌一墩,低聲道:“這可能是我跟兄弟們最後一次共事了,以後,唉,應該是沒有以後了。”
說完,他一轉身,頹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