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五老爺的喪事,麟德二十年的這個新年,安遠伯府重又是死氣沉沉的,也不曾請年酒,只有幾家親友來往走動了一番。
這般冷清寥落,可讓正管着中饋之權的鈞大奶奶心中極是不爽,她年紀輕輕,嫁過來沒多久就成了伯府的管家少奶奶,正想趁着年節的時候大宴賓朋,好顯擺炫耀一番。卻偏生被五老爺個短命鬼給敗了興,心裡頭真是要多窩火有多窩火。
便在上元節這天,一力攛掇着小姐們都跟她一道出去觀燈。
先前北秦、南秦的時候,對女子的禁錮還不若此時這般嚴苛,每到上元夜,女子們不但可以如男子一樣大大方方的出門觀燈遊玩,甚至還有男女一道觀燈賞月的。曾有一位大詞人特意寫了一首《生查子》,來記述其景其情,說是什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可這樣的情景到了燕秦,除了在天順皇后當政的那幾十年曾曇花一現外,閨中的姑娘們是斷不許在上元節這天出門觀燈的,只許在自家裡看,出嫁的婦人們雖能出來走百病觀燈,卻得頭戴帷帽,將自己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的。至於那些高門大戶的夫人太太們,爲了顯出自己的尊貴來,就更是坐在車裡觀燈,壓根就不在大街上、人堆裡擠來擠去。
到了這幾年,因麟德帝他娘孫太后貧賤時最喜歡的便是去逛花燈會,等自己成了帝國最尊貴的女人,沒事就在宮裡辦辦燈會賞着玩,還嫌不過癮,不夠熱鬧。每到了上元節,還是喜歡帶着自家侄女、侄孫女等親眷,還有一大堆太監宮女跑到宮外來看燈。
這上行下效,眼見太后娘娘都把未出閣的女孩兒帶出來看燈了,漸漸的,也便有些名門望族家的小姐跟着母親嫂子出來觀燈。
只是這種時興頑法,安遠伯府是從不曾有過的,太夫人是不喜歡這種熱鬧的,幾位太太也過了喜歡這種熱鬧的年紀。也就是鈞大奶奶這樣兒的年輕少奶奶喜歡趁着這個機會上街去逛上一回。
早在去年,她就想把姐妹們都喊出去觀燈,可惜一來她那時還未掌家,二來當時太夫人又不湊巧的病了,害得她只得悶在伯府裡頭看着外頭不時放上天的煙花解解讒。於是今年她是早早就開始準備上了,定要把府裡一衆小姐都拉出去陪她一道看燈。
雖說這等出府觀燈的機會實是難得,但采薇還是婉言謝絕了,這出外觀燈,人多易亂,她怕萬一再生出些別的什麼變數來,倒不如安安穩穩的坐在府裡陪着老太太更安穩些。
鈞大奶奶便不樂意了,其他那些個姑娘小姐,哪個聽到說要帶她們出去觀燈不是歡欣雀躍,對她稱謝不已的,倒只有這位竟敢撂了她的面子?
當下便冷哼一聲,“表姑娘這架子也太大了些吧?我是可憐姑娘們成日悶在這府裡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難得今兒晚上有個熱鬧極了的燈會,想帶着你們一道出去樂呵樂呵,偏你就這般的不識趣!”
采薇只得陪笑道:“多謝表嫂顧念我,只是我每晚都要伴着外祖母的,若是也和姐妹們一道出去觀燈,怕外祖母無人陪伴,還請嫂子體諒一二!”
見孫喜鸞一時無言以對,宜菲忙在一邊幫腔道:“你少把老太太擡出來當擋箭牌,不過是少陪一個晚上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若表姐說大表嫂帶了我們去看燈,老太太會不給大表嫂面子,不放你去的。怕只怕表姐只是拿了這個當藉口,不想和大表嫂還有我們一道出去頑樂纔是真的吧!”
有了宜菲的提點,孫喜鸞立刻接下去道:“表姑娘不妨給我一句實話,你到底想去還是不想去,我今兒是定要姐妹們一道齊聚,熱熱鬧鬧的頑上一晚上。爲了這個我早在十天前就命人把府裡的所有馬車都換上了琉璃窗子,就是爲了今兒晚上好看燈火。若是在你這兒被掃了興,哼,那咱們就都別出門去看燈,全在府裡頭陪着老太太好了!”
這話可真夠狠的,分明就是連坐啊!
宜菲還故意拉着她袖子擠兌她,“哎呀,周表姐,你快些答應大表嫂,和我們一道去觀燈罷。不然,若惹大表嫂動了真怒,我們可就都出不了府,看不了燈了。縱然表姐對這上元燈節不以爲意,只想去老太太跟前討好賣乖,可好歹也略顧念些姐妹間的情份,替我們這些半年都沒出過門的想一想。”
采薇見這兩人用盡了手段想要帶自己去觀燈,心下就越不敢去,還待再想想如何應對,孫喜鸞已經不由分說的嚷道:“表姑娘已答應去了,你們還不快扶表姑娘上車。”
鈞大奶奶身邊最不缺的就是丫鬟,立刻呼啦啦圍上來一堆,她身邊只跟了一個甘橘,如何能攔得住,沒一會兒就被孫喜鸞那一大堆丫鬟給簇擁着將她二人推上了馬車。
好在不一會兒吳娟也坐了進來後,采薇心中方定了定,雖不知孫喜鸞和宜菲又想使出什麼花樣來算計她,但若是自己始終和姐妹們一道,想來她們也不便下手吧。
孫喜鸞自是和宜菲一輛車,宜芳和吳婉坐了一輛,宜蕙、宜芬姐兒倆一輛,一共四輛翠蓋八寶車,每輛車上坐了兩位小姐,一字兒排開從伯府門前往燈市行去,後面還跟着兩輛丫鬟們坐的青布小車。
姑娘們這還是第一次出外觀燈,個個都新奇的不得了。她們乘的翠蓋八寶車兩邊都換上了極是寬大的一塊琉璃,此時從琉璃窗內望出去,只覺得街邊各種花燈無一不美,人流如織更是好不熱鬧。
采薇和父親相依爲命那幾年,雖年年都有到街上看過花燈,但眉州和長安的燈市如何能比得了帝京上元之夜的繁華似錦,也不由得看得有些目眩神迷,自在心下感嘆不已。
看着看着,那馬車又停住不動,因今晚來看燈的人極多,車行其中,時常會停停走走,采薇和吳娟也不以爲意,只當又是前頭人多過不去,暫停一停。不想沒一會兒兩個小丫頭跑過來喊她二人下車,說是大少奶奶請她們到百味樓去吃夜宵,又說那樓裡已然清了場,再沒一個外人的。
采薇從窗子裡看見前面三輛車裡的姐妹們都已戴上帷帽正往那百味樓走,只得也下了馬車,因她出來時太過匆忙,連帷帽都不及帶了出來,此時只得拿了一方帕子用兩枚小珠釵別在兩側鬢邊,蒙在臉上,暫充帷帽之用。
安遠伯府的小姐們還是平生頭一次下館子,待進去一瞧,見裡面果然一個客人也無,除了幾個小廝,便是一堆丫鬟僕婦立在廳上。
就聽孫喜鸞得意道:“這家酒樓是我的嫁妝,素日裡生意是極好的,便是說一句日進斗金也不爲過。姐妹素日只吃得到府裡頭的幾樣菜,想來也早吃膩了,我既做了你們的嫂子,少不得要帶着你們既頑些沒頑過的,更要吃些個沒嘗過的好吃的。是以,我早就傳下話來,命他們今晚不許放一個外客進來,只咱們姐妹幾個來這裡樂上一回。”
她話音剛落,宜菲便不住口的讚道:“真不知我們是幾時修下來的這等福氣,竟得了個這樣好的好嫂子,處處都想着我們姐妹!這普天下還有哪家的小姐能如我們這等幸運,能和嫂子做了姐妹!”
其他幾位姑娘雖覺得這位表嫂語氣裡多少有些輕慢驕矜之意,可若非這位表嫂,她們卻也不能出門玩樂上這一回,因此也都紛紛稱謝不已,只不像宜菲說的那般諂媚。
得了衆人的誇讚,鈞大奶奶更是得意的簡直快飄起來,“走走走,咱們都上二樓的雅閣裡坐着去,在樓上一邊兒看燈,一邊兒吃酒品菜,那才叫有意思呢!”
采薇見衆人都動了筷子,便也用了幾樣果品,只是對放到她面前的杯中之酒,卻是一口也沒飲,每次都拿衣袖擋着,悄悄倒到了帕子上。
宜菲每嘗一個菜便要誇獎好幾句,衆女便是覺得這些菜色味道不錯,有心要稱讚一二,見所有的詞都被她一人搶光了,也樂得由她去說,自己不妨多動動筷子。尤其是年紀最小的吳娟,可憐她這些日子在秋棠院裡能吃到的不是青菜豆腐就是豆腐青菜,此刻見到這滿桌子的美味佳餚,幾乎就移不開眼去。
采薇見了她這副眼讒的小模樣,大半時間便替她佈菜,一邊叮囑她慢些吃。她姐姐吳婉雖這些日子也沒吃到什麼好的,卻也沒把全副心神都放到這滿桌的佳餚上,倒是時不時就轉頭透過珠簾去看樓下的街景。
宜芳也是如此,時不時便朝樓下望一眼,竟似在找着什麼人一般。
忽然就聽吳婉道:“咦,樓下那人看上去倒是眼熟得緊,五妹妹,你快來看看,那人是不是像極了章家四表哥的模樣?”